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公司有个阿姨,给领导当了三十年情人,从黑发到白头。
这话是匿名的邮件发到我邮箱里的,标题耸人听闻,内容却只有寥寥一行字,像一句淬了毒的耳语。
我捏了捏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这是我第三次戴上它,也是我准备在家庭聚会上,向我的婆婆,张兰阿姨,问清楚这件事的时候。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高楼与树影飞速倒退。开车的丈夫陈屿似乎察觉到我的沉默,腾出一只手来,覆在我的手背上。
“怎么了,微微?一上车就不说话。”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是我熟悉了五年的温度。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
后视镜里,我看到自己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妆容精致,眼神却空洞。我心里在想,如果邮件是真的,那我这五年美满的婚姻,算什么?我这个被人人称羡的、陈总的“准儿媳”,又算什么?
陈总,陈启明,我们公司的创始人,一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而张兰阿姨,是我婆婆,是陈屿的母亲,也是公司行政部一名不起眼的老员工。
她和“领导”?哪个领导?
我不敢想,那个名字在我脑子里盘旋,像一只不祥的乌鸦。
车子平稳地驶入一个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这是陈屿的“家”,也是张兰阿姨的家。我和陈屿结婚后,有自己的房子,但每周都会回来吃顿饭。
电梯里,密闭的空间放大了我的心跳声。陈屿哼着歌,拎着我顺路买的水果,一脸轻松。他不知道,一封邮件,已经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门开了,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小屿,微微,回来啦!”张兰阿姨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是温和的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头发已经花白,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银光。
“妈。”陈屿笑着应道,换了鞋就溜进厨房,偷吃刚出锅的排骨。
“哎呀,你这孩子,手都没洗。”张兰阿姨嗔怪着拍了他一下,眼神里满是宠溺。
我站在玄关,看着这温馨得像电视剧里演出来的一幕,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三十年。从黑发到白头。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日复一日在这间屋子里,为我们洗手作羹汤时,心里在想什么?
“微微,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坐。”张兰阿姨招呼着我,“看你在外面跑项目都瘦了,今天炖了你最爱喝的乌鸡汤。”
“妈,我知道了。”我换上拖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客厅的茶几上,泡着一壶热茶,旁边摆着一碟切好的橙子。一切都井井有条,充满了生活气息。我坐到沙发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墙上那张全家福上。
那是我和陈屿结婚时拍的。照片里,我穿着白纱,陈屿西装笔挺,张兰阿姨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旗袍,站在我们身边,笑得一脸满足。
很普通的一张全家福,对吗?
可我知道,它不普通。因为这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陈屿父亲的身影。
我刚和陈屿谈恋爱时,也曾好奇地问过。陈屿的回答很模糊,只说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他神情黯然,我便没再追问。我只当他父亲早逝,张兰阿姨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
为此,我一直对这位独自撑起一个家的婆婆,充满了敬意。
可那封邮件,像一把锋利的刀,将我所有美好的想象都剖开了,露出底下可能腐烂的、不堪的真相。
“来,微微,先喝碗汤暖暖胃。”张兰阿姨端着一个青瓷小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这套青瓷碗筷,是她的“专属”,家里只有她用,她说喜欢那份清雅。
我看着碗里乳白色的汤,上面飘着几粒红色的枸杞,香气袅袅。可我却一阵反胃。
我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我的婆婆。她今年五十三岁,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细细的皱纹爬上眼角,但那双眼睛,总是温润的,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古井。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会属于一个当了三十年情人的女人吗?
“妈,”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在公司……待了多少年了?”
张兰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很久喽,从公司一成立就在了,算起来,快三十年了吧。”
三十年。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您一直都在行政部吗?”我假装不经意地问,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沙发的扶手。
“是啊,我这人也没什么大本事,做做杂事,管管后勤,挺好的。”她说着,转身又进了厨房,“你们先看会儿电视,菜马上就好。”
我看着她的背影,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恶作剧?或者,是公司里谁看我不顺眼,故意编造谎言来恶心我?
