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穿着一身挺括的军装,站在国防大学授衔仪式的队列里,我知道,我可能再也不会回那个家了。
那套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房子,早已在弟弟陈阳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被父母挂牌出售,变成了他在遥远城市里一套陪读公寓的首付款。从我踏入军校大门的那一刻起,整整六年,我没有回去过一次。
电话是打的,但永远是我打过去。开头总是那几句:“爸,妈,身体好吗?”“钱够不够用?”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电话两端,只听得见彼此克制的呼吸声。我每个月都会把津贴的大半部分汇过去,像是在履行一种不得不履行的责任,而非出于亲情的牵挂。
我成了那个家最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只存在于电话和银行汇款记录里的女儿。
思绪拉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切的开端,不过是饭桌上的一句话。
第1章 一碗被推开的酸梅汤
六年前的那个夏天,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催眠声。
我叫陈静,那年我刚结束高考,估分下来,稳上一所本地的重点大学。弟弟陈阳,比我小两岁,刚刚结束中考,成绩也还不错,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我们家,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工薪家庭。父亲陈建国在一家国营工厂当技术员,母亲李秀梅在超市做理货员。那套八十多平米的老房子,是父母结婚时单位分的,承载了我们一家四口全部的记忆。墙角有我小时候量身高画下的铅笔印,阳台有陈阳打碎花盆后留下的裂纹,门背后,还贴着我们姐弟俩从小到大得的各种奖状,虽然大部分都已泛黄卷边。
晚饭桌上,气氛本该是轻松的。为了庆祝我们俩考试顺利,母亲特意炖了鸡汤,又做了陈阳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来,阳阳,多吃点排骨,看你这阵子复习累的,都瘦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把盘子里最大最好的几块都夹进了陈阳的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陈阳咧着嘴笑,埋头苦吃,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妈。”
父亲则在一旁喝着小酒,看着陈阳,满眼都是骄傲和期许:“好好好,我儿子就是有出息,考上市一中,一只脚就踏进大学校门了!将来肯定比我强!”
我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饭,这种场景,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家里最好的东西,永远是属于弟弟的。一个苹果,要切成两半,大的那一半是陈阳的;过年买新衣服,陈阳的是名牌运动服,我的则是“耐穿、大方”的普通外套。
母亲的解释永远是:“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再说了,阳阳是男孩子,将来要撑起一个家的,不能亏待他。”
我不是不委屈,只是从小被教育要“懂事”,便学会了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我努力学习,包揽家务,试图用懂事和优秀来换取父母哪怕一丁点的、平等的关注。可结果似乎是,我越是独立,他们就越是觉得我不需要照顾。
“静静,你也吃啊,愣着干嘛。”母亲终于注意到了我,但语气平淡,像是顺口一提。
我“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青菜。
就在这时,父亲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一句改变了我一生的话。
“对了,跟你们说个事。我和商量了,等阳阳上了高中,学习肯定更紧张。上海那边的大学那么好,我们得让他心无旁骛,冲刺最好的学校。”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母亲接过了话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憧憬:“所以我们决定了,等阳...不,现在就开始准备。咱们把这套房子卖了,去上海,在阳阳将来想考的大学附近买个小点的房子。我辞了工作过去照顾他,你爸继续在这边上班,周末过去看我们。”
“轰”的一声,我感觉脑子里的某根弦彻底断了。
吊扇依旧在“吱呀”作响,窗外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陈阳停下了筷子,脸上也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惊喜砸中的兴奋。
我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看着父亲,又看看母亲,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他们是认真的。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为儿子光明未来而献身的、不容置疑的光芒。
“卖……卖房子?”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那……那我呢?我们住哪儿?”
父亲皱起了眉头,似乎对我的问题很不满:“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住学校宿舍啊。女孩子家,独立一点好。再说了,你就在本市上学,周末想回家……哦不,想我们了,可以给你爸打电话。”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回家”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是啊,家都要没了,还回什么家?
“可是……这是我们的家啊。”我几乎是在恳求,“爸,妈,你们不能这样。这房子里有我们所有的回忆,卖了……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了?”母亲的声调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起来,“我们是为了阳阳的前途!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一点都不为你弟弟着想?这么自私!”
