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机调成静音,还是能听见它震桌子的声音。
桌子是养老院发的那种带木纹贴皮的方桌,边缘有一圈亮亮的塑料线,手指摸上去扎得慌。
屏幕亮了一下,是大女儿的头像,长头发,很职业的那种微笑。
中秋前一天,她又来确认。
“爸,明天我们八个人,桌子都定好了。”她说得很快,像她说话一向那样干脆,“你就别在院里凑热闹了,来这边,我们都想你。”
我喉咙里像卡了根刺,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
我说我这热闹不凑了,院里有自己的热闹。
她停了半秒,明显怔了一下。
我能想见她在那头皱眉头的样子,眉心有一条细细的竖线,是当了领导之后才有的。
“爸,你跟我在这使什么拐弯?”她放软了声音,“你不爱出去我知道,可也没到拒绝我们吧?”
我把手机挪开一点,让话从耳边过去,像风一样不太扎人。
“宁宁,”我叫她的小名,她不怎么喜欢别人这样叫,觉得显小,但我还是叫了,“我就在院里过。你们有你们的安排,我也有我的。”
我说话慢,像在院子里走两步停一下那样慢。
她深吸一口气的声音透过话筒过来,带着一点儿无奈。
“明天下午我去接你。就这么定了。”
她习惯定规矩。
我说不用,别来。
她沉默了几秒,问我是不是生气了。
我笑了一下,可我知道笑不出来的声音更像叹气。
“没有。就是不想去。你们忙你们的,爸在这儿挺好的。”
她最后说了句行吧,就挂了。
我的手机正面落在桌面,反光里有我半个脸,眉心的皱纹比她还深。
窗外是院子里种的桂花树,白花一簇簇,香味不冲,像砂糖融在水里。
我抬腿把拖鞋摆正,脚背上那道刀口样的疤,是去年摔了一跤缝的,鞋边儿老磨得它痒。
我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摸出那小黑袋子,是我自己的小家当:小剪刀、一段麻绳、六个小纽扣、一包风油精,还有女儿们给我买的血压计。
他们说这是现代版的老年人生存包。
我在袋子里摸到风油精,就往太阳穴抹了一点。凉,多好。
门口传来轮子的声音,小姜推着餐车过去,车上的盆扣儿咣啷一响,像有人敲了我的头。
小姜是我们这层的护工,二十出头,额头上总冒汗,手脚利索,话多。
她探头进来,冲我笑,“杜叔,下午做月饼,你去不去?”
我点了点头。
她背着手在门口来回晃,两只白球鞋在地上蹭得出轨道。
“你女儿今天又打电话了?”她问我,眼里亮亮的,关心带着好奇。
我嗯了一声。
她叹了口气,“你不去啊。她们工作忙,能有心接你过去,也不容易。”
她是外地来的,家在邵阳,她话里带点南方软软的卷舌。每次说不容易,都像给我抹一层油,滑得我抓不住。
我说我去不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去当摆设。
她一下笑出来了,没忍住,“摆设?”
我把椅子脚往里挪了挪,木地板吱嘎了一下。
“过去坐在那儿,吃饭的时候让我夹这个夹那个。筷子刚伸出去,就有人说‘爸,这个油,少吃’。我夹回来的那一小块肉像被人抓住了尾巴。”
我说话的时候,脑子里都是那桌子。
圆的,免漆板面,灯光打在上面发白,十八个菜中间是一大盘拼冷菜,红黄绿白一圈一圈的像地图。
他们忙着招呼朋友,邻居,孩子在旁边拿着筷子敲碗,咣咣咣,很大声。
我夹了一块红烧肉,被二女儿按住筷子,“爸,这个油。”她笑,嘴角往两边一拉,露出小虎牙,像在撒娇。
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这块肉属于谁。
属于厨师,属于这桌子,属于他们的生活。
不属于我。
小姜一边听一边点头,她的点头是有节奏的,像在配合我的呼吸。
她说那你就在院里过呗,我们这边也热闹,你看院里那几个阿姨早上就在操场上晒桂花了,说要做桂花糖水。
我笑了下,笑意在脸上停了一秒就掉了。
她又问,“你女儿是不是都很厉害?”
我说嗯,厉害,出息。
说到这个词,我心里有点刺痒感。
出息这词,在我们老这代人眼里,像是奖状。
可拿奖状的人是不是就不需要回家了?
我没敢把这句说出来。
小姜把车往前推两步,又把头探回来,“哎我问你,你会包月饼吗?”
