雨下得很大,砸在高铁站候车大厅的玻璃穹顶上,发出一种沉闷而连续的轰鸣。
像是有人在我耳边持续不断地擂鼓。
我坐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手里握着陈驰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停留在12306的订单页面。G7358次,晚点十分钟。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屏幕顶端刚刚弹出的那条推送,来自同一个出行APP。
“您的常用同行人‘小安’已成功出票,G7521,明日14:30,上海虹桥北京南。”
常用同行人。
小安。
我盯着那几个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涌向指尖,又在下一秒迅速退潮,留下一种冰冷的麻木。
手机在我掌心微微发烫,像一块即将引爆的炸弹。
我和陈驰结婚五年,恋爱三年。
从大学校园到格子间,我们是别人眼中的模范夫妻,是同一个项目组里最默契的搭档。
他找我同居,更准确地说,是他向我求婚时,说:“林舒,我们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一起住,才能把后背交给对方。”
我答应了。
我们买了房,背上三十年的贷款,像两只勤勤恳恳的工蚁,每天在同一栋写字楼里进出,为我们的小家搬砖添瓦。
生活平淡,甚至有些枯燥,但稳定。
稳定得像一道已经解出标准答案的数学题,你知道过程,也知道结果,不会有任何意外。
直到“小安”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我从未预料到的涟漪。
我没有动。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人来人往,听着雨声和广播里机械的女声。
我的职业是法务,工作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情绪是最无用的东西。
证据,逻辑,条款,才是解决问题的武器。
我解锁了他的手机。
指纹是我的。我们之间从无秘密,或者说,我以为没有。
我打开那个APP,点进“常用联系人”一栏。
“小安”的名字赫然在列,身份证号的前几位显示,她今年二十二岁。
比我小整整八岁。
我点开历史订单,记录被清空了。
很谨慎。
我退出APP,点开微信。
置顶的聊天里没有“小安”。
搜索栏里,我输入“安”。
跳出来一个头像,是只猫,名字叫“安然”。
朋友圈背景是一片向日葵花田,签名是:要做温暖的小太阳。
很年轻的风格。
我点进去,朋友圈对我开放。
最新的几条,都是在抱怨项目忙,加班辛苦。
配图是深夜的公司茶水间,是我们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再往上翻。
一张照片,是一只手,握着一杯奶茶。
那只手,骨节分明,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圈戒指。
是陈驰的手。
我甚至能认出他手背上那颗不起眼的小痣。
配文是:“被投喂的夜晚,疲惫一扫而空。”
发布时间,是上周三。
那天,他告诉我,他要陪客户吃饭,会晚点回家。
我给他发消息,问他要不要喝汤,我炖了排骨汤。
他说,不用了,太撑。
原来是喝了奶茶。
我的胃里泛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我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候车大厅的灯光惨白,照得每个人都像是失了魂的木偶。
广播再次响起,G7358次列车开始检票。
我站起身,走向出站口。
两天前。
周六的早上,我难得没有加班。
阳光很好,我把家里的床单被套都拆下来,扔进洗衣机。
陈驰还在睡,他最近很累,眼下总有散不去的青黑。
我做好早餐,小米粥,煎蛋,还有两根油条。
他起床后,坐在餐桌前,一边喝粥一边划着手机。
“妈昨天又打电话了。”他说,语气平淡。
“嗯。”我应了一声,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还是那个事。”他放下手机,看着我,“她说她朋友给介绍了一个老中医,很灵,让我们抽空去看看。”
又是中医。
结婚五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
去医院检查过,我的问题。输卵管轻微粘连,医生说不严重,但就是一直怀不上。
陈驰的母亲,从最初的旁敲侧击,到后来的明示暗示,再到如今的四处求神拜佛,找偏方,热情从未消减。
“再说吧,最近项目忙。”我把一个煎蛋夹到他碗里。
这是我的标准答案。
他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喝粥。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
曾几何时,我们无话不谈。
现在,我们的话题只剩下工作,还贷,和他母亲的催生。
我们的婚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规律,却毫无温度。
吃完饭,他去书房开视频会议。
我收拾完厨房,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书。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却觉得有些冷。
手机响了,是陈驰的母亲。
我接起来,喊了一声“妈”。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小舒啊,那个中医我给你约好了,下周三下午,你和阿驰请个假过去一趟。”
“妈,我最近……”
“再忙身体也要紧啊。”她打断我,“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当回事,女人嘛,总要生个孩子才算完整。”
她又说:“我把阿驰小时候戴的那个玉坠子给你找出来了,开了光的,你贴身戴着,保佑你早点怀上。”
我捏着手机,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安排,没有反驳。
我知道,反驳是无用的。
在她眼里,我作为妻子的价值,很大一部分取决于我的子宫。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玩耍,笑声清脆。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从心里渗透出来的,一种无能为力的倦怠。
陈驰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我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从我们一次次地从医院失望而归开始。
