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顶层办公室里,当我说出“张总,我叫陈卫国”时,对面那个西装革履、被称为“张总”的男人,眼中最后一丝客套的笑意也凝固了。
这五年,我像一棵沉默的植物,扎根在这片从无到有的工地上。我看着脚下的泥土被挖开,钢筋水泥如骨骼般生长,玻璃幕墙像皮肤一样覆盖上去,直到它成为这座城市崭新的地标。春夏秋冬,整整五个轮回,工地上的人来了又走,只有我和这栋楼,不离不弃。他们叫我“老陈”,一个沉默寡言、只在角落里打盹的流浪汉。
没人知道,我不是在流浪,我是在守护。或者说,是在服刑,一场由我自己判决的、长达五年的无期徒刑。
而今天,刑期满了。
这一切,都要从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当我第一次蜷缩在这片工地的角落时,我的人生,早已在另一场更大的坍塌中,化为了一片废墟。
第1章 工地上的“钉子户”
五年前,我第一次踏进这片工地时,它还只是一片被蓝色铁皮围起来的巨大空地。推土机轰鸣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铁兽,啃食着城市的旧疤。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家当——一件换洗的衣服,半块干硬的饼,还有一本封皮都磨烂了的《结构力学》。
我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模板和油毡布,勉强能挡点风雨。我没想过要待多久,只是觉得这里很吵,吵到可以盖过我脑子里更吵的声音。
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是工头李建军。
他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四十多岁,皮肤被太阳晒得像粗糙的酱色皮革,嗓门洪亮,说起话来像是在吵架。他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走到我面前,用脚尖踢了踢我身边的油毡布。
“哎,干嘛的?”他的声音里满是警惕。
我蜷缩着,没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歇歇脚。”
“歇脚?你当这是公园长椅啊?工地,闲人免进,懂不懂?”他很不耐烦,挥着手,像赶一只苍蝇,“走走走,赶紧走,出了事算谁的?”
我没动,也没说话。不是我不想走,是实在没有地方可去。身体里的那点力气,好像在几天前就已经耗尽了。
李建军见我没反应,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以为晚上他会叫人来把我扔出去,但没有。第二天,他依然看到了我,眉头皱得更紧,像个拧死的疙瘩。他绕着我走了两圈,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就这样,我成了这片工地上的一个特殊“钉子户”。
工人们很快就习惯了我的存在。他们大多是和李建军一样的北方人,质朴,带着点粗粝的善意。他们看我从不惹事,只是安静地待着,偶尔会把吃剩的馒头或者盒饭放在我旁边。我从不主动去要,他们放下,我就吃,不放下,我就饿着。
李建军对我的态度很复杂。他嘴上从没好话,见了我总要念叨几句“懒汉”、“废物”,但却默许了我的存在。有一次下暴雨,我栖身的那个角落开始漏水,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把我浇得像个落汤鸡。半夜里,我冻得牙齿打颤,感觉自己可能就要这么过去了。
突然,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我脸上。是李建军,他穿着雨衣,手里还拿着一块巨大的塑料布。
“你他娘的是不是想死在这儿给我添麻烦?”他一边骂,一边把塑料布扔给我,“盖上!明天雨停了赶紧滚蛋!”
我接过那块沉甸甸的塑料布,它还带着一股干燥的、温暖的气息。我没说谢谢,只是默默地把它撑开,挡住了头顶的暴雨。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雨停了,我没有滚蛋。李建军看见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时间长了,我成了工地的一部分。我熟悉这里每一寸土地,熟悉每一道工序。每天清晨,我在打桩机的震动中醒来;白天,我看着工人们像蚂蚁一样,把钢筋、水泥这些零散的部件,一点点构筑成庞然大物;晚上,我在焊枪迸发的火花和塔吊孤零零的灯光下入睡。
我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或者翻看那本《结构力学》。工人们都觉得我大概是个疯子,一个读过点书、后来受了刺激的文化人。
李建军偶尔会蹲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根烟。
“老陈,以前干啥的?”他问过我一次。
我摇摇头,把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不说算了。”他拍拍我的肩膀,“都是扛过事儿的人,我懂。”
他或许不懂我扛的是什么事,但他那种“我懂”的眼神,却让我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感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这栋楼的建设。我的目光能轻易地穿透那些水泥和钢板,看到里面的结构。我会下意识地在心里计算承重,分析节点。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年轻工人焊接一个重要的钢结构节点时,操作不太规范,焊缝处理得很粗糙。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我站起来,第一次主动朝施工区走去。
“你干嘛去?”李建军一把拉住我。
“那个焊点……有问题。”我指着远处那个正在作业的工人,声音沙哑干涩。
李建军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神里全是怀疑:“你懂这个?”