毕竟,我在市场部,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总监的位置,招人嫉恨是难免的。
想到这里,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想什么呢?”陈屿挨着我坐下,把剥好的橘子递到我嘴边,“我妈今天可是拿出了看家本领,你待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我张嘴接了,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开。我看着陈屿,他有一双和张兰阿姨很像的眼睛,温和、善良。他是我的丈夫,是我选择要共度一生的人。我不能因为一封来路不明的邮件,就毁了我们现在的生活。
对,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那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张兰阿姨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陈屿在饭桌上讲着公司里的趣闻,逗得他母亲咯咯直笑。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其乐融融。
可我心里那根刺,却并没有被拔掉。
第二天回到公司,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
我们公司规模很大,独占一栋写字楼。陈总在顶层,行政部在十六楼,我在二十八楼。平时,我们几乎没什么交集。
我借着去行政部报销的由头,特意观察了一下。张兰阿姨的工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桌上摆着一盆绿萝,和一个相框。相框里,是她和陈屿的合影。
她正在整理一堆文件,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同事们叫她“兰姐”,语气里有尊敬,但更多的是一种平淡的熟稔,就像对待任何一个邻家阿姨。
“兰姐,这份文件需要陈总签字,您能帮忙递上去吗?”一个年轻的女孩抱着文件夹走过来。
“好,放这儿吧,我等下送去。”张兰阿-姨头也没抬地应道。
我心里一动。
行政部送文件给大老板,不是很正常吗?但为什么是指定她去?
我没有声张,办完事就回了自己部门。可那颗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留意公司里关于陈总的一切。
陈启明,六十出头,商界传奇。关于他的八卦很少,只知道他有个常年在国外养病的妻子,姓苏,叫苏婉晴。两人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
那我丈夫陈屿……是谁的孩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我猛地站起来,巨大的恐惧让我手脚冰凉。
如果陈屿是陈总的私生子,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张兰阿姨为什么能在公司待三十年?为什么陈屿一毕业就能进入公司的核心部门?为什么我们结婚,陈总会私下送一套房作为贺礼?
我一直以为,那是老板对自己得力下属的厚爱。
现在想来,那些不合常理的“恩宠”,都有了最冷酷的解释。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怕自己会疯掉。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陈屿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这个同床共枕了五年的男人,如此陌生。
我悄悄起身,走到书房,打开了他的电脑。我没有想窥探他的隐私,我只是……需要一个答案。
电脑没有密码。
我在他的相册里,看到了一张老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年轻时的张兰阿姨,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笑得羞涩而甜蜜。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英挺的年轻男人。
那个男人,赫然就是年轻时的陈启明。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医院的门口。
那一刻,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所有的侥幸和自我安慰,都在这张照片面前,碎成了齑粉。
我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愤怒、屈辱、恶心……各种情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他们骗了我。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我算什么?一个被精心挑选出来,用来掩盖这个肮脏秘密的、家世清白的“完美儿媳”?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冲回卧室,一把推醒了陈屿。
“陈屿!你给我起来!”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陈屿被我吓了一跳,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微微?怎么了?做噩梦了?”
“噩梦?”我冷笑一声,把手机里翻拍的那张照片怼到他面前,“你告诉我,这是不是噩梦!”
陈屿看到照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为什么骗我?”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陈屿,你和我结婚,是不是就是因为我爸是大学教授,我妈是医生,我们家家世清白,能给你这个私生子‘洗白’?”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向他,也扎向我自己。
“不是的!微微,你听我解释!”陈屿慌了,他抓住我的手,急切地想要辩解。
“解释?”我甩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吼道,“解释你妈是怎么当了三十年小三,从黑发到白头吗?解释你是怎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还把我蒙在鼓里当傻子吗?”