或许是从他不再与我分享工作中的趣事,只剩下抱怨和疲惫开始。
又或许,是从他回家越来越晚,手机从不离手开始。
我一直以为,这是婚姻的常态。
激情褪去,剩下的是责任和亲情。
我以为我们只是进入了倦怠期。
现在我明白了,不是倦怠。
是有人,替代了我。
出站口的人流涌了出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陈驰。
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身形挺拔,在人群中很显眼。
他拖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眉头微蹙。
他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笑容。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在家等我吗?”他走过来,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伞。
“雨太大了,不放心。”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他笑了笑,揽住我的肩膀,“辛苦老婆了。”
他的手掌温暖,隔着衣料,传来熟悉的温度。
我没有躲开。
我们并肩走向停车场,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路上,他和我聊着这次出差的见闻,客户有多难缠,项目有多棘手。
我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他放在储物格里的那部手机上。
它像一个沉默的证人,藏着所有的真相。
回到家,我给他放好洗澡水。
“先去洗个澡,暖和一下,我给你下碗面。”我说。
“好。”他看起来很高兴,“还是家里好。”
他进了浴室,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走进厨房,烧水,煮面。
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拿出手机,给那个叫“安然”的微信,发了一条好友申请。
验证信息我只写了三个字:林舒。
几乎是立刻,好友申请就通过了。
对方发来一个问号。
我没有回复。
我把面捞出来,卧上一个荷包蛋,撒上葱花。
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陈驰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头发还在滴水。
“好香啊。”他坐到餐桌前,拿起筷子。
我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他吃了一口面,满足地叹了口气。
“还是你做的面好吃。”
“陈驰。”我开口。
“嗯?”他抬头看我,嘴里还嚼着面条。
“小安是谁?”我问。
他的动作顿住了。
筷子悬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几秒钟后,他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面。
“什么小安?不认识。”
“常用同行人,小安。”我一字一句地说,“今天下午,你用我的会员抢了G7...5...2...1...的票,给她的。”
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你翻我手机了?”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责备。
“你的手机,我的指纹可以解锁。”我提醒他,“我们是夫妻。”
“夫妻之间也该有最基本的尊重和信任。”他提高了音量。
“信任?”我笑了,觉得很荒谬,“陈驰,在我问你‘小安是谁’的时候,信任就已经不存在了。”
他沉默了。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她只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叫安然。”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次出差,她跟着我一起,小姑娘家家的,我多照顾一下而已。”
“照顾到需要你用私人账号,给她订私人行程的票?”我追问。
“只是顺手而已,你想多了。”他避开我的视G光。
“是吗?”我拿出我的手机,点开那张奶茶的照片,推到他面前。
“这张照片,也是顺手拍的?”
他看到照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大概没想到,安然的朋友圈对我没有设防。
或许在他眼里,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不会有交集。
“林舒,你听我解释……”他急切地想要说什么。
“我不想听解释。”我打断他,“解释是用来粉饰错误的,我需要的是事实。”
我站起身,走到客厅,拿起他的手机。
我拨通了安然的微信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通了。
一个年轻的,带着几分怯懦的女声传来:“喂?”
“你好,安然,我是林舒。”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在家里,我和陈驰都在。”我继续说,“我想,我们有必要当面谈一谈。我现在把地址发给你,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
说完,我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陈驰冲过来,想抢我手里的手机。
“林舒你疯了!你让她来干什么!”他低吼道,脸上是惊慌和愤怒。
我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
“我没疯。”我看着他,目光冷静得像冰,“陈驰,我不是在和你吵架,我是在解决问题。”
“这是一个需要所有当事人在场,才能解决的问题。”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大概习惯了我的温和与隐忍,从未想过我会用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你不能这样……”他喃喃地说。
“为什么不能?”我反问,“是因为难堪吗?还是因为,你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我撒一个天衣无缝的谎?”