自私?
我看着满桌的菜,那锅鸡汤,鸡腿早就被母亲捞给了陈阳;那盘排骨,几乎空了,剩下的都是些零碎的骨头。我默默地为大家盛饭,饭后默默地收拾碗筷,我的懂事,我的付出,在“弟弟的前途”这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面前,一文不值。
我从冰箱里拿出下午冰好的酸梅汤,这是我特意为自己熬的,想着考完试,一家人喝着解暑。我倒了一杯,递给母亲,想让她冷静一下。
她看都没看,一把推开我的手,玻璃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褐色的酸梅汤混着玻璃碴子,溅了我一裤腿。
冰凉的液体,却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皮肤上。
“你还有心情喝这个?你弟弟的人生大事,你一点都不关心吗?陈静,我真是白养你了!”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不甘和长久以来的压抑,瞬间爆发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吵,只是慢慢地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两个我称之为“父母”的人,声音平静得可怕:“好,我知道了。”
说完,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母亲还在继续的数落,父亲的叹息,以及陈阳小声的劝解:“妈,你别骂姐了……”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缓缓滑落。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家里,我或许只是一个寄居者。我的存在,我的感受,我的未来,都远不如弟弟的“前途”重要。
他们不是在和我商量,他们是在通知我。
通知我,这个家,要抛弃我了。
第2章 一张被藏起来的志愿单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天花板上吊扇转动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漩涡,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父母的决定,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一遍遍地回想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他们也同样爱我的证据,来反驳那个冰冷残酷的结论。
我想起小时候发高烧,父亲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医院;想起初中时第一次来例假,母亲笨拙地教我怎么用卫生巾,还给我煮了红糖姜茶。
那些温暖的瞬间是真实存在的。
可为什么,当这些温暖和弟弟的未来放在天平的两端时,我这边会变得如此之轻,轻到可以被轻易地忽略和牺牲?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父母大概已经去上班了。餐桌上放着温热的牛奶和两个包子,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母亲的字迹:“静静,早饭在桌上。昨天是妈态度不好,但我们也是为了你弟弟。你是姐姐,要理解我们。”
没有道歉,只有解释和要求。
我拿起那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它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我没有碰那份早餐,胃里堵得难受,什么也吃不下。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父母绝口不提卖房子的事,仿佛那晚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他们对我表现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补偿式的关心。母亲会特意做我喜欢吃的菜,父亲会主动问我大学想报什么专业。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的计划,早已在暗中悄然进行。我好几次看到有陌生人跟着中介来看房,父母则会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就说是亲戚,别多嘴。”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填报高考志愿的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厚厚的招生指南,一页一页地翻看。我原本的目标是本市的师范大学,离家近,学费也相对便宜,毕业后当个老师,安稳度日。这是父母一直以来为我规划的“好出路”。
但现在,这个“家”都快没了,我还需要遵循他们的规划吗?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所特殊的学校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科技大学。
那一行烫金的校名,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灰暗的世界。
免学费,包分配,每个月还有津贴。最重要的是,那是一所军校,管理严格,纪律严明。一旦进去,就意味着我将彻底脱离这个家庭,开始一种全新的、独立的生活。那里没有偏爱,没有牺牲,只有命令和服从,只有汗水和荣誉。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我心里滋生:我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不再犹豫,在志愿表的第一栏,郑重地填下了“国防科技大学”的名字。专业,我选了最艰苦,也是最需要奉献精神的“航天工程”。
我把填好的志愿单小心地折好,藏在了书桌最深处的抽屉里,上面压着一本厚厚的词典。
晚上,父亲敲开了我的门。
“静静,志愿想好怎么填了吗?还是报师范大学吧,我跟你王叔叔都打听好了,他们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特别好,出来当老师,稳定。”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仿佛是一个真正关心女儿未来的父亲。
我垂下眼眸,轻声说:“嗯,我再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就这么定了。你一个女孩子,不用那么拼,安安稳稳的最好。”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为我的未来下了定论。
我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离开了,没有发现我藏在身后的、紧紧攥着的拳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个双面间谍,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表面上,我顺从地和父母讨论着师范大学的种种好处;背地里,我每天坚持跑步锻炼,查询军校体检的标准,为那个不确定的未来做着准备。
陈阳似乎也察觉到了家里的暗流涌动。他好几次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说些什么,但都被我冷淡的眼神逼了回去。他或许有些内疚,但那点微不足道的内疚,很快就被对上海繁华都市的向往所取代。我听到他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跟同学炫耀:“我爸妈要卖房子,去上海陪我读高中和大学了!”
