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转自:凤凰网读书
九儿,有着一张娃娃脸,安静少语,酒品很好,有三个女儿。
2019年,36岁的九儿被查出癌症晚期,积极治疗后得知不可逆转,便毅然转身回家,从容面对余生。
生病期间,九儿找到曾给家里拍过全家福的摄影家朋友王乃功,“有时间的话拍拍我吧,我想把和家人们在一起的时光留下来”。后来,九儿在照片上留下了自己的感受: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是个天使,之所以留在人间,只是因为腿重。”
“肚皮上的伤疤,是生活被我俘虏的微笑。”
“宝贝,我只是提前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为你们布置新家了,就如同你们还没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我已经布置好了这个家。”
......直到死亡来临。
这些照片成为九儿对人世最后的告白。
作为摄影师、朋友、九儿生命最后一程的见证人之一,王乃功和九儿一起成长,生命影响了生命,“我拍下九儿的同时,也照见了我自己。”
照片之外,王乃功亦用文字记录下了她在拍摄过程中的感受和体悟,虽然在这些文字中,“身体的病痛、治疗的煎熬以及精神上的重压,时时会让人有窒息之感”,但她也希望大家能够在九儿的故事中看到希望,看到一点点光亮。
因为,死亡并不纯然阴暗,它只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终点。
本文摘选自《照见》,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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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医生说也就一年半年的事
你给九儿拍,多拍
2020年10月7日,星期三
九儿从楼上下来,寒暄了几句,招呼我们吃东西后就不说话了,只是一袋接一袋吃着面前的小食品。
九儿的面庞比以前成熟了,五官依然精致干净,左眼下眼睑处多了一个红色的小瘤子,应该是化疗后新长出来的。头顶扎着个冲天辫,多余的碎发掖在耳后,她看起来还是像个孩子,完全不是我想象的癌症晚期时骨瘦嶙峋、走不动路的样子。是不是搞错了?
趁着老孙和亦啸(编者注:“老孙”为作者王乃功的丈夫,“亦啸”为九儿的丈夫,两人是发小。)聊着天南海北,我偷偷搜了一下癌症晚期,原来临床上的晚期,是指在原发的病灶之外存在哪怕一处转移灶,都称为晚期。晚期并不代表存在时间非常短,它是指相对来说更难通过局部治疗的手段解决,治愈率更低。大部分癌症晚期病人最开始时几乎没有任何症状。
原来如此。
一碟的小食品吃完又续上,九儿又抓起一袋,我担心我们这么坐下去她会吃吐了,赶紧提议给孩子们拍点照片。九儿妈妈跟着我们上楼,她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打手势递眼色,生怕我不知道,意思是让我给九儿拍,多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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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楼上,我和三个孩子聊着学校的事情,九儿还是不太吱声,倚在孩子的床上若有所思。我注意到九儿左脚往上缠着弹力绷带,并且明显比右腿粗了许多,她们说是淋巴水肿,手术后淋巴清扫的后遗症。
还没有拿出相机,九儿妈妈就把我叫到另一个房间,“九儿的日子不多了,扩散得全身都是,医院说也就一年半年的事,你来要给她多拍哦。”说话间,眼泪就成串地滑了下来……回到孩子的房间,九儿仍在翻来覆去端详自己的手,还好,三个女孩在房间叽叽喳喳……
数码相机噼里啪啦一顿操作,女孩子天生爱美,再一起回看照片,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继续……终于有理由带上九儿了。
九儿正襟危坐,很严肃,我努力调节着气氛,坐到窗边的九儿表情放松了些许,她把脸望向窗外,一瞬间我明明看到她的眼眶湿润了,但是少顷,她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我没敢去打扰她,故作轻松地招呼九儿妈妈和孩子们一起拍个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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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的情绪是意料之中;除了腿和眼睑上的小瘤子,完全就像个正常人,却是意料之外。
从九儿家里出来已是华灯初上,广济寺塔的造型灯也眨着眼睛亮了。九百多年了,这座辽代古塔一直沉默无声地伫立在那里。古塔之上,斗转星移经过了多少回?古塔之下,来来往往又走过了多少人?
你,我,他,她,不过是它脚下的一粒粒灰尘。
02.
