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鬼是被冻醒的
时值初冬,北镇抚司诏狱这常年不见天日的地方,更是阴冷得能往人骨头缝里钻。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棉襖,打着哈欠,提着木桶,走向昨夜刚用过刑的刑房。
这是他一天活计的开始。
01
刑房的地面由整块的青石板铺就,上面早已被岁月和血迹浸染成了深褐色。昨夜的血,此刻已经凝固,变成了暗红色的瘢痕,顽固地附着在石板的缝隙里。
阿鬼拎起一桶冰冷的井水,猛地泼了上去,血色遇水,重新化开,一股浓郁的铁锈和腥臭味瞬间在封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拿起硬毛的板刷,一下一下,用力地刷洗着地面,动作熟练得就像一个刷了几十年锅碗的老妇。
两个杂役抬着一具用破草席卷着的尸体,从他身边经过,一路拖出长长的水痕。阿鬼头也没抬,他认得那具尸体,是三天前刚送进来的一个户部官员,罪名是贪墨。
昨晚,镇抚使许大人亲自审的。
能让许大人亲自审的人,通常都活不过三个晚上。
阿鬼心里盘算着,按照规矩,处理一具尸首能额外领到二十文“血钱”,这个月他娘的药钱,大约是又凑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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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阿鬼,大名早就没人记得了。在这座吞噬人命的诏狱里,大家都这么叫他。
狱卒、杂役、犯官,在这里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不见天日的鬼。
他爹是锦衣卫的小吏,死得早,他便世袭了这个差事。
他的人生信条很简单,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按时领俸禄,养活家里眼瞎的老母和尚待嫁人的幼妹。
冲洗完地面,他来到值房,老狱卒“油条张”正就着一碟咸菜喝着早酒。
油条张是这里的“老人”,据说从太祖爷那会儿就在这诏狱里当差,见过的王公大臣比阿鬼吃过的米还多。
“又一个?”油条张瞥了一眼外面,头也不抬地问。
“嗯,”阿鬼从怀里摸出半个干硬的馒头,就着凉水啃着,“户部的那个,没扛住。”
“正常,”油条张呷了一口酒,嘿嘿笑了两声,露出满口黄牙,“进了这北镇抚司,就是阎王爷请喝茶,哪有囫囵着出去的道理?小子,记住了,”
他用油腻腻的手指点了点阿鬼,“在这里,咱们不是人,那些戴乌纱帽的也不是人,大家都是鬼。不想变成躺在草席里的真鬼,就得心黑手狠,只认钱,不认人。”
阿鬼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这个道理,他爹临死前就教过他,他懂。
正午时分,许献大人要亲自监刑,惩戒一个犯了错的锦衣卫校尉。
阿鬼和所有当值的狱卒都得在场。
镇抚使许献,是当今九千岁魏忠贤的干儿子,也是这座诏狱里唯一的王。
他很年轻,长得甚至有些俊秀,总爱穿着一身雪白的飞鱼服,手里盘着两颗玉石胆。
他从不大声说话,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微笑,但阿鬼知道,这微笑比刑房里的烙铁还要烫人。
那校尉被绑在条凳上,许献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早已准备好的水火棍,便如雨点般落了下去。没有惨叫,只有棍棒嵌入皮肉的闷响。
二十杖过后,那校尉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许献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行刑者停下。他走到那校尉面前,用一方洁白的手帕,轻轻擦了擦溅到自己靴子上的血点,然后微笑着说:“要懂规矩。”
事后,许献心情很好,赏了所有当值的狱卒一人一小块碎银。阿鬼接过那块带着冷硬棱角的银子,攥在手心,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习惯性的麻木。
这是他应得的,他想,这是这份活计的一部分。
正当众人分完赏钱,准备各自散去时,诏狱最深处,那扇据说关押着“逆党”的“天字号”监区大门,突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那扇门已经有几年没开过了,此刻,它正被几个校尉合力缓缓拉开,像一只沉睡已久的怪兽,张开了它黑暗的巨口。
整个诏狱,仿佛连空气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油条张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色煞白地抓住阿鬼的手腕,声音颤抖:“有大人物进来了……这下,北镇抚司要变天了。”
02
阿鬼从未见过那样一群“犯人”。
傍晚时分,六名身穿囚服的朝廷重臣,在锦衣卫的重重押解下,被送入了“天字号”监区。
他们就是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六君子”,为首的,正是那位以一篇奏折弹劾魏忠贤而名动天下的左副都御史——顾砚之。
阿鬼见过的犯官很多,他们入狱时,无一不是面如死灰,涕泪横流,更有甚者,当场便吓得屎尿齐流。
但这六个人,却截然不同。
他们衣衫虽已破碎,脸上也带着伤痕,但每个人的腰杆都挺得笔直。他们走在诏狱那条湿滑的血路上,不像是在走向牢笼,倒像是在走向一座讲学的书院。
尤其是为首的顾砚之,他四十余岁,面容清瘦,长须微拂,行走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他踏入牢门时,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那些目光凶狠的狱卒,像是在审视一群与自己无关的蝼蚁。当他的视线与阿鬼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时,阿鬼竟感到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避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坚定,没有丝毫的畏惧与怨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坦然。在那双眼睛面前,阿鬼觉得自己身上那股常年浸淫在黑暗中的阴冷与麻木,仿佛无所遁形。
