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李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像是夏日午后恼人的蝉鸣。
“陈阳,新项目的方案怎么还没影?明天上午赵总的会,你必须给我拿出来!”
我把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眯着眼看了看远处连绵的雪山,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身边的藏族大妈递给我一杯温热的酥油茶,空气里满是纯净又陌生的味道。我笑了笑,对着手机那头,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语气说:
“李总,不好意思。我一个月前就已经办完离职手续了。我现在人在川西,准备去拉萨,这里的太阳……挺好的。”
挂断电话前,我清晰地听到了李伟在那头从惊愕到暴怒的吼声。
为了那个名叫“启明”的项目,我和我的团队熬了整整七百三十八个日夜。我们曾开玩笑说,我们不是在做项目,是在修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教堂,而那承诺中的两百万项目奖金,就是教堂顶上最璀璨的那颗星。我们曾无数次想象过,当这笔奖金发下来时,有人要还清家里的房贷,有人要给谈了八年的女友一个像样的婚礼,而我,只想给我爸妈在老家换一套带电梯的房子。
可最终,教堂落成,我们等来的,却只有三万块钱的“团队突出贡献安慰奖”。
那颗我们仰望了两年多的星星,碎了。
而故事,要从三个月前,那个项目庆功宴的晚上说起。
第1章 功成与许诺
三个月前,盛夏的晚风终于驱散了白日的燥热。
“启明”项目正式上线的庆功宴,设在公司附近最气派的一家酒店。巨大的水晶吊灯下,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我和我的团队被安排在主桌,紧挨着部门总监李伟和闻讯前来的公司CEO赵德峰。
这是我们应得的荣耀。
“启明”项目,是公司近年来最大胆的一次技术革新尝试。从立项之初,就伴随着无数的质疑和不看好。没人相信,我们这个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团队,能够啃下这块硬骨头。
但我们做到了。
整整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我记不清有多少个凌晨三四点的夜晚,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外卖的餐盒在角落里堆成了小山,行军床成了每个人的标配。团队里最年轻的程序员林晓雨,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熊猫眼”和“压力痘”的代言人。而我作为项目负责人,更是连轴转了不知道多久,有一次在地下车库里睡着,直到被保安拍窗叫醒,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我们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也靠着李伟当初在项目启动会上拍着胸脯的承诺,撑了下来。
“大家放心大胆地干!这个项目要是成了,公司绝对不会亏待功臣!”李伟当时站在会议室的台前,意气风发,“我跟赵总立了军令状,项目奖金池,两百万!到时候怎么分,陈阳,你这个项目经理说了算!”
两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团队每一个人的心里。它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认可,一种衡量我们这两年青春与汗水的价值标尺。
此刻,酒过三巡,CEO赵德峰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举起酒杯。
“今天,我非常高兴!”他声音洪亮,环视全场,“‘启明’项目的成功,为我们公司打开了新的局面!这证明了,我们不仅有稳健的业务,更有敢于创新、能打硬仗的团队!”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赵德峰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带着赞许的微笑:“特别是以陈阳为首的项目团队,你们是最大的功臣!你们的付出,公司都看在眼里。我宣布,公司将兑现承诺,给予‘启明’项目组最高规格的奖励!”
掌声再次雷动。我身边的林晓雨激动得脸都红了,悄悄在我耳边说:“陈哥,听到了吗?赵总亲口说的!咱们的苦没白吃!”
我笑着点了点头,心里也是一阵暖流涌过。我举起酒杯,站起身,有些笨拙但真诚地说道:“谢谢赵总,谢谢李总。这份功劳不属于我一个人,属于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这两年,大家辛苦了!”