“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他口不择言地吼了回来,或许是被我的话刺痛了。
客厅里瞬间死寂。
我们俩都愣住了。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他第一次对我用这么重的词。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像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尴尬和难堪。
他眼里的慌乱和痛苦,是那么真实。但我心里的屈辱和愤怒,已经烧掉了我所有的理智。
“好,好一个被迫害妄想症。”我气得笑了起来,“陈屿,我们完了。”
说完,我摔门而出。
我在深夜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
张兰阿姨对我太好了,好得有时候不像婆婆,倒像是在……补偿。她几乎包揽了我们小家所有的家务,换季的衣服会提前为我准备好,我随口说一句想吃什么,第二天她就会做好送来。
我以为这是因为她疼儿子,所以爱屋及乌。
还有陈总。他对我这个市场部总监的“器重”,也超出了常规。重要的项目总是交给我,年终奖金高得离谱。同事们都羡慕我,说我嫁得好,有婆家撑腰。
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己的能力。
现在想来,我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住到了闺蜜家。整整三天,我没有接陈屿的任何电话,没有回他的任何信息。
我需要冷静。我需要想清楚,这段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婚姻,还要不要继续。
第四天,张兰阿-姨找到了我。
她在我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我。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端着一杯咖啡,眼神茫然地望着窗外。几天不见,她好像老了十岁,头发更白了,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我该恨她吗?她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是欺骗我的婆婆。可看着她那憔悴的样子,我的心又忍不住软了下来。
我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说话。
“微微……”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我知道,你都……知道了。”
我没应声,只是搅动着面前的柠檬水,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对不起。”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们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只是……这件事太复杂,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复杂?”我冷笑,“有多复杂?不就是你爱上一个有妇之夫,甘愿做他背后的影子,还生下了他的儿子吗?”
我的话很刻薄,我知道。
张兰阿-姨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是,你说的都对。”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微微,我求你,不要因为大人的错,就迁怒小屿。他……他是无辜的。他从小就因为这个身份,受了很多委屈。”
听到“委屈”两个字,我心里的火又冒了起来。
“他委屈?他住着豪宅,开着好车,一毕业就进公司核心部门,他有什么可委屈的?真正委屈的,是陈总那个素未谋面的原配夫人!是被蒙在鼓里的我!”
“不是的!”张兰阿-姨激动地反驳,“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是怎么被别的孩子指着鼻子骂‘野种’的!你不知道他每次开家长会,都只有我一个人去,他有多羡慕别的同学有爸爸!你更不知道,他为了得到他父亲的一点点认可,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咖啡馆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愣住了。
这些,陈屿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在我面前,他永远是那个阳光、开朗、温柔体贴的丈夫。
“那又怎样?”我强撑着,不让自己露出一丝软弱,“这不是你们欺骗我的理由。”
“是,我们错了。”张兰阿-姨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微微,我今天来,不是求你原谅我。我是来求你,再给小屿一个机会。他真的很爱你。那天跟你吵架,他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我……我看着心疼。”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推到我面前。
“这个,你拿着。我知道,这些物质的东西,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但这是我……我的一点心意。”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钻石耳钉,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认得这个牌子,价值不菲。
“我还以为是海蓝之谜呢?”我脱口而出,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讥讽。
张兰阿姨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突然想起,有一次公司发福利,几个年轻女同事在讨论海蓝之谜的面霜,说效果多神奇。当时张兰阿-姨正好路过,我开玩笑地对她说:“妈,您也该对自己好点,别总省着。”
她当时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笑了笑说:“我这把年纪了,用不着那些金贵玩意儿。”
现在想来,那眼神里,是尴尬,是自卑,还是……别的什么?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把盒子推了回去:“妈,收起来吧。我不需要这些。”
我第一次,在心里,又重新称呼她为“妈”。
“我们的事,我会和陈屿自己谈。您别担心了。”
说完,我站起身,离开了咖啡馆。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开车去了陈屿的公司。
我需要一个了断。
然而,我刚到公司地下车库,就看到了让我震惊的一幕。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正指着张兰阿-姨的鼻子,厉声呵斥着什么。那个女人我见过,在公司的宣传册上,她是陈总的夫人,苏婉晴。
张兰阿姨低着头,一言不发,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张兰,你别给脸不要脸!陈启明给了你三十年的好日子,还不够吗?你还想让你的野种登堂入室,分我们苏家的家产?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苏婉晴的声音尖利刺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有……”张兰阿姨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没有?你儿子都娶了媳妇了,是不是下一步就要张罗着让你进陈家的门了?我告诉你,只要我苏婉晴活一天,你这个就休想得逞!”
苏婉晴越说越激动,竟然扬起手,要朝张兰阿-姨的脸上打去。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住手!”
苏婉晴和我婆婆都愣住了,齐齐看向我。
“你是谁?”苏婉晴皱着眉,上下打量着我。
“我是林微,陈屿的妻子。”我迎着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
苏婉晴的眼神瞬间变得鄙夷和刻毒:“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帮着野种上位的儿媳妇?怎么,想替你这个不要脸的婆婆出头?”