“搜!”镇抚使许献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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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鬼回过神,和其他狱卒一起,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他负责搜顾砚之的身。
他粗暴地撕扯着顾砚之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官袍,希望能从里面翻出一些值钱的“油水”,比如玉佩、银票之类的。
但他失望了。顾砚之身上,除了几张被汗水浸透、写满了字的废纸,什么都没有。就在阿鬼准备放弃时,他的手在顾砚之的贴身小衣里,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细长的物件。
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支用普通竹子做的短笛。那笛子很旧了,表面因为常年摩挲,已经变得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琥珀色。
阿鬼不通音律,只觉得这笛子不值钱,正想顺手揣进自己怀里,许献却走了过来。
“拿来。”
阿鬼不敢违抗,恭敬地将笛子递了过去。
许献接过笛子,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江南的名士,就是讲究,到了这种地方,还不忘这些风花雪月的调调。”
说罢,他随手将笛子扔在地上,抬起穿着官靴的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那支温润的竹笛,瞬间断成了两截。
阿鬼看到,顾砚之的身体,在那一刻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也仅仅是那一下而已。他自始至终,都平静地看着许献,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许献似乎对这种无声的反抗感到非常不满,他脸色一沉,厉声喝道:“跪下!进了这北镇抚司,就得先学会这里的规矩!”
几名校尉立刻上前,用刀鞘狠狠地砸向六人的膝弯。其中几位年老的官员,抵受不住,闷哼一声,摇摇欲坠。唯有顾砚之,双腿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任凭棍棒加身,膝盖就是不弯。
“笛可断,”他看着许献,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监区,“其声不绝。”
在周围一片混乱的推搡和击打中,阿-鬼下意识地,用脚将那两截断笛,悄悄地踢到了墙角一个无人注意的稻草堆里。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在许大人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种多余的举动。
当晚,阿鬼巡夜。他提着灯笼,走过死寂的“天字号”监区。经过顾砚之的牢房时,他下意识地朝里面瞥了一眼。
牢房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响。阿鬼以为里面的人都睡着了,正准备离开。
突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那无边的黑暗中清晰地传来:
“多谢小哥,为我收存断笛。”
阿鬼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手里的灯笼都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看到的,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牢房里传来的,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他怎么……知道的?
03
第二天,天还未亮,诏狱深处便响起了沉闷的鼓声。
这是升堂的信号。阿鬼和其他狱卒都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劲装,手持水火棍,分列在刑堂两侧,气氛森严得能滴出水来。
镇抚使许献依旧是一身雪白的飞鱼服,端坐在堂上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手里慢悠悠地盘着玉石胆,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的、和煦的微笑。
顾砚之被第一个带了上来。他戴着沉重的枷锁,步履有些蹒跚,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没有像其他犯官那样一进堂就跪下求饶,只是平静地站在堂下,目光坦然地迎向许献。
许献似乎很享受这种猫戏老鼠般的掌控感,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文书。
文书立刻展开一卷黄色的供状,用尖细的嗓音高声念道:“犯官顾砚之,身为朝廷重臣,却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致使边关军备废弛,贻误国家,罪大恶极……”
那供状罗织了数十条罪名,每一条都足以诛灭九族。
念完后,许献才懒洋洋地开口:“顾大人,这些可都是你同僚们画押认罪的供状。本官念你曾为国效力,给你一个体面。只要你在这上面签个字,画个押,本官保你一家老小性命无忧。”
说着,他将那份供状扔在了顾砚之的脚下。
整个刑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砚之身上。阿鬼站在队列里,手心竟微微有些出汗。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紧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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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砚之没有去看地上的供状,他只是向前一步,对着许献朗声说道:“许大人,下官斗胆请教。供状所言,下官贪赃白银三万两,敢问许大人,这三万两,是从何处查抄而来?赃款何在?”
