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把那张存着他半辈子积蓄的银行卡推到我面前时,我心里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塌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们结婚这一年多以来,真正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从来不是我那个已经过世多年的前夫,也不是他偶尔会提起的亡妻,而是每晚熄灯后,那漫长又难熬的十分钟。
整整一年,三百多个夜晚,我们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躺在一张两米宽的大床上,背对背,各自守着一座孤岛。沉默是唯一的语言,呼吸是唯一的交流。我以为,搭伙过日子的再婚夫妻,大抵都是如此,直到我孙子乐乐那张诊断书,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们之间所有虚假的平静。
这一切,都要从一年前,我决定嫁给老李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说起。
第1章 新的屋檐,旧的习惯
我叫陈秀兰,那年53岁。从纺织厂退休后,日子一下子就空了。儿子小军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我一个人守着一套老两居,守着满屋子关于前夫老赵的回忆,过了快十年。
老赵是得急病走的,快得像一阵风,没给我留下太多悲伤的时间,就把所有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我身上。那些年,我既当爹又当妈,供儿子读完大学,看着他娶妻生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人一闲下来,孤独感就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心墙。
是社区的王姐给我介绍的老李,李卫东。他比我大两岁,以前是中学的物理老师,妻子也是因病去世的。他有个女儿,早就嫁到了外地。王姐说,老李人本分,会过日子,退休金也不少,关键是,他也想找个伴儿,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
我们见了面,就在公园的相亲角。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慢条斯理,很有礼貌。我们聊了聊各自的过去,对未来的打算。他说:“秀兰,咱们这个年纪,图的不是风花雪月,就是个知冷知热,回家有口热饭吃,有个人能说说话。”
我点头,他说的话,正是我心里想的。
我们的结合,顺利得像水到渠成。没有隆重的婚礼,就是双方子女见了个面,吃了顿饭,然后去民政局领了证。我把我的老房子租了出去,搬进了老李那套宽敞的三居室。
刚开始的日子,是带着点客气的和谐。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饭,把他爱吃的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他则包揽了所有需要力气的活儿,换灯泡,修水管,从不让我沾手。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去散步,聊些家长里短,邻里八卦。在外人看来,我们俨然是一对恩爱的黄昏伴侣。
儿子小军来看我,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和我红润的气色,也替我高兴:“妈,看你现在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
我笑着说好,心里却有一块地方,始终是悬着的,落不到实处。
那块悬着的地方,就是每晚临睡前的那十分钟。
我们的卧室很大,床也很大。他睡左边,我睡右边,中间隔着的距离,仿佛能再躺下一个人。我们各自有一个床头柜,一盏台灯。他习惯睡前看半小时的书,通常是历史或者哲学类的,我看不懂。我呢,就拿手机看看短视频,或者跟我儿子聊几句微信。
每到晚上十点,他会准时放下书,说一句:“睡吧。”
然后,他关掉他的那盏灯,翻身,背对着我。
我也会放下手机,关掉我的灯,学着他的样子,翻身,背对着他。
然后,黑暗和寂静就像潮水一样涌来,将我们彻底淹没。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钟表在墙上滴答作响的声音,甚至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我们离得那么近,身体的温度仿佛都能透过薄薄的被子传递过来,可我们的心,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这十分钟里,我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我会想起老赵,想起以前我们睡前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会跟我讲单位的趣事,我会跟他抱怨菜市场的菜价,说着说着,就在彼此的絮叨声中沉沉睡去。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隔阂。
可和老李,我们之间是沉默的。我们不谈论过去,因为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我们也很少规划未来,因为未来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显得有些奢侈和不确定。我们只活在当下,活在这种客气、疏离的平静里。
我尝试过打破这种沉默。有一次,我轻声问他:“卫东,你今天看的什么书啊?”
