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首页 > 网易号 > 正文 申请入驻

92年夏夜,嫂子洗完澡穿个背心,悄悄问我:你弟啥时候回来

0
分享至

直到很多年后,哥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家里换了敞亮的大房子,那个夏天闷热的汗味,嫂子林秀莲眼里的忧愁,还有那台吱呀作响的旧风扇,才终于在我的记忆里慢慢褪色。有一次家庭聚会,大家都喝了点酒,嫂子看着我,眼圈微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阿默,当年多亏了你,不然我和丫丫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你哥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人,是你。”

我笑了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秘密。我望着她,也望着旁边一脸愧疚的哥哥陈岩,轻声说:“嫂子,其实……1992年那个夏天,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哥他不会按时回来的。”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饭桌上的热闹瞬间凝固。

整整三年,我守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家,用一个又一个谎言,为远方的哥哥筑起一道看似坚固的堤坝。我模仿他的笔迹写信,我去邮局寄出自己省吃俭用的工资,我对着嫂子和侄女期待的眼神,编织着他在深圳发大财的美好幻梦。那个秘密,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在我心里烙了许多年。

但所有这一切的起点,都要追溯到1992年那个蝉鸣聒噪、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

第1章 那个夏夜的悄悄话

1992年的夏天,江城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把所有人都闷在里面,汗水黏在皮肤上,怎么擦也擦不干。我们家那栋老旧的筒子楼里,唯一的降温设备,就是客厅里那台“骆驼”牌落地扇。它年纪比我小不了几岁,一开起来,脑袋就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但吹出来的风,却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慰藉。

那天晚上,我刚从工厂的机修车间下班回来,一身的机油味和汗臭。冲了个凉水澡,赤着上身,穿着一条大裤衩就瘫在了客厅的竹床上。风扇对着我摇头晃脑,我眯着眼,感觉浑身的燥热总算被吹散了一点。

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是嫂子林秀莲在用冷水激烫过的锅。她是那种很爱干净的女人,即使是这样的天气,每天也要把厨房灶台擦得能照出人影。很快,她端着一盆切好的西瓜走出来,瓜瓤鲜红,上面还带着井水浸过的凉意。

“阿默,吃瓜。”她把西瓜放在我旁边的小板凳上,自己也挨着坐了下来。

嫂子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发梢还在滴水。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背心,被水汽洇湿了一小块,紧贴着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一股淡淡的香皂味混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飘进我的鼻子里。我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抓起一块西瓜,大口啃起来。

“丫丫睡了?”我含混不清地问。丫丫是我哥陈岩和嫂子的女儿,刚满四岁,是这个家里最活泼的小麻雀。

“嗯,刚睡着,热得满头是汗。”嫂子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目光却有些飘忽,落在客厅墙上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结婚照上。照片里,我哥陈岩咧着嘴傻笑,嫂子则羞涩地低着头,一脸幸福。

那是三年前的照片了。一年前,哥跟着同乡去了深圳,说是要去“淘金”。他走的时候拍着胸脯跟嫂子保证,最多一年,肯定衣锦还乡,让她和丫丫过上好日子。

这个“一年之期”,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到了。

客厅里只剩下风扇的“咯吱”声和我们俩吃西瓜的“咔嚓”声。气氛有些沉闷,就像屋外凝滞的空气。我知道嫂子有心事,从半个月前开始,她晚饭就吃得很少,常常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发呆。

我把西瓜皮扔进垃圾桶,正想找个话题,嫂子却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睡梦中的女儿,又像怕被邻居听到。

“阿默,”她侧过头,昏黄的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你……你弟他,啥时候回来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问题,她这个月已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好几次了。每一次,我都用“快了快了,深圳那边生意忙,走不开”这样的话搪塞过去。可我知道,这种借口越来越苍白无力。

哥上个月寄回来的信里,只字未提回家的事,钱也比之前少了一半。信的末尾,那句“一切都好,勿念”写得潦草而急促,像是要掩饰什么。

我不敢看嫂子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我无法回应的期盼和焦虑。我只能把目光投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里,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嫂子,哥上次信里不是说了吗,厂子接了个大单,他作为技术骨干,肯定要盯着。等这阵子忙完了,马上就回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笃定,就像哥真的在电话里对我这么说过一样。

林秀莲沉默了。她手里的蒲扇停了下来,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光洁的脚趾。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可……可丫丫的生日就快到了,他答应过要回来陪她过的。”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丫丫的生日。陈岩把这个日子记得比什么都牢。他走之前,抱着丫丫亲了又亲,说“爸爸明年回来,给你买最大最漂亮的蛋糕”。这个承诺,就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这个家里所有人的期盼。