我说不会。
她甩甩手,“那太好了,我也不会,那我们俩学。”
她笑声像鸟过枝,落在我的房间里起了两点灰。
我把手机调到振动,手机第一次觉得轻了。
过道的灯是黄的,楼梯口有一块牌子写着“中秋月饼DIY下午三点”。
我往下走,扶着栏杆,栏杆冷,季节忙着换衣服,手先知道。
楼下活动室的桌子被合并成一排,白桌布上放着一个个塑料盆,里面虎皮纹一样的面团躺着。
老姚已经在那了,坐着,手背上的皮薄得一抻能看见血管发蓝。
他是我们楼的噪声担当,嗓门大,笑也大。
看见我进来他伸手招我,“杜哥,来来来,今天给你做个五仁版,老味道。”
五仁是很多人的童年物证,我小时候也吃,可我总觉得硬,后牙咬一口就会生气。
我说我想吃冰皮,小姜说她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白白凉凉的。
老姚哼了一声,“现在的小孩子,嚼劲都不要了。”
他话里总有一点点大人的嫌弃,这让我觉得安心。
我们三个人开始摸索地揉面、称馅、按模,像玩游戏一样。
我是新手,小姜也是,我们的手不听话,面团像一只笨鸟,从手心乱跑。
她的手上面粉抹成了一双白手套,笑得弯了腰,“杜叔,我感觉我就像在给面馅洗澡。”
她这句子让我笑出了声,声音从我胸口溜出来可又想跑回去。
老姚在旁边一直指导,“馅儿要放在正中间,别偏了,馅儿一偏,月饼就歪了,歪了不好看。”
他说起好看两个字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亮得有点儿像年轻人。
他的孙子昨天才来过,送了一箱月饼,说是公司发的,蓝色盒子上印着一轮金色的月亮。
他也不跟我们提公司,只说小伙儿忙。
我们给每一块月饼打上印,有花,有字,有一条飞起来的鱼。
按下去的时候,印模的手柄顶在掌心,硬硬的,像一个不肯挪窝的心结。
我把我的第一块冰皮按出来,松模的时候它有点儿粘住,起了一条伤痕。
小姜拍了拍我的手,“没事儿,我的也破了。你看,像俩不服输的小孩。”
她说话挺好听,软软的,词语和人的温度靠边站,她给你一个表情,你就懂了。
院里的人多,声浪来的时候像一阵风,吹得我毛孔都开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
我习惯就着热闹活着,不去话里抢位子,只听着,像站在人群边上,看着里面的光。
我们做完了二十四块月饼,摆在盘子上围成一个圆,像小城的一圈老街。
小姜说拍照,我们挨着站,她举着手机,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来,说茄子。”
老姚喊,“说五仁。”
我目光扫到窗外,桂花树一阵又一阵地抖,抖出香气,抖出清凉。
中秋前一天下午的光,稳稳地落在我的肩上,像有人轻轻拍了一下。
她拍完照,给我看,屏幕上我笑得有点怪,牙齿只露了一半,像藏着后备。
我说发给我,我的头像里就长了它。
她说好,我明天发你月饼开封照。
她的生活都是这样,明天永远比今天清楚。
晚上我回了房间,打了水,水壶嗡嗡地叫,我低着头看泡出来的茶叶,像小小的人,浮浮沉沉。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二女儿,她的声音比宁宁更快,更尖一点,像一条鱼在水里蹿。
“爸,明晚我们这边有个小型的团圆,刘叔叔也来,你去不去?”
她母亲去世早,她从小跟我混在一起,后来有了自己的天地,天地里越来越多的是别人。
她说刘叔叔的时候,声音很平,我知道她不是要我尴尬,她只是礼貌。
我说我不去。
她在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真是……哎。”
“你真是”这三个字里有一个小陷阱。我不往里掉。
她知道我不去的理由吗?不完全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她的生活像一条高速,车多、人多、信号灯多,我是那条路边的灌木。
我说院里有活动,有朋友,有月亮,我们也可以团圆。
她啊了一声,像被我这个词逗了一下,但没太笑。
她最后说,“那你明天视频,跟大家打个招呼。”
我说好,这个我可以。
她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我的枕头老旧,填充物已经有点儿砸了,躺上去,头陷进去像躺在一个小山谷里。
我对着天花板说了一句,“我不去。”
这句话在屋子里走了一个圈,走回我胸口,变成一句没有人听见的话。
我闭上眼睛。
第二天。
中秋。
我起得比平时早,院子里的早操音乐还没开始,我把窗户推开,空气里有河的味道,轻轻的。
我穿上深灰色的毛衣,是去年冬天小姜帮我在手机上买的,说这个牌子挺好的,不扎人。
我摸了一下毛衣的袖口,线头在指肚上刮了一下。
我觉得有点儿幸福。
早餐是粥和南瓜馒头,还有一盘子拍黄瓜,黄瓜拍得有点儿碎,蒜味很香,蒜头是院里自己剥的,剥蒜的人不骂人,蒜就甜。
我吃得慢,筷子不掉,心里不急。
老姚坐在旁边,一边吃一边看窗外,嘴里含糊地说,“今天晚上电视台来采访。”
我看着他,“采访啥?”