语气里的骄傲,像一根针,刺得我生疼。
终于,到了提交志愿表的最后一天。
那天下午,我趁父母不在家,拿出那张被我藏起来的志愿单,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我拿出另一张空白的表格,按照父亲的意愿,工工整整地填上了本市师范大学的志愿。
我拿着这张“伪造”的志愿单回了家。
父亲拿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就对了嘛,静静就是懂事。你放心,等我们把上海那边安顿好了,就给你打钱,你在大学里别省着,想买什么就买。”
他以为这是一种补偿,可我听起来,却像是一种打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陌生。这个我叫了十八年“爸爸”的男人,他真的了解我吗?他知道我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梦想什么吗?
不,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女儿,应该“安稳”,应该“懂事”,应该为他儿子的远大前途让路。
那天晚上,我背着书包,说要去同学家借本书。我悄悄地去了学校,将那张真正属于我的、写着“国防科技大学”的志愿单,亲手交到了班主任的手里。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晚风吹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包裹着我。我知道,从我递交那张志愿单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和我身后的那个家,驶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没有回头。
第3章 一场没有我的庆功宴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家里的房子,在中介的“高效”运作下,很快就找到了买家。父母每天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上海的房价、学区以及未来的美好生活。他们打包着家里的东西,那些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旧物件,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归为“无用”,要么卖掉,要么扔掉。
每当他们处理一件东西,我的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块。
我看着父亲把我从小用到大的书桌搬到楼下,卖给了收废品的人,只换来了五十块钱。那张书桌上,还刻着我初中时偷偷写下的偶像的名字。
我看着母亲把我珍藏的、已经穿不下的公主裙从箱底翻出来,随手扔进了垃圾袋。那是我六岁生日时,她排了很久的队才给我买到的礼物。
他们处理得那么干脆,那么决绝,仿佛急于抹去这个家里曾经有过一个女儿的痕迹。
我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连同我对这个家的最后一丝眷恋,都将随着这套房子的出售而彻底消散。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高考录取查询的网站。我的心,一半是期待,一半是恐惧。我期待着那份来自远方的通知书,它是我逃离这里的唯一船票;我又恐惧着,万一失败了,我该何去何从?
那段时间,我瘦了很多,整个人都有些神经质。父母却以为我是因为舍不得他们,还假惺惺地安慰我:“静静,别难过。等我们在上海稳定了,放假你就过去玩。到时候让你弟弟带你逛逛大上海。”
我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终于,在七月底的一个下午,录取结果出来了。
我颤抖着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和密码,当屏幕上跳出“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科技大学 航天工程专业 录取”的字样时,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解脱,是释放,是重获新生的喜悦。
我成功了。
我靠着墙壁,缓缓地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我哭自己这十八年来压抑的委屈,哭自己终于有勇气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哭我即将告别的、这个让我爱恨交织的家。
哭过之后,我擦干眼泪,脸上恢复了平静。
我没有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我知道,一旦说出口,必然会引发一场家庭地震。我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彻底摊牌的时机。
几天后,陈阳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和我的“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同时”寄到了。当然,那份师范大学的通知书,是我提前找同学帮忙伪造的,只为了拖延时间。
父母看到两份红色的通知书,高兴得合不拢嘴。
“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父亲激动得满脸通红,当即决定,晚上在外面最好的酒店订一桌,请所有亲戚朋友来吃饭,好好庆祝一下。
那场庆功宴,办得异常隆重。
酒店的包厢里,高朋满座。亲戚们纷纷举杯,向我的父母道贺。
“老陈,你可真有福气啊!儿子考上市一中,女儿又是重点大学,以后享福咯!”