可现在,这根线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拉长,变得越来越脆弱。

嫂子没有再追问,她只是站起身,默默地收拾了桌上的西瓜皮,端着盆子走进了厨房。我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叫陈默,沉默的默。从小到大,我性格就随我爸,不爱说话,习惯把事放在心里。哥陈岩正好相反,他活络,能说会道,有股子闯劲儿。当初他说要去深圳,爸妈都不同意,觉得太远,不稳定。只有我相信他,我觉得哥是干大事的人。

临走前一晚,哥拉着我,在阳台上抽了一整包烟。他把家里剩下的所有积蓄都交给了我,足足有五百多块,郑重地对我说:“阿默,我走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爸妈那边你多照应,秀莲和丫丫,你更要替我照顾好。有什么事,你多担待。哥在外面挣了钱,一分都不会乱花,全都寄回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哥,你放心去闯,家里有我。”

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承诺。

可现在,我第一次对这个承诺产生了动摇。我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能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每天戴着面具,维持着这个家虚假的平静。

那一晚,我失眠了。竹床烙得我翻来覆去,风扇吹来的风也带上了燥意。我能听到隔壁房间里,嫂子辗转反侧的轻微声响,和她刻意压抑的叹息。

这个夏天,似乎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让人觉得无比漫长。

第2章 第一封“家书”

日子在黏稠的空气里一天天往下熬。

嫂子林秀莲没有再问我哥什么时候回来,但那种无声的焦虑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这个小小的家。她的话变得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缝纫机前,踩着踏板,任由“嗒嗒嗒”的声音填满整个下午。那是她结婚时的嫁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如今被她擦拭得锃亮。她开始接一些邻居家的零活,改个裤脚,缝个袖口,挣几毛一块的零用钱。

我知道,她是想为这个家多分担一点。

家里的开销一直是我和嫂子共同承担。我每月在机修厂有120块的工资,除了留下10块零花,其余110块雷打不动地交给她。嫂子会把钱用一个小布包包好,放在床头的饼干盒里。每花一笔钱,她都会用铅笔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哪怕是买一毛钱的盐,都记得清清楚楚。

哥之前每个月会寄回来200块,这笔钱是家里的主心骨。但上个月,只寄回来100。嫂子拿到钱的时候,反复数了好几遍,脸上的失望藏都藏不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天晚上的账本,她记了很久。

我心里发慌,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她:“嫂子,哥肯定是把钱投到生意里去了,这叫‘滚雪球’,等生意做大了,寄回来的钱就更多了。”

嫂子勉强笑了笑,点点头,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转眼到了七月底,丫丫的生日就在眼前。小丫头每天扳着手指头数日子,见人就炫耀:“我爸爸要回来给我买大蛋糕啦!”每当这时,嫂子就会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眼神复杂。

离丫丫生日还有三天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是深圳寄来的。

嫂子正在厨房做饭,听到“林秀莲的信”,她像被烫到一样,丢下手里的锅铲,连手都来不及擦,就冲了出去。她的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阿默,你哥来信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眼角都笑出了细纹。

我心里却咯噔一下。这封信来得太关键了。它要么是全家人的解药,要么就是一剂毒药。

嫂子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我凑过去,目光和她一起落在信纸上。

信很短,还是我哥那龙飞凤舞的字迹。

“秀莲,见信如晤。近来一切安好,勿念。厂里业务繁忙,一时无法脱身。丫丫生日,我无法赶回,深感愧疚。待年底事毕,定当回家团聚。随信附上200元,给丫丫买新衣服和蛋糕,万望替我多亲亲她。另,家里的事,多与阿默商量。照顾好自己和孩子。陈岩。”

信纸下面,是四张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

我清楚地看到,当嫂子读到“无法赶回”那几个字时,她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那是一种从云端跌落的失重感。她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丫丫从房间里跑出来,抱着嫂子的腿,仰着小脸问:“妈妈,是爸爸的信吗?爸爸是不是要回来了?”

嫂子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蹲下身,用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语气,对丫丫说:“是爸爸的信。爸爸说,他那边有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大机器要修,只有他会修,好多人等着他呢。他要等修好了才能回来。但是他给丫丫寄了钱,让妈妈给丫丫买最大最漂亮的蛋糕,还有新裙子。”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小脸上还是难掩失望:“那爸爸什么时候能修好呀?”

“快了,宝宝,很快就好了。”嫂子抱着丫丫,把脸埋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我看到她的肩膀在轻轻地颤抖。

那天晚上,嫂子用那200块钱,做了一大桌子菜。红烧肉、清蒸鱼、番茄炒蛋……都是我哥最爱吃的。她还特意开了一瓶我爸珍藏的白酒,给我和她自己都倒了一杯。

“阿默,来,陪嫂子喝一杯。”她端起杯子,眼睛红红的,“你哥在外面不容易,咱们在家里,要把日子过好,不能让他分心。”

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辛辣的酒液入喉,烧得我心里发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闷头喝酒,吃菜。

那一顿饭,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我哥。嫂子不停地给丫Y丫夹菜,脸上带着笑,可那笑意却怎么也到不了眼底。

