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八岁大的亲孙子,在生日宴上,礼貌又疏远地对我说了声“谢谢李奶奶”时,我才真正明白,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真的回不去了。
这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我几乎把我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外孙子涵的身上。从他是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到如今是背着书包满地跑的小男子汉,我熟悉他每一个成长的细节,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扶着他走了人生的第一步。
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个母亲、一个外婆该做的选择,一个在当时看来最合情理的安排。
可我忘了,我也是奶奶。
这一切,都要从八年前那个春天说起,从产房外那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啼哭说起。
第1章 双喜临门,一道窄门
八年前的那个四月,我们老李家是真真正正的双喜临门。
女儿李佳慧和儿媳张琳,预产期就差了三天。结果不知是不是凑巧,两人提前发动的时间也赶到了一块儿,最后硬是在同一家医院,前后脚进了产房。
我和老伴李建国守在产房外,心里像是揣了两只兔子,既兴奋又紧张。我攥着老李粗糙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建国,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赶得这么巧。”
老李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咱家要添两个大孙子了!”
先出来的是女儿佳慧,顺产,生了个七斤二两的大胖小子。护士把孩子抱出来那一刻,我赶紧凑上去,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佳慧被推出来时,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的,看见我,眼泪就下来了。“妈,疼死我了……”
我心疼得不行,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哄着:“没事了没事了,我的好闺女,辛苦了,你看儿子多壮实。”
佳慧的婆家在外地,亲家母身体又不好,坐月子是指望不上了。佳慧从小就娇气,这会儿看着更是可怜。我心里当下就做了决定,这月子,我必须得亲自来伺候。
一个小时后,儿媳张琳也生了,也是个儿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儿子建波跑过来,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疲惫:“妈,张琳也生了,是个小子。”
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张琳的母亲,我亲家母,正站在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就很精明干练的女人,手里已经拎着准备好的保温桶了。
“太好了,都平安就好。”我说,“你快去照顾张琳吧,这边有我呢。”
建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看了看虚弱的妹妹,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张琳的病房。
那个瞬间,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任何问题。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女儿这边,情况明显更需要我。佳慧婆家远,丈夫王浩工作又忙,是个常年出差的工程师。而儿子建波这边,亲家母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月嫂也提前两个月就定好了。我当时想,我一个农村出来的老太太,论伺候月子,哪有专业的月嫂和亲家母懂得多?我去不是添乱吗?
晚上,我跟老李商量。老李抽着烟,烟雾缭绕里,他说:“你决定就好。佳慧那边的确离不开人。”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犹豫,也因为老李这句话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我炖了一大锅鸡汤,分成了两份。一份端到佳慧床前,一口一口喂她喝。另一份,我让建波带去给张琳。
我隔着病房门,看到亲家母正细致地给张琳擦着身子,月嫂在旁边给孩子换尿布,一切都井井有条。张琳靠在床头,虽然也虚弱,但精神头看着比佳慧好一些。
建波出来接鸡汤,我嘱咐他:“建波,你跟张琳好好说。不是妈偏心,实在是妹妹这边没人搭手。等出了月子,妈就过去帮你们带孩子。”
这是一个承诺,当时的我,说得真心实意。
建波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妈。您也别太累了。”
我以为他理解了。我以为所有人都理解了。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基于现实情况的最佳安排。我怎么也想不到,这道看似简单的选择题,会在我和儿子一家之间,划开一道长达八年的鸿沟。
第2章 一碗水,总有倾斜时
女儿的月子,我伺候得尽心尽力。
佳慧产后有点抑郁,情绪波动大,夜里孩子一哭她就跟着哭。我只能整夜整夜地抱着外孙子涵,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好让女儿能多睡一会儿。白天,我变着花样给她做月子餐,鲫鱼汤、猪蹄汤、小米粥……生怕她营养跟不上。
那一个月,我瘦了整整八斤,眼窝深陷,头发也白了不少。
期间,儿子建波打过几次电话。
“妈,你身体还好吧?别太累了。”
“没事,妈身体好着呢。张琳怎么样?奶水够不够?”
“还行,月嫂挺专业的。就是……明轩这孩子有点闹腾,张琳晚上也睡不好。”电话那头,传来婴儿细弱的哭声,还有张琳压低声音哄劝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是滋味。“那你多帮衬着点,男人要有担当。等妈这边忙完了,就过去替你们。”
“嗯。”建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出了月子,佳慧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多少。王浩出差回来待了不到一周又走了。佳慧一个人根本搞不定孩子,哭着求我:“妈,你再帮我带一段时间吧,我一个人真的不行,我害怕。”
看着女儿红肿的眼睛,我怎么忍心拒绝?
我想,那就再帮一个月吧。一个月后,佳慧总能适应了。
于是,我给建波打了电话,把情况又解释了一遍。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建波?你听着吗?”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疏离,“我知道了。您……先顾着妹妹吧。”
那个“先”字,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我心上。但我很快把它拔掉了,用“女儿更需要我”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一个月变成三个月,三个月又变成半年。
子涵会笑了,会翻身了,会咿咿呀咿地叫“婆”了。每一次成长,都带给我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我渐渐地,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小生命身上。
而我的亲孙子,李明轩,我只在满月酒上匆匆抱过一次。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不像子涵那么壮实。张琳抱着他,客气地笑着,但那笑容不及眼底。亲家母倒是很热情,拉着我说:“亲家母,你看你把佳慧照顾得多好,我们都放心了。我们这边你不用操心,有我呢。”
我听着这话,心里既安慰,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我开始习惯每周和儿子通一次电话。电话