“有内应力集中的风险,长期疲劳荷载下,可能会有隐患。”我说出这些专业术语时,自己都觉得陌生,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李建军愣住了。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眼神从怀疑变成了审视。他没再说什么,大步走了过去,对着那个工人吼了几句,让他重新处理。
从那天起,李建军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他不再骂我,偶尔还会把一张废弃的施工图纸扔给我,像是给我解闷的玩具。
我把图纸摊在膝盖上,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那些冰冷的符号,对我来说,却像是最熟悉的语言。我看着图纸,再看看眼前一天天长高的建筑,心里五味杂陈。
这栋楼,它不只是一栋楼。
它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座山,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第2章 一件旧军大衣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冬天。北方的冬天,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工地上没活儿的时候,工人们都躲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烤着电暖气,打牌吹牛。
我蜷缩在我的角落里,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裹上了,依然冻得瑟瑟发抖。那块塑料布能挡雨,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我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冒着冷气。
一天晚上,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度。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被冻死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头顶的月光。
是李建军。
他手里拎着一件厚重的、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还有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和一瓶二锅头。
“给。”他把东西塞到我怀里,语气还是那么生硬,“看你那熊样,死这儿了,我还得给你收尸。”
军大衣很沉,带着一股烟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但很暖和。我挣扎着坐起来,把大衣披在身上,那股暖意瞬间驱散了大部分寒冷。我拿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李建军在我身边坐下,拧开二锅头的瓶盖,自己先灌了一大口,然后把瓶子递给我。
“喝点,暖和。”
我接过来,也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谢了,李工头。”我看着他,由衷地说道。这是我到工地这么久,第一次正经地跟他说“谢谢”。
他摆摆手,又灌了一口酒,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年轻那会儿,在部队里待过。这件大衣,跟了我十几年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退伍回来,啥也不会,就跟着老乡干工地。一步步干到今天,不容易。”他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眼神有些迷离,“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不敢停啊。”
他似乎是喝了酒,话比平时多了很多。他跟我说起他刚当工头时,因为经验不足,一个项目出了不大不小的安全事故,虽然没死人,但也让他背了个处分,赔了不少钱。
“那阵子,真觉得天都塌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人嘛,总得往前看。自己犯的错,自己得认,自己得扛。”
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最痛的地方。
自己犯的错,自己得认,自己得扛。
可是,如果错不是自己犯的呢?
我抓着酒瓶,又猛灌了一口,酒意上涌,一些被我死死压在心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也是一个冬夜,在宽敞明亮的设计院办公室里,我年轻的儿子陈阳,脸色惨白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攥着一份结构计算书,浑身都在发抖。
“爸,我……我算错了……那个梁的配筋,我……我用错了一个参数……”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图纸已经发出去了,今天……今天已经开始浇筑了……”
我一把抢过计算书,大脑“嗡”的一声。我是院里的总工程师,这个项目我是总负责人。陈阳刚毕业,是我力排众议把他招进来的,想让他跟着我多学点东西。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么重要的一个环节上,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影响多大?”我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会……会有安全隐患。”陈阳的嘴唇都在哆嗦,“爸,我该怎么办?我的职业生涯……是不是全完了?”