许献的笑容僵了一下:“赃款……自然是被你这奸贼藏匿了起来。”
“好,”顾砚之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那供状又言,下官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敢问大人,‘东林’二字,始于何处?
我辈同僚,于书院讲学,议论朝政,上为君分忧,下为民请命,何来‘结党’一说?若忠义建言即为结党,那满朝文武,岂非皆是乱党?”
他顿了顿,目光如剑,直刺许献:“至于‘贻误国家’,更是无稽之谈。三年前,正是下官上疏,请求增拨军饷,加固辽东防线,却被司礼监以‘国库空虚’为由驳回。
敢问大人,那本该用于边防的银子,如今又在何处?是进了谁的私库?”
一番话,逻辑清晰,言辞犀利,不带一个脏字,却将矛头暗暗指向了司礼监背后的魏忠贤。整个刑堂鸦雀无声,连那些平日里最凶悍的锦衣卫校尉,都听得有些变了脸色。
阿鬼站在那里,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些他听不懂的“之乎者也”,竟然可以比刀剑更有力量。
他看着堂下那个衣衫褴-褛、戴着枷锁的身影,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比堂上那个衣冠楚楚、手握生杀大权的许献,要高大得多。
“大胆!”许献终于恼羞成怒,他将手中的玉石胆狠狠地拍在桌上,厉声喝道,“巧言令色,死不悔改!给本官用刑!”
阿鬼的心猛地一沉。
他和其他狱卒一拥而上,将顾砚之死死地摁在了那张沾满了无数人血肉的刑凳上。水火棍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啪!”
“啪!”
沉闷的击打声,在刑堂里回荡。阿鬼死死地按着顾砚之的肩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这具清瘦的身体,在每一次重击下剧烈地颤抖,但他听到的,只有几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野兽般的闷哼。
没有一声求饶。
四十廷杖打完,顾砚之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分不清是皮肉还是破碎的衣衫。
阿-、鬼和另一名狱卒,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着半死不活的顾砚之回牢房。那条从刑堂到“天字号”监区的路,不长,却留下了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在经过一处没有烛火的黑暗拐角时,阿鬼感觉自己拖着的手臂,被轻轻地捏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
黑暗中,顾砚之那张惨白如纸的脸,正对着他。他的嘴唇微微开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阿鬼耳边,说了一句微不可闻的话:
“他……在怕……”
说完,顾砚之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阿鬼的心,如同被重锤狠狠地击中。他愣在原地,浑身冰冷。
许大人……在害怕?
04
接下来的几天,诏狱里仿佛变成了人间炼狱。
六君子被轮番提审,每一次,都是在“辩对甚正”之后,被处以酷刑,再被拖回牢房。
阿鬼每天的工作,就是冲洗刑房的地面,给他们送去那掺着沙子的馊饭,再将他们从牢里拖出来,送去受刑。
他变得更加沉默了。他看着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朝廷大员,一天天变得血肉模糊,气息奄-奄,他内心的麻木,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开始做噩梦,梦里,他不再是那个行刑的狱卒,而是被绑在刑凳上的人。
顾砚之的伤势最重。廷杖留下的伤口,在诏狱这种潮湿阴暗的环境下,很快就开始腐烂、发臭。他整日躺在肮脏的稻草上,发着高烧,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阿鬼看着他,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几年前因病去世的父亲。父亲临死前,也是这样躺在炕上,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那天晚上回家,母亲看他脸色不对,便多问了几句。阿鬼没敢说实话,只说狱里来了几个犯人,被打得狠了。
母亲信佛,听了便叹了口气,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他。
“这是前些天托人买的金疮药,你爹没用上。你带在身上,要是……要是真有那可怜人,就当是积点阴德吧。”
阿鬼攥着那个小小的纸包,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这是掉脑袋的勾当。诏狱的规矩,不许给犯人私自用药,这是为了让他们在伤痛中屈服。
第二天,他天人交战了一整天。油条张那句“只认钱,不认人”的教诲,和他娘那句“积点阴德”的嘱咐,在他脑子里反复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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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在送晚饭时,他还是鼓起了勇气。
他趁人不注意,将那包金疮药倒进了给顾砚之准备的、那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稀饭里,又用筷子搅了搅,让药粉和馊掉的饭食混在一起。
他端着碗,走进牢房,将碗重重地放在地上,像往常一样,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句:“吃!”