“秀梅,你这后半辈子可就等着享清福吧!儿子将来肯定是个大出息,女儿当老师,也体面!”
父母满面红光,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恭维和赞美。陈阳坐在主位上,像个小王子,被众人簇拥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而我,那个同样值得被庆祝的主角之一,却被安排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整场宴会,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
他们的话题,永远围绕着陈阳。
“阳阳将来去上海读书,可得好好努力啊!”
“是啊,你爸妈为了你,连老房子都卖了,你可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
“静静也不错,女孩子嘛,当个老师挺好的,稳定,以后好嫁人。”
我的名字,总是在夸赞陈阳的间隙,被轻描淡写地带过,像一道味道寡淡的配菜。
我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饭,听着那些刺耳的夸赞,心如止水。我已经不在乎了。
宴会进行到高潮,父亲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声音洪亮地宣布:“各位亲朋好友,今天请大家来,一是庆祝我儿子陈阳考上重点高中,女儿陈静考上大学。二来,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宣布一件大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顿了顿,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芒:“我们家,为了支持阳阳未来的发展,决定卖掉现在的房子,全家……哦不,我和他妈,陪着他去上海发展!以后,我们就是上海人了!”
话音刚落,包厢里响起一片惊叹和羡慕的声音。
“老陈,你这可是下了血本了!”
“真是伟大的父母啊!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
在这一片喧嚣和赞美声中,没有人问一句:那陈静呢?
仿佛我是一个透明人,我的未来,我的归属,根本不值得被提起。
我看着父亲那张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涨红的脸,看着母亲眼中闪烁的、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看着弟弟那张因为被过度关注而显得有些飘飘然的脸。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宏伟蓝图中,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名为“为了儿子”的同盟。
而我,被彻底地排除在外。
那一刻,我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
我缓缓地站起身,端起面前的果汁,走到了包厢的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
我看着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爸,妈,恭喜你们。但是,有件事,我想我也该告诉你们了。”
我从随身背着的布包里,拿出了那份一直被我小心珍藏的、真正的录取通知书。那红色的封皮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科技大学”几个烫金大字,在酒店璀璨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将它高高举起,像是在展示一枚迟来的勋章。
“我不去师范大学。”
“我去的,是这里。”
第4章 最后的决裂
整个包厢,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错愕,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我的父母。
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母亲的脸色则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静,你……你胡闹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父亲,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把那东西收起来!今天是什么场合,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我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军事院校,这本该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在他眼里,却成了“丢人现眼”。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那些目瞪口呆的亲戚们,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很抱歉打扰大家的雅兴。我父亲刚才说得不完全对,并不是我们全家支持弟弟去上海,而是我的父母,决定卖掉我们唯一的家,去支持他们的儿子。”
“而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通知者。”
“所以,我为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就能走下去的路。”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亲戚们中间炸开了锅。他们开始窃窃私语,看向我父母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够了!”父亲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你给我闭嘴!回家再说!”
“回家?”我冷笑一声,“回哪个家?是那个已经被你们卖掉的家,还是你们即将在上海为我弟弟购置的新家?爸,你告诉我,哪里还是我的家?”
父亲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母亲终于回过神来,她冲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看清上面的字后,她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军校?你去读军校?”她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你怎么能去读军校?那地方多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要跟我们作对,是不是!”
她不是在关心我,她是在指责我。指责我打乱了她的计划,指责我的选择让她在亲戚面前颜面尽失。
我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反问:“妈,如果今天我手里拿的是清华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你还会觉得苦吗?你还会觉得我是故意的吗?”
“不,你不会。你只会觉得骄傲,觉得脸上有光。”
“所以,你不是在乎我苦不苦,你只是在乎我的选择,有没有符合你们的期望,有没有给你们长面子。”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她所有伪善的关心,露出了底下最真实、最自私的内核。
母亲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指着我,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你……你这个不孝女!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为了你,我们……”
“为了我?”我打断了她的话,积压了十八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如山洪般倾泻而出,“你们为我做过什么?从小到大,陈阳吃剩的才是我的,陈阳穿旧的才轮到我!我为了给他省钱买电脑,放弃了夏令营;我为了让他安心复习,包揽了所有家务!我考了全校第一,你们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别骄傲’,他考了班级前十,你们就要请客吃饭!”