“她是我婆婆,是我丈夫的母亲。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她。”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都出汗了,但我知道,我不能退缩。
“婆婆?”苏婉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也配?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三,也配当婆婆?”
“那也比您这个只挂着‘夫人’头衔,却连自己丈夫都管不住的女人,要强得多。”我冷冷地回敬道。
我知道这句话很重,但我顾不上了。看到张兰阿-姨被她那样羞辱,我心里的天平,已经不知不觉地倾斜了。
苏婉晴的脸气得通红,她甩开我的手,指着我:“你……你给我等着!”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恨恨地离开了。
地下车库里,只剩下我和张兰阿-姨。
空气里充满了尴尬和沉默。
“微微……”她看着我,嘴唇翕动着,眼圈红了。
“妈,我们先上车吧。”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把她扶上我的车,递给她一瓶水。
“谢谢你,微微。”她低声说。
“您是我妈,我总不能看着您被外人欺负。”我发动了车子,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我为什么要帮她?我不是应该和苏婉晴站在一边,同仇敌忾地声讨她吗?
可当我看到她被苏婉晴指着鼻子骂,看到她那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样子,我心里的愤怒,竟然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所取代。
三十年。
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她把她的一生,都耗在了一个给不了她名分的男人身上。这其中,真的只有不堪和算计吗?
车子开回我家。不是张兰阿-姨的家,是我和陈屿的家。
陈屿不在。我给他发了信息,让他回来。
我给张兰阿-姨倒了杯热水,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妈,您和陈总……是怎么开始的?”我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桓在我心里许久的问题。
张兰阿姨捧着水杯,眼神飘向窗外,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刚从老家来城里,在启明的公司当个小文员。他当时……也才刚创业,很辛苦。他太太,就是苏婉晴,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在国外治病。他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一个农村来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他会耐心地教我用电脑,教我做表格。有一次我生病发高烧,宿舍里没人,是他半夜把我送到医院,守了我一夜。”
“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
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觉得遇到了爱情,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没想过要名分,也没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我只是……想陪着他。”
“后来,就有了小屿。我本来不想要的,我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但他坚持要我生下来。他说,他会负责的。”
“他负责的方式,就是让你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人,让你的儿子当一辈子的私生子吗?”我忍不住质问。
“不全是。”张兰阿-姨摇了摇头,“他想过离婚。但是苏家……苏家对他有恩。他创业的第一笔资金,是苏家给的。苏婉晴的父亲,对他恩重如山。他不能在那个时候,抛弃生病的妻子。”
“所以,你就等了三十年?”
“我没有等。”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我只是……就这么过下来了。有了小屿之后,我所有的心思都在他身上。我只想把他好好养大,让他过得好一点。启明给了我们这套房子,每个月给我们生活费,也给了小屿最好的教育。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补偿我们。”
“补偿?”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
“我知道,这些在你看来,可能很可笑。”张兰阿-姨叹了口气,“但微微,站在我的角度,一个没学历、没背景的农村女人,能在大城市里有个家,能让儿子接受好的教育,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沉默了。
我无法认同她的选择,但我好像,开始有点理解她了。
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奈。
那天晚上,陈屿回来了。
他看到我和他妈妈坐在一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愧疚和不安。
“微微……”
我没有理他,只是站起身,对张兰阿姨说:“妈,很晚了,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她连忙摆手。
“我送您。”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在送她回去的路上,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
到了她家楼下,我停好车。
“微微,今天……谢谢你。”下车前,她对我说。
“妈,我不是在帮你。”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只是在帮我自己。我想弄明白,我的丈夫,到底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我的婚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楼道。
我看着她孤单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我回到家,陈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们谈谈吧。”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微微,对不起。”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他张了张嘴,一脸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我怕你瞧不起我,怕你觉得我们家脏。”
“所以你就选择骗我?”
“我不是故意的。”他急切地辩解,“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太喜欢你了。你那么好,像太阳一样。我自卑,我不敢让你知道我那些不堪的过去。后来,我们结婚了,我更不敢说了。我怕失去你。我想,只要我们好好过日子,那些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好好过日子?”我反问,“陈屿,婚姻的基础是信任。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撒了谎。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知道错了,微微。”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仰视着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事瞒着你。”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的祈求和悔恨,我的心,动摇了。
我爱他吗?