顾砚之在昏迷中似乎闻到了饭味,挣扎着睁开眼,看了看碗,又看了看阿鬼,然后,便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将那碗混着药的馊饭,全都吃了下去。
第二天,当阿鬼再去收碗时,他惊恐地发现,顾砚之竟然已经能勉强坐起身了。他正靠在墙上,虽然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神却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阿鬼,没有说话。阿鬼被他看得心虚,端起碗转身就想走。
“小哥,”顾砚之的声音沙哑,却很清晰,“你家的金疮药里,当归放多了。下次,少放些,不然火气太重,于伤口愈合无益。”
阿-鬼的身体瞬间僵住了,端着的木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回头,看到的,是顾砚之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和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虚弱的笑意。
他暴露了。
这个念头,让阿鬼吓得魂飞魄散。
但顾砚之没有揭发他。之后的几天,他也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阿鬼会继续偷偷地在他的饭里加药,而顾砚之,则会在伤势稍好的一些午后,开始教他一些东西。
他用一块碎瓦片,在潮湿的牢房墙壁上,颤抖着,写下了第一个字。
阿鬼不认识。
“这是‘人’,”顾砚之轻声说,“一撇一捺,看似简单,却是世间最难写好的一个字。它教人要站得直,行得正。”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给阿鬼讲解那些他写在墙上的字。他讲的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只是些《论语》、《孟子》里最浅显的句子。
他不是在说教,更像是聊天。阿鬼蹲在牢门外,听得入了迷。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方块字里,藏着那么多他从未听过的、关于正直、仁义和勇气的道理。
一天夜里,阿鬼巡夜。他经过顾砚之的牢房,习惯性地停下脚步。
牢房里,顾砚之正靠着墙。他看着阿鬼,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小哥,你叫什么?”
阿鬼愣了一下,低声说:“他们都叫我阿鬼。”
顾砚之沉默了片刻。他在墙上,用瓦片,缓缓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鬼”字。然后,他又在旁边,写下了一个“人”字。
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穿透黑暗,直直地看向阿鬼。
他轻声问道:“小哥,你想做哪个?”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阿鬼死寂的内心深处,轰然炸响。
05
“你想做哪个?”
顾砚之的问题,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阿鬼的心上。
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失眠了。他躺在自己那张冰冷的床上,眼前反复出现的,是墙上那两个字——“人”与“鬼”。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
诏狱里的日子,还在继续。酷刑一日比一日惨烈,但顾砚之等人的精神,却似乎一日比一日更加坚韧。他们不再沉默地受刑,而是在刑堂之上,将每一次审问,都变成了一次对魏忠贤集团罪行的控诉。
他们的声音很微弱,但字字句句,都像锥子一样,扎在刑堂上每一个人的心里。阿鬼看到,连那些平日里最凶悍的锦衣卫校尉,在听着他们的辩词时,眼神都开始变得闪躲。
终于,一名年老的同伴,因为伤势过重,没能扛过一个寒冷的夜晚,在狱中溘然长逝。
当尸体被拖走时,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哭泣,因为眼泪早已流干。整个“天字号”监区,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悲恸之中。
当天晚上,阿鬼巡夜。他提着灯笼,走过那排牢房,脚步不由得放得很轻。
突然,一阵微弱的、不成调的旋律,从顾砚之的牢房里飘了出来。
那不是笛声,更像是带着风声的、呜咽般的口哨。阿鬼凑近一看,只见顾砚之正靠在墙角,将那支早已断成两截的竹笛放在嘴边,用尽力气吹奏着。
那旋律破碎、悲怆,在死寂的诏狱里回荡,像是为亡友送行的哀歌,又像是在向这吃人的黑暗,发出不屈的战吼。相邻牢房里的其他几位君子,也都合着那不成声的调子,低声吟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阿鬼站在那里,听着那悲壮的歌声,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他听懂了里面的决绝与悲壮。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群即将被碾死的囚徒,而是一支身陷绝境、却依旧在向死而生的军队。
顾砚之等人的精神状态,彻底激怒了镇抚使许献。他意识到,单纯的肉体折磨,已经无法摧垮这群书生的意志。他们似乎在痛苦中,找到了某种更强大的力量。
“他们不是自诩为读书人吗?不是以文章节义为傲吗?”许献在他那间阴森的书房里,对着手下狞笑道,“那本官,就毁了他们做文人的根基!”