我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苦涩,但更多的是甘甜。
李伟拍着我的肩膀,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陈阳,干得漂亮!奖金的事,我已经把申请打上去了,流程很快。你这两天先琢'磨'琢'磨'分配方案,主要是要公平,别让兄弟们寒了心。”
“放心吧,李总。”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每个人付出了多少,我心里都有数。”
那晚的庆功宴,气氛热烈到了顶点。每个人都在畅想着未来的生活。团队的副手张鹏,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红着眼睛跟我碰杯,说他终于能把老家的父母接过来了。他说,他老婆看中了一套学区房,就等这笔钱付首付了。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洋溢着希望的脸,觉得这两年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那时候的我们,单纯地相信着承诺的分量,相信着付出与回报会成正比。我们以为,故事会在这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后开启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篇章。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巨大讽刺的开始。庆功宴上那盏璀璨的水晶吊灯,后来在我记忆里,更像是一个冰冷而虚幻的泡影。
第2章 漫长的等待
庆功宴的喧嚣过后,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焦灼的期待。
“启明”项目进入了稳定的运维期,我们团队的工作量骤减。大家每天上班,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那笔两百万的奖金。
“陈哥,奖金大概什么时候能到账啊?我女朋友已经开始看婚纱了。”林晓雨一边在网上浏览着旅游攻略,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我。
“快了快了,李总说已经在走流程了,大公司的流程嘛,总要点时间。”我笑着安慰她,心里其实也有些打鼓。
最初的一周,大家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中,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张鹏甚至把看好的楼盘户型图都打印了出来,贴在自己的工位隔板上,每天看着傻笑。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周变成了两周,两周变成了一个月。那笔本该“很快”到账的奖金,却迟迟没有消息。
办公室里快活的气氛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默和私下里的窃窃私语。大家看我的眼神,也从全然的信任,慢慢掺杂进了一丝探寻和疑虑。我知道,他们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我找了李伟两次。
第一次,是在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敲开他办公室的门,他正悠闲地品着茶。
“李总,关于‘启明’项目的奖金,兄弟们都挺关心的,想问问现在到哪个流程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李伟放下茶杯,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摆出一副“你太心急”的表情:“陈阳啊,着什么急?两百万呢,不是个小数目。财务那边要审核,还要报到集团总部审批,流程复杂着呢。放心,答应你们的,一分都不会少。让大家安心工作,别整天惦记着这个。”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点了点头,退了出来。
我把李伟的话转达给了团队,大家虽然有些失望,但总算暂时安了心。毕竟,他是总监,总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骗我们。
然而,又过了半个月,事情不仅没有进展,反而开始流传出一些不太好的风声。有其他部门的同事旁敲侧击地问我们:“听说你们项目奖金要黄了?”“听说公司今年效益不好,要缩减开支?”
这些风言风语像蚂蚁一样,啃噬着团队里本就脆弱的耐心。张鹏把他那张户型图默默地收了起来。林晓雨也不再看婚纱和旅游攻略了,上班时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办公室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第二次去找李伟,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这一次,我没能在他办公室里找到他,而是在茶水间碰到了他。他正在和HR总监聊天,两人看到我,脸上的笑容都有些不自然。
我硬着头皮上前,开门见山:“李总,最近公司里有些传言……关于奖金的事,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李伟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陈阳,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都说了在走流程,你作为项目经理,要有定力,要稳住团队!不要听风就是雨,影响军心!”