他嗓子里咳了一下,咳得像一只破旧的收音机,“采访我们院里的中秋活动,说要拍老年人的幸福生活,给市里做宣传。”
他说幸福生活的时候,嘴角往上提了一下,但没提太高,像怕被谁看见。
我嗯了一声。
采访这个事以后到了晚上才真的发生,我在早餐桌旁没太往心里去。
我脑子里有另一个安排。
中午,我给两个女儿发了一个同样的消息。
“下午我们院里三点做游园,你们别来抢我。”
宁宁回了个“哈哈”。
遥遥回了个“哼”。
她们的表情各自有味道,一个是办公室咖啡味,一个是化妆品的甜味。
我忽然有点想起她们小时候。
宁宁小时候爱咬铅笔,咬到橡皮头那里,咬出一圈圈小牙印;遥遥小时候爱把橡皮泥叠成高楼,然后用手指戳下去。
她们不一样,但一样在我的世界里长大。
我和她们一起长大,也一起老。
下午三点。
游园活动开始。
养老院的活动策划每次都喜欢给名字起得文绉绉的,但内容很简单。
套圈,猜灯谜,打飞镖,掰手指头猜拳,抓糖。
我喜欢灯谜。
灯谜是把人心里的拐弯抻平,让你看到自己的影子。
活动室里挂了十几条红绳子,每条上面夹着两三个白纸条,纸条密密麻麻写着字,字扎成了一片草地。
小姜把竖着的白板推到后面,空出一块地方给我们排队。
她拿着喇叭,往里喊,“大家排好队,别挤,杜叔,你往前一点,你今天争第一。”
我笑着摆手。
我从来没喜欢争第一,第一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它。
第一个灯谜:“明月几时有。(打一自然现象)”
大家都笑了,这个太容易了。
我说,“阴晴圆缺。”有人说不对,还有人说潮汐。
老姚说,“月相。”
最后小姜看答案,“阴晴圆缺。”她的眼睛看着我,亮得像我想象里宁宁小时候在我怀里看我的样子。
我站在那儿,心里想,这题如果在她们家里,我说出来肯定会有人接着说“爸还是有文化”,然后一阵笑,笑一点点把我抬起来,又扔下。
我在这儿,没人抬我也没人扔我。
第二个灯谜:“举杯邀明月。(打一生活用品)”
有人说杯子,有人说酒瓶。
我突然想到一个字,“台灯。”
大家笑了,有人点头。
小姜看答案,“台灯。”她扭头看我,嘴角往上扬。
我把手放在背后,指甲沿着手心刮了一下。
灯谜结束后,院里的阿姨们开始发小礼物,小姜给我一条丝巾,说是送给谁都行。
我拿着,摸了一下,像抚了一下一个词的背。
我找到了秦阿姨,她是前天刚来的,瘦瘦的,头发短,眼睛里有一条湖,平静而深。
她接过丝巾,轻轻摩挲了一下,笑,“你拿这个想干嘛,打结?”
她说话带一点儿幽默,不吝啬。
我说这颜色适合你。
她把丝巾围在脖子上,抬头看我,“你女儿今天来吗?”
她问得自然,她刚来,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好奇,像在看一本新书。
我说不来。
她点点头,“你真有主意。”
她说主意的时候,用的是好词,不是坏词。
我心里给她加了一分。
晚饭时,院里摆了两桌大的,大家坐在一起,菜是你能想得到的那几样:清蒸鱼、粉蒸肉、四喜丸子、炒藕片、炒青菜、红烧排骨,还有一盘水果。
我坐在靠边的位置,背靠着墙,墙比较凉,我的背被它安抚了。
我们吃的时候,电视开了一个新频道,开到新闻。
画面上是我们院子的门口,灯笼挂得很高,工作人员在门口系着红绳子,记者拿着话筒,笑得很专业。
小姜跑过去把声音开大,她喜欢热闹,也喜欢让大家参与热闹。
这时候我手机又震了。
宁宁发视频。
我按了接听,屏幕上是她家客厅,灯光暖,家具整齐,桌子上摆满了菜,旁边坐着她的婆婆,笑得很稳,我看到有一条细细的金项链。
她把镜头对准自己,“爸,中秋快乐。”
我说中秋快乐。
她又把镜头移动,镜头里是遥遥,她伸手比了个心,说,“爸,健康快乐。”
她们这时候能够在一起,我心里其实是舒服的,像把两个不同方向的路连上了一点点。
她们把镜头对着桌子,说给我看看菜。
我看着菜看着人,口水在嘴里像一条小河,流了一下又收回去。
我突然不太想说话。
宁宁说,“爸,你今晚在院里干嘛?”