第二天,顾砚之再次被带到了刑房。
但这一次,等待他的,不是廷杖,而是一副小巧却狰狞的刑具——夹棍。
许献坐在堂上,脸上挂着猫捉到老鼠般的、残忍的微笑。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两名经验老到的行刑手上前,将顾砚之死死地摁在地上,把他的双手平摊在石板上。
“顾大人,”许献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本官听说,您的书法冠绝江南。不知这双手,没了骨头,还能不能握笔啊?”
阿鬼站在一旁,浑身冰冷。他瞬间明白了许献的意图。这比杀了他还要恶毒!这是要从根本上,摧毁顾砚之作为文人的一切骄傲与尊严。
他想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夹棍被缓缓地收紧。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顾砚之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是他入狱以来,第一次发出如此凄厉的喊声。他的小指,以一个不自然的姿态,诡异地弯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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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又是一声。无名指。
阿鬼看到,顾砚之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酷刑在继续。一根,又一根。那双曾经写下无数锦绣文章、指点江山的手,正在被一寸寸地碾碎。
许献在堂上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然而,就在这最极致的痛苦中,一件让阿鬼永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顾砚之那撕心裂肺的惨叫,突然停了下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头,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没有看堂上那个正在狞笑的许献,而是穿过人群,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站在角落里的阿鬼。
那眼神里,没有求救,没有怨恨,更没有屈服。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在烈火中淬炼过的眼神,里面有托付,有期望,还有一种近乎严厉的命令。
阿鬼被那眼神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感觉顾砚之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过他的眼睛,看向更遥远的未来。
06
双手被废之后,顾砚之的生命,像一盏被耗尽了灯油的灯,迅速地黯淡下去。
他再也无法坐起身,整日躺在冰冷的稻草上,气息微弱。
但阿鬼知道,他没有放弃。每当夜深人静,阿鬼去巡夜时,总能看到,顾砚之正借着从铁窗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用他那双早已不成形的手,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
后来他才看明白,顾砚之是在用牙齿,奋力地咬破指尖上早已凝固的伤口,让鲜血重新渗出来。
然后,他便用那残破不堪、如同鸡爪般的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他从贴身内衣上撕下的、一块巴掌大的白布上,奋力地书写着。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身体剧痛的抽搐。每一个笔画,都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的生命力。
阿鬼默默地看着,他知道,顾砚之是在用生命,记录着他们在这座人间地狱里的最后遭遇。那不是在写文章,那是在铸造一块不会腐烂的墓碑。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必须在许献彻底失去耐心之前,将这份血书托付出去。
机会在三天后的清晨。那天,狱卒们要将犯人带到院子里去放风、清理牢房。这是半个月来唯一一次能见到阳光的机会。
院子里,许献亲自监视着。锦衣卫校尉们手持兵刃,如临大敌。
顾砚之被两名狱卒架着,走在人群中。他的身体虚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就在经过阿鬼身边时,顾砚之的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体猛地朝阿鬼这边倒了过来,引发了一阵小小的混乱。
“废物!快扶住他!”旁边的校尉怒斥道。
阿鬼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了他。
就在两人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阿鬼感觉到,一只滚烫的、带着黏腻血腥味的东西,被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浑身一震。
顾砚之没有看他,只是借着他搀扶的力气,重新站稳。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五个字:
“天日昭昭……托付于你……”
阿鬼的心,仿佛被那块滚烫的布,烙上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
他来不及思考,混乱已经平息,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感觉怀里的那块布,重如千斤。
然而,这一切似乎并没有逃过许献的眼睛。
放风结束后,许献突然下令,封锁了整个“天字号”监区。
“有逆党的‘反书’藏在狱中!”他脸色阴沉,声音尖利,“给我一间一间地搜!连老鼠洞都不能放过!所有当值的狱卒,也都要查!”
