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客厅里传来一声轻微但清晰的“咔哒”声。
声音很小,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心,瞬间在我耳边炸开。我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分房睡的这两个月,我第一次在半夜惊醒。
我们这个二线城市的旧小区,安保算不上一流,但邻里之间都熟悉,几十年来也没听说过有谁家遭了贼。可这个声音,太不寻常了。我侧耳细听,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难道是听错了?
我叫林岚,今年四十八岁,在一家事业单位做着不好不坏的文职。老公周建国,大我两岁,是个中学物理老师。我们从校服到婚纱,结婚二十六年,儿子在北京读研,日子过得就像我们这个城市一样,平稳,甚至有些乏味。直到两个月前,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那之后,家里的空气就变得粘稠而冰冷。周建国搬进了儿子的房间,我守着我们的主卧。一张床,隔着一堵墙,像是隔着楚河汉界。白天,我们是相敬如“冰”的室友,他给我留早饭,我给他烫好衬衫,但眼神绝不交汇,话语也仅限于“嗯”、“好”、“知道了”这几个单音节。
又一声轻响传来,这次是木质地板被踩压时发出的那种“咯吱”声。我确定,家里进人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蹿上后脑勺。我下意识地摸向床头柜,手机不在,应该是忘在客厅充电了。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这人,从小到大,遇事习惯先分析,不慌乱。哭和喊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让情况更糟。
我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摸索着从衣柜角落里抄起一根实木的挂衣杆,沉甸甸的,给了我一丝安全感。我踮着脚,像一只捕猎的猫,慢慢挪到卧室门口,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小偷的目标是财物,只要不惊动他,大概率不会伤人。可万一……
我握紧了手里的木杆,心一横,猛地拉开了房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白的路灯光线,给家具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银边。一个人影正蹲在电视柜前,背对着我,身形高大而熟悉。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不是小偷,是周建国。
他穿着那身被我嫌弃过无数次的灰色旧睡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和萧索。他没注意到我,正低着头,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专注地摆弄着什么。
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一股无名火却“蹭”地冒了上来。这两个月,他宁可在那个小房间里憋着,也不愿踏进主卧一步。现在三更半夜不睡觉,在客厅里装神弄鬼,到底想干什么?
我压着火气,没有出声,想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背影,两个月的委屈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那场争吵的起因,现在想来,其实是长久以来我们之间期待的错位。儿子毕业想创业,看中了一个人工智能项目,初期需要一笔不小的启动资金。周建国二话不说,就要把我们攒了半辈子、准备养老的六十万块钱全给儿子。
我的期望是,儿子脚踏实地,先找个大公司历练几年,我们安安稳稳地退休,含饴弄孙。而周建国的期望是,全力支持儿子的梦想,哪怕赌上我们的晚年。
“林岚,那是咱们儿子!他的梦想,我们不支持谁支持?”他当时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支持不是纵容!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懂什么市场,懂什么管理?这六十万扔进去,水花都看不见一个!那是我们的养老钱,是我们后半辈子的保障!”我寸步不让,我觉得我的理性是在为这个家负责。
“保障保障,你就知道保障!你这辈子就是活得太现实,太没劲了!我教了一辈子物理,知道什么叫能量守恒,但我也相信奇迹!儿子像我,有冲劲!”
“像你?像你什么?像你一辈子当个普通老师,评个高级职称都费劲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周建国是个好人,好老师,但他确实没什么事业上的野心,一辈子安于三尺讲台。这是他最敏感的地方。
果然,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失望、受伤和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进儿子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晚,冷战开始了。我以为,凭我们二十多年的感情,这坎儿总能过去。就像以前无数次小摩擦一样,总有一个人会先低头。可这次,我们都倔得像两头牛。两个月,六十天,我们把家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战场。
此刻,看着他在黑暗中孤独的背影,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又酸又疼。他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
我悄悄走近几步,终于看清了。他手里捧着的,是那个我们早就收起来的旧相册。手机光照着泛黄的页面,上面贴着一张照片,是儿子刚满周岁时,我们一家三口在公园拍的。照片里的我,笑得一脸灿烂,周建国抱着胖乎乎的儿子,眼神里满是初为人父的骄傲和温柔。
他的手指,正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照片上我的脸。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防备和坚硬的外壳,都碎了。我这个坚韧了几十年的女人,以为自己能扛住一切,却扛不住他这样一个落寞的动作。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思念,在煎熬。我们都在这场冷战里,被冻得遍体鳞伤。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体一僵,缓缓地回过头。看到我站在他身后,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想把相册合上。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怎么起来了?”