我把地址发了过去。
然后,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
陈驰在我面前焦躁地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几次想开口,都被我冷漠的眼神逼了回去。
这个家,在这一刻,变成了我的法庭。
而我,是法官。
门铃在二十五分钟后响起。
陈驰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走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脂粉未施。
很干净,很清纯的样子。
是安然。
她看到我,眼神躲闪,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林……林经理。”她小声地喊我。
在公司,我是法务部的经理,她或许在某个会议上见过我。
“进来吧。”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走进客厅,看到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的陈驰,身体抖了一下。
“坐。”我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她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小心翼翼地坐下。
我给她倒了杯水。
然后,我坐在了陈驰的身边。
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一个审判的结构。
“安然。”我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她应了一声,头埋得很低。
“你今年二十二岁,刚毕业,对吗?”
“嗯。”
“你和陈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的身体又是一颤,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陈驰。
陈驰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他把话咽了回去。
“两个月前。”安然的声音细若蚊蝇。
“具体一点。”
“就……就是上次公司团建的时候,我喝多了,陈……陈经理送我回的酒店……”
我明白了。
老套的,没有任何新意的剧情。
“你喜欢他什么?”我问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问题。
安然愣住了。
她大概以为,我会像所有被出轨的妻子一样,辱骂她,撕扯她。
但我没有。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像在进行一场普通的访谈。
“他……他对我很好。”她小声说,“他很成熟,很会照顾人。在他身边,我觉得很……很有安全感。”
“安全感?”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说,他和您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只是因为责任才在一起。”
“他说,您很强势,在家里,他觉得很压抑,像住在山洞里,只有黑白两色。”
“他说,和我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世界是彩色的。”
她一句一句地复述着。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陈驰是这样评价我们的婚姻的。
压抑。
没有感情。
像山洞。
我转头看向陈驰。
他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是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深深地埋进手掌里。
“安然。”我又看向那个女孩,“他为你做的这些,让你觉得很感动,是吗?”
她点了点头。
“他给你买奶茶,送你回家,在你加班的时候陪着你,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帮你解决。”
“这些,都让你觉得,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对吗?”
她又点了点头,眼眶红了。
“那么,我告诉你一些他没有告诉你的事。”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我们结婚五年,房贷每个月两万,他负担一万二,我负担八千。”
“他的父母身体不好,每年的医药费大概在五万左右,这笔钱,是我们共同承担的。”
“他三年前创业失败,欠了三十万,是我用我的积蓄帮他还上的。”
“我为了给他调理身体,戒掉了我最喜欢的咖啡和辣椒。为了给他母亲一个交代,我喝了三年又苦又涩的中药,做了两次痛苦的输卵管造影。”
“安然,他用来给你买奶茶、制造浪漫的时间,是我在家里为他洗衣做饭、处理一地鸡毛换来的。”
“他用来给你提供‘安全感’的成熟稳重,是被生活和责任打磨出来的,而打磨他的那些砂石里,有我的一半。”
“你所享受的,是我的婚姻成本。你明白吗?”
安然的脸,一点一点地变白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震惊,是迷茫,还有一丝……愧疚。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羞辱你。”我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所看到的,未必是全部的真相。”
“一段需要靠欺骗和隐瞒来维持的关系,它的基础,本身就是不牢固的。”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要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一个已婚男人的谎言里。”
我说完,站起身。
“你可以走了。”
安然呆呆地坐着,过了好几秒,才像是反应过来。
她站起身,对我鞠了一躬。
“对不起,林经理。”
然后,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客厅里恢复了死寂。
现在,轮到我和陈驰了。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我没有催他。
我在等他自己开口。
过了很久,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半个小时,他终于放下了手。
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
“对不起。”他说,声音嘶哑。
“对不起什么?”我问。
“我不该……我不该骗你,不该伤害你。”
“你伤害的不是我,陈驰。”我纠正他,“你伤害的是我们的婚姻,是我们之间的契约。”
“契约?”他苦笑了一下,“林舒,在你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可以用合同和条款来定义吗?”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婚姻就是一份契约。签署的那一刻,双方就有了权利和义务。”
“共同财产是权利,忠诚就是义务。”
“你违约了。”
我的冷静和理智,似乎让他更加痛苦。
“我只是……太累了。”他低声说,“工作压力大,妈那边又一直催,还有孩子的事……我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黑洞里,喘不过气来。”
“和安然在一起,很轻松。我不用想那些烦心事,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年轻时候的样子。”
“所以,这是我的错?”我问。
“不,不是。”他立刻否认,“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开始忏悔,开始诉说他的压力和痛苦。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我的心,像一潭死水。
他说完了,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林舒,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我保证,我会和她断干净,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我看着他。