诏狱内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校尉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每一间牢房,将本就破败的稻草和被褥翻得底朝天。
阿鬼站在队伍里,手脚冰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那块带着体温和血腥味的布,正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知道,这是催命符。
一旦被搜出来,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眼看着搜查的队伍离自己越来越近,大脑一片空白。他该怎么办?把血书扔掉?可顾砚之那双托付的眼睛,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终于,轮到搜查他们这队狱卒了。
阿鬼硬着头皮,跟着队伍,一步一步地走向监区的出口。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就在他即将走出那扇铁门时,许献亲自带人,堵在了门口。
许献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在每一个走出的狱卒身上,来回扫视着。
当阿鬼走过他面前时,许献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停留在了他的身上,最后,定格在了他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鼓起的胸口。
阿鬼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07
许献的目光,像两根淬了毒的冰针,扎在阿鬼的胸口。那一瞬间,阿鬼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知道,只要许献一句话,自己就会被当场撕开衣服,那块血书将无所遁形,而他的下场,会比牢里的任何一个犯官都惨。
等死吗?
不!
顾砚之那句“要在夹缝中做活”的话,如同闪电般劈过他混乱的脑海。他那颗在诏狱这个巨大棋盘上被磨砺了许久的大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他不能跑,也不能反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张已经失衡的棋盘上,投下一颗能瞬间搅乱局势的棋子!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在场的狱卒,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叫李四的、平日里就与他素来不和的狱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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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许献即将开口下令搜身的瞬间,阿鬼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指着李四,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告密的、颤抖的声音大喊道:
“大人!大人饶命!卑职……卑职有罪!卑职看到李四昨天从那个姓周的犯官身上,搜走了一个金……金佛!他藏在了……藏在了他的靴子里!”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嘶喊,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从阿鬼身上,转移到了脸色大变的李四身上。
“你……你血口喷人!”李四又惊又怒。
许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最恨的就是手下人私藏油水。他没有理会李四的辩解,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脱。”
李四百口莫辩,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辱地脱下自己的靴子。靴子里自然什么都没有。但他这种被冤枉的愤怒,和许献那种被欺骗的恼怒,瞬间引爆了监区门口的混乱。
校尉们上前推搡着李四,而其他的狱卒则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
就是这短短十几息的混乱,给了阿鬼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身体微微侧转,用最快的速度,将怀里那块血布掏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塞进了旁边墙角一个运送泔水的、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低下头,装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
一场闹剧过后,什么都没搜出来。
许献虽然疑心未消,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只能悻悻作罢。
当晚,阿鬼在处理泔水时,取回了那块血布。
布上,沾染了令人作呕的馊臭味,但他却像捧着一块稀世珍宝。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许献的怀疑,像一根套索,已经牢牢地系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他想到了油条张。那个老奸巨猾、似乎看透了一切的老鬼。
深夜,阿鬼找到了正在值房里喝酒的油条张。他将自己这几年省吃俭用、甚至冒着风险从犯官身上搜刮来的所有积蓄——一小袋沉甸甸的碎银子,全都放在了桌上。
“张叔,”他低声说,“我想活着出去。”
油条张浑浊的眼睛在银子上转了转,又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阿鬼一眼。
他没有立刻去拿钱,只是嘿嘿一笑,那笑容高深莫测:“小子,你可想好了?这诏狱的门,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啊。”
“我想好了。”阿鬼的眼神坚定。
油条张终于伸出枯瘦的手,将那袋银子缓缓地拨到自己面前。他掂了掂分量,满意地点点头:“行三天后,子时,西边的角门。
我会帮你引开那一班的守卫。
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阿鬼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然而,就在他准备行动的前一夜,他宿舍那扇薄薄的木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油条张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第一个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而在他身后,是几名手持利刃的、许献的贴身亲兵。
08
阿鬼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被出卖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看着油条张那张笑得像一朵老菊花的脸,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不解。他想不通,为什么?
“小子,别怪我。”油条张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许大人说了,谁能把你交出去,赏银百两。你那点钱,不够看啊。”
两名亲兵上前,用铁链将阿鬼的双手死死锁住。阿鬼没有反抗,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被押着,穿过熟悉的、阴冷的甬道。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如此漫长和冰冷。
就在走到一处三岔路口时,油条张突然停下脚步,对押着阿鬼的亲兵说:“走这边,近一些。”
那是一条更偏僻、更黑暗的小路,平日里鲜有人走。亲兵们没有怀疑,押着阿鬼就拐了进去。
就在他们走到小路最窄处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油条张突然暴起,从怀里抽出一把不知藏了多久的、磨得雪亮的匕首,闪电般地捅进了一名亲兵的后心!同时,他大吼一声:“跑!”