我看着他那张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脸,那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花了半辈子的心血,才把他培养成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就毁于一旦。
那个晚上,我做出了一个改变我们父子俩一生的决定。
“这事,你别管了。”我对他说,“从现在起,忘了这件事。计算书是我复核的,图纸是我签的字。一切责任,我来承担。”
“老陈?老陈?”李建军的声音把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想家了?”他问。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行了,大老爷们,哭啥。”李建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这大衣你就穿着吧,我板房里还有一件。人活着,就得有个念想。没念想了,跟死了也没啥区别。”
他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寒风中。
我紧紧地裹着那件旧军大衣,把脸埋在粗糙的布料里。李建军说得对,人活着,得有个念想。
我的念想,就是眼前这栋正在一天天长高的楼。
我要亲眼看着它,按照修改后的、安全的图纸,一砖一瓦地盖起来,直到封顶。我要替我的儿子,完成这场漫长的赎罪。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作为一个工程师,必须坚守的最后底线。
第3章 沉默的守护者
从那以后,我和李建军之间,似乎有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他不再把我当成一个纯粹的流浪汉,我也把他当成了这片工地上唯一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人。
我的角色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我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
每天,我都会在工地里转悠。我的眼睛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扫过每一个施工细节。我从不说话,但如果我看到哪里有问题,就会在原地站很久,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
工人们一开始不明白,但李建军懂。
有一次,我盯着一处正在绑扎的钢筋看了很久。那里的钢筋间距明显比图纸要求的要大。李建军顺着我的目光看过来,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冲过去就把那个班组长骂了个狗血淋头,逼着他们全部返工。
还有一次,混凝土浇筑的时候,我闻到空气中的味道有点不对,又看到搅拌出来的混凝土颜色有些发暗。我走到李建军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看我,我指了指那台搅拌机,然后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三个字:“水泥,沙。”
李建军立刻让人去查。果然,那一批次的水泥质量有问题,沙子的含泥量也超标了。如果不是及时发现,这一整层的梁柱结构都会存在严重的质量隐患。
那次之后,李建军彻底服了。他甚至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老陈,要不你来我这儿当个技术顾问吧?我给你开工资。”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不要工资,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看着这栋楼平安地建成。
工人们也渐渐对我产生了敬畏。他们不再认为我是个疯子,而是觉得我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扫地僧”。他们干活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瞟我几眼,如果看到我朝他们这边看,就会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手里的活儿干得更仔细些。
这栋楼的建设进度很快,质量也一直控制得很好,几乎没出过什么差错。我知道,这其中有我的一份微不足道的功劳。每当看到一处结构被完美地完成,我心里就会涌起一阵奇异的满足感,那种感觉,掺杂着一个工程师的骄傲和一个父亲的酸楚。
这五年里,我没有和家里联系过。我不敢。
当年,我揽下所有责任后,被公司开除,吊销了工程师执照,还赔了一大笔钱。我的名声在行业内彻底臭了。妻子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和我大吵了一架,最终离了婚。儿子陈阳虽然保住了前途,但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不敢面对我。
我离开家的时候,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忘了这件事,好好做人,做个负责任的工程师。”
我知道,只有我消失,他才能放下心里的包袱,重新开始。
所以,我选择了流浪。我辗转了几个城市,最后打听到,当年那个项目因为我的“失误”被叫停后,重新招标,最终由现在的开发商接手,地点没变,只是设计方案做了优化。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我要亲眼确认,那个被我儿子搞砸的设计缺陷,已经被彻底修正。我要亲眼看着这栋楼,安全地、牢固地站立起来。只有这样,我心里那块大石头才能真正落地。
这五年来,我最怕的,就是听到关于陈阳的任何消息。我怕他过得不好,更怕他过得太好而忘了那件事。那种矛盾的心理,日夜折磨着我。
有一次,李建军拿了一份行业报纸给我看,上面有一篇报道,介绍一个叫“张振海”的年轻有为的地产商,而这栋楼的开发商,正是他的“振海集团”。
我看着报纸上张振海意气风发的照片,心里没什么波澜。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我来说,谁是开发商,谁是老板,都不重要。我关心的,只有这栋楼本身。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张振海的人,会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产生直接的交集。
随着大楼主体结构一天天升高,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一方面,我为它即将完工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我也感到一阵迷茫。
等这栋楼封顶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然后呢?我该去哪里?