我把镜头对准我们这桌菜,灯光冷,菜看起来就普通。
“我们也团圆。”我说。
她们沉默了一下。
遥遥把镜头对准她自己,问,“爸,你真不来吗?”
我说真不来。
她皱了皱眉,“你非要在养老院过中秋,图啥?”
她这话问得直白,像把我的心拿起来照了一下。
我想了想,我说我图省心。
她笑了一下,但笑里没有开心,“省心啊,你省心,我们就糟心。”
她说糟心的时候,她婆婆在旁边看了她一眼,她脊背挺了一下,像一个小动物。
宁宁圆上来,“爸,遥遥就是嘴快,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神往桌下看了一下,我猜她的脚趾在鞋里挠了挠。
我说我知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们都笑了一下,我们几个的笑往屏幕里进,不往心里进。
我说你们好好吃饭,别管我了。
她们哦了一声,宁宁说晚点再连,我说不用。
她们最后说了一句,“爸,中秋快乐。”然后挂了。
我把手机按在桌面上,手心有点儿汗。
老姚在旁边问,“你女儿啊?”
我嗯了一声。
他点点头,“你不去他们家,就是不想当摆设吧?”
我抬头看他,他眼睛里有一根小针,有点儿钝,但能扎人。
我笑了一下,“你怎么也会说这个词。”
他甩了一下手,“你第一次说我就记住了。你有时候说的东西不多,偶尔冒一句有劲儿。”
他这么夸我,我心里也有点儿虚,怕自己配不上这句。
我们吃到一半,电视里走进一个镜头,是一个老人在院子里拿着扇子坐在桂花树下。
那老人不是我,但我认识他的背影,他来院里有一个月了,见人少,但见花多。
记者走到他面前,问他在这儿过中秋感觉怎么样。
他抬了一下眼,眼睛里有水,他说,“在这儿过,清静。”
我听得懂他的意思,我也知道有人会听不懂这个词背后的想法。
清静,对有些人是好词,对有些人是坏词。
电视又切了几个镜头,院长笑、护工忙、小孩跑、月饼摆。
镜头里有一条线叫幸福,线拉得很紧。
我夹了一块粉蒸肉,粉撒得比较实,肉软,舅舅家里餐桌上的那种味道。
我不觉得我孤单。
我只是从一种人多的场景,走到了另一种人多的场景。
吃完饭,院里在操场上摆了一个舞台,台上挂着月亮的布景,蓝色的布上印着一个圆圆的白圈,圆不圆无所谓,看的人多数近视。
节目开始,有唱歌有小品,歌是那首“但愿人长久”,小品讲的是一个儿子带妈妈看医生的事,说妈妈不舍得花钱,儿子一说花钱就别看了就吵起来,最后医生说其实可以按政策报销,妈妈就笑了。
我看着小品,把手插在口袋里,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我忘在里头的小钉子。
我把钉子拿出来看了一眼,放回口袋里。钉子在里面像我心里的一样,既没用,又不舍得扔。
节目中间,有一个年轻人拿着吉他上来唱了一首歌,歌叫《家在何方》。
他的声线细,唱到“我的家在远方,远方有你”,我突然想笑,觉得这个词太广了,就像现在年轻人的话,全是云。
我笑出来,又觉得不该笑,就把笑压了回去。
小姜站在台边,看着台上,一会儿忙着把麦克风拿过去,一会儿忙着把水递过去。
她这样的人,让场景顺。
她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问我,“杜叔,你年轻的时候中秋都干嘛?”
我说我们那会儿没那么多节目,就一起吃饭,饭后在巷子口坐着,看月亮,看邻居的孩子跑,把月亮看小,把孩子看大。
她嗯了一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鼻尖亮,像带了一个小灯。
我接着说,“我那会儿习惯把饭菜分成两类,一类是好吃但不多见,一类是不太好吃但经常有。”
她问,“你喜欢哪类?”
我说都喜欢,就像人。
她没听出我这句里的东西,或者她听出来了,但不想往深处去,她就是笑。
我们在操场上看节目直到九点多,月亮慢慢从楼的边沿上爬出来,爬到正中间,它不急,我们也不急。
晚点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人在院门口拍了一个短视频。
视频里一个老人坐在路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抬头看着门口,眼睛很亮。
拍视频的人在画面上打了一个字,“中秋夜,被孩子留在养老院的父亲。”
这个句子是那些平台喜欢的句子,抓人,也扎人。
视频拍得不长,但转得快。
小姜第一时间在群里看到了,把手机拿给我看,“杜叔,你看,像你。”
我一看,还是那个背影,不是我,是另一个人。
但我看着这句子,心里一跳。
我知道这视频会引起某些人的某种反应,会给某些人的某种关系加一点没必要的火。
我刚想说什么,手机就接到了宁宁的语音。
她声音紧张,“爸,你在院门口吗?”