我爱他。我爱了他五年。我爱他的温柔,爱他的体贴,爱他的善良。
可是,我能接受他的家庭吗?能接受我有一个当了三十年情人的婆婆,和一个默许这一切发生的公公吗?
我不知道。
“我需要时间。”我疲惫地说,“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陈屿的身体僵住了。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好。”他过了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
我搬回了自己家。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一团糟。工作上频频出错,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又觉得无比孤单。
陈屿没有再来打扰我,只是每天会发一条信息,提醒我天气变化,叮嘱我按时吃饭。
张兰阿-姨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这么冷处理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陈总的秘书打来的。
“林总监,陈总想见您一面。”
我心里一惊。陈启明要见我?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顶楼那间传说中的董事长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装修是沉稳的中式风格。陈启明正坐在红木办公桌后,泡着功夫茶。
他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显老态,头发已经全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了下来,手心微微出汗。
他给我倒了杯茶,茶香四溢。
“你和你婆婆,用的是一样的青瓷茶具。”我看着那个小巧的茶杯,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
陈启明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她……还好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太好。”我实话实说,“苏夫人前几天,在公司车库里羞辱了她。”
陈启明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是我的错。”他叹了口气,“委屈她了。”
“一句‘委屈了’,就能抵消三十年的青春吗?”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
“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眼里,我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他自嘲地笑了笑,“但当年的事……没那么简单。”
他给我讲了那个和张兰阿-姨口中版本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的故事。
他确实是靠着苏家起家,也确实对苏婉晴有责任。但苏婉晴的病,远比外界传说的要复杂。她不仅身体不好,精神上……也有些问题。她有强烈的占有欲和猜忌心,不允许任何女性靠近陈启明。
“我和张兰在一起,一开始,确实是我的错。但后来,有了小屿,我想过给她一个名分。我跟婉晴提了离婚,她当时就……自杀了。幸好抢救了过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从那以后,我不敢再提。我只能用钱,用我能给的一切,去补偿她们母子。我知道这很混蛋,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您今天找我来,是想让我理解您,然后劝我和陈屿复合?”我问。
“不。”他摇了摇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让你嫁进我们这样复杂的家庭,是委-屈你了。小屿那孩子,从小就活在夹缝里,他敏感、自卑,所以才不敢告诉你真相。这是我的责任。”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公司的股权转让协议。我名下10%的股份,转到你名下。算是……我这个做公公的,给你的补偿。”
我看着那份文件,上面的数字,足以让我这辈子衣食无忧。
我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陈总,您觉得,我缺钱吗?”我把文件推了回去。
他再次愣住了。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我站起身,“我想要的,是一个坦诚的爱人,和一个正常的家庭。这些,你们给不了我。”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后视镜里,一定是我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但这一次,我的心里,却无比清晰。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结束了。我和陈屿,大概率会走向离婚。
但生活的戏剧性,永远超乎你的想象。
一周后,苏婉晴闹到了公司。
她带着一群人,冲到十六楼的行政部,指名道姓要找张兰。
“张兰呢?让那个给我滚出来!”
我接到消息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乱成一团。行政部的同事们围在一边,不知所措。张兰阿-姨被几个年长的同事护在身后,脸色惨白。
“苏女士,您有话好好说,这里是公司。”行政部的主管试图劝解。
“好好说?我跟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就是要撕烂她这张脸!”苏婉晴疯了一样,要往里冲。
我挤进人群,挡在了张兰阿-姨身前。
“苏夫人,请您冷静一点。”
“又是你?”苏婉晴看到我,眼睛都红了,“你还敢来?你跟你那个小三婆婆,就是一丘之貉!”
“我再说一遍,她是我婆婆。”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您有什么事,可以冲我来。但您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保证,您今天走不出这个门。”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苏婉晴被我的气势镇住了。
就在这时,陈屿和陈启明也赶到了。
“妈!您在干什么!”陈屿冲到苏婉晴面前,满脸的愤怒和失望。
“小屿?”苏婉晴看到陈屿,愣了一下,随即情绪更加激动,“你还认我这个妈吗?你为了这个的儿子,要跟我作对?”