我不知道。也许,就像李建军说过的,滚蛋吧。
第4章 封顶前夜的请求
第五年的秋天,大楼进入了最后的收尾阶段。玻璃幕墙像一块块巨大的蓝色水晶,被精准地安装到主体结构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工地上开始弥漫着一种即将完工的、骚动的气息。
工人们脸上的笑容多了,干活的劲头也更足了。他们开始讨论着拿到工钱后要回家盖房子、娶媳妇。李建军也忙得脚不沾地,每天拿着对讲机,在工地上吼来吼去,安排着封顶仪式的各项准备工作。
我知道,我该离开的日子,近了。
这五年,我几乎没怎么照过镜子。偶尔在积水的洼地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满脸风霜的陌生老人。我已经快认不出自己了。
封顶仪式定在了十月十八号,一个黄道吉日。
前一天晚上,工地上格外安静。李建军处理完最后一点工作,又像往常一样,拎着一瓶酒和两个小菜来找我。
我们在我的“老地方”坐下,头顶是即将封顶的宏伟建筑,它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座城市。
“老陈,明天这楼就封顶了。”李建G军喝了口酒,开口说道。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百感交集。
“封顶仪式一搞完,我们就得撤了。你……有啥打算?”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
我摇摇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能有什么打算?天大地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要不,你跟我回老家?”李建军突然说,“我老家那儿,山清水秀的,我给你找个地方住,找个轻松的活儿干。你这一身本事,总不能就这么埋没了。”
我的心头一热,眼眶有些发酸。我和他非亲非故,他却愿意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谢谢你,李工头。”我真诚地看着他,“这五年,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他摆摆手,又给我满上酒,“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琢磨了五年,都没想明白。你说你是个工程师吧,没见过哪个工程师混成你这样的。你说你不是吧,你懂的那些东西,比我们现场的技术员还精。”
我沉默了。这个秘密,我压在心里太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快忘了该如何诉说。
“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李建军看我为难,主动岔开了话题,“明天封顶仪式,开发商的大老板要来,就是报纸上那个张振海,还有市里的领导,场面大着呢。”
“张振海……”我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对,就是他。”
我放下酒杯,看着李建军,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在为什么重要的事情做着最后的准备。
“李工头,”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异常坚定,“我……我有个请求。”
“你说。”李建军看着我,有些惊讶。这五年来,我从未向他请求过任何事。
“明天封顶仪式,你能不能……带我进去?”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见一个人。”
李建军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封顶仪式现场安保严格,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这副模样,怎么可能进得去。
“老陈,你……你想见谁?”他迟疑地问。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三个字。
“张振海。”
李建军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没拿稳。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仿佛第一天认识我一样。他的表情从震惊,到困惑,再到一种了然的猜测。
“你……你跟他有仇?”他压低了声音问。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算不上仇。算是一笔……陈年旧账吧。”
李建军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他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天大的故事。他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过了很久,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行!”他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我带你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乱来。”
“我不会。”我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承诺,“我只是想跟他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好。”李建军点点头,“明天早上,你把自己收拾干净点。我那儿有套干净的工服,你换上,就跟在我后面,当我的助手。”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我坐在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抬头仰望着那栋即将被赋予生命的大楼。五年的等待,五年的煎熬,五年的自我放逐,终于要在明天画上一个句号了。
我不知道见了张振海之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我的结局会是怎样。
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为了我失去的一切,也为了我想要守护的一切。
第5章 我叫陈卫国
十月十八号,天朗气清。
工地上被装点得焕然一新,铺上了红地毯,挂起了彩旗和横幅。主席台已经搭好,音响里放着喜庆的音乐。各路媒体的记者和受邀的嘉宾陆续到场,每个人都衣着光鲜,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按照李建军的吩咐,用冷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刮掉了蓄了五年的胡子,露出一张苍老而陌生的脸。我换上他给我的那套崭新的蓝色工服,戴上安全帽,跟在他身后。
没人注意到我。在今天这个场合,一个跟在工头身后的“工人”,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李建军带着我,以检查现场安全为由,在会场里走动,慢慢靠近了主席台。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里全是汗。我能感觉到李建军也很紧张,他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僵硬。
上午十点,封顶仪式正式开始。
市里的领导讲了话,然后是开发商代表致辞。最后,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喊道:“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振海集团董事长,张振海先生,上台讲话!”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一个三十多岁、身材挺拔、气度不凡的年轻人走上了主席台。他就是张振海。
我死死地盯着他。这个名字,这张脸,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似乎与我的人生有过遥远的交集,但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张振海的演讲很精彩,充满了自信和对未来的展望。他说这栋大楼是振海集团的匠心之作,是献给这座城市的礼物。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政府的支持,感谢合作伙伴的努力,也感谢了全体建设工人的辛勤付出。
当他说到“建设工人”时,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我们这些穿着工服的人,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和煦的微笑。
演讲结束,进入最后的“封顶注浆”环节。张振海和几位领导一起,拿起系着红绸带的铁锹,象征性地将最后一铲混凝土,填入了预留的浇筑口。
礼炮齐鸣,彩带飞扬,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和激动之中。
就是现在。
我推开身边的人,不顾一切地朝主席台冲了过去。
“干什么的!”旁边的保安立刻反应过来,冲上来想要拦住我。
“老陈!”李建军也惊呼一声,想拉住我,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保安的拉扯,冲到了刚刚走下主席台的张振海面前。
全场的音乐和欢呼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身上。
张振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戒备和不悦。
“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他的助理和保安已经把我团团围住。
李建军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边向张振海道歉,一边试图把我拉走:“张总,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们工地上的一个工人,脑子有点……有点不正常,我马上带他走!”