我说没有。
她把视频发给我。
我说不是我。
她沉默了一秒,我听见她那边有人在说话,像在开会。
她叹了一下,“这种东西,真是……不负责任。”
她这时候站在她的生活里,我站在我这儿,我们都不想让自己的生活被别人的词乱拽。
遥遥也发了一个表情,“无语了。”
她这句无语里,有一个小小的语气词,像一个年轻人躺在床上,手臂压着眼睛那样的无奈。
我说你们别看这种东西,过你们的节。
她们说嗯。
但事情不会停在一个嗯上。
晚些时候,院里来了两个人,是电视台的,他们跟院长沟通,说要在我们的节目里插播刚才的提醒,提醒大家不要传播不实消息,他们要用我们这边的画面去对抗那边的。
这件事情在办公室确定了时候,我在操场上坐着,听风。
风对我说,这些事情你拿不住。
我突然想到了昨天的月饼。
月饼的馅,放在正中间,月饼才不会歪。
那视频的馅,放偏了。
我看着操场对面的小叶子,它们发亮,不要那么多命。
我回房间的时候已经十点半,走过走廊,灯光暖,小姜在一间房里给一个老爷爷换药,她抬头看见我,朝我挥了挥手。
我指了指我的手机,她懂我的意思,问我,“你女儿再打电话吗?”
我说应该会。
她说,“你就说清楚。”
我笑了,笑里有一点点胆怯。
我怕说清楚会让人更糟心。
结果跟我想的不一样。
我刚关灯,手机就响了。
宁宁说她在楼下,想见我一面。
我愣了一下,说你现在就来?
她说是。
我说好。
我把灯又开了,坐在床边,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它已经没什么可摸的了。
我出去,走到楼梯口,看见她。
她穿着一件奶白色的针织衫,脖子上挂着一个细链子,链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月亮。
她看上去有点儿冷,可能是夜风。
她看着我,目光里有着急,也有儿女。
她走两步,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爸,我来了。”
我说你来看,我就在这儿。
她把我拉到了一个角落,她不想让别人听到我们的话,她总是这样,把事情放到一个她以为安全的位置。
她开口第一句是,“爸,你为什么不愿意来?”
她问得很快,像怕我拖延。
我沉默了几秒。
我说我不想去当一个需要被安排的人。
她看我,“你在院里不也被安排吗?三点做游园,五点吃饭,八点看节目,你不是也跟着走吗?”
她说的对,也不对。
我说,院里的安排是给我,一个人。
你们家的安排,是给一个系统。
她听不懂我的这个“系统”,她皱了皱眉,问我,“啥系统?”
我说你婆婆,你孩子,你朋友,你邻居,你工作,你你你们的“我们”。
我怕我说得太抽象,她不爱抽象。
她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像一只鸟想落在一根不太稳的枝条上。
她突然笑了一下,“爸,你会说话了。”
她这句里有两层,我都听出来了。
她是夸我,也是在说我平常不太说话。
我把手摸了一下我的口袋,钉子还在里面,我不拿出来,它在里面更像自己。
她轻轻叹了口气,“爸,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把你变成了一个‘任务’?”
她把任务这个词说得挺准。
我点了一下头。
她往墙上靠了一下,她今天的妆淡,眼睛是她的,没有被画成别人的。
她说,“我们确实是把你当成了一个事情来做。不是一个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把眼睛往下放了放,像在检讨。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贵。
她接着说,“可是我们真的想把你放进我们的生活里,不是为了让别人看,是为了我们自己想要看见你。”
我抬眼看她,看见她的嘴角有一个小小的裂纹,可能是嘴唇干。
我想把手伸过去搓一下,但我把手握紧了。
我说我知道。
我说我也想看见你们。
但我不想在你们的灯光里。
我要在我的灯光里看你们。
她笑了,笑里还有一点儿苦。
她说,“爸,你说话真像一个写字的人。”
她曾经把我看成一个不需要说话的人。
她今天看我像一个有话的人。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看着我,她眼睛里的水往下走,像河。
她说,“爸,明年你还是不来吗?”