“他不是的儿子!他是我陈启明的儿子!”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是陈启明。
他分开人群,走到中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张兰,又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苏婉晴,最后,目光落在了陈屿身上。
“小屿,是我儿子。亲生的。”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整个楼层,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公司成立三十年来,最大的一个瓜。
“陈启明!你疯了!”苏婉晴尖叫起来。
“我没疯。”陈启明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决绝,“婉晴,这三十年,我对得起你了。苏家的恩,我还完了。从今天起,我不想再这么过了。”
他转向张兰,向她伸出了手。
“阿兰,跟我走。”
张兰愣住了,她看着那只向她伸来的、苍老却有力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等了三十年,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天。
她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放进了陈启明的手心。
陈启明紧紧握住,然后拉着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人群。
从黑发到白头。
我突然明白了这七个字的重量。
那不是一段不堪的包养关系,而是一场长达三十年的,没有名分的婚姻。
苏婉晴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屿站在原地,看着父母离去的背影,眼眶通红。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他身体一僵,然后转过身,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头埋在我的颈窝,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泣。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怨恨、不甘、屈辱,都烟消云散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好了,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他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不敢相信。
“微微,你……原谅我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牵起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出了这片是非之地。
生活,并没有因为那场惊天动地的“官宣”而变得一帆风顺。
陈启明和苏婉晴最终还是离了婚。苏家撤走了所有在公司的股份,陈氏集团经历了一场不小的动荡。
陈启明没有和张兰阿-姨领证结婚。他说,到了这个年纪,一张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起,给她一个“陈夫人”应有的尊重。
他们搬到了郊区的一栋小别墅里,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张兰阿-姨终于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她养了花,养了狗,学着画国画,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我和陈屿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坦诚,也更加珍惜我。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秘密。
只是,那道裂痕,虽然愈合了,疤痕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抚摸着手腕上那只莹润的镯子,还是会想起那封匿名的邮件,想起苏婉晴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想起张兰阿-姨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眼神。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永远不可能像普通家庭那样,拥有纯粹的、毫无瑕疵的幸福。
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过去,小心翼翼地,走向未来。
一年后,我怀孕了。
消息传开,最高兴的,是张兰阿-姨。她几乎每天都往我们家跑,给我炖各种补品,研究各种育儿书籍。
陈启明也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他变得像一个普通的、慈祥的爷爷,会笨拙地问我,孩子有没有踢我,想吃什么。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知道,他们是在补偿。补偿我和陈屿,也补偿那个即将出世的、他们亏欠了太多的孙辈。
我预产期的前一个月,陈启-明突然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
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年纪大了,又接连受了打击,恐怕……时日无多了。
病房里,气氛凝重。
苏婉晴也来了。她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刻毒,只剩下灰败。她和张兰阿-姨,这两个斗了一辈子的女人,第一次,平静地坐在同一间病房里。
谁也没有说话。
陈启明把我和陈屿叫到床边。
他拉着我的手,颤巍巍地说:“微微,爸对不起你。下辈子……别再嫁到我们家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爸,您别这么说。”
他笑了笑,又转向陈屿:“小屿,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好好对微微,好好对你妈。”
陈屿哽咽着,说不出话。
然后,他叫来了律师。
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宣读了他的遗嘱。
公司的股份,大部分留给了陈屿。我和张兰阿-姨,也各自得到了一部分。苏婉晴得到了一笔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的信托基金。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还留下了一份特殊的遗嘱。
他将名下的一处老宅,以及一笔不菲的现金,留给了……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没听过的名字。
律师说,那是陈总早年资助过的一个学生。
我却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因为那个名字,和我收到的那封匿名邮件的发件人,一模一样。
病房里,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只有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看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陈启明,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那眼神,平静,深邃,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笑意。
我的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凉意。
这个男人,他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那个收到他遗产的“学生”,到底是谁?和我们这个家,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封邮件,真的是他安排人发的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逼自己一把,彻底了断和苏婉晴的关系,给张兰一个名分?还是……另有图谋?
我看着窗外,天色渐晚。
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我,作为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已经被命运的丝线,和他们所有人,都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再也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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