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秀梅,在汇儒养老院当护工快八年了。
八年,不长不短,但足够我看透很多人情冷暖。
我们这行,说白了,就是伺候人。伺候那些自己动不了、家人顾不上、被时间抛弃了的老人。
每天的工作,就是屎尿屁、喂饭、翻身、擦洗,琐碎得像一地鸡毛,但你得一根根捡起来,还得理顺了。
很多人觉得,把老人送进养老院,就是花钱买个省心,买个孝顺的名声。
他们以为,交了钱,老人就能得到24小时无微不至的照顾,比在家里强。
是,物质上,或许是。
我们有专业的护理,定时的三餐,干净的床铺。
但有一样东西,我们给不了,钱也买不来。
这一点要是安顿不好,我跟你说,把老人送来,真不如不送。
那不是养老,是把他推上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最亲的人,凌迟处死。
这事,得从宋大爷说起。
宋大爷叫宋德海,七十八岁,退休前是个中学物理老师。
他被送来的那天,阵仗挺大。
一辆黑色的奥迪A6,后面跟着一辆白色的大众。
车上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一看就是他的子女。
开奥迪的是大儿子,宋建成,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下车就在打电话,声音洪亮,谈的都是几百万的单子。
开大众的是女儿,宋佳慧,穿着讲究的套裙,但眉眼间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怨气。
最后下车的是小儿子,宋家明,看着最老实,戴个眼镜,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跑前跑后地张罗。
宋大爷是被小儿子搀扶着下来的。
他个子不高,清瘦,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洗得发白,但很干净。头发花白,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浑浊里透着一丝精明和不安。
他没说话,只是抿着嘴,打量着我们养老院那块有点掉漆的招牌。
“爸,就是这儿了。环境不错的,我考察了好几家,这家最清净。”大儿子宋建成挂了电话,走过来,拍了拍宋大爷的肩膀,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
女儿宋佳慧立马接上话,声音尖锐了八度:“清净?哥,你考察过?你来过几次?从头到尾不都是我在跑?现在话说得好听!”
宋建成的脸瞬间就挂不住了:“我忙!公司那么大摊子事,我不挣钱,拿什么给爸交养老院的费用?你以为这钱是大风刮来的?”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宋佳慧的眼圈红了,“爸生病住院,你在哪儿?你除了打钱,还做过什么?我请假扣工资,熬夜陪床的时候,你怎么不问问我钱够不够花?”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小儿子宋家明赶紧打圆场,“今天送爸过来,别吵了,让爸心里难受。”
他们三个人,就在养老院的大门口,当着我们好几个护工和来往老人的面,吵了起来。
而宋大爷,他们的父亲,就站在风暴的中心。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原本还算挺直的腰杆,一点点地弯了下去。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完了,又来一个。
这样的家庭,我们见得太多了。
子女们把养老院当成一个舞台,把老人当成一个道具,上演的,是他们自己那出关于责任、金钱和情感纠葛的烂戏。
我走上前,接过宋家明手里的行李,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是宋大爷吧?房间都准备好了,我带您上去看看?”
宋大爷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那种……怎么说呢,是一种“麻烦你了”的客气,还有一种深藏的、认命了的悲凉。
他点了点头。
安顿宋大爷的过程,又是一场小型战争。
房间是双人间,靠窗的床位。
宋佳慧一进去就皱起了眉头:“怎么是双人间?我哥不是说要单间吗?”
宋建成不耐烦地挥挥手:“单间没了!我问过了,要等。先住着,有了再换。”
“等?等到什么时候?爸一辈子好干净,让他跟别人住一间,他能习惯吗?”宋佳慧一边说,一边用挑剔的眼神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检查一件次品。
“那能怎么办?你以为这是五星级酒店,想住什么房型就有什么房型?”
“你当然无所谓了!反正你又不来!遭罪的还不是爸!”