我其实是个天使
之所以留在人间,只是因为腿重
2020年12月26日,星期六
九儿的日常很简单,她和家里人同样起居,吃同样的饭菜,如果说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就是户外活动少了许多,那是因为她的这条腿。
术后淋巴清扫带给九儿的后遗症,除了疼痛还有淋巴水肿。平时只能做做按摩防止栓塞,日常下地要缠弹力绷带或者穿上强力压缩长筒袜。我曾经看过她不穿这种袜子的时候,在地上活动时间稍长,从脚趾往上就会泛出郁黑的颜色,腿和脚会愈加肿胀,那是因为全身的淋巴液都集中在了这条腿上。
穿强力压缩长筒袜是一项技巧与力量并用的活计,尽管只穿一只,但完整穿在原本肿胀的大象腿上满头大汗是配套程序。一切准备停当,一个小时也就差不多了。相比穿强力袜,穿鞋袜会省事许多,只是九儿的两只脚差距太大,后来索性同样的鞋买两双,一双35码,一双38码,这也是无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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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九儿的心态一直很美丽,有一次她搬着大象腿对着金子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是个天使,之所以留在人间,只是因为腿重。”
03.
在他们彼此的目光里
我看到无声的拥抱在闪烁
2021年1月7日,星期四
在九儿家出出进进久了,发现亦啸每晚都会为九儿弹吉他。九儿说这是他俩的“晚课”,也是九儿最享受的时刻。
“太有意思了,你们这样多久了?从你生病开始吗?”
“好多年了,孩子打小就这样,那时我还能陪他喝点酒,现在不行了。”九儿有点害羞。
我不敢相信,电影里的浪漫情节在现实里居然存在。九儿也不无感慨,所有人都害怕衰老,但如果能以这样的方式和最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何尝不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可是现实,对九儿来说却是莫大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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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我们复现了这一场景。不知为什么,吉他的共鸣声在今晚格外有穿透力,房间里回荡的分明是我们各自心灵深处的那份寂寞、牺牲与欢喜。我看见,九儿哭了,哭得很节制……
原本我是一个回避悲伤的人,而这一刻,克制的情感和暗涌的爱意似乎有一种惊人的力量,突破了我心中的某个堤防。我屏住呼吸,静静按下了快门。
“再唱一首吧,我没听够。”于是,《念亲恩》《一生不变》《一生不可自决》……一支支老歌在房间里流淌。这世上有好多美好是无法言说的,就像我们总会怀念某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此刻,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在他们彼此的目光里,我分明看到无声的拥抱在闪烁。
摄影,如何拍出人的尊严?无关乎图式与风格,而是要把人物作为独一无二的个体来呈现,他有自己的个性、愿望和经历,他会讲述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基于摄影师的设定而创造的故事。在九儿的故事中,她作为主角,虽然遭受病痛的重创,日复一日承受折磨,但这并非全部,她的生活,她的生命,依然在汩汩流淌。
这一刻,爱,比死亡更强大。
04.
我拍摄工作的本质改变了
我要陪九儿面对死亡
2021年11月6日,星期六
苦难的来临总是静默的,迅疾而锋利。
有一段时间没和九儿见面了,最近事情有点多。突然接到亦啸电话:“九儿不太好,就剩不到30克血,医生说随时吧……”我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飞奔到九儿那里。
病床上的九儿看上去和几个月前很不一样,甚至和她几周前去北京时的样子都差很远。她的脸色苍白,看得出她很不好受,吃力地把腿挪来挪去地想使自己尽量舒服点。她说最近丢血特别快,就去了几次卫生间。她说她受够了宇宙中的小概率事件。她说她感觉这回真的快了,尽管没有人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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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我们能掌控的其实原本就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多。人们最难以接受的事实是:即使自己把所有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还有可能抽到一支下下签。
“你会陪着我,直到我死去吗?”九儿突然问我,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这是我和九儿探讨过的话题,因为要完成一本家庭相册,我对九儿的拍摄将持续到她生命的终点,以她对生命的态度作为一生的礼物送给孩子。然而此刻,九儿的问话显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她渴望我陪伴她面对死亡。我努力消化这句话,我深知这句话,不,是这份承诺的分量,让我犹豫、迟疑的是自己能不能帮助好九儿,万一我说错什么做错什么,那该怎么办?万一我让她失望了怎么办?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九儿又重复了一遍,有一丝丝的恳切。凝视着九儿清澈的眼睛,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无法拒绝她,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拒绝她。
而从现在开始中,不——此时此刻,我拍摄工作的本质改变了:我要陪伴九儿面对死亡。
05.