“我脑子很正常。”我甩开李建军的手,目光直视着张振海,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清晰而洪亮的声音说道。
我摘下头上的安全帽,露出了满头的白发。
“张总,你可能不认识我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叫陈卫国。”
张振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深吸一口气,投下了那颗准备了五年的重磅炸弹。
“十五年前,我是‘宏图建筑设计院’的总工程师。当年那个被叫停的‘金茂中心’项目,最初的设计方案,就是我签的字。”
“宏图建筑”……“金茂中心”……
当这几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时,张振海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他脸上的从容和镇定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我看到他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李建军,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你……你是陈卫国?”张振海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似乎想从我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找出十五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总工程师的影子。
“是我。”我平静地回答。
“不可能……陈卫国因为重大的设计失误,早就被行业禁入了,听说他……”张振海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从我的眼神里,确认了我的身份。
“我没有失误。”我看着他,也看着周围所有的人,说出了那个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当年的设计失误,不是我造成的。是我儿子,陈阳,他当时刚毕业,在核算一个关键节点的承重时,用错了一个参数。”
“为了保住他的前途,我替他扛下了所有的责任。”
“我被开除,被吊销执照,妻离子散,声名狼藉。我唯一的条件,就是院里不能开除陈阳,并且要对这件事永远保密。”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场里,却像一声声惊雷,炸在每个人的心里。
张振海彻底呆住了。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转向他,继续说道:“张总,你可能不记得了。十五年前,你还是个刚创业的年轻人,你的‘振海集团’当时还只是个小公司。你曾经带着你的方案,来找过我。你说你想参与‘金茂中心’的建设,但你的公司资质不够,被我拒绝了。”
经过我的提醒,尘封的记忆被打开,张振海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翻案,也不是为了要什么补偿。”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诚恳,“我在这片工地上守了五年,亲眼看着这栋楼从打下第一根桩,到今天封顶。我知道,它的设计是完美的,施工是过硬的,它是一栋安全、牢固的建筑。我的心愿,了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儿子陈阳,现在应该也是一个很出色的建筑师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如果你将来有机会遇到他,请你替我告诉他:他爸爸,亲眼看到了这栋楼封顶。楼,很安全。让他放下心里的包袱,做一个正直、负责的工程师。告诉他,我……从没怪过他。”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压在心头十五年的那座大山,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陈工!请等一下!”
身后,传来了张振海带着颤音的、充满敬意的呼喊。
第6章 一顿迟了五年的饭
我没有回头。
李建军快步跟了上来,一把扶住我有些踉跄的身体。他的手很有力,也很温暖。
“老陈……不,陈工……”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你……”
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我没事。
我们两个,一个落魄的总工程师,一个普通的工地工头,在无数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出了那个喧闹的会场。身后,是那栋崭新的、雄伟的大楼,和一段被彻底颠覆的过往。
我们没有回工地,李建军直接把我带到了附近一家小饭馆。
他点了一桌子菜,又点了一瓶好酒。
“陈工,这顿饭,我五年前就该请你了。”他给我满上酒,端起杯子,“我李建军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你算一个!我敬你!”
他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杯子,喝干了杯里的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烧心,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别叫我陈工了。”我笑了笑,“叫我老陈吧,我喜欢这个称呼。”
“好!老陈!”李建军红着眼睛,也笑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聊了很多。我把我这十五年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则一边听,一边不住地感慨和叹息。
“我就说嘛,你肯定不是一般人。”他说,“只是没想到,你身上背着这么大的事儿。老陈,你是个爷们,真正的爷们!”