夜深了,丫丫早已睡熟。我帮着嫂子收拾完碗筷,准备回自己房间。经过她房间门口时,门虚掩着,我看到她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的,是下午那封信。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信上“陈岩”那两个字,仿佛想从那字迹里,感受一点丈夫的温度。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从枕头下摸出另一封信。这封信是三天前到的,收件人是我,陈默。

信封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急”字。

信是我哥写的。信纸皱巴巴的,上面还有几滴干涸的水渍,像眼泪。

“阿默,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嫂子。

哥对不起你们。我撒了谎。我没进什么大厂,也没做什么技术骨干。我跟同乡搞的那个电子表生意,被人骗了,本钱亏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我现在在码头上扛包,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才能勉强糊口。

我没脸回去。我答应过你嫂子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丫丫的生日我回不去了,我甚至凑不出给她买蛋糕的钱。随信寄去的200块钱,是我向工友预支的,你跟嫂子就说是我寄的,千万别说漏了嘴。

弟,帮帮我。再给我半年时间,不,一年!我一定能翻身。在外面,我只能靠你了。家里的开销,你先顶着。等哥缓过劲来,加倍还你。

千万,千万别让你嫂子知道。她性子刚烈,知道了肯定会崩溃的。就让她以为我还在挣大钱吧。

哥,陈岩。”

这封信,我看了不下二十遍,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里。我无法想象,那个一向爱面子、意气风发的哥哥,在写下这封信时是怎样的绝望和屈辱。

我更无法想象,如果让嫂子知道真相,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

黑暗中,我攥紧了拳头。哥,你放心,只要我陈默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家,我给你扛着。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打开锁,里面是我从参加工作开始,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共三百四十二块五毛。这是我准备将来娶媳妇用的。

我数出三百块,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信封里。剩下的零钱,我还要生活。

第二天一早,我趁嫂子还没起床,偷偷去了邮局。我把三百块钱汇给了哥哥信里留下的地址,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位于深圳边缘的城中村。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邮局,天刚蒙蒙亮。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陈默,我还是“在深圳发大财的陈岩”。我要代替哥哥,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

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也不知道这个谎言需要维持多久。但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第3章 墙壁上的裂缝

时间进入八月,天气越发炎热,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自从收到那封“家书”后,嫂子林秀莲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但又强撑着一口气。她不再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眼前的生活中。她接的零活越来越多,缝纫机的“嗒嗒嗒”声,常常会响到深夜。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还能看到她房间的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下,是她弓着背的、疲惫的剪影。

我的日子也变得紧巴起来。每个月110块钱交给嫂子,分文没少,但背地里,我还要想办法给哥凑钱。我开始在厂里主动申请加班,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车间主任老张拍着我的肩膀说:“阿默,你小子可以啊,这么拼,想攒钱娶媳妇了?”

我只能嘿嘿傻笑。

加班费一个月能多挣三四十块,我一分不留,全都寄给了哥。我还在信里不断地鼓励他,跟他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安心在外面打拼。我甚至会编造一些好消息,比如厂里给我涨了工资,爸妈身体硬朗得很,丫丫又学了新儿歌……

我成了一个熟练的谎言编织者。白天在工厂的噪音里挥汗如雨,晚上回到家,还要对着嫂子和丫丫,扮演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知情者”。

“阿默,你哥最近有跟你联系吗?”嫂子偶尔会在饭桌上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联系了联系了,”我立刻进入角色,一边扒饭一边口齿清晰地说,“前两天还托人给我带了口信,说他们厂的效益越来越好,准备扩大生产线,他可能要升小组长了。”

“是吗?”嫂子眼里会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熄灭了,“那……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小组长肯定更忙了嘛,等他把那边都安顿好了,就有时间了。”

这样的对话,每个月都会上演几次。每一次,我都感觉像是在走钢丝,生怕哪一句话说错,就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谎言就像一堵有了裂缝的墙,无论怎么粉饰,也经不起风雨的侵蚀。而第一场风雨,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深夜,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一个接一个地炸响。我被一阵急促的哭声惊醒,是丫丫。

我赶紧披上衣服跑出去,只见嫂子房间的灯亮着,她抱着丫丫,急得团团转。丫丫的小脸烧得通红,额头上全是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停地喊着“难受”。

“阿默,丫丫发高烧了,浑身烫得吓人!”嫂子带着哭腔,六神无主。

“嫂子,别慌,赶紧送医院!”我当机立断。

我从床下找出我哥留下的一件旧雨衣,给嫂子和丫丫披上,自己则光着膀子,背起滚烫的丫丫就往外冲。深夜的筒子楼里一片漆黑,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水里,雷声和雨声掩盖了丫丫的哭声。

到了市里的儿童医院,挂了急诊,医生一量体温,三十九度八,诊断是急性肺炎,必须马上住院。

“先去交五百块押金。”医生头也不抬地开着单子。

五百块!