黑暗中,他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疲惫:“哦,讲宋朝历史的,你也不感兴趣。”
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
还有一次,我试着把脚往他那边挪了挪,想寻求一点温暖的接触。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又往床边挪了挪,给我们之间留出了更宽敞的距离。
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我安慰自己,陈秀兰啊陈秀兰,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指望什么呢?再婚,不就是找个伴儿搭伙过日子吗?白天有人陪着说说话,晚上回家有盏灯亮着,生病了身边有个人能递杯水,这就够了。别要求太多,别自寻烦恼。
于是,我渐渐习惯了这睡前的十分钟。习惯了背对背的姿势,习惯了在沉默中各自入睡。我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室友”,一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互相照顾,但精神上各自独立的室友。
直到有一天,老李的女儿李莉从外地回来探亲,我们之间这种脆弱的平衡,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第2章 一道菜,两种心思
李莉回来那天,我特意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食材。我知道老李疼这个女儿,也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证明她父亲的选择没有错。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有李莉爱吃的糖醋排骨,也有老李喜欢的红烧肉。
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李莉是个爽快的姑娘,一口一个“陈阿姨”叫得也甜。她给我讲她工作中的趣事,还给我看了她手机里孩子的照片。
老李看着女儿,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他不停地给李莉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看着他们父女情深的样子,心里也暖暖的。我笑着给李莉也夹了一筷子我做的糖醋排骨,说:“莉莉,尝尝阿姨做的这个,看合不合你口味。”
李莉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陈阿姨,您这手艺真棒。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点撒娇的口吻对老李说,“爸,还是没您做的好吃。我记得小时候,您做的糖醋排骨,那个汁儿收得恰到好处,酸甜口儿绝了。”
老李哈哈大笑,一脸得意:“那是,你爸我当年也是练过的。”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里像是被一根小针轻轻扎了一下。倒不是嫉妒,就是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我忙活了一下午,得到的评价却是“不如你爸”。
接下来,李莉又指着那盘红烧肉说:“爸,您现在还自己做饭吗?我记得以前您做的红烧肉,都是放冰糖的,颜色红亮,肥而不腻。陈阿姨这个,好像是放的白糖吧?”
老李看了一眼那盘肉,点点头:“嗯,你陈阿姨习惯用白糖。”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那种平淡的语气,却比直接的批评更让我难受。那盘红烧肉,是我特地按照他的口味做的,他平时吃得都很香,可到了女儿面前,就成了“习惯用白糖”的普通菜色。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这个家,充满了李卫东和他女儿的回忆。每一道菜的味道,每一个物件的摆放,似乎都有它们固定的标准,而我,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努力想要融入却始终不得其法的后来者。
晚上,李莉住在次卧。我和老李躺在床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
但今晚的沉默,格外压抑。
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呼吸都比平时重一些。我等着,等他开口。或许他会为女儿的口无遮拦解释两句,或许他会安慰我一下。
可我等了很久,只等到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黑暗中,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我赶紧用手背擦掉,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我问自己,陈秀兰,你委屈什么呢?人家父女俩感情好,怀念过去的味道,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一个半路夫妻,凭什么要求人家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可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我付出了真心,却感觉自己像个保姆,一个努力讨好主人家,却始终被隔绝在外的保姆。
第二天,李莉要走了。临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陈阿姨,这是我爸让我给您的。他说您平时操持家里辛苦了,这是给您的辛苦费。”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感觉像是捏着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我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老李,他正和女儿说着话,没有看我这边,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
他用钱,来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是他的妻子,不是他请来的保姆。操持这个家,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图的不是他的钱,我图的是那份夫妻间的情分。可他,却用这种方式,清清楚楚地给我划下了一条界线。
我是陈秀兰,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但同时,也是一个可以被支付“辛苦费”的外人。
李莉走后,我把那个信封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老李送完女儿回来,看见了那个信封,愣了一下。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卫东,这个钱我不能要。我们是夫妻,我为你做饭,照顾这个家,不是为了钱。”
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信封,叹了口气:“秀兰,你别多想。莉莉也是一番好意,她……她就是觉得你辛苦。”
“是她觉得,还是你觉得?”我忍不住追问。
他被我问得有些窘迫,避开我的眼神,说:“都一样。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不想欠你的。”
不想欠我的。
这四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夫妻之间,谈什么亏欠?谈亏欠,就意味着见外,意味着我们之间永远有一笔算不清的账。
那一晚,睡前的那十分钟,我觉得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从床的两端,延伸到了世界的尽头。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和李卫东,可能永远也成不了一家人。我们的结合,不过是一场精心计算的合作,他需要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伴,我需要一个驱散晚年孤独的屋檐。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第3章 晴天霹雳
日子就在这种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氛围中,又滑过去了几个月。我渐渐说服自己接受了这种“合作式婚姻”,不再去奢求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自己身上,去老年大学报了个国画班,周末也常常和以前的老姐妹们一起出去逛逛。
我和老李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我们白天像朋友一样相处,晚上像室友一样共眠。那睡前的十分钟,依旧沉默,但我已经不再为此辗转反侧。心死了,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生活最擅长的,就是给你一记突如其来的重拳,让你所有自以为是的平静都化为泡影。
那天我正在老年大学画画,接到了儿子小军的电话。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哭腔:“妈,你快来市儿童医院一趟!乐乐……乐乐出事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手里的画笔掉在了地上,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朵绝望的乌云。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军和儿媳小雅正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两个人都哭得眼睛红肿。我冲过去,抓住儿子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怎么回事?乐乐怎么了?”