我赶紧解释:“阿姨您放心,跟宋大爷同屋的王大爷人很和善,生活习惯也好,很安静的。”
宋佳慧瞥了我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然后就是整理东西。
宋佳慧带来的,是日常用品。毛巾分了擦脸的、擦脚的、擦身的,摆放位置都有讲究。牙刷、牙膏、漱口杯,都用标签贴好了。床单被罩,是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带着一股熟悉的樟脑丸味。
她一边收拾,一边数落:“爸,你看你这件毛衣,都起球了,回头我给你买新的。这双鞋也旧了,不能穿了……”
宋大爷就坐在床边,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她摆布。
大儿子宋建成,则负责“宏大叙事”。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李姐是吧?这是三千块钱,算是我个人给你的。我爸这边,你多费心。他喜欢吃点软和的,喜欢看报纸,你多担待。钱不够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小儿子宋家明,一直在默默地干活。接水,铺床,把宋大爷的收音机调好,试了试床头的呼叫铃。他做得多,说得少,偶尔抬头看看他哥,又看看他姐,眼神里满是无奈。
这一家人,分工明确。
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一个和稀泥。
看起来,是个完美的闭环。
但他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另外两个人:你看,我做得比你好,我比你更孝顺。
他们不是在为宋大爷考虑,他们是在互相较劲。
安顿好之后,他们要走了。
临走前,宋佳慧拉着宋大爷的手,眼泪汪汪:“爸,你安心在这儿住着,我一有空就来看你。缺什么就给我打电话,别怕花钱。”
宋建成也过来,拍拍父亲的背:“爸,有事就找李姐,或者给家明打电话。我那边项目忙完了就来看你。”
宋家明只是说:“爸,你好好休息。”
宋大爷一直点头,嘴里说着:“好,好,你们忙,都回去吧。”
等奥迪和大众的车尾灯消失在院门口,宋大爷才慢慢地转过身。
他脸上的那点强撑出来的笑意,瞬间就垮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片小花园,看了很久很久。
我没去打扰他。
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小小的房间,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了。
而这个世界的天气,是晴是雨,不由他,也不由我们,全看他那三个子女的心情。
我当时就想,宋大ye,以后您的日子,怕是难熬了。
我说的“那一点”安顿好,指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钱,不是物质,也不是找一个多好多贵的养老院。
是“人心”。
是子女们在把老人送来之前,自己内部,先要把心给统了,把帐给算清了。
这个帐,不是经济账,是感情账,是责任账。
你们得关起门来,吵个天翻地覆也好,打一架也罢,但必须得达成一个共识:
从今天起,我们共同的目标,是让老人安度晚年。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攀比、算计,到此为止。谁出钱,谁出力,怎么探视,怎么分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最重要的是,不要把你们的战场,搬到养老院来。
不要把老人,当成你们互相攻击的武器,或者彰显自己孝心的道具。
可惜,宋大爷的三个子女,显然没有安顿好这一点。
他们把养老院,当成了他们家庭矛盾的延续。
宋佳慧,是“表现型孝顺”的典范。
她来得最勤,几乎隔一天就来一次。
每次来,都带着东西。今天是新买的羊毛衫,明天是进口的蛋白粉,后天是据说对心血管好的保健品。
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大声地告诉宋大爷:“爸,这件衣服纯羊毛的,两千多,你穿着暖和。”“爸,这蛋白粉我托人从国外带的,你每天一定要喝。”
然后,她就开始检查工作。
她会用手指抹一下窗台,看看有没有灰。
她会掀开宋大爷的被子,闻闻有没有异味。
她会跑到食堂,质问今天的饭菜为什么不够软烂。
她对我说话,永远带着一种审视和不信任。
“李姐,我爸今天喝了多少水?你们记录了吗?”
“李姐,我爸的药按时吃了吗?是饭前还是饭后?”
“李姐,我爸说他昨晚没睡好,是不是同屋的王大爷打呼噜了?你们不能想想办法吗?”
她不是在关心她父亲,她是在宣示主权。
她用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来证明自己是付出最多的那一个,来衬托她两个兄弟的“不孝”。
每次她来,宋大爷都特别紧张。
他会提前换上干净衣服,坐在床边等着。女儿来了,他就陪着笑脸,听着女儿的各种安排和数落。
女儿走了,他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力气,半天缓不过劲来。
有一次,宋佳慧又在挑剔我们的工作,说我们给宋大爷洗的衣服没熨平整。
宋大爷小声说了一句:“挺好的,不用那么麻烦。”
宋佳慧立刻就火了:“什么叫不用麻烦?爸,你就是心太软!我们交了钱的,他们就得提供最好的服务!你别总替他们说话!”