这张我看了八年的脸,此刻显得如此陌生。
“机会?”我说,“可以。”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但是,我们需要重新定义我们的关系。”
我从茶几下,拿出我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一份文件,和一支笔。
我把它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疑惑地问。
“婚内财产补充协议。”我说。
“我咨询过律师了。根据婚姻法,我们可以对婚内财产的归属进行约定。”
“这份协议规定,从今天起,我们双方的收入,除了共同的生活开支和房贷外,全部归个人所有。”
“最重要的一条,是忠诚协议。”
我指着文件上的加黑字体,念给他听。
“‘若任何一方在婚姻存续期间,发生违背夫妻忠诚义务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与第三方发生性关系、同居、或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违约方将自愿放弃夫妻名下所有共同财产,包括房产、车辆、存款,并净身出户。’”
陈驰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林舒,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在发抖,“你不相信我?”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说,“这是规则。之前的规则被你破坏了,我们现在需要建立新的规则。”
“婚姻就像一个房间,之前的灯泡坏了,我们可以选择换一个新的,而不是把整个房间都炸掉。”
“这份协议,就是新的灯ot;
“我不是在惩罚你,陈驰。我是在保护我自己,也是在保护这段婚姻。”
“如果你真心悔过,想继续这段关系,那就签了它。”
“用行动,而不是语言,来证明你的诚意。”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协议,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羞辱。
这等于把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他的头顶。
从此以后,他的任何一次越轨,都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如果我不签呢?”他问。
“那我们就离婚。”我平静地回答,“我会起诉,提交你出轨的证据。虽然法律可能不会判你净身出户,但我会争取我应得的,以及你作为过错方应该付出的赔偿。”
“我的人生,不喜欢有不可控的风险存在。”
他闭上了眼睛。
良久。
他睁开眼,拿起笔。
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在落款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驰。
字迹有些潦草,甚至有些颤抖。
签完后,他把笔扔在桌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倒在沙发里。
我把协议收好,一式两份,一份放进我的公文包,一份放在他面前。
“从今天起,规则生效。”我说。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第二天,是周一。
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出门上班。
在电梯里,在停车场,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公司,他去他的部门,我回我的法务部。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在食堂看到了安然。
她和几个新来的实习生坐在一起,看起来很憔悴。
她也看到了我,立刻低下了头。
我没有理会,径直走向取餐口。
下午,HR给我发来邮件,安然提交了离职申请。
我猜到了。
这个公司,她大概是待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驰像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准时下班。
每天晚上,他会把第二天的行程,用共享日历发给我。
几点开会,和谁吃饭,几点结束,清清楚楚。
他开始学着做饭。
虽然做得不怎么样,有时候会把菜烧糊,有时候会把盐当成糖。
但他一直在坚持。
我们依然分房睡。
我们之间的交流,依然很少。
但家里,开始有了一点烟火气。
周末,他会主动打扫卫生,然后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场电影。
我没有拒绝。
我们像刚认识的情侣一样,看电影,逛街,吃饭。
只是,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我知道,信任一旦被打破,想要重建,难于登天。
我手里的那份协议,是我给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是一道冰冷的枷锁。
一个月后,公司发布了新的人事任命。
我升职了。
从法务部经理,升为法务总监。
这是一个很多人挤破了头都想得到的位置。
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我的资历和业绩,虽然不错,但还没到能直接跳过几个候选人,直接晋升总监的地步。
同事们纷纷向我道贺。
有人开玩笑说:“林总监,你这可是坐了火箭了啊。”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背后议论纷纷。
陈驰比我还高兴。
他订了我们常去的那家西餐厅,给我庆祝。
烛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知道,你这么优秀,早晚会被看到的。”他说。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复杂。
这段时间,他的改变,我都看在眼里。
他像一个努力想要弥补过错的学生,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我们之间的新规则。
他不再晚归,不再有莫名其妙的应酬。
他的手机,可以随时放在我面前,任我检查。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
他会买我喜欢吃的石榴,一颗一颗剥好,放在碗里递给我。
这些细碎的温暖,像涓涓细流,一点一点地,融化着我心里那块坚冰。
生活,好像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甚至在想,也许,那道裂痕,真的有被修复的可能。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分房。
他抱着我,很紧。
“林舒,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
又过了两个月。
集团总部要从我们分公司,抽调一个人过去,负责一个非常重要的海外并购项目。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一旦项目成功,履历上就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未来的职业生涯,将是一片坦途。
所有人都盯着这个名额。
最后,这个机会落在了我的头上。
任命邮件发下来的那天,整个公司都轰动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包括我自己。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封邮件,确认发件人是集团CEO的秘书。
我找到了我的直属上司,分公司的副总。
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副总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
“林舒,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而且,你先生,也很推荐你啊。”
“我先生?”我愣住了,“陈驰?”