“现在,你们为了他所谓的前途,要把我们唯一的家卖掉!你们问过我的意见吗?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在你们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是不是只有陈阳才是你们的孩子,我只是一个碰巧住在你们家的房客?”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整个包厢里,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家庭纷争惊得目瞪口呆。陈阳坐在位置上,脸色苍白,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父亲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亲戚们探究的目光下,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堪。他猛地冲过来,扬起手,就要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躲,只是倔强地、含着泪看着他。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或许是顾忌着满座的亲朋,或许是我的眼神让他有了一丝动摇。
他颓然地放下手,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地吼道:“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滚!”
“滚”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擦干眼泪,挺直了背脊,看着他,也看着母亲,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
“好。我滚。”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曾经让我无比压抑,此刻却又让我无比留恋的包厢。
身后,是亲戚们的窃窃私语,是母亲隐约的哭声,是父亲沉重的喘息。
但我都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我走出这扇门开始,我与这个家的缘分,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净身出户,只带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临走前,我把我从小到大攒下的、放在储钱罐里的所有零花钱,一共一千三百二十一块五毛,都放在了我的枕头下。
那是我最后一次,以“女儿”的身份,为那个家做点什么。
离开酒店后,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在城市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深夜。最后,我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度过了我离家后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我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张去往学校所在城市长沙的硬座火车票。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眼泪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再见了,我的家。
再见了,我的爸爸,妈妈,和弟弟。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愿我们,各自安好。
第5章 军营里的淬炼
开往长沙的火车,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心里充满了忐忑和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束缚后的自由和轻松。在硬座车厢里,我蜷缩在角落,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一夜未眠。
抵达长沙,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示,我找到了学校的迎新点。当我看到那些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的学长学姐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全感。
一位女学员接待了我,她叫林岚,比我高两届。她看到我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孑然一身,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什么也没问,只是热情地帮我引路,办理各种手续。
进入国防科大的校门,就意味着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只有整齐划一的军装;没有轻松散漫的氛围,只有严格的纪律和紧张的节奏。
新训的日子,是身体和意志的双重考验。
每天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尖锐的哨声就会准时响起。我们要在三分钟内穿衣、叠被子、洗漱完毕,然后在楼下集合。被子必须叠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任何一点褶皱都会被教官毫不留情地扔到楼下,让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重新整理。
我的第一个下马威,就来自于这床被子。我怎么也叠不出标准的“豆腐块”,急得满头大汗。林岚学姐看到了,在熄灯后,悄悄来到我的宿舍,手把手地教我技巧,陪我练到深夜。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她是我感受到的第一缕温暖。
白天的训练更是艰苦。站军姿、踢正步、跑三公里,每一项都在挑战我的身体极限。南方的夏天,烈日当头,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衣领,又迅速被晒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肩膀被枪磨破了皮,脚上更是磨出了一个又一个水泡,新旧交替,钻心地疼。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有好几次,我累得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也曾有过一丝后悔。但每当这时,那场庆功宴上父亲决绝的“滚”字,和母亲失望的眼神,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告诉自己,陈静,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你已经没有家了,这里就是你唯一的依靠。
渐渐地,我适应了军营的节奏。我的身体变得强壮,意志也变得坚韧。我不再是那个遇到委屈只会默默忍受的女孩,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军人特有的坚定和锐利。
在军校里,所有人都来自五湖四海,没有人会问你的家庭背景。大家评判你的唯一标准,就是你的训练成绩和学习能力。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训练和学习中,我的三公里成绩在女学员中名列前茅,专业课也次次都是优秀。
每个月发津贴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虽然不多,但那是我靠自己的汗水挣来的第一笔钱。我留下一点点作为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存了起来。
我没有再联系过家里,他们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们就这样,默契地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了。
直到入校半年后的一个除夕夜。
那天,部队组织了盛大的联欢晚会,大家一起包饺子、看节目,热闹非凡。可当新年的钟声敲响,当战友们纷纷拿出手机给家人打电话拜年时,我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操场上。
看着远处城市上空绽放的绚烂烟花,听着耳边传来的欢声笑语,一股噬骨的孤独感将我紧紧包围。
我想家了。
我想念那套虽然老旧但充满回忆的房子,想念母亲虽然唠叨但热气腾腾的饭菜,甚至想念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拨通了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喂,哪位?”