阿鬼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名亲兵已经惊怒地拔刀砍向油条张。
油条张毕竟年老,躲闪不及,后背被狠狠地砍中一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但他没有倒下,反而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死死地抱住了那名亲兵的大腿。
“快跑!往……往停尸房跑!”油条张用尽最后的力气,对阿-鬼嘶吼道。
阿鬼终于惊醒,他看着在血泊中与亲兵缠斗的油条张,心中五味杂陈。
他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戴着镣铐,拼尽全力,向停尸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跑到停尸房,只见一口早已准备好的棺材被打开着,旁边,放着一把砍断镣铐的斧子。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油条张的计划。不是背叛,而是一场用命做赌注的豪赌。
他用斧子砍断镣铐,毫不犹豫地躺进了那口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棺材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和油条张虚弱的声音:“人……人跑了……但我知道……他有个相好……在城西的乱葬岗……他肯定会去那……”
随后,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远去。
阿鬼躺在黑暗中,眼角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
他又在棺材里待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息。
他推开棺盖,爬了出来。停尸房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下面,几块石砖被挪开了,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油条张在搏斗中身负重伤,用最后的力气,为他指明了这条生路——一条只有诏狱最老的人才知道的、连接着城中暗渠的废弃地道。
阿鬼怀揣着那块血布,忍着扑面而来的恶臭和刺骨的阴冷,钻进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身后,似乎传来了锦衣卫追捕的犬吠声和火把的光亮。
他在那狭窄、黏滑的暗渠中,不知爬了多久,恐惧、窒息、求生的欲望,交替地折磨着他。终于,他看到前方透进了一丝光亮。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一个满是污泥的出口爬了出去。
刺眼的阳光和鼎沸的人声,让他瞬间眩晕。
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热闹的集市中。他衣衫褴褛,满身污秽,散发着恶臭,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与周围穿着干净衣衫、为生计奔忙的市民格格不入。
不远处,一队正在街上巡逻的锦衣卫,已经注意到了他这个极其可疑的人,正皱着眉头,缓缓地向他包围过来。
09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阿鬼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浑身酸痛无力,又脏又臭,在这人来人往的集市上,他就像黑夜里的一支火把,无比显眼。那队锦衣卫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从四面八方,将他所有逃跑的路线都一一封死。
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绝望之际,他甚至想抽出怀里的血书,将这桩惊天冤案公之于众,与他们同归于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喧闹的锣鼓声突然从街角传来。
“让一让!让一让!‘庆丰班’在此献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画着丑角的戏子,领着一个敲锣的小童,硬生生地挤进了锦衣卫和他之间。紧接着,一个踩着高跷的武生,和一个扮相俊美的青衣小花旦,也跟着涌了过来。他们迅速在街边空地上拉开架势,锣鼓一敲,便唱了起来。
锦衣卫的头目显然对这群突然冒出来的戏子感到不满,上前呵斥道:“大胆!没看到我等在此公干吗?速速散去!”
那戏班班主却是个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他陪着笑脸上前,塞了一小块碎银子过去:“官爷息怒,我等也是混口饭吃。今日在此开张,还望官爷行个方便,通融一二。”
锦衣一卫头目掂了掂银子,脸色稍缓,但依旧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快点滚。
或许是班主给的银子太少,或许是那丑角喝了点酒,胆子大了些,竟嬉皮笑脸地对那头目做了个鬼脸,引得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一阵哄笑。
这下彻底惹恼了锦衣卫。头目大怒,下令将这群“藐视公堂”的戏子全都抓起来。场面瞬间陷入了一片大混乱。戏子们尖叫着四散奔逃,百姓们也惊慌地躲避,锦衣卫们则粗暴地推搡着人群,试图抓住那个丑角。
阿鬼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推得东倒西歪。就在他即将被人群冲倒时,一只柔软却有力的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一回头,看到的是那个扮相俊美的青衣小花旦。那小花旦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双眼睛却灵动异常。
她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使了个眼色,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旁边一个卖布匹的巷子里,然后猛地将他推进一个装着各色戏服的巨大木箱中,“砰”地一声盖上了箱盖。