“是啊。”副总说,“陈驰在项目规划上的能力,大家都是认可的。这次的方案,他提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也多次在总部领导面前,强调了你在法务风控上的专业性。”
“他说,这个项目,非法务总监林舒莫属。”
我走出副总的办公室,脑子里一片混乱。
陈驰?
他什么时候和总部领导走得这么近了?
他只是市场部的一个高级经理,按理说,根本没有机会直接和集团CEO那个层面的人对话。
我的心里,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我一直生活在一张被精心编织的网里,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驰。
他正在厨房里炖汤,砂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是乌鸡汤,他母亲的秘方,说是对女人身体好。
“是吗?那太好了!”他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这是对你能力的肯定,老婆,你真棒。”
“副总说,你也推荐我了。”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他说,“我老婆这么优秀,我当然要抓住机会替你美言几句。”
“你是什么时候,和总部领导搭上线的?”我继续问。
“就是上次去总部开会的时候,偶然认识的。”他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撇去汤面的浮沫,“聊了几句,觉得挺投缘的。”
他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但我心里的那种怪异感,却越来越强烈。
我接连升职。
从经理到总监,再到如今被委以重任。
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我的能力,和他的“几句美言”吗?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们公司的创始人,集团的董事长,也姓陈。
一个很巧合的姓氏。
我从来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因为陈驰的家境,我一直很清楚。
他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住在老城区的旧房子里。
他上大学的学费,都有一部分是靠助学贷款。
他一直告诉我,他是一个需要靠自己努力,才能在这个城市立足的普通人。
我也是。
所以我们才会惺惺相惜,走到一起。
可是现在,我开始怀疑了。
一个人的演技,真的可以这么好吗?
好到可以瞒过枕边人八年?
我决定自己去查证。
我利用我的职务之便,查阅了公司最原始的股东信息。
在长长的股东名单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陈建国。
这是陈驰父亲的名字。
他持有公司3%的原始股份。
虽然不多,但足以让他成为公司最早的创始人之一。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又查了集团董事长陈启明的资料。
在他的家庭关系一栏里,赫然写着:
配偶:王秀兰。
儿子:陈驰。
王秀兰,是我婆婆的名字。
所以,陈驰的父亲,不是那个退休的工厂工人陈建国。
而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长,陈启明。
我坐在办公室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天花板上的灯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我能顺利地进入这家行业顶尖的公司。
为什么我在职场上,虽然也经历过一些波折,但总能化险为夷。
为什么我可以如此“幸运”地,在短短几个月内,实现两级跳。
原来,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托着我。
我以为的势均力敌,我引以为傲的独立和专业,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我不过是他金丝雀笼子上,一颗被精心点缀的钻石。
闪闪发光,但从未真正自由。
还有安然。
一个刚刚毕业的实习生,为什么能跟着他去那么重要的出差?
为什么在他出轨的事情败露后,那么干脆地就选择了离职?
是因为愧疚?
还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和我竞争的资格?
所有我想不通的细节,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被蒙在鼓里,还沾沾自喜的傻子。
我把那份签了字的“婚内财产补充协议”拿了出来。
现在看来,这份我曾经以为是我的武器和底牌的东西,是多么的可笑。
放弃所有共同财产?
我们名下的那套房子,那辆车,那些存款,在他庞大的家族财富面前,恐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我用尽全力,以为抓住了他的命脉。
殊不知,那只是他愿意让我抓住的,一根无关痛痒的羽毛。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办公室里,坐了一整夜。
我想了很多。
想我们的相遇,相知,相爱。
想他陪我度过的那些艰难的岁月。
想他笨拙地为我做饭,小心翼翼地讨好我的样子。
我想不明白。
如果他拥有那么多,为什么还要伪装成一个普通人,来和我过这种辛苦的日子?
图什么?
体验生活吗?
还是,他对我,真的有感情?