“我听见有动静,以为进贼了。”我的声音也有些干涩,手里的挂衣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放下了。
“哦……我睡不着,就出来坐坐。”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客厅里又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谁也迈不出那一步。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鬓边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突然觉得我们这场仗打得好没意思。我们赢了什么?什么都没赢,只输掉了时间和温情。四十八岁,人生还能有几个这样可以拿来肆意挥霍的两个月?
我突然很想他。
不是那种年轻时的干柴烈火,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性的想念。我想念他睡觉时轻微的鼾声,虽然我总抱怨那声音吵。我想念他半夜会习惯性地伸手过来,帮我掖好被角。我想念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味,混着粉笔灰的味道,闻了二十多年,早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这两个月,我睡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夜里总觉得冷。我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再紧,也找不到那种被拥抱的温暖和安稳。我才明白,我需要的不是一张床,而是一个人。
我的喉咙发紧,眼眶发热。那个坚韧果断的林岚,那个在单位里说一不二的小组长,那个在争吵中绝不低头的妻子,在这一刻,彻底被打败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面前,声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乞求。
“老周,”我叫他,“你进来吧。”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进来睡吧……我一个人,睡不着。”
他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我不管不顾地继续说:“我不想再这样了。我们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赌气,有意思吗?钱的事,我们可以再商量。儿子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但是我们……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昨晚,我做梦了。梦见我们俩都老了,你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你,可我们谁也不理谁……我吓醒了,一身冷汗。我怕,我真的怕我们就这样一直到老了。”
“我实在……太想你了。”
最后那句话,我说得极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重地砸在了周建国的心上。
他眼圈红了,这个教了一辈子书、最重体面的男人,在昏暗的客厅里,在我面前,眼泪也流了下来。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一把将我拉进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熟悉,宽厚,温暖,带着我眷恋的味道。我把脸埋在他陈旧的睡衣上,放声大哭,把这两个月所有的委屈、孤独、思念和恐惧,都哭了出来。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孩子。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嘶哑地说:“对不起,岚岚,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太固执了。”
那一刻,谁对谁错,钱给不给儿子,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还拥有彼此。
他牵着我的手,回到了那个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主卧。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空气不再冰冷,灯光也显得格外温暖。
他没有立刻上床,而是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外面,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城市即将苏醒。
“你看,”他指着窗外,“天快亮了。”
我走到他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看着这座我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城市,在晨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建国,”我轻声说,“儿子的事,我想通了。”
他转过头看我。
“钱,我们给。”我说得很平静,“但不是六十万,我们给三十万。这是我们能承受的底线。剩下的,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去贷款,去拉投资。他是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梦想承担风险。我们可以扶他一把,但不能替他走完所有的路。”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是不信儿子,我是怕。我怕我们老了,动不了了,万一有个病痛,没钱治,会拖累他。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周建国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理解。他握紧我的手,说:“岚岚,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光想着儿子的梦想,忘了我们的现实。是我太心急了。三十万,就按你说的办。剩下的,我陪着儿子一起去跑,去想办法。”
我笑了,是这两个月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原来,沟通并不是那么难。我们之间缺的,不是道理,而是像此刻这样,静下心来,好好听对方说一句话的耐心和温度。
他把我拉到床边坐下,从床头柜里拿出我常用的护手霜,挤了一点在手心,焐热了,然后仔细地涂抹在我手上。他的动作很笨拙,却很温柔。
“你的手,都糙了。”他心疼地说。
我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这两个月,我心里堵着事,家里的活也懒得干,每天晚上都是草草洗漱了事,哪里还顾得上保养。
“以后,我来洗碗。”他说。
“嗯。”我点点头。
我们躺回床上,他像以前一样,从身后抱住我。熟悉的体温传来,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我这才发现,我不是失眠,我只是在等他回来。
“岚岚,”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以后,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有什么事,都好好说。”
“好。”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安宁,“如果你再敢跟我分房睡,我就把你的物理书全扔了。”
他在我身后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传到我的背上,暖暖的。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中年夫妻的感情,或许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澎湃。它更像是一杯温水,平淡,却能解渴。它藏在日常的琐碎里,藏在一饭一蔬的迁就里,藏在深夜里为你掖好的被角里,也藏在争吵过后,那个依然愿意为你低头的拥抱里。
我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是盘根错节、早已长在一起的共生体。分开,会伤筋动骨,会痛不欲生。那场长达两个月的冷战,就像一场婚姻的重感冒,它让我们难受,让我们虚弱,但也让我们在痊愈之后,更加懂得珍惜彼此的体温。
房子会旧,容颜会老,但只要身边这个人还在,只要我们还愿意在深夜里为对方打开一扇门,那这个家,就永远不会冷。天亮了,我们的日子,也要重新开始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