他这番话,颇有些训斥的意味。旁边的HR总监也打着圆场:“是啊,陈阳,别急。公司有公司的制度,好事多磨嘛。”
我被他们一唱一和堵得哑口无言。我能说什么?我只是一个项目经理,在他们这些“总”面前,人微言轻。
走出茶水间,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李伟的态度,从最初的热情许诺,到后来的耐心安抚,再到现在的不耐烦和回避,这种变化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那个周末,我过得异常煎熬。我开始反复回忆项目启动以来,李伟和赵总在各种场合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此刻听来,却像是录音机里走了调的磁带,充满了失真的嗡鸣。
我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没那么简单了。
我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但我仍然抱着一丝侥幸。我无法想象,一家如此规模的公司,会对着一群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公然撕毁自己的诺言。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对我们两年青春和尊严的践踏。
第3章 破碎的星辰
周一上午,我刚到公司,李伟的秘书就通知我,让我十点钟去一趟小会议室,说是有关于项目奖金的最终通知。
“最终通知”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把消息告诉了团队成员,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齐刷刷地看向我。他们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也有藏不住的忐忑。
“应该是好事。”张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声音听起来却没什么底气。
林晓雨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拍了拍手,故作轻松地说:“都别紧张,等我消息。估计是流程走完了,今天就能定下来。”
走进小会议室的时候,我看到李伟和HR总监已经坐在里面了。会议室的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昏暗,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陈阳,来,坐。”李伟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HR总监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陈阳啊,首先,还是要再次代表公司,感谢你和你的团队为‘启明’项目做出的卓越贡献。你们的成绩,公司上下有目共睹。”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但是”。
果然,他话锋一转:“但是呢,你也知道,今年整体的经济大环境不太好,公司的营收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本着开源节流、降本增增效的原则,经过公司高层和董事会的慎重研究,决定对全公司的奖金激励政策进行统一的调整和优化……”
他后面说了一大堆冗长而专业的术语,什么“奖金池动态平衡”、“绩效贡献与当期利润挂钩”、“长期激励与短期激励相结合”……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只知道,他在用一堆华丽的辞藻,来包裹一个丑陋的真相。
终于,李伟接过了话头,他似乎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目光游移地盯着桌面上的一个水杯。
“陈阳,是这样。赵总和董事会呢,也是综合考虑了各方面的情况。之前口头承诺的两百万,确实……确实有些草率了,没有完全考虑到后续政策的变化。”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所以,公司最终决定,授予‘启明’项目组‘年度突出贡献团队’的荣誉称号,并一次性发放三万元的团队奖金,以资鼓励。”
三万。
当这个数字从李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猛烈收缩的声音。
两百万,变成了三万。
这已经不是打折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我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我曾经无比信任和尊敬的直属领导,一个是永远说着漂亮场面话的HR总监。他们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模糊,那么陌生。
“李总,”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它听起来沙哑得厉害,“您确定……是三万?”
“是的。”李伟点了点头,避开了我的视线,“陈阳,我知道这个数字和之前的预期有很大差距,你们可能会有些情绪。但是你要理解公司的难处,要从大局出发。钱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重要的是公司对你们能力的认可。你看,荣誉称号,这可是别的团队没有的。”
“荣誉称号?”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个荣誉称号,能帮张鹏付学区房的首付吗?能给林晓雨办一场她梦想中的婚礼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沉闷的空气里。
HR总监的脸色变了,连忙打圆场:“陈阳,话不能这么说。公司是一个整体,个人要服从集体。而且,公司也考虑到了你的个人贡献,决定给你个人单独申请一个下个季度的晋升名额,薪资也会有相应的提升。”
画饼。又是画饼。
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来抵消一个本该兑现的现在。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把戏。
我慢慢地站起身,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看着李伟,一字一顿地问:“李总,我最后只问您一句。当初在项目启动会上,您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拍着胸脯说的那两百万,还算数吗?”
李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狼狈,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含糊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当时也是为了激励大家……”
“我明白了。”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工位的。我只记得,当我推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整个团队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那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上,还挂着未来的光。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个残酷的数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我只是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
文档的名字,我命名为:
“辞职申请”。
第4章 告别与远行
当我把“三万块”这个结果告诉团队时,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愤怒地咆哮,也没有人歇斯底里地质问。那种寂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心寒。它像一团冰冷的浓雾,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冻结了每个人的表情。
最先有反应的是林晓雨。这个坚强了两年,跟着我们一起熬夜、一起啃技术难题,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姑娘,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她没哭出声,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键盘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张鹏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他愣愣地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还残留着他搜索过的楼盘信息。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中年男人梦碎的声音。
整个下午,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工作。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失望和幻灭感中。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启明”,那个我们亲手缔造的、闪闪发光的项目,在这一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我们为之奋斗的信念,我们所信赖的承诺,我们对这家公司的归属感,都在那“三万块”面前,碎得一地鸡毛。
下班的时候,我把我的辞职信打印了出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没有去找李伟,而是直接把信交到了HR部门。负责接收的员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同情,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公式化地盖章,走流程。
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我奋斗了五年的大楼。傍晚的夕阳给玻璃幕墙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依然宏伟、气派。可在我眼里,它已经变成了一座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水晶牢笼。
那天晚上,团队的人自发地组织了一个散伙饭,没叫任何领导。
地点就在公司楼下的一家大排档。我们点了很多酒,比庆功宴那晚喝得还多。
酒桌上,大家终于释放了压抑了一下午的情绪。有人骂公司不讲信用,有人骂李伟就是个画饼的骗子,有人哭着说自己这两年的青春喂了狗。
我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经,却让那份被背叛和被愚弄的感觉更加清晰。
张鹏喝得最多,他红着眼睛,抓着我的手说:“陈阳,哥对不起你。当初要不是我,你可能早就跳槽去那家给股权的创业公司了。是我劝你留下来,说大公司平台稳,有前途……我他妈就是个傻子!”