宋大爷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都心疼。
他哪里是心软,他是怕啊。
他怕女儿跟我们吵起来,我们这些护工会给他脸色看。
他住在这里,是寄人篱下。他的一切,都得仰仗我们。他怎么敢得罪我们?
宋建成,则是“遥控式孝顺”。
他大概一个月来一次,每次都像领导视察。
他不会检查卫生,也不会问吃喝拉撒。
他一来,就先找我,或者找院长。
“我爸最近怎么样?钱还够吗?要不要再请个一对一的特护?”
然后,他会给宋大爷买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最新款的按摩椅,超大屏幕的平板电脑,名贵的茶叶。
那些东西,宋大爷根本用不上。
按摩椅太大,房间里放不下,最后堆在储藏室里。
平板电脑,宋大爷连开机都费劲,更别提上网了。
茶叶,他喝了一辈子的高碎,根本品不出龙井和普洱的区别。
但宋建成不管这些。
他用这些昂贵的礼物,来弥补自己时间上的缺席,来堵住妹妹那张抱怨的嘴。
他每次来,都会跟宋大爷聊几句,内容永远是他的生意,他的公司,他新签的合同。
宋大爷根本听不懂,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
有一次,宋建成来,正好碰上宋佳慧也在。
那场面,简直是火星撞地球。
“哟,大忙人来了?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宋佳慧阴阳怪气地开口。
宋建成皱了皱眉:“我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给你带了套化妆品,放车里了,待会儿拿给你。”
“我稀罕你的化妆品?你有那钱,多给我爸买两斤排骨炖汤喝比什么都强!”
“爸缺排骨汤吗?我每个月给的钱不够他吃排-骨?”
“钱能代替人吗?爸需要的是陪伴!你懂不懂?”
“我需要挣钱!没有我挣钱,你们哪有现在的生活?爸能住进这么好的养老院?”
他们就在宋大爷的病床前,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吵得不可开交。
宋大爷坐在中间,头埋得低低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床单,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说:“宋先生,宋女士,大爷该吃药了,需要安静。”
他们这才停下来,互相瞪了一眼,各自散去。
他们走后,我给宋大爷倒水吃药。
他的手抖得厉害,药片掉了好几次,都捡不起来。
我帮他把药喂进嘴里,他咽下去的时候,呛得满脸通红,咳了半天。
等他喘匀了气,他抬起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光。
他说:“小李啊,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我心里一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大爷,您别多想。儿女都忙,能来看看您,心里都是有您的。”
这话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虚伪。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宋大爷发烧了。
38度5。
我们赶紧通知家属。
小儿子宋家明第一个赶到。
他也是最可悲的一个。
在那个家里,他没有话语权。哥哥有钱,姐姐有理,他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来尽自己的孝心。
他每周都会来,不像姐姐那样带着审视,也不像哥哥那样带着炫耀。
他就是来陪着。
他会给宋大爷读报纸,虽然宋大爷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他会陪宋大爷下象棋,虽然宋大爷的棋路早就乱了,他每次都得故意输。
他会给宋大爷剪指甲,刮胡子,动作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珍宝。
他从不抱怨,也从不邀功。
但他的这种“好”,在哥哥姐姐眼里,就成了“没本事”。
宋佳慧会说:“家明,你就是太老实了!该跟护工提的要求,你得提啊!不然他们就欺负咱爸!”