这世上没有天生勇敢的人
只有为了爱而选择勇敢的人
2022年3月28日,星期一
陪伴过肿瘤病人的都知道,肿瘤病人到了末期不是病死的,而是疼死的。我虽然知道癌细胞早已吞噬了九儿全身,但她一直在口服止痛药,再加上她惊人的忍耐力,所以每次见面时她的状态都还好。
今天,我真正目睹了她的艰难时刻,因为现有的止痛药缓解不了她的疼痛,提前发作了。
下午,我如约来到九儿家里。一进屋就被异样的安静笼罩住了……
九儿紧锁眉头,额上的青筋很有力地蹦着,豆大的汗珠排布在额头、嘴角和鼻翼周边,头发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却有那么一绺倔强地立着,枕头的面已经打湿了……屏住呼吸,我抽出纸巾轻轻蘸去她脸上的汗珠,九儿张开睫毛,眼神疲惫却柔和,“嫂子,你来了,等我缓一会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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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拍了,不拍了,不急,今儿个咱不拍了。”
“再不拍你就没机会了,你要抓紧了……”九儿哽咽着,眼泪簌簌地滑下来。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巨大的异物堵着,紧紧抓住她的手。
“嫂子,你帮我把枕头翻个面。”
房间很静,窗外的广场舞音乐隐隐地传来。一年级的金子(编者注:九儿的小女儿)因为疫情停课在隔壁自说自话:“小九儿,这个问题你来回答!小九儿,小九儿,你又溜号了!”一阵急促的敲黑板的声音,“什么?!你都错几遍了?也不长记性,小九儿,罚你把这道题抄写30遍……”
是金子在那里对着一堆娃娃讲课……
自从九儿选择了回归家庭度过余下的日子以来,同一个屋檐下朝夕与共,三个孩子只是知道妈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却没有感受到病痛对妈妈的折磨,更没有感受到妈妈随时会撒手人寰的压抑。这不是因为孩子们粗心,而是九儿控制着情绪和声音,崩而不溃。无数个漫漫长夜,九儿就是这样任凭病痛一点点地啃噬自己,却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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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没有天生勇敢的人,只有为了爱而选择勇敢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九儿睁开眼,“嫂子,我饿了,让舅妈给我做点吃的。”
“我带来了榴莲披萨,舅妈煨了牛肉汤……这就好。”
“妈,你咋这么能睡,都下午了。”金子闻声过来。
“哎呀金子,对不起啊,妈妈一直都告诉你妈妈在打怪。可是,妈妈这次没有打赢小怪物,妈妈失败了。看来,妈妈还是要再修炼修炼,多买一些装备了。”
爱是向下疼的,透彻得无私,宽容得敦厚。
06.
每张底片上
九儿的眼角处都有一滴眼泪
2022年4月26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亦啸停止诵念,睁开眼看向时钟,15点16分,他平静地说:“我想她已经走了。”
死亡袭来,不再是一个词。我抱紧九儿妈妈的肩。
“这会儿她刚走,你们简单收拾一下,千万不要惊扰她,眼泪不要掉在九儿的身上,让她好好走。”
静静目睹九儿离去。我们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现在它真的降临了,没有意外,又默然震撼。梵音袅袅,我甚至没有察觉她到底在哪一瞬间离开。
生命是这样的,死亡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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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计划这个时刻我要留下九儿最后的生命肖像,但意料之外的是断食后的九儿仅仅四天就停摆了。
一切都猝不及防,此刻我需要回家取5×7底片,我需要去放大照片,我需要再去取些百合马蹄莲……我觉得自己很冷静,可是奇怪的是拥有12年驾龄的我在马路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熄火熄火再熄火,许是九儿想让我回去陪陪她吧。
晚上,我一个人在楼上静静地陪着九儿。伴随着犹如天籁的梵音,九儿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美好而舒展,像一场温柔的睡眠。的确,恶疾下,我目睹了九儿容颜的逆生长,直到临走也没有脱相,也许这就是爱和信仰的力量吧。
“九儿啊,这是最后一次陪你了,这是属于我俩的时刻,是不?……”我轻声和九儿说话。这一次拍摄再也不用着急不用紧张了,我把每一个动作放慢放轻放缓。我没有使用闪光灯,不想惊扰她。
将近午夜,我缓缓地开着车,路灯在倒退,树影在倒退,一幢幢楼房在向黑夜倒退,九儿的一颦一笑闪现其间,耳畔里盘旋的还是空渺的梵音。对芸芸众生来说,这是一个普通而安宁的夜晚。一顿猛烈的咳嗽,伴随着胸口撕裂的快感,我将车停到路边……
后半夜了,我必须要把今天的底片冲洗出来,我不敢保证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己的拍摄是否万无一失。老孙来到地下室问我害怕不。“好吧,如果不困,你就陪着我吧。”暗房里一切如故,这是我无比熟悉的地方,黑暗中伴随着计时器的滴答声,我总感觉到头顶之上似有莹莹光亮。
冲洗结束,我发现,每张底片上,九儿的眼角处都有一滴眼泪……
本文摘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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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见》
副标题:《九儿》摄影手记
作者: 王乃功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铸刻文化/单读
出版年: 2025-9

编辑 | 蛋饼 串串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书中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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