我和嫂子都愣住了。这个数字,对于我们这个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嫂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我知道,家里所有的钱加起来,也绝对凑不出五百块。她那个饼干盒里,顶多还剩不到一百块的生活费。

“嫂子,你先在这里陪着丫丫,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把她按在走廊的长椅上,转身就往外跑。

雨还在下,我浑身湿透,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心里急得像着了火。我能去哪里借钱?亲戚们家境也都不宽裕,厂里的工友,大家工资都差不多,谁能一下子拿出五百块?

跑了不知道多久,我浑身跟水里捞出来一样,最后停在了车间主任老张家的楼下。他是我们厂里为数不多的双职工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敲开了他家的门。

老张和张师母被我吓了一跳,问清楚情况后,二话不说,张师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数了五百块钱递给我。“救命要紧,孩子要紧!钱不着急还。”

我捏着那五百块钱,感觉比一千斤的铁砣还重。我对着他们夫妻俩,深深地鞠了一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和着雨水一起往下掉。

等我拿着钱跑回医院,办好住院手续,天已经快亮了。丫丫打上了点滴,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了许多,烧也退了一些。嫂子守在床边,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核桃,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

看到我回来,她站起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沙哑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我摇摇头,坐在她旁边,看着病床上的丫丫,心里一阵后怕。

“阿默,”嫂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钱……是向你哥要的吗?他……是不是寄钱给你了?”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她多么希望,在这样危急的关头,那个远方的丈夫,是她们母女俩的依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多想点头,告诉她“是,哥寄钱回来了,他心里有你们”。

可我不能。我如果承认了,那以后每个月,我就必须凭空变出几百块钱来。这个谎,我撒不起。

我只能选择一个更残忍的答案。

“不是,”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我找我师傅借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嫂子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从期盼,到疑惑,再到彻底的失望。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得我坐立不安。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然后,我听到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了一句让我遍体生寒的话。

“阿默,你哥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平静。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化不开的悲哀和绝望。

“不然……不然为什么女儿生了这么重的病,他连个电话都没有,一分钱也指望不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最疼丫丫了……”她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墙,终于裂开了。

我所有的伪装和谎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我拼尽全力想要维持的那个“美好幻梦”,被现实狠狠地击碎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想要辩白,却发现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该怎么告诉她?告诉她你那个引以为傲的丈夫,不是不爱你们,而是在深圳的某个角落里,像蝼蚁一样挣扎求生,连自己都顾不上?

我不能说。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猜疑所吞噬,看着她对那份感情的信念,一点一点地崩塌。

那一刻,我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作百口莫辩,什么叫作万箭穿心。

第4章 摊牌

丫丫住院一个星期后,总算出院了。一场病下来,小丫头瘦了一圈,原本活泼的性子也变得有些蔫蔫的。

家里的气氛,也随着这场病,降到了冰点。

嫂子林秀莲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问我关于哥哥的任何事情,甚至连“你弟”这两个字都很少提起。她只是更加沉默地埋头干活,缝纫机的声音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背景音。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麻木。

我们俩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吃饭了”、“我上班去了”这样简单的几句话。那层曾经温情脉脉的窗户纸被捅破后,剩下的只有尴尬和疏离。我知道,在她心里,已经给我哥判了死刑,而我,作为“知情不报”的帮凶,同样罪不可赦。

这种压抑的氛围让我感到窒息。有好几次,我冲动地想把真相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哥哥在信里反复叮嘱的“千万别让你嫂子知道”,像一道紧箍咒,牢牢地束缚着我。我害怕,害怕真相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我没想到,摊牌的日子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那天我刚下班,还没进家门,就听到邻居王婶在楼道里跟人聊天。

“……哎,听说了吗?陈岩家那口子,林秀莲,今天去纺织厂问招工的事了。”

“是吗?她不是一直在家带孩子吗?怎么想着要出去上班了?”

“谁知道呢,估计是家里钱不够用了呗。男人长年不回家,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不容易啊……”

我的脚步一下子钉在了原地,脑袋“嗡”的一声。嫂子要去上班?她从来没跟我提过一个字。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推开家门。嫂子正坐在小饭桌前,面前摊着一张报纸,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招工信息。丫丫在一旁自己玩着积木。

看到我回来,她只是淡淡地抬了下眼皮,说:“回来了?饭在锅里温着。”

我走到她面前,指着报纸,声音有些发紧:“嫂子,这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回答,而是把报纸叠好,放回原处,然后站起身,平静地看着我,说:“阿默,我们谈谈吧。”

这是丫丫生病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郑重的语气跟我说话。

她让丫丫自己回房间玩,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坐了下来。客厅里没有开灯,黄昏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V默,”她先开了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瞒着我。从你哥‘不回来给丫丫过生日’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我心里一紧,握着水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一开始,我以为是他生意忙,后来,我以为是他变了心。”她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直到丫丫生病那天,你跑出去借钱,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直直地刺向我:“他不是不寄钱回来,他是根本就没钱寄回来,对不对?他在深圳,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么风光。他出事了,是不是?”