阿鬼躲在黑暗、充满樟脑丸气味的戏服箱里,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嘈杂声和叫骂声,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慢慢地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箱盖被打开了。小花旦那张沾着油彩的脸出现在上方,她朝他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就这样,阿鬼阴差阳错地,混进了这个名叫“庆丰班”的草台班子里。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家乡遭了灾、一路逃难过来的孤儿。
班主是个善良的老人,见他可怜,又不多话,便收留了他,让他在戏班里干些劈柴、挑水、搭台的杂活。
他随着戏班,一路南下,唱遍了沿途的城镇码头,离那座吞噬一切的京城,越来越远。在戏班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台下,痴痴地看那个救过他的小花旦在台上演出。她唱的是什么他听不懂,但他觉得,那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时,怀里那块用油布精心包裹的血书,就会变得滚烫,提醒着他,自己是谁,又背负着什么。
在江南的一个水乡小镇,戏班要停留数月。阿鬼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不能连累这些萍水相逢的好心人。
临走的前一晚,他将自己打杂攒下的、仅有的几两碎银子,悄悄地放在了小花旦的枕边。然后,他背起那个空空如也的包袱,在黎明前的薄雾中,悄然远行。
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准备彻底隐姓埋名。当务之急,是必须将血书的内容誊抄下来。他怀揣着血书,在街上寻找着卖纸笔的店铺。
就在他拐过一个街角时,他猛地停住了脚步,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他一抬头,赫然看到,街对面的一家酒楼门口,一个穿着便服、身形却异常挺拔的男人,正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那张脸,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正是镇抚使许献手下最得力的心腹之一,那个亲自对他用刑的锦衣卫百户!
他们……竟然追到了江南?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
10
那一瞬间,阿鬼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北镇抚司那冰冷的刑房,窒息般的恐惧将他牢牢攫住。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
他死死地盯着街对面那个人,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就在这时,酒楼里走出一个富商模样的人,亲热地拍了拍那个“百户”的肩膀,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阿鬼这才看清,那人虽然身形和侧脸酷似,但正面的五官却完全不同。
虚惊一场。
阿鬼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这次幻觉般的遭遇,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过去的阴影将永远追随着他。
这也让他明白了,保存那份血书的记录,是何等紧迫。
他不再犹豫,用身上最后一点钱,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租下了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小屋。
为了安全,他又去了城郊的一座破败的寺庙,谎称自己是带发修行的居士,希望能在此抄录经文,为家人祈福。
老方丈见他面容愁苦,不像作伪,便同意让他借住在一间堆放杂物的禅房里。
就在这间禅房里,伴着青灯古佛,阿鬼展开了那块浸透了顾砚之生命与风骨的血布。因为在暗渠中浸泡过,布上的血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每一个字的辨认,都极其艰难。
他用尽全部心力,将自己从顾砚之那里学来的所有知识,都用在了这项工作上。
他对着烛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揣摩。每当抄写下一个字,那些在诏狱里的日日夜夜,顾砚之的雄辩、同伴的悲歌、酷刑下的闷哼、断笛的悲鸣……就如同潮水般,在他的脑海中重演一遍。
这不再是简单的抄录,这是一场痛苦而庄严的灵魂献祭。
一个月后,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一本崭新的、字迹工整的手抄本,静静地躺在桌上。
而那块血布,也因为反复的触摸和展开,彻底褪去了颜色,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破旧的白布。
顾砚之等人最后的痕迹,已经完全转移到了这本册子上。阿鬼将其用一块干净的蓝布,一层又一层地紧紧包裹起来,藏在了行囊的最深处。
岁月流转,天下大势风云变幻。几年后,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倒台,阉党被一网打尽。皇帝即位,下旨为当年惨死的人平反昭雪。
朝廷派人寻访六君子的遗骸和遗书,但因年代久远,早已一无所获。那段最黑暗的历史,似乎就要被淹没在时间的尘埃里。
江南,一个宁静的小书馆里。
一个已经改名换姓、蓄了胡须、气质温和沉静的中年先生,正教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描红。他不再是那个麻木的“阿鬼”,他姓顾,名“念之”。
“先生,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啊?”孩童抬起天真的脸,好奇地问。
顾念之停下笔,沉默了许久。他走到书架最隐秘的深处,从一个上锁的木盒里,取出了那个用蓝布包裹的、早已陈旧泛黄的手抄本。
他将册子轻轻地放在孩童面前,指着封面上那四个历经岁月、却依旧风骨凛然的字,一字一顿地,轻声念道:
“因为,要让后人知道,这世上,曾有过他们。”
窗外,阳光正好,穿过雕花的窗棂,温暖地洒在那本册子上,照亮了封面上那四个字——
诏、狱、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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