宋建成会说:“家明,工作上要多用点心,别总往这儿跑。爸这边有我呢,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他们都看不起他。
但只有在宋家明来的时候,宋大爷才是最放松的。
他会跟小儿子聊聊过去的事,聊聊他年轻时候教书的趣闻。
虽然那些故事,宋家明可能听了八百遍了。
那天晚上宋大爷发烧,宋家明来了,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宋建成和宋佳慧也来了。
他们不是来看父亲的,是来追究责任的。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烧?是不是你们晚上没盖好被子?”宋佳慧质问我。
“肯定是护理不到位!我交了那么多钱,就是这么照顾我爸的?”宋建成对着院长发火。
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我们整个护理部搅得天翻地覆。
宋家明想劝,根本插不上嘴。
而病床上的宋大爷,烧得迷迷糊糊,听着儿女的争吵声,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
从那次发烧之后,宋大爷的身体,就垮了。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精气神,一下子没了。
他开始变得沉默,整天整天不说话。
他开始拒绝吃饭,喂到嘴边,他就扭过头去。
他开始失禁,大小便都拉在床上,眼神里充满了羞愧和绝望。
我们给他换洗的时候,他会用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他不是在跟我道歉。
他是在为自己的衰老,为自己的无能,为自己给子女带来的“麻烦”,而感到无地自容。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累赘”。
而他的子女们,并没有因为他的衰弱而团结起来。
恰恰相反,他们的战争,升级了。
宋佳慧来得更勤了,她带来的汤汤水水,宋大爷一口也喝不下去,她就把火气全撒在我们身上。
“你们是不是虐待我爸了?为什么他不吃饭?”
“我爸瘦了这么多,你们眼睛瞎了吗?”
宋建成开始更频繁地砸钱。
他请了24小时的特护,一个姓王的阿姨。
这下,宋佳慧更不满了。
“哥,你什么意思?你请特护,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养老院?你是不是觉得,花钱就能解决一切?”
“我就是想让爸得到更好的照顾!你每天来吵吵嚷嚷的,除了增加他的精神负担,还有什么用?”
他们的争吵,从房间,到走廊,再到院长的办公室。
整个养老院的人,都知道宋家的这摊子事。
那些同样住在这里的老人,看宋大爷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怜悯。
宋大爷彻底不说话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眼神,是空的。
就像一盏油灯,里面的油,快要耗尽了。
我有时候在想,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在后悔,后悔自己老了,动不了了?
他是不是在怀念,怀念那个还能在讲台上挥斥方遒的自己?
还是,他只是在等待,等待这一切的结束?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日的下午。
那天,宋家的三兄妹,难得地凑齐了。
不知道是谁提议的,说是要开个家庭会议,商量一下宋大爷下一步的治疗和护理方案。
会议地点,就在宋大爷的病房里。
当着宋大爷的面。
我当时就觉得,要出事。
果然。
会议一开始,就歪了楼。
从“要不要请专家会诊”,变成了“这些年谁的功劳大,谁的贡献小”的批斗大会。
“我为了照顾爸,工作都快丢了,你们知道吗?”宋佳慧先发制人。
“我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拼死拼活,我容易吗?没有我,你们哪来的安稳日子?”宋建成寸步不让。
“哥,姐,你们别吵了,我们是来商量爸的病的……”宋家明弱弱地插了一句。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除了会和稀泥,还会干什么?”宋佳慧和宋建成,竟然异口同声地吼向了小弟。
宋家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然后,战火又重新烧回他们俩身上。
他们开始翻旧账,从十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一直翻到昨天谁打电话的语气不对。
声音越来越大,言辞越来越激烈。
各种不堪入耳的词,都从他们这些体面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嘴里,蹦了出来。
我跟特护王阿姨站在门口,几次想进去劝,都被他们吼了出来。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一个护工,管得着吗?”
而宋大爷,就躺在他们中间。
他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家具,身上落满了他们争吵的灰尘。
一开始,他还在动,手指会抽搐一下。
后来,他就不动了。
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注意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我心里一紧,觉得不对劲。
我冲了进去,大声喊:“别吵了!你们看看大爷!”
他们这才停下来,转头看向病床。
只见宋大爷,身体开始轻微地抽搐,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爸!爸你怎么了!”
三个人都慌了,围了上去。
我赶紧按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医生和护士很快赶到。
“快!让开!病人是急性心梗!”