我浑身一震,像是被人看穿了所有秘密,狼狈不堪。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嫂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每个月把工资都交给我,自己只留几块钱零花。可你最近,烟都抽最便宜的了,身上那件褂子,袖口都磨破了也舍不得换。你还拼命加班……阿默,你是不是在偷偷给他寄钱?”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没想到,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在她那双敏锐而细腻的眼睛里,早已是百孔千疮。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在等,等我亲口告诉她。

我再也撑不住了。积压了几个月的委屈、压力和愧疚,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声音说:“是……哥他……生意失败了,欠了好多钱,他没脸回来……”

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她。从我收到哥哥那封求助信开始,到我如何模仿他的笔迹写信,如何用自己的工资和加班费接济他,如何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

我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是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背后,默默扛起的一片天。这片天,太重了。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敢抬头看嫂子的表情。我不知道她会是怎样的反应,是会崩溃大哭,还是会歇斯里地咒骂我们兄弟俩都是骗子。

过了很久,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然后,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我放在桌上的手上。我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通红但却异常平静的眼睛。

“阿默,不怪你。”嫂子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你做得对。你是他弟弟,你这么做,是应该的。要怪,就怪我太傻,一直活在梦里。”

她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心疼:“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一个人扛着这么多事。”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我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这些日子里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她的理解和宽慰面前,轰然倒塌。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我发泄着情绪。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我们第一次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一样,开始正视这个家的困境,商量着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纺织厂的招工,我明天就去报名。”嫂子语气平静但坚决,“我们不能再这样坐吃山空了。陈岩是男人,他有他的担当。我林秀莲也不是那种只能躲在男人身后的女人。这个家,我们一起撑起来。”

“那丫丫怎么办?”我担忧地问。

“送去我妈家,让她帮忙带一阵子。等我们缓过来了,再接回来。”

看着她眼神里那股不容置疑的坚毅,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比我想象中要强大得多。那个曾经只会羞涩低头的林秀莲,在经历过生活的重击之后,身体里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还有,”她从床头的饼干盒里,拿出那个装着钱的小布包,推到我面前,“这里面还有一百二十多块钱,是你这个月的工资和家里剩下的生活费。你明天去邮局,都给你哥寄过去。他在外面,比我们更难。”

我愣住了,看着她。

她对我笑了笑,那是风雨过后的、格外灿烂的笑容。

“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那一刻,黄昏的最后一缕余晖从窗口洒进来,照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我忽然觉得,这个夏天,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

第5章 远方与近处

第二天,嫂子林秀莲真的去了纺织厂。她手脚麻利,人又肯吃苦,很快就通过了试用期,成了一名正式的挡车工。

纺织厂的工作是三班倒,辛苦得超乎想象。车间里永远充斥着机器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棉絮和油污的味道。嫂子是上白班,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骑着家里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赶二十多分钟的路去上班。晚上下班回来,常常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扒两口饭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短短一个月,她就瘦了整整一圈,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得粗糙暗黄,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前亮了,那是一种有了奔头和希望的光。

丫丫被送到了外婆家。每个周末,嫂子休息,我们俩就会一起骑车去看她。小丫头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后来也渐渐习惯了。每次看到我们,她都会飞奔过来,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叔叔。看着她天真的笑脸,我和嫂子都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们的生活,形成了一种新的、稳定的秩序。

我依旧在机修厂上班,加班,然后把大部分钱交给嫂子。嫂子则成了这个家的“财务总管”。她每个月的工资加上我给的钱,除去家里的基本开销和给外婆家的生活费,剩下的每一分钱,她都小心翼翼地存起来。

“这是给你哥攒的‘翻身钱’。”她把钱夹在一个厚厚的本子里,郑重地对我说,“等攒够了,就让他回来。做什么生意都行,哪怕是摆个小摊,也比在外面受罪强。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我每个月还是会给哥写信,但信的内容,变了。

我不再编造那些虚假的繁荣,而是把家里的真实情况告诉他。我告诉他,嫂子知道了真相,她没有怪他,还进厂上班了,我们俩一起撑着这个家。我告诉他,丫丫很想他,家里所有人都盼着他回来。

“哥,钱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别一个人在外面硬扛着。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不知道这些信,对他来说是安慰还是压力。他的回信依旧很短,字里行间充满了愧疚和挣扎。他说他换了个工作,在一家小电子厂当学徒,虽然工资不高,但至少稳定,能学点技术。他说他会努力挣钱,争取早日还清债务,堂堂正正地回家。

我们就像隔着千山万水的两个战壕里的士兵,用最朴素的文字,相互通报着各自的战况,彼此鼓励,彼此支撑。

日子就这样在缝纫机的“嗒嗒嗒”声和纺织厂的“嗡嗡”声中,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1992年走到了尾声。

那年冬天特别冷,江城下了好几场大雪。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飘着年夜饭的香味,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和嫂子,还有从外婆家接回来的丫丫,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着一顿简单的年夜饭。

桌上有一盘饺子,一盘炒年糕,还有一条嫂子特意买的鱼。她说,年年有余,是个好兆头。

丫丫穿着新棉袄,举着一杯橘子汽水,大声说:“祝爸爸新年快乐!祝妈妈新年快乐!祝叔叔新年快乐!”