小军哽咽着说,乐乐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在幼儿园突然晕倒,送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急性白血病。
“白血病”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劈得我头晕目眩。我的乐乐,那个才五岁,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总喜欢抱着我脖子喊“奶奶”的乐乐,怎么会得这种病?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全家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悲痛之中。医生说,乐乐的情况很严重,需要立刻进行化疗,后续可能还需要骨髓移植。治疗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前期就需要至少三十万。
小军和小雅结婚没几年,刚还完房贷,手里根本没什么积蓄。他们俩把所有的银行卡都翻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凑了不到十万块。
看着儿子一夜之间白了头的鬓角,和儿媳哭得快要虚脱的样子,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我是乐乐的奶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孙子没钱治病。
我把我这些年攒下的养老钱,还有那套老房子的租金,全都取了出来,一共十二万,一分不留地交给了小军。
可还差八万。
这八万块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全家都喘不过气来。
晚上,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老李已经做好了晚饭,见我回来,问道:“乐乐怎么样了?”
这几天,他也很关心乐乐的病情,每天都会问。我简单跟他说了说情况,然后坐在饭桌前,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看出了我的心事,给我盛了一碗汤,说:“别太担心了,现在的医学技术发达,孩子会没事的。”
他的关心,是温和而有礼的,像一个朋友,或者一个邻居。
我端着那碗汤,手却在微微颤抖。我心里有个念头在疯狂滋长,我知道,我必须开口了。为了乐乐,我顾不上什么尊严,也顾不上我们之间那点脆弱的平衡了。
我放下碗,看着他,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卫东,我想……想跟你商量个事。”
他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摊在了桌面上:“乐乐治病,现在还差八万块钱。我……我手里的钱都拿出去了。我想,能不能……先从你这儿借八万?你放心,这钱算我借的,我给你打欠条,以后我那房子的租金,还有我的退休金,我慢慢还你。”
我说得很慢,也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说完,整个餐厅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老李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凝固了。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低下了头,拿起筷子,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那几秒钟的沉默,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第44章 一张存折,两份人生
终于,老李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目光有些躲闪地看着我。
“秀兰,”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按理说,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肯定得帮忙。可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当初结婚的时候就说好了的,各自的财产归各自管理,子女的事情也各自负责。这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也有我的难处。”
我的心,彻底凉透了。
“难处?”我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你有什么难处?”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存折,推到我面前:“你看吧。这是我的全部积蓄了,一共二十五万。莉莉前段时间打电话,说她和女婿看中了一套学区房,首付还差二十万,让我给他们凑凑。我早就答应她了,这钱,是给她留的。”
我看着那本摊开的存折,上面的数字清清楚楚,就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原来,他不是没有钱,只是他的钱,早就有了明确的归属。他的钱,是留给他女儿的。而我,我的孙子,对于他来说,终究是“别人家”的事。
我们结婚时说的“各自负责”,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防范于未然的君子协定,没想到,在真正的考验面前,它成了一道冰冷无情的铁栅栏,把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所以,”我慢慢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的意思是,一分钱都不能借,是吗?”
他显得很为难,搓着手说:“秀兰,你别这样。不是不能借,主要是莉莉那边催得紧,我总不能言而无信吧?再说了,乐乐这病,是个无底洞啊。这八万块钱投进去,后面呢?后面怎么办?”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进我的心脏。
是啊,他想得真周到。他怕这钱有去无回,怕我们陈家的这个“无底洞”,拖累了他李卫东的晚年生活。
我忽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卫东,我明白了。”我站起身,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彻底明白了。”
我明白,在他心里,我陈秀兰,连他女儿买房的首付都比不上。我明白,在他眼里,我孙子的命,还不如他那二十万块钱重要。我明白,我们这一年多的夫妻情分,薄得像一张纸,一戳就破。
我什么都没再说,转身走进了卧室。
那一晚,我们第一次没有说“睡吧”,就各自躺下了。床中间的距离,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想了一整夜。我想起了我和老赵白手起家的日子,那时候我们穷得叮当响,但他会为了给我买一件新衣服,自己啃半个月的馒头。我想起了儿子小时候生病,我们夫妻俩抱着他在医院跑上跑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治好。
那才叫夫妻,那才叫一家人。有事一起扛,有难一起当。
而我和李卫东呢?我们只是两个因为害怕孤独而凑在一起的陌生人。我们的关系,脆弱到经不起任何风雨。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一个行李包里。老李起床看到我,愣住了:“秀兰,你这是干什么?”