我拍了拍他的背,说:“鹏哥,不怪你。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是啊,谁也想不到。
我们曾经那么坚信,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我们把公司的目标当成自己的理想,把领导的许诺当成前进的动力。我们以为自己是公司不可或缺的骨干,是创造价值的功臣。
到头来才发现,在资本的逻辑里,我们不过是可以随时被折价处理的成本,是可以被随意拿捏的棋子。所谓的承诺,不过是管理层用来驱动驴子拉磨的那根胡萝卜,永远吊在你的前面,却永远不会让你真正吃到。
那晚,我们都喝多了。散场的时候,大家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在深夜的街头。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可我们这群人,却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游魂。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开始在家办理工作交接。
第三天,林晓雨在微信上告诉我,她也提了离职。
第四天,张鹏也走了。
一周之内,原来“启明”项目的核心团队,走了一大半。
李伟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后来他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内容无非是说我太冲动,不该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还说只要我肯回来,晋升和加薪的事情他可以马上帮我落实。
我看着那条短信,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回了他四个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然后,我拉黑了他的号码。
交接工作花了我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把自己负责的所有文档、代码和流程都整理得清清楚楚,交给了公司指定的人。我不想留下任何烂摊子,这是我作为一名工程师,最后的职业操守。
办完所有手续,拿到离职证明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成都的票。我没有具体的计划,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我只是想离开这座让我感到窒息的城市。
我想去看看那些我加班时错过的风景,去呼吸一下没有KPI和PPT的空气。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高楼、立交桥、广告牌……所有的一切都渐渐模糊。我拿出手机,订了一张从成都飞往稻城的机票。
我想去看看雪山,看看高原,看看那些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或许在那种辽阔的天地间,我才能把我这两年积压在心里的憋屈、愤怒和失望,彻底地释放出去。
第5章 雪山与蝉鸣
川西的路,比我想象中更颠簸,也比我想象中更壮美。
我租了一辆车,沿着318国道一路向西。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雪山,是广袤无垠的草原,是清澈见底的溪流。天空蓝得像一块纯净的画布,大朵大朵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
在这里,时间似乎都变慢了。
我关掉了手机大部分的通知,除了家人的电话,几乎与世隔绝。我不再关心邮件,不再理会工作群里的消息,更不会去想什么新项目的方案和deadline。
我每天做的,就是开车,看风景,累了就找个路边的小镇住下,和当地的藏民聊聊天,喝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
起初的几天,我心里那股怨气还未完全消散。每当夜深人静,躺在简陋的客栈里,我还是会忍不住回想起李伟和HR总监那两张虚伪的脸,回想起团队成员们失望的眼神。那种被欺骗和愚弄的感觉,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心里。
可随着旅途的深入,我的心境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当我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垭口,被凛冽的山风吹得睁不开眼,看着眼前层峦叠嶂的雪峰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时,我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的人和事,似乎变得渺小了起来。
在大自然的宏伟和壮丽面前,个人的得失、职场的倾轧,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奋斗了两年,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那两百万的奖金,还是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或许两者都有。但当那个物质目标被无情地打碎后,我才发现,我真正无法释怀的,是尊严被践踏的感觉。我们像一群傻子一样,被人用一个虚假的承诺,骗走了最宝贵的两年青春和全部的热情。