我和嫂子都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

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热闹的歌舞声和笑声从那个小小的屏幕里传出来,却反衬得我们这个小家越发冷清。这是哥哥不在的第二个春节。

“也不知道你哥在外面,年夜饭吃的是什么。”嫂子望着窗外绚烂的烟花,轻声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丫丫,又拿出一个,放在嫂子面前。

“嫂子,新年快乐。”

嫂子愣了一下,连忙推辞:“我这么大的人了,要什么红包。你有钱自己存着,将来娶媳妇用。”

“拿着吧。”我把红包塞到她手里,固执地说,“这是规矩。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哥不在,这个家,你就是长辈。”

嫂子没再推辞,她低下头,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红包,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了红色的封皮上。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这个家,虽然残缺,但没有散。我们三个人,就像三块紧紧靠在一起的石头,在寒冷的冬夜里,相互取暖,抵御着风雪。

春节过后,我收到了哥哥的来信。信里夹着一百块钱。

“阿默,弟:

钱不多,是哥的一点心意,给丫丫买点吃的。告诉秀莲,让她别那么辛苦,等我。开春我就跟师傅去跑业务,听说能多挣不少。我会尽快把欠的债还清。

今年,我一定回家。

哥,陈岩。”

我把信和钱拿给嫂子看。她看着信上那句“今年,我一定回家”,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收进了那个夹钱的本子里。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到,她转身去厨房的时候,偷偷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

那个冬天,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因为我们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温暖的期盼。

第6章 归来

春天来了又去,夏天又一次笼罩了江城。

1993年的夏天,似乎没有去年那么难熬。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了盼头,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嫂子的工作越来越顺手,还被评上了车间的生产标兵。我的技术也越发纯熟,厂里一些精密的进口机器,都指定我来维修。

我们依旧过着节俭的日子,但家里的气氛,却一天比一天好。丫丫回到了我们身边,每天叽叽喳喳的,给这个家带来了无限的生机。

哥哥的信,成了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开始频繁地来信,有时候一个月能有两三封。信里不再只有愧疚和承诺,他会跟我们分享他在外面的见闻,讲他跑业务时遇到的趣事,甚至会学着说几句不标准的广东话逗我们开心。

他寄回来的钱也越来越多了,从一百,到两百,再到三百。每一笔钱,嫂子都像宝贝一样存起来,那个夹钱的本子,变得越来越厚。

“你哥说了,他找到了门路,跟人合伙做电子元件的生意,效益不错。”嫂子一边记账,一边喜滋滋地跟我说,“他说,等把欠的债还清,就回来。”

“那快了。”我也由衷地为他高兴。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具体什么时候回来”这个话题。经历过一次次的失望,我们都学会了不去设置一个具体的期限,只是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

那天是八月底的一个周末,天气依旧炎热。嫂子休息,我们准备带丫丫去市里的公园玩。

我们刚走出筒子楼,就看到巷子口围了一群人,对着一辆崭新的出租车指指点点。在那个年代,出租车对我们普通老百姓来说,还是个稀罕物。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提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皮箱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比以前黑了,也瘦了,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多了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被生活打磨过的沉稳和沧桑。

他站在那里,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望向我们。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嫂子手里的网兜“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苹果滚了一地。她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丫丫愣了几秒钟,然后不确定地、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那个男人,我的哥哥,陈岩,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扔下皮箱,几步冲过来,一把将丫丫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像是要将这两年错过的所有拥抱,都一次性补回来。

“是爸爸,丫丫,爸爸回来了……”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歉意和思念。

他抱着丫丫,走到嫂子面前,看着这个为他憔悴、为他坚守的女人,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沙哑的:“秀莲,我回来了。”

嫂子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思念,有这两年所有的辛酸和等待。

我站在一旁,看着紧紧相拥的三个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小饭桌,前所未有地丰盛。哥哥把皮箱打开,里面装满了给我们的礼物。给嫂子的,是一条时髦的连衣裙;给丫丫的,是一个会眨眼睛的洋娃娃;给我的,是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嫂子面前。

“秀莲,这是我这两年攒下的所有钱,一共五千块。外面欠的债,我都还清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走了。我就在江城,守着你们娘俩。”

嫂子没有去接那个信封,她只是看着他,认真地问:“真的不走了?”