这个问题带着一年。
我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靠到了墙壁上,墙上有一根钉子突出一点点,顶到了我的肩胛骨。
我说我明年再看看。
她点头,“行。”
她说“行”的时候,很像她小的时候我答应给她买蛤蟆糖她说“行”的那个声音。
她把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爸,我走了。”
她扶了一下我的衣服,像手是一个小刷子。
她走之前还看了一眼院子的桂花树。她喜欢桂花,她的房子里放了一瓶桂花香水,但我觉得那香太重。
她走了。
我回到房间坐下,胸口像有一只鸟,飞起来又落下来。
我睡得不踏实,梦里是很多人的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第二天。
电话没那么多,但那个短视频更火了。
有人在评论里说“女儿女婿不孝”,有人说“老人选择养老院是自己的选择”,有人说“传递正能量”,有人说“这才是现实”。
现实很大,词很小,词不养人。
院里不得不发了一个澄清,说那位老人是自己来院里活动,孩子们在别的城市。
但这件事情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涟漪已经有了。
宁宁给我发了一条消息,“我们单位今天还开了个小会讨论这个短视频。”
她单位喜欢开会,让事情看起来很有控制。
她问我是不是需要他们联系平台删除那个视频,我说不用,一个视频能做的也只是一点儿。
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在平台工作,我说算了。
她把话收住了,她有一个能力,叫收住。
遥遥则把视频转发给了她朋友的一个群,在群里说了一句“别瞎评论”,她朋友们都回了个点头的表情,那种表情是新社会的一种礼仪。
下午,我去看看桂花。
桂花树下有一个老爷爷在捡掉落的花,他拿着一个小筛子,动作很专心,像在做一件需要被人看见的事情。
我蹲在旁边,问他,“你要做桂花糖啊?”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皱纹像把笑藏在里面,他说,“我想带回房里放在水杯里,水有味儿。”
他的话让我突然明白我们这个年纪的喜悦是什么。
是水有味儿。
我们坐在树下,看着小姜在操场那边教一个新来的护工怎么给老人换尿不湿,新来的动作笨,但不推搡,手很软。
我脑袋里突然出来一个问题,我把它抓住了,问老爷爷,“你后悔来这儿吗?”
这个问题问得不礼貌,但我这时候没有别的词。
他很快摇头,“不后悔。”
他手里有桂花,他眼睛里有波光,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在家不太像一个人,在这儿像一个人。”
我听完这句,好像被谁轻轻捏了一下。
我知道这个“像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是在家,你是在结构里的一个齿轮,你咬着你前后两个齿轮咬住你,咬住你的就是你的孩子和他们的生活。
在这里,你是一个自己转动的齿轮,你卡在一个架子上,但你能转,转的时候不会把别人带走,也不会被别人带走。
我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点泪。
我把手伸到他的筛子上,捏了几朵桂花,香在手上跑来跑去。
这时候院长从走廊那边走过来,说下午有一个社区讲座,说关于老年人的心理健康。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去听。
讲座在活动室里,讲的人是一个年轻人,戴眼镜,讲得很快,他切了一串PPT,上面写着几个字,“界限”“沟通”“需求”,还有几个很大很大的圆圈。
他讲到界限的时候,我抬起头。
他说,老人要学会设定自己的界限,不需要用“不”去拒绝,而是用“我需要什么”去告诉别人。
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如果子女希望老人减盐,老人可以说“我喜欢这个味道”,然后我们一起找一个折中。
我听到这里,心里有一个小东西动了一下。
我想我昨天的“不”太硬了。
我应该说“我喜欢在院里过”。
这个句子里没有拒绝,它是一个描述。
讲座结束后,大家开始聊天,年轻人发了一个问卷,有几道问题:你希望子女来多频繁?你希望晚上几点睡?你希望吃饭的时候别人怎么安排你?
我拿起笔,笔在纸上走了一走。
我写下了几句:“我喜欢在院里过一个完整的节,我不喜欢被安排,但我喜欢被想念。”
我写完看了一眼,看见纸上的字像一些正在往下沉的小石头。
小姜看了看我的纸,笑,“杜叔,你写的可以去发表了。”
我又笑了一下,笑得没那么厚。
讲座之后,院里开了一个小会,讨论怎么在视频事件后边,去做我们自己的叙事。
他们用这个词。
我在旁边听着,听着这些词来来去去,我也不觉得自己离他们远。
我在一张椅子上坐着,那张椅子有一个螺丝松了,我脚尖一钩,椅子晃了一下,晃得不危险。
晚上,我给两个女儿分别发了一条消息。
给宁宁那条,“我喜欢在院里过完整的节,想你。你如果愿意,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你看我们在操场上挂了好多灯。”
给遥遥那条,“我也想你。晚上我在操场看月亮,圆,有点儿冷。你们家窗户那边能看见吗?”