可这份感情里,又掺杂了多少欺骗和算计?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家。
陈驰一夜没睡,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看到我,他像个抓住救命稻草的人,冲了过来。
“你去哪了?我打你电话也不接,快担心死我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关心。
我把我的手机,推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那张我从公司内网截下来的,关于董事长家庭关系的图。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问。
他看到那张图,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我问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为什么要骗我?”
“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只是不想因为我的家庭背景,让你对我有偏见。”
“我想让你看到的,只是陈驰这个人,而不是陈启明的儿子。”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更不敢说了。我怕……我怕你知道了会离开我。”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那么要强,那么独立,你肯定不屑于这些。”
他的解释,听起来很真诚。
甚至,有些卑微。
可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所以,我的工作,我的升职,都是你安排的?”我问。
他沉默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陈驰,你知道我最骄傲的是什么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以为,我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是我以为,我们的生活,是我们两个人,一砖一瓦,亲手搭建起来的。”
“可现在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脚下的土地,不是我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而是你早就铺好的天鹅绒地毯。”
“你毁掉了我最珍视的东西。”
“你毁掉了我的尊严。”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是我发现他出轨时,都没有流过的眼泪。
背叛,只是让我觉得恶心。
而欺骗,却让我感觉,我整个人生,都被否定了。
“对不起。”他走过来,想要抱我。
我猛地推开他。
“别碰我!”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
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他对我来说,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离婚吧。”我说。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一片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他愣住了,像是没听清我说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这段关系,从根基上,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我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不,我不同意!”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腕,“林舒,你不能这么对我!”
“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依你!你让我签协议,我签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了!为什么你还要这么绝情?”
“绝情?”我看着他,觉得好笑,“陈驰,你是不是觉得,你隐瞒身份,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们的爱情?”
“你是不是觉得,你为我铺路,是为我好?”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需不需要。”
“你用你的方式,来定义我的幸福。这不叫爱,这叫控制。”
“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也不是你需要精心呵护的宠物。我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人。”
“而你,剥夺了我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知情权和选择权。”
我甩开他的手。
“明天,我会让我的律师联系你。”
说完,我转身走进卧室,拿出我的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文件。
这个家里,属于我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陈驰站在门口,绝望地看着我。
“林舒,你非要这样吗?”
“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拖着它,从他身边走过。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心软。
走出这扇门,外面是未知的。
但我知道,我必须走。
我不能再待在这个用谎言和金钱堆砌起来的华丽牢笼里。
我宁愿一无所有,也要找回那个,可以靠自己双脚,坚实地站在大地上的林舒。
我住进了一家酒店。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我没有去见副总,也没有去见任何人。
我只是把辞呈,放在了HR的桌上。
然后,我拉黑了陈驰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的律师,正式向他发出了离婚协议。
我什么都不要。
房子,车子,存款,我分文不取。
我只要离婚。
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处理这些事情。
然后,我买了一张去往南方的机票。
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
这座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在我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
那些我曾经为之奋斗,为之骄傲的一切,都像潮水一样退去。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尾声)
半年后。
我在南方一个海滨小城,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在一家小型的律师事务所,做律师助理。
薪水不高,但足够我生活。
我租了一个小房子,面朝大海。
每天下班,我喜欢去海边散步。
看着潮起潮落,心里很平静。
我渐渐找回了生活的节奏。
也渐渐找回了自己。
有一天,我收到一个陌生的快递。
寄件人地址,是北京。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丝绒盒子。
盒子里,是我曾经戴过的那个玉坠子。
是陈驰的母亲,送给我的那个。
我早就把它还给了陈驰。
不知道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玉坠子下面,压着一张卡片。
卡片上,是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
“林舒,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最坚韧的女孩。陈驰配不上你。”
没有落款。
但我认得这个笔迹。
是陈启明的。
我曾经在公司的年报上,见过他的亲笔签名。
我拿着那块玉坠,站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海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咸湿的气息。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声音。
是安然。
“林经理……不,林小姐。”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成熟了一些。
“是我。”
“我……我有一件事,一直想告诉你。”她似乎很紧张,“是关于陈……关于他的。”
“我不想听。”我准备挂电话。
“你先别挂!”她急切地说,“这件事,很重要!”
“他……他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为你做的很多事,并不是董事长的安排。”
“包括你那两次升职,其实……”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我再打过去,已经是无法接通。
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深蓝色的海面。
心里,再次泛起了波澜。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又是哪样?
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刚才那个号码。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小心他,他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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