一阵手忙脚乱的抢救。
推着移动病床,往抢救室送。
三兄妹跟在后面,脸色煞白,六神无主。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宋佳慧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发着抖:“李姐,我爸……我爸他不会有事吧?”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同情。
我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他有没有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他今天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三个,都是凶手。”
我的话说得很重。
但那一刻,我忍不住。
我做了八年护工,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我见过寿终正寝的,也见过病痛折磨的。
但我从没见过像宋大爷这样,被自己的亲生子女,活活“气”死的。
是的,就是气死的。
医生后来说,宋大爷本来心脏就不好,最忌讳情绪激动。
那场争吵,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大爷在抢救室里待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宋家的三兄妹,就守在抢救室门口。
他们谁也不说话,就像三座沉默的雕像。
那种死一样的寂静,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我不知道他们在那三天里想了什么。
或许是后悔,或许是恐惧,或许,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好决定下一步该由谁来承担更多的责任。
三天后,宋大爷被抢救了回来。
命是保住了,但人,彻底垮了。
中风,偏瘫,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眼睛能动,嘴巴能吃,但再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植物人。
他从那个战场上,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退了下来。
他再也不用听子女的争吵,再也不用看他们的脸色,再也不用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羞愧。
世界,终于清净了。
出院后,宋大爷又被送回了养老院。
这一次,送他回来的,只有小儿子宋家明一个人。
宋建成和宋佳慧,没来。
听家明说,他哥的公司出了点问题,焦头烂额。
他姐,大病了一场,也憔悴了不少。
那场抢救,像一记重锤,把他们都砸醒了。
但代价,太大了。
之后的一年里,宋家的画风,彻底变了。
宋佳慧还是会来,但不再挑剔,不再抱怨。
她会坐在宋大爷的床边,给他读报纸,讲一些单位里的趣事。
虽然宋大爷没有任何回应。
她会给宋大爷按摩僵硬的四肢,动作笨拙,但很认真。
有一次我进去,看到她一边给宋大爷擦手,一边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爸,对不起……对不起……”
宋建成也还是会来,但不再像领导视察。
他会推掉应酬,在周末的下午,安安静静地陪着。
他会把公司的报表,拿给宋大爷看,指着上面的数字,说:“爸,你看,我们这个季度的利润又涨了。这都多亏了您以前教我的,做人要踏实。”
虽然宋大爷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
宋家明,依然是那个默默做事的人。
他包揽了所有跟医院、跟养老院对接的杂事。
他们三兄妹,开始有了分工,有了合作。
他们会错开探视的时间,保证每天都有人来。
他们会一起商量护理方案,语气平静,态度诚恳。
他们,终于学会了怎么当子女。
在他们的父亲,再也无法回应他们的时候。
他们把那颗没有安顿好的“人心”,用父亲的半条命,给安顿好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如果他们能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该有多好。
如果他们在把宋大爷送来之前,就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次。
把所有的不满、委屈、算计,都摊在桌面上。
然后告诉自己,从今往后,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的敌人,是时间,是疾病,而不是彼此。
那宋大爷的晚年,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他是不是还能在天气好的时候,拄着拐杖,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跟王大爷杀一盘棋?
他是不是还能在吃饭的时候,跟我们抱怨两句,今天的菜咸了,淡了?
他是不是还能在小儿子来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再讲一遍那个他讲了八百遍的年轻时的故事?
可惜,没有如果。
这就是我,一个养老院护工,最想对那些准备把父母送来的子女们,说的话。
在你们决定把他们交给我们之前,请你们,先把自己家里的那点事,安顿好。
你们要明白,养老院,只能解决“养”的问题,解决不了“老”的根源。
老的根源,是孤独,是恐惧,是价值感的丧失。
这些东西,只有亲情,才能慰藉。
如果你们把家庭的矛盾带进来,那你们给老人的,就不是慰藉,而是双倍的酷刑。
他们一面要忍受身体的衰老,一面还要承受你们带来的精神折磨。
我们护工,可以为他擦屎擦尿,但擦不掉他心里的眼泪。
我们可以给他喂饭喂药,但喂不进他灵魂里需要的温暖。
别再把老人当成你们的战场了。
他们辛苦了一辈子,不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要看你们的脸色,当你们的裁判,为你们的矛盾而心惊胆战。
先处理好你们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
这,比找一万个金牌护工,住一万个高级养老院,都重要。
这一点安顿不好,我再说一遍。
不如不送。
真的,不如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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