在旅途的第二周,我抵达了理塘,那个被誉为“天空之城”的地方。
我在那里停留了三天。白天,我去逛古老的寺庙,看虔诚的信徒磕着长头;傍晚,我就坐在客栈的露台上,看着远处的毛垭大草原被夕阳染成一片金黄。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露台上发呆,客栈老板,一个黝黑健壮的康巴汉子,端着一壶茶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兄弟,有心事?”他笑着问我,递给我一杯茶。
我接过茶,点了点头,把我的故事简单地讲给了他听。我没有说具体的金额,只是说了我们团队如何辛苦地完成了一个大项目,最后却被公司言而无信地克扣了绝大部分奖金。
老板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着远处的格聂雪山,对我说:“你看那座山。它在那里站了几千年,几万年。风吹过,雪落下,太阳升起又落下,它什么都不说,但它一直都在。人这一辈子,也像爬山。有时候,你在山脚下,觉得前面那块大石头挡住了你所有的路,你过不去,你很生气。可等你爬到半山腰再回头看,那块石头,也就那么点大。”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钱没了,可以再挣。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但要是心里的那股气没了,人就真的垮了。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不是为了把烦心事也背过来的。把它放下,就扔在这雪山脚下,然后好好看看风景。”
老板的话,朴实,却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心里最晦暗的角落。
是啊,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我为什么要让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定义我整个人生?
我辞职,我远行,不就是为了挣脱那个牢笼,寻找新的开始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把手机里所有和前公司有关的联系人、工作群,全部删得一干二净。我把那段经历,连同那些不甘和愤怒,一起“扔”在了格聂雪山下。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也正是在这种轻松的心境下,我接到了李伟的那个电话。
当他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催促我交出那个所谓“新项目的方案”时,我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甚至有些可怜他。
他和那家公司,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地球缺了谁都一样转,以为每个员工都是可以随意替换的螺丝钉。他们根本不明白,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能写方案的员工,而是一个团队的信任,是人心。
所以,我才能那么平静地告诉他,我在川西,我在晒太阳。
那一声暴怒的吼声,从手机里传来,被高原稀薄的空气和呼啸的山风冲刷得支离破碎,听起来像一声遥远而不真实的蝉鸣。
我挂断了电话,将它扔在一边,端起面前的酥油茶,一饮而尽。
远处的雪山,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柔的粉色光芒。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第6章 余波与新生
挂断李伟的电话后,我的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继续我的旅程,一路向西,最终抵达了拉萨。我在布达拉宫前晒了很久的太阳,看着来来往往的朝圣者,心里一片宁静。
然而,我虽然远离了江湖,江湖上却依然流传着我的“传说”。
在我挂断电话的第二天,林晓雨给我发来了微信。她的微信名已经改成了“今天你跳槽了吗”,头像也换成了一只想要翻出围墙的猫。
“陈哥!你火了!”她发来一连串感叹号。
“怎么了?”我有些莫名其妙。
“你猜怎么着?昨天李伟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把手机都摔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给你打电话要方案,被你一句‘我在拉萨晒太阳’给怼回去了!哈哈哈哈,这事现在整个部门都知道了,大家私下里都说你干得漂亮,太解气了!”
我能想象出那个场面,不禁莞尔。
林晓雨接着说:“更精彩的还在后头。没了你和鹏哥,那个新项目根本没人能接得起来。李伟临时拉了几个新人,想赶鸭子上架,结果昨天给赵总汇报,被骂得狗血淋头,说那方案就是一堆垃圾。据说赵总当时脸都绿了,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李伟:‘陈阳呢?我不是让你把他留住吗?!’”