“妈,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母亲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静静?”
“嗯,是我。妈,过年好。”
“……好。”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激动,“你,在那边还好吗?”
“挺好的。你们呢?身体好吗?弟弟呢?”
“都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客气又疏离。我有很多话想问,想问房子卖了多少钱,想问他们在上海过得怎么样,想问他们有没有……想过我。
但我一句也问不出口。
最后,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默:“没什么事就挂了吧,长途电话挺贵的。”
“哦,好。”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妈,你们……钱够用吗?我这里发了津贴,我给你们寄点过去吧。”
“不用了,我们够用。”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我握着手机,在操场的寒风中站了很久很久。
我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原以为,我的主动示好,可以换来一丝温情。但我错了。那道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
从那天起,我彻底断了回家的念头。
但我还是坚持每个月给他们汇款。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我还在尽一个女儿的责任。
钱越汇越多,从最初的几百,到后来的上千。而电话,却越来越少。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我就这样在军营里,把自己淬炼成了一块坚硬的钢。我以为,我的心也跟着变得坚不可摧。
直到毕业授衔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电话是陈阳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疲惫。
“姐,”他叫了我一声,然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姐,你……能回来一趟吗?”
“妈病了。”
第6章 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接到陈阳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妈病了。”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瞬间击碎了我用六年时间辛苦构建起来的坚硬外壳。尽管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我已经不在乎了,可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揪紧了。
“什么病?严重吗?”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电话那头的陈阳,声音里带着哭腔:“是……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时间不多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手机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我请了假,买了最快一班去上海的机票。这是我六年来,第一次“回家”。
飞机在浦东机场降落,我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走出机场。陈阳在出口等我,他比我记忆中高了,也瘦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疲惫,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低声叫了一句:“姐。”
我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我们之间的隔阂,像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横亘在彼此之间。
一路上,我们相对无言。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都市,这里就是他们用“家”换来的地方,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归属感。
母亲住在一家肿瘤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当我推开门,看到病床上那个瘦骨嶙G、面色蜡黄的女人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还是我那个强势、精明的母亲吗?她虚弱地躺在那里,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呼吸微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父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看到我,浑身一震,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静静……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快步走到病床前,轻轻握住母亲枯瘦的手。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触碰,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转了动,聚焦在我的脸上,看了很久很久,才认出我来。
“静静……”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妈,我回来了。”我哽咽着,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也渐渐蓄满了泪水。她想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我的脸,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对……对不起……”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这一声“对不起”,迟了整整六年。
可当它真的响起时,我心中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都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我摇着头,泣不成声:“妈,别说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晚上,父亲和陈阳在病房外,跟我讲述了这六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们当初卖掉老房子,满怀憧憬地来到上海。但现实远比想象的残酷。上海的房价高得离谱,卖房的钱只够付一套郊区小房子的首付,剩下的要靠高额的贷款来还。
父亲在上海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在一家私人工厂打零工,收入很不稳定。母亲为了照顾陈阳,也为了贴补家用,在小区里找了份保洁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辛苦异常。