她们都回了。
宁宁回,“好的爸,下次中秋我们来你这边过。你安排我们。”
她这句让我笑得出了一个声音。
遥遥回,“能看见一点边。你们操场应该比我们阳台大,我羡慕。”
她的语气像她小时候在巷子口跟邻居家的孩子说她新买的跳绳一样,轻松。
我们这样聊着,我的心里安稳了。
我没有跟她们讲我内心的全部东西,我也不需要,我们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够我们走。
这几天,院里来了一个新的人。
他叫赵海,五十七岁,比我小,但他的身体不太好,走路喘,胸口像经常有人拿着手把它按一下。
他一来就问院里有没有棋牌室。
有。
他去那儿第一天就赢了三把,脸上的皱纹往上跑。
他喜欢说话,我们在操场上坐的时候,他会跟我们讲他手里拿的两把牌怎么出,讲得很生动。
他在讲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上有一根旧伤疤,白白的,差不多从手腕延到了拇指根。
我问了一句,他说是年轻时候在厂里缝的。
他那时候一个班组里的几个兄弟都在那儿一起干,后来厂子没了,人散了,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往远处看了一下,那个远处对他来说就是1988年和1995年。
他的一群人散了,他走了一个弯。
他回来。
他喜欢在我们院里把自己的话讲清楚,他觉得这么讲可以让整个路变得直。
他跟我说,孩子叫他去住,他住了两个月,住不下去。
他媳妇不在了,他一个人,他儿子二十多,在外地,刚刚刚开始自己的人生。
他去儿子那里,看着儿子找异地恋对象,看着儿子的牙齿,很白。
他说他很高兴,也很累。
他不喜欢住在孩子那里,因为他在那里总是要把他的步子往小里放,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把手往下压了一下,表示小。
他在我们这儿,步子放得跟我们的地面一样大,不大不小。
我看他,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
我们在慢慢地把自己的生活交还给自己。
重阳那天,院里爬山活动。
我们没有去很远,就去城郊的小山,山不高,草多,路边的野花像在听我们走路的声音。
我们上山的时候,我把脚从一边放到另一边,小心又固执。
小姜走在我们后面,喊我们注意脚下,我回头看她,她站在我们背后,有那种把我们捧着的感觉。
赵海走到中途时喘了两口,坐在石头上,他把手往胸口按了一下,然后说没事,继续走。
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风把我们的衣服吹了起来,我抚了一下衣角,衣角里有我的小钉子。
我们站在那里,往下看,看见城市,楼密集,马路亮,车像蚂蚁。
我说了一句,“人多。”
老姚接了一句,“人多也不热。”
我笑了一下。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然后我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把我和女儿们之间的中秋从“你们安排我”变成“我安排你们”。
我们用了很多次的聊天,很多次的坐着不说话,很多次的我说一句她们说一句。
我们用了时间,把我们的语言从“你来你不来”变成“你愿不愿意”。
我们用了很多次跟别人聊天把自己的话学会。
我们用了很多次把“不”换成“我喜欢”。
次年中秋。
我提前两天,把院里的操场灯检查了一遍,灯泡有两个不亮,我拿着小凳子,站上去换了一下,把电线往里按。
小姜抓着我的腰,“杜叔,小心。”
我说我不怕掉,我不是在你们的世界里的那个会被别人担心的老人,我在我的世界里是一个步子稳的老人。
她笑着把她的手往我腰上挪了一下,手热,我觉得好。
我把灯换好,灯亮了,一排一排地亮,亮得轻轻的。
我把桂花树底下那一圈的座位挪了一下,挪成一个圆,圆是我们的形状。
我给两女儿发了消息,“中秋来我这边吧,三点开始游园,五点吃饭,八点看节目。你们不用带东西,你们带人来就行。”
她们俩这时候已经习惯我的安排,她们回了“行”。
她们到了那天下午,带着孩子,孩子跑来跑去,跑得快,身上的汗味像小时候的我。
她们坐在桂花树下,看着我们做月饼。
我把她们拉过来,“来,按一下。”
她们按的时候笑,笑得像外面的生活没有那么紧。
我们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们对她们笑,老人对年轻人笑的时候,有时候会让年轻人觉得温柔,也有时候会让他们觉得压力小。
我们吃饭的时候,电视放了一个片子,是我们院里去年拍的那段宣传片。
片子里把我们的生活拍得很漂亮,我是那个喜欢听风的人。
我看着自己在大屏幕上走来走去,觉得自己在里面不像自己,但这个不重要。
夜里八点,我们在操场上坐着,月亮从楼上面爬出来,桂花树的香味粘在我们的头发上。
宁宁贴着我的肩坐着,她的肩不太硬,她倚着我,我也倚着她。
遥遥坐在我的另一边,她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一下,是她小时候的一个习惯。
她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我们坐着像三块石头,在水里耐心。
小姜在舞台上拿着麦克风喊大家来玩游戏,她的声音把我们的沉默切了一下,但不太疼。
我把眼睛往上抬,看一眼那个圆,我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在这儿过吗?”