我没有看他,平静地说:“卫东,我想好了。这八万块钱,我不想办法。我把我那套老房子卖了。那是我和老赵留给小军的,现在为了乐乐,也该卖了。”
他急了:“卖房子?那怎么行!你以后住哪儿?”
“我住哪儿,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拉上行李包的拉链,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等房子的事办完了,我们就去把离婚手续也办了吧。”
“离婚?”他显然被我的话惊呆了,“秀兰,你……你这是干什么?为这点事,至于吗?”
“至于。”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李卫东,我图的不是你的钱,我图的是你这个人,是个家!可现在我才明白,我们只是睡在一张床上的邻居!这日子,我过够了。”
说完,我拉着行李箱,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这个我住了一年多的家。
当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在屋里无措的喊声,但我没有回头。
天亮了,我也该醒了。
第5章 墙塌了,心近了
我搬回了我的老房子。
房子里的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家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看着熟悉的陈设,闻着空气中熟悉的味道,我的心,前所未有地踏实。
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立刻联系了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因为地段好,又是急售,很快就找到了买家。签合同那天,我看着房产证上我和老赵的名字,眼眶一热。老赵,对不起,我没能守住我们的家。但为了乐乐,我别无选择。
这期间,老李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发过很多条微信。电话我没接,微信我也没回。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心已经凉了,再说任何话都显得多余。
小军知道我要卖房子的事,坚决不同意。他红着眼睛对我说:“妈,这是你和爸的念想,也是你的退路,不能卖!钱的事,我们再想办法,大不了我去借高利贷!”
我拍了拍他的手,说:“傻孩子,妈都这把年纪了,要什么退路?现在最大的事,就是给乐乐治病。只要乐乐能好起来,妈睡大街都愿意。”
拿到卖房首付款的那天,我第一时间把钱打给了小军。医院那边,乐乐的第一期化疗也开始了。虽然过程很痛苦,但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
处理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样。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想着未来,一片茫然。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小军不放心我,过来看看。可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李卫东。
他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神情憔悴,看起来比我还苍老。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想关门。
他却用手挡住了门,声音沙哑地说:“秀兰,让我进去,行吗?我……我给你炖了鸡汤。”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最终还是侧身让他进来了。
他把鸡汤放在桌上,局促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房子……真的卖了?”他问。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上,慢慢地推到我面前。
“秀兰,这里面是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敢直视我的眼睛。
“秀兰,我错了。这几天,我一个人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想了很多。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每天笑着给我做饭;我想起你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台上的花都养得比以前好;我想起我每次胃不舒服,你都会半夜起来给我熬粥……”
他的眼眶红了。
“我就是个自私的老头子。我总想着给自己留后路,给女儿留后路,我怕人财两空。我忘了,我们是夫妻。我忘了,你把一个好好的家交给我,我却连在你最难的时候,为你撑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那天你走后,莉莉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我把事情跟她说了。你猜她怎么说?”他自嘲地笑了笑,“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说,‘爸,你糊涂啊!钱什么时候都能挣,房子以后也能买,可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陈阿姨是个多好的人,你怎么能这么伤她的心?’”