陈阳也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考上顶尖的大学。巨大的压力和陌生的环境让他很不适应,高考失利,只上了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毕业后,工作也一直不顺利。
生活的重压,让这个曾经充满希望的家庭变得死气沉沉。母亲的身体,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失望中,被慢慢拖垮的。直到前不久,她因为腹痛难忍去医院检查,才发现已经是肝癌晚期。
“姐,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陈阳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当初,我们不该那样对你。爸妈总说,你是家里最懂事的,最不用操心的,他们以为你很坚强,什么都能自己扛。可他们忘了,你也是个女孩子,你也需要人疼。”
“你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我们都收到了。”父亲的声音更加苍老,“一开始,我……我拉不下面子,不想用。可后来,看病,家里的开销……要不是你的钱,这个家早就垮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旧钱包,打开,里面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年幼的我和陈阳。我扎着两个羊角辫,牵着比我矮一个头的弟弟,笑得一脸灿烂。那是我们搬进老房子的第一天,父亲用家里唯一的海鸥相机拍下的。
“这张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父亲的眼圈红了,“我总在想,要是时间能回到那时候,该有多好。那时候,我们家虽然穷,但一家人整整齐齐的,那才是家啊。”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是啊,家,不是一套房子,不是一个地方。家,是那些无论你走多远,都会在心底牵挂的人;是那些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为你敞开的怀抱。
我们都曾弄丢了“家”的真正含义。
他们用偏爱和牺牲,弄丢了一个女儿的心。
而我,用决绝和远离,惩罚了他们,也惩罚了自己。
第7章 一碗迟来的鸡汤
母亲的病情,在短暂的稳定后,开始急转直下。
医生找我们谈话,言下之意是让我们准备后事。我留在上海,和父亲、陈阳一起,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那段日子,医院成了我们新的“家”。我们三个人轮流守在病床前,给她喂水、擦身、按摩。我们很少说话,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我们之间悄然形成。
母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次,她难得精神好一些,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静静……妈对不起你……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小时候……家里穷,什么都想给阳阳……最好的。总觉得……你是姐姐,应该的……委屈你了……”
我握紧她的手,摇着头:“妈,都过去了,别想了。”
“你那次……给我倒的酸梅汤……我给推了……我后悔啊……后来……我每年夏天都自己熬……想着你回来……能喝一口……”她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那天晚上,我回到他们租住的小房子里,想找件换洗的衣服。那是一个很小的一居室,昏暗而拥挤。我打开衣柜,在最底层,看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
我打开箱子,里面装的,竟然都是我的东西。
我小时候穿过的花裙子,我得过的奖状,我用过的文具盒……甚至还有那张被我伪造的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每一件,都被她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在箱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个日记本。
我翻开日记,里面是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我离开后的点点滴滴。
“九月一日,静静今天该去军校报到了吧。不知道她习不习惯,会不会受欺负。她从小就倔,报了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十月三日,收到了静静的第一笔汇款,五百块。老陈说不要,我还是收下了。这是女儿的心意。可我这心里,堵得慌。”
“春节,静静来电话了。我不敢多说,我怕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我怕她听出我的声音不对,会担心。我真是个没用的妈。”
“六月二十日,静静毕业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她们学校的新闻,好多穿着军装的年轻人,那么精神。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哪个是我的女儿。她一定很出色吧。”
一页一页,一年一年。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日记本的纸张。
原来,我所以为的冷漠和不在乎,背后藏着的是这样深沉而笨拙的爱。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她用她以为正确的方式,深深地伤害了我,也让自己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了六年。
我抱着那个箱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撕心裂肺。
第二天,我回到医院,眼睛还是红肿的。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母亲擦洗身体,喂她喝水。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看着我,虚弱地笑了笑。
几天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母亲走了。
她走得很安详,临走前,她拉着我和陈阳的手,把我们的手叠在了一起。
“以后……你们姐弟俩……要好好的……”
这是她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的葬礼很简单。办完后事,我和父亲、陈阳一起,回到了那个早已不属于我们的城市,将她的骨灰,安葬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站在母亲的墓碑前,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他对我说:“静静,爸对不起你。爸这辈子,活得太糊涂。”
陈阳也走过来,对我说:“姐,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后,我来照顾爸,你放心。”
我看着他们,心中五味杂陈。
一场生离死别,让我们所有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让我们重新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我假期结束,要归队了。临走前,我给父亲留下了一笔钱,足够他还清房贷,也够他安度晚年。
陈阳把我送到车站。检票口,他忽然叫住我,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桶。