“不走了。”陈岩重重地点头,握住她的手,“外面再好,也没有家好。我试过了,也知道了。以前是我混蛋,让你们受苦了。以后,我拿命来补偿你们。”

他转过头,看着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阿默,”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两年,辛苦你了。哥……对不起你。”

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赶紧扶住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是兄弟。”

那一晚,我们兄弟俩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他说了他在深圳的种种不易,从被骗,到睡天桥,到在码头扛麻袋,再到后来遇到贵人,一步步从学徒做到跑业务,最后自己单干。那些我只能通过信纸想象的苦难,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他说,好几次他都想放弃,想一了百了。但每次一想到家里还有我们在等他,他就咬着牙挺了过来。

“阿默,你知道吗?每次收到你的信,看到你说家里一切都好,我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通红,“你和秀莲,是我在外面唯一的念想。”

我笑了,心里却有些发酸。

那个漫长的、充满了谎言和等待的夏天,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句号。

第7章 烙印

哥哥陈岩回来后,没有食言。他用带回来的五千块钱作为启动资金,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商品市场里,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铺面,做起了电子元件的生意。

他把在深圳学到的门路和经验都用上了,人又肯吃苦,能说会道,生意很快就走上了正轨。嫂子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专心在店里帮忙,夫妻俩夫唱妇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几年后,他们的小铺面换成了大门市,家里也从那个夏热冬冷的筒子楼,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楼房。丫丫上了重点小学,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我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在厂里当上了车间副主任。

生活就像一条平稳向前的河流,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波涛,似乎都已抚平,只在记忆的河床上,留下了一些浅浅的印记。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时常走动。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热闹非凡。哥哥总是会把家里最好的位置留给我,嫂子会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丫丫会抱着我的胳膊,甜甜地叫“叔叔”。

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对我的感激。

那段共同扛过苦难的岁月,成了我们彼此之间最牢固的纽带,也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过1992年的那个夏天,但我们都知道,那段经历,像一道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

直到那次家庭聚会。

大家都喝了点酒,气氛正好。嫂子看着我,忽然感慨地说:“阿默,当年多亏了你,不然我和丫丫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你哥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人,是你。”

哥哥在一旁,重重地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愧疚。

我笑了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精的作用下,一些被深埋的情绪和话语,忽然就涌了上来。

我望着他们,轻声说:“嫂子,其实……1992年那个夏天,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哥他不会按时回来的。”

饭桌上的热闹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

嫂子愣住了,她有些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她,也看着哥哥,决定把心里最后一个秘密说出来。

“哥去深圳前一晚,就跟我交了底。他知道这一去九死一生,根本没把握一年就能回来。他所谓的‘一年之期’,只是说给你听,让你安心的。他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我,让我照顾你们。他怕……怕万一他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彻底垮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后来他生意失败,写信求我,让我瞒着你。不是不信任你,是太爱你了。他是个要强的男人,他不想让你看到他最狼狈的样子,不想让你跟着他一起绝望。他宁愿你误会他,恨他,也不想你跟着他一起担惊受怕。”

“他总跟我说,这个家,你是主心骨。只要你还抱着希望,这个家就在。如果连你也垮了,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说完,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哥哥陈岩低着头,一个劲地喝酒,眼泪掉进了酒杯里。

嫂子林秀莲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又转向身边的丈夫。她看着他布满沧桑的脸,看着他微红的眼眶,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那眼泪里没有了委屈和悲伤,而是充满了释然和理解。

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丈夫那只粗糙的手。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妻子问我:“你为什么要现在才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轻声说:“因为以前,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来支撑。而现在,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感情,去面对和拥抱当年的真相了。”

有些真相,需要时间来稀释它的残酷。有些爱,需要岁月来证明它的深沉。

1992年的那个夏天,早已远去。但那个穿着背心,在夏夜里悄悄问我“你弟啥时候回来”的、忧心忡忡的嫂子,那个在远方拼尽全力却不敢回家的、笨拙的哥哥,和那个用谎言和肩膀扛起一个家的、年轻的自己,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它提醒着我,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感情的港湾。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无尽的索取和完美的承诺,而是在风雨来临时,那个愿意为你撑起一把伞,愿意陪你一起淋雨,愿意把最后一件干衣服披在你身上的人。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

相关推荐
热点推荐
被央视怒批、洋相百出、腹中空空,这几位“绝望的文盲”凭啥能火

被央视怒批、洋相百出、腹中空空,这几位“绝望的文盲”凭啥能火

80后房车生活
2025-10-08 20:09:20
1976年为什么被认为是最诡异的一年,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1976年为什么被认为是最诡异的一年,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历史有些冷
2025-11-04 21:20:03
没想到,76人队一度领先24分,最终却以111-113惜败公牛队