吃到一半,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的手机,一部早就该被淘汰的老年机,是李建军看我可怜,把他淘汰下来的给了我。这五年,它几乎从没响过。
我疑惑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
“……爸?”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带着哭腔的男声。
我的手猛地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是陈阳。是我的儿子。
十五年了,我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阳阳?”我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爸,是我!你在哪儿?我看到新闻了……张总……张总他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告诉媒体了!爸,对不起!对不起!”电话那头的他,泣不成声。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原来,在我离开会场后,张振海当着所有媒体的面,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没有提我儿子的名字,只是讲述了一个伟大的父亲和工程师,为了守护自己的孩子和职业的底线,默默承受了一切的故事。
他当场宣布,将以振海集团的名义,成立一个“工程师正义基金”,用来帮助那些在行业内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工程技术人员。并且,他个人将出资,聘请最好的律师,为我恢复名誉。
这件事,立刻成了当天最大的新闻。陈阳,就是通过新闻,才知道了我的下落。张振海也通过自己的关系网,迅速找到了他,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了他。
“爸,你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找你!”陈阳急切地问。
我告诉了他饭馆的地址。
半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饭馆门口。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得体、戴着眼镜的青年冲了进来。他比我记忆中成熟了许多,但眉眼间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他冲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爸!”他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伸出粗糙的手,颤抖着,抚摸着他的头顶。我的儿子,他长大了,也成功了。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起来,快起来。”我把他拉起来,“都过去了,傻孩子,都过去了。”
李建军默默地站起身,给我们父子留下了空间,自己到外面抽烟去了。
那天晚上,我和儿子聊了很久很久。他告诉我,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深深的愧疚中,他拼命工作,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结构设计师,就是想做出点成绩,让我能为他骄傲。他也在一直找我,但人海茫茫,毫无音讯。
他说,他要补偿我。他要接我回家,给我最好的生活。
我拒绝了。
“阳阳,你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我看着他,“爸爸不需要你补偿什么。看到你今天能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工程师,爸爸这辈子,就值了。”
第7章 新的地平线
故事的结局,比我想象的要圆满。
在张振海的帮助下,我的名誉得到了恢复。当年的设计院也向我公开道歉。很多过去的老同事、老朋友都联系到了我,为我感到高兴。
但我拒绝了所有工作邀请,包括张振海开出的优厚待遇。
我累了。这十五年,我的人生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心力。我只想过几天平静的日子。
李建军的工程队要转战下一个城市了。临走前,他特地来跟我告别。
“老陈,真不跟我走?”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走了。”我笑着递给他一瓶酒,“以后有空,来家里看我。”
是的,家。
在儿子的坚持下,我在他住的小区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不大,但很干净,有阳光。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我们都需要各自独立的空间。但我喜欢这种感觉,我知道,我的儿子就在不远处,我们随时可以见上一面,一起吃顿饭。
他会经常来看我,给我带些生活用品,陪我聊聊天。我们聊工作,聊技术,聊那些只有我们父子俩才懂的结构和力学。我们之间的隔阂,在那些专业的交流中,慢慢消融了。我能感觉到,他正在从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可以和我并肩站立的男人。
有一天,他拿了一张图纸来找我,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项目。我们爷俩头挨着头,在桌子上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争论着不同的方案。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在设计院里,指点着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场景。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当年的稚嫩和慌张,而是充满了自信和笃定。
我知道,他已经真正地长大了。
我偶尔会和李建军通电话,听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跟我抱怨哪个工人不听话,哪个项目又遇到了难题。我知道,在遥远的另一座城市,他依然在用他的方式,建造着属于他的世界。那件我穿了五年的旧军大衣,被我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好,放在衣柜的最深处。
至于张振海,我们后来也见过几次。他是个有魄力的企业家,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是我的故事,让他重新思考了“成功”的定义。他说,一个企业盖再多的高楼,也不如建立起一个正直、有担当的价值观来得重要。
我常常会一个人,走到那栋我守护了五年的大楼下。
它现在已经成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们在里面工作、购物、生活,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便利。
没人知道,这栋宏伟建筑的背后,藏着一个父亲长达五年的、沉默的守护。
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阳光在玻璃幕墙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心里感到无比的平静和安宁。
我用十五年的时间,毁掉了自己的人生,却也用这十五年,完成了一场最彻底的救赎。我救赎了我的儿子,也救赎了我作为一个工程师的灵魂。
人生就像盖房子,难免会遇到算错的参数,走偏的钢筋。重要的不是永远正确,而是在发现错误之后,有勇气去修正它,有担当去承担它。
我想,这才是生活,教给我最深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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