“姐,这是我给你熬的鸡汤。我学着妈以前的样子做的,不知道味道对不对。你……路上喝。”他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孩,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接过那碗鸡汤,打开盖子,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尝了一口,味道远不如母亲做的鲜美,甚至还有些咸。
可我却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温暖的一碗汤。
第8章 家是永远的牵挂
回到部队,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忙碌。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带领团队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几年后,我因为表现出色,被授予了三等功,成了单位里最年轻的女性高级工程师之一。
我的人生,似乎已经走上了那条我为自己规划的、独立而光明的轨道。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我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张全家福。那是母亲去世后,我们去相馆补拍的。照片上,父亲和陈阳站在中间,我穿着军装,站在一旁。我们都没有笑,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和默契。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地与过去划清界限。我会定期给父亲打电话,不再只是公式化地问候,而是会聊聊工作,说说生活里的趣事。他话不多,总是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但最后总会叮嘱一句:“静静,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陈阳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被宠坏的孩子,母亲的离世,让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他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回到家乡,找了一份踏实稳定的工作,一边上班,一边照顾父亲。
他会时常给我发微信,分享父亲的近况。
“姐,今天我给爸做了红烧肉,他说没你做的好吃。”
“姐,爸的血压有点高,我带他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碍,让他少吃咸的。”
“姐,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好香。你什么时候休假,回来看看吧。”
看着这些琐碎而温暖的文字,我的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那道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正在被这一点一滴的日常,慢慢填平。
去年国庆节,我终于有了长假。我没有告诉他们,悄悄地买了回家的车票。
当我穿着便装,拖着行李箱,站在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口时,我的心,竟有些近乡情怯的紧张。
开门的是陈阳。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
“姐!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一声大喊,把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父亲也引了出来。父亲看到我,愣在原地,手里的锅铲都忘了放下,眼圈瞬间就红了。
“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喃喃地说。
那天晚上,陈阳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父亲拿出珍藏了许久的好酒,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就像多年前那样。
只是,桌上少了一个人,也多了一份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珍惜。
父亲给我夹了一筷子排骨,说:“静静,尝尝,看爸的手艺退步了没。”
陈阳给我盛了一碗汤,说:“姐,多喝点,补补身子。”
我看着他们,眼眶有些湿润。
饭后,我们一起翻看老相册,聊起过去的种种。聊到那场决裂的庆功宴,聊到我毅然决然的离开,我们都沉默了。
良久,父亲叹了口气,说:“静静,是爸对不起你。那时候,我和,就像被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都扑在阳阳身上,把你给忽略了。我们总觉得,你懂事,你坚强,可我们忘了,再坚强的孩子,也需要父母的疼爱。”
“爸,都过去了。”我轻声说,“其实,我也有错。我不该用那么极端的方式,来表达我的不满。我伤害了你们,也让自己在孤独里待了那么多年。”
是啊,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曾固执地以为自己是对的,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去爱,去索取,去反抗,最终却把彼此伤得遍体鳞伤。
陈阳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忽然开口道:“姐,爸,其实最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我们家不会变成这样。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能懂事一点,能站出来替姐姐说句话,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看着他,这个已经长成男子汉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好在,现在一切都还不晚。”
是的,还不晚。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我们聊母亲,聊过去,聊未来。我们解开了所有心结,也达成了真正的和解。
临走前,我去给母亲扫墓。我站在墓碑前,轻声地告诉她,我们都很好,让她放心。
一阵风吹过,墓碑旁的小树沙沙作响,仿佛是她在回应我。
回部队的路上,我收到陈阳的微信,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侍弄着一盆兰花,脸上带着久违的、安详的笑容。
照片下面附着一句话:“姐,放心吧,家有我呢。”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泪滑落,嘴角却带着笑。
我曾以为,我早已没有了家。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家,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一种无法割舍的牵挂。它是我穿着军装保家卫国时,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也是我卸下戎装,最渴望回归的港湾。
我用六年的时间逃离,又用更长的时间回归。这条路,我走得艰难,却也让我真正懂得了家的意义。
有些伤痛,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抹去,但爱与和解,终将让它结痂,并开出新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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