没想到,76人队一度领先24分,最终却以111-113惜败公牛队

好火子
2025-11-05 23:51:05
特朗普和MAGA们遭遇重大失败,纽约市市长易主

特朗普和MAGA们遭遇重大失败,纽约市市长易主

山河路口
2025-11-05 19:28:18
特朗普重提中美G2,日本舆论炸了

特朗普重提中美G2,日本舆论炸了

斯文狐狸
2025-11-05 23:36:54
油头粉面就别演警察!看廖凡的表现,才知道真警察是什么样

油头粉面就别演警察!看廖凡的表现,才知道真警察是什么样

调侃国际观点
2025-11-05 19:59:37
吴石牺牲后,伟人很后悔:最大错误就是没集中两个野战军攻打台湾

吴石牺牲后,伟人很后悔:最大错误就是没集中两个野战军攻打台湾

知鉴明史
2025-10-22 18:58:14
小姐姐穿搭有格调,灰色开衫配瑜伽裤很吸睛,内搭渐变上衣太飒了

小姐姐穿搭有格调,灰色开衫配瑜伽裤很吸睛,内搭渐变上衣太飒了

小乔古装汉服
2025-11-04 15:18:45
老大求交易,老二提不满!西部大黑马被打崩,但你们的前途很光明

老大求交易,老二提不满!西部大黑马被打崩,但你们的前途很光明

毒舌NBA
2025-11-05 22:06:28
真空吊带裙下的惊艳腰臀比,孟子义化身人间尤物?

真空吊带裙下的惊艳腰臀比,孟子义化身人间尤物?

娱乐领航家
2025-11-03 22:00:03
记者:当初是佩普要国足跟越南打对攻,还开小会不让陈洋参加

记者:当初是佩普要国足跟越南打对攻,还开小会不让陈洋参加

懂球帝
2025-11-05 14:43:13
泰州队主帅:曾被贴上傀儡标签,如今炼就笑对所有风雨的底气

泰州队主帅:曾被贴上傀儡标签,如今炼就笑对所有风雨的底气

懂球帝
2025-11-05 08:32:07
富士康迅速崩溃,郭台铭难以想象的代工帝国为何一夜消亡?

富士康迅速崩溃,郭台铭难以想象的代工帝国为何一夜消亡?

特特农村生活
2025-11-05 07:15:32
人不红倒是爱蹭!合影抢C位,当众让李晨难堪的她,如今过得怎样

人不红倒是爱蹭!合影抢C位,当众让李晨难堪的她,如今过得怎样

枫尘余往逝
2025-11-04 22:27:07
故事:赖昌星自白:我风流一生,但心里只住过两个人,她胜过结发妻子

故事:赖昌星自白:我风流一生,但心里只住过两个人,她胜过结发妻子

萧竹轻语
2025-11-03 17:25:34
佟丽娅在深圳扫购黄金!头发稀少假发明显,满胳膊黄金手串太吸睛

佟丽娅在深圳扫购黄金!头发稀少假发明显,满胳膊黄金手串太吸睛

小咪侃娱圈
2025-11-04 14:29:19
以卵击石!沈伯洋集结数百台独举牌,挑衅大陆底线,中央重拳出击

以卵击石!沈伯洋集结数百台独举牌,挑衅大陆底线,中央重拳出击

老谢谈史
2025-11-04 19:09:27
全运会|1:2不敌浙江队,山东U20男足惊险晋级八强

全运会|1:2不敌浙江队,山东U20男足惊险晋级八强

齐鲁壹点
2025-11-05 22:37:14
曝60岁弗里克明夏欲逃离巴萨!不满高层纵容亚马尔:吃饭都要人送

曝60岁弗里克明夏欲逃离巴萨!不满高层纵容亚马尔:吃饭都要人送

风过乡
2025-11-05 08:17:32
女子右肩疼了3个月查出肝癌,医生:身上5处疼痛,或是癌症的征兆

女子右肩疼了3个月查出肝癌,医生:身上5处疼痛,或是癌症的征兆

药师方健
2023-12-27 18:00:10
2025-11-06 01:11:00
小鬼头体育
小鬼头体育
分享体育
2358文章数 21241关注度
往期回顾 全部

健康要闻

超声探头会加重受伤情况吗?

头条要闻

丈夫突然病亡2天后妻子也离世留下一儿一女 妹妹发声

头条要闻

丈夫突然病亡2天后妻子也离世留下一儿一女 妹妹发声

体育要闻

赢下皇马,会是利物浦的转折点吗?

娱乐要闻

港星林尚武突发心脏病去世

财经要闻

事关加快建设金融强国 中央金融办发声

科技要闻

大转弯!特朗普再提名马斯克盟友任NASA局长

汽车要闻

智己LS9入局"9系"混战 全尺寸SUV市场迎来新变量

态度原创

数码
游戏
健康
亲子
家居

数码要闻

小米POCO X1平板现身Geekbench 搭载骁龙7+ Gen 3

搜打撤先驱!《塔科夫》正式版预购及Beta奖励公布

超声探头会加重受伤情况吗?

亲子要闻

孩子夹腿触摸自己不一定都是坏事,但这种情况除外!

家居要闻

别样府院 畅享诗意生活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