这是我整个一年里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这话。
她们两个人同时把头转向我。
我说,“我在这儿不需要你们给我安排我怎么坐,我也不需要你们替我想我怎么吃,我在这儿我自己安排。我在你们那儿,我就会变成一个必须被看见的人。我不喜欢那个被看见。”
我看着她们的脸,她们的眼睛里有一条小河,流动得慢但有力度。
宁宁说,“爸,我们理解。”
她说理解的时候,我知道她真的理解了。
遥遥说,“爸,你是家里的一部分,但是你是整个你。”
她的这个句子让我一下子抬起了脸。
我在她们的“家”里不再是一个齿轮,我是一个人。
我们坐着不说话,听舞台上的音乐。
我在心里,安静地再说了一遍,我有两个出息的女儿。
我宁愿在养老院过中秋,也不去女儿家。
这句话里没有对他们的否定,只有我自己的选择。
老年人的选择,有时候不需要太多词。
它需要的是别人跟你一起把这条路看见。
第三年。
我开始在院里的小黑板上写字。
小黑板挂在我们的活动室里,我们写着我们的天气,我们写着我们的菜单,我们写着我们的下一次活动。
我在黑板上写了一句,“每个人的中秋,都要有一个自己的灯。”
我写的时候手有点儿抖,我把字写得慢,把每一横写得像我走路。
我在黑板上写完之后,转身看小姜,她举着手机在拍我的字,她说要发到我们院的公众号上。
她会用这些新词,我不太会,但我看见这些新词在我们这个地方也开始变得不那么没人看。
我们在小黑板前边站着,手里拿着粉笔,粉也会掉,掉在地上,像雪。
我们在把我们的生活写出来,我们也不会让自己的生活被别人写。
这句话像一个结尾,又像一个起头。
第四年。
宁宁离了婚。
我不想把她的事情写成一个戏剧性的段落,她的生活里从来就不戏剧,她喜欢顺,她也会把事情顺。
她来找我,坐在桂花树下,她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她的手机屏幕有一点儿裂痕,裂痕从左上角往右下角跑。
她说,“爸,我想住院里一段时间。”
我愣了一下。
我问她,“你想住多久?”
她说,“一个月。”
我说好。
她的房间就安排在我楼上,她的床软,她的枕头新,她的窗户面向桂花树。
她在这儿,白天跟着我们做活动,晚上回她的房间,她把灯关了,她看看星,她也看看自己的手。
她说她在这儿有点儿像轻了一下。
她在这儿不需要听别人的家里的话,她就在我们的这个小里边听我和她、听小姜和小姚、听我们讲我们的日常。
她在这儿住了一个月,她走的时候把她的手机屏幕换了。
她把我抱了一下,她抱的时候把她的头贴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头暖。
她说,“爸,家不是一个房子,是一个自由。”
她说这句的时候,我把手背抚了一下她的背。
第五年。
遥遥有了第二个孩子。
她在医院里住了五天,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她的目光里有一个小小的光,她看着我说,“爸,我在这儿也不那么像一个被安排的人。”
她在她的床上,她不再是一个别人安排的妈妈,她是一个刚刚做了一个很难的事情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笑了,我知道她在学我说话。
我把手在她的床边拿了一下她的小点心,她嘴上说不要,我还是拿着把它掰成两块,这样她就不会说太多话。
我把我们院里的奶奶们给她折的一个小兔子放在她的床边,她喜欢这个东西,她把它放在她的床头,像放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我们这样把我们的生活的轮子互相挪来挪去,我们把我们的灯放来放去,我们把我们的中秋从一个固定的日期变成了一个每一天都有的亮。
我们在院里过的每一个节都不是一个被别人安排的节,它是我们自己报着自己名字去参加的节。
我有两个出息的女儿。
我们三个人都在我们的世界里走,我们互相看见,我们互相碰到了的时候,我们笑一下,我们不碰到的时候,我们也笑一下。
我们不需要别人的短视频告诉我们我们是不是被留在这个地方,我们的留和我们的去都是我们自己的。
我在院里面的桂花树下坐着,把一朵花捻碎,闻了一下。
我把手抚了一下我的毛衣,我的毛衣不扎人。
我把我的小黑袋子拿出来,里面还那些东西,我拿出风油精,往我的太阳穴抹了一点。
风凉,风旧,风新的时候,也还是风。
我想起我头一次对宁宁说“不”的时候,我觉得那时候我用力的地方不太对。
现在我会说“我喜欢”,我说“我需要”,我说“我在这里就是我”。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有把谁放在我的对立面,我只把我的未来放在我的面前。
我们总这样。
我们把自己的中秋从老年变成年轻,我们把自己的生活从一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我们把自己的语言从沉默变成轻轻地说一句话。
我们把我们的灯挂起来,我们看见它,我们也看见别人的灯。
我们在这儿坐着,我们在这儿站着,我们在这儿走着。
我在这儿。
我在这个院里。
我在这个院里过中秋。
我在这个院里过每一天的中秋。
我有两个出息的女儿。
她们在她们的灯下活着,她们在我的灯下坐一下,她们在我的灯下看见我,她们在她们的灯下看见她们自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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