“李伟当时那脸色,跟猪肝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你已经离职一个月了。赵总气得差点当场掀桌子。现在公司上下都在传,李伟这次总监的位置可能都保不住了。”
看着林晓雨幸灾乐祸的文字,我心里没有太多的快意。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一个不尊重人才、不信守承诺的公司,一个只懂得画饼和压榨的管理层,当他们赖以成功的基石——那些踏实肯干的员工——被他们亲手推开后,再宏伟的大厦,崩塌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总以为,平台的力量大于个人。却忘了,再强大的平台,也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搭建起来的。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陆续收到了更多前同事的消息。
“启明”项目因为后续无人能有效维护,开始频繁出现BUG,客户投诉不断,公司因此损失了好几个大单。
那个被寄予厚望的新项目,因为迟迟拿不出可行的方案,最终被总部叫停,前期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
李伟因为连续的重大失误,被调离了总监岗位,成了一个没有实权的顾问。
而当初那个在庆功宴上意气风发,声称要给予我们“最高规格奖励”的CEO赵德峰,据说也在集团的年度述职中,遭到了董事会的严厉批评。
曾经亲手缔造了“启明”辉煌的团队,也彻底分崩离析。留下的人,人心惶惶,混天度日;离开的人,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到了行业的各个角落。
张鹏去了我当初本该去的那家创业公司,凭借过硬的技术和经验,很快就站稳了脚跟,据说年底能拿到一笔可观的期权。
林晓雨也跳槽到了一家互联网大厂,薪资翻了倍。她告诉我,她准备用自己挣的钱,给自己办一场旅行婚礼。
而我,在西藏待了两个月后,回到了老家。
我没有急着去找下一份工作。我用自己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加上那笔三万块的“安慰奖”,在我父母住的小区附近,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
咖啡馆的名字,我取名为“启明”。
我不再是那个带领几十人团队,掌管着千万级项目的项目经理陈阳。我只是一个每天煮咖啡、烤面包、和客人们聊天的咖啡店老板。
生活变得缓慢而真实。我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父母,每天晚上都能回家吃到热腾腾的饭菜。我父亲的身体不太好,以前我总说忙,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现在,我可以每天陪他去公园散步。
我的咖啡馆里,有一个小小的书架。书架上放着我这些年读过的技术书籍,也放着很多关于旅行和哲学的杂书。有时候,我会想起在理塘遇到的那个客栈老板,想起他对我说的那番话。
是啊,人这一辈子,就像爬山。重要的不是你登上了多高的山峰,拿到了多少的“奖金”,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你是否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是否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那两百万,我终究是没有拿到。
但我得到的,却远比那两百万更珍贵。我得到了自由,得到了陪伴家人的时间,得到了一个重新审视自己人生的机会。我明白了,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由别人来定义,更不应该被一个冰冷的数字来衡量。
真正的财富,是内心的丰盈和安宁。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洒进来,暖洋洋的。我正在吧台后擦拭着咖啡杯,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
是林晓雨。她扎着马尾,笑靥如花,比在公司时看起来要明媚开朗得多。
“陈哥,我来兑现我的承诺啦!”她把一张精美的明信片放在吧台上,上面是她在海边拍的婚纱照,笑得灿烂夺目。
“恭喜你。”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给她做了一杯她最喜欢的拿铁。
我们聊了很多,聊她的新工作,聊我的咖啡馆,聊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们的近况。我们没有再提起那家公司,没有再提起李伟和那笔奖金,仿佛那段经历,已经是一段被尘封的、不值一提的往事。
临走时,林晓雨站在门口,回头对我说:“陈哥,你知道吗?虽然最后结局不怎么好,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参与了‘启明’项目。因为那两年,我们真的很努力,很纯粹。”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我也是。”
是啊,我也不后悔。
那段经历,虽然以背叛和失望告终,但它也像一块磨刀石,磨去了我的天真和幻想,让我变得更加清醒和坚韧。它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永远是自己的能力和风骨。
你可以选择低头,但不能弯掉自己的脊梁。
看着林晓雨远去的背影,我擦干净最后一个杯子,放在架子上。阳光下,杯子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像一颗颗小小的,却无比真实的星辰。
我的“启明”,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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