“她说,她不要我的钱。她说,如果我因为这件事跟你离了婚,她以后就不认我这个爹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他把那张卡又往我面前推了推,语气里带着恳求:“秀兰,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房子卖了,你的心也伤了。但这钱,你必须收下。乐乐后续治疗还要花很多钱,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扛着了。这……这不光是我的钱,这也是莉莉的一片心意。就当我……就当我替我们李家,为你,为孩子,尽一点责任。”
这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当他把那张存着他半辈子积蓄的银行卡推到我面前时,我心里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塌了。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他鬓角新增的白发,我知道,这个男人,在这几天里,也同样受着煎熬。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习惯了计算和权衡的普通老人。他害怕付出,害怕再次受到伤害。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害怕,害怕我的真心被辜负,害怕重蹈覆辙。我们两个带着过去伤痕的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因为一次考验而仓皇逃离。
我没有去拿那张卡,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慌了,手足无措地想要给我擦眼泪,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秀兰,你别哭……你要是还不解气,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只要你肯跟我回家。”
第6章 睡前十分钟的新故事
我最终还是跟李卫东回家了。
那张银行卡,我没有收。我说:“卫东,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卖房的钱,足够乐乐现在的治疗了。这钱,你还是留着,以后莉莉需要,或者我们自己需要,总有用的地方。”
他坚持要给,我坚持不要。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他把卡交给我保管,家里以后所有的开销,都从这张卡里出。他说,这个家的财政大权,以后都归我。
重新踏进那个家门,我的心情很复杂。一切都没有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那天晚上,我们依然躺在那张两米宽的大床上。
他像往常一样,关掉了他的那盏灯。我以为,今晚又将是一个沉默的夜晚。
可就在我准备关灯的时候,他却翻过身,面朝着我。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秀兰,”他轻声开口,“别关灯,陪我说说话吧。”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说什么?”我问。
“说什么都行。”他说,“说说你今天都干了什么,说说乐乐的情况,说说……你以前的事,和老赵的事。我都想听。”
我愣住了。这是我们结婚一年多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提出,想要了解我的过去。
灯光下,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那些尘封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慢慢地流淌了出来。我跟他讲我和老赵是怎么认识的,讲我们年轻时吃过的苦,讲小军小时候的调皮捣蛋……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句。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评判,就像一个最忠实的听众。
讲着讲着,我自己都笑了。我说:“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来了。”
他却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很温暖,很粗糙。
“秀兰,谢谢你愿意把这些告诉我。以前是我不好,总觉得过去的事,提了会尴尬,会让你不舒服。现在我才明白,正是因为有了那些过去,才有了现在的你。我不该回避,我应该去了解,去尊重。”
然后,他也开始讲他的故事。讲他和亡妻是怎么从校服走到婚纱,讲莉莉小时候有多么黏他,讲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的孤独和不易。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忘了时间。我们聊了彼此的前半生,那些欢笑和泪水,那些遗憾和骄傲。我们就像两个刚刚认识的朋友,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
当我们终于都感到困倦时,他握着我的手,轻声说:“秀兰,以后,咱们每天晚上都聊聊天,好不好?”
我点点头,眼眶湿润。
“好。”
他这才关掉了灯。黑暗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翻身背对我,而是依然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钟表在墙上滴答作响。但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孤独和寒冷。我们之间,仿佛有一座桥梁,在那个夜晚,悄然搭建完成。
从那以后,睡前的那十分钟,成了我们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
我们不再背对背,而是侧过身,面对着彼此。我们会聊今天在菜市场听到的新闻,聊国画班里老师教的新技巧,聊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外孙,也聊乐乐最新的治疗进展。
有时候,我们聊着聊着就睡着了,醒来时,还保持着手握着手的姿势。
我终于明白,再婚夫妻,最难过的坎,不是前夫,不是前妻,也不是彼此的孩子和财产。最难过的,是那颗因为受过伤而紧紧封闭的心,是不愿意再向另一个人彻底敞开的防备。
而那睡前的十分钟,就是一面镜子。它能照出你们是貌合神离的室友,还是心意相通的伴侣。当沉默和背对背成为常态,那婚姻,也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幸运的是,我和李卫东,在经历了那场几乎让我们分道扬镳的风波之后,都学会了勇敢地跨出那一步。我们敲碎了各自心里的那堵墙,让光照了进去。
乐乐的病情,在积极的治疗下,也渐渐稳定了下来。李卫东陪着我,一次次地往医院跑,他给乐乐买最贵的玩具,耐心地给他讲故事,那份发自内心的疼爱,连小军和儿媳都看在眼里。他们开始真心实意地喊他“李爸”。
而我,也把莉莉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她每次回来,我都会提前问她想吃什么,精心为她准备。我们婆媳,不,我们母女之间,关系好得像姐妹。
生活,终究还是回归了它本来的面目,平淡,琐碎,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
如今,我已经55岁了。回头看这一年多的再婚生活,真是感慨万千。我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更庆幸我们没有在误解和隔阂中,错过彼此。
再婚不易,黄昏恋更难。因为它承载了两个家庭的过去,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和情感。但说到底,夫妻之间,最重要的,还是那份愿意为对方付出的真心,和那份愿意沟通理解的耐心。
就像我和老李,我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真正学会,如何在每晚睡前的那十分钟里,把两座孤岛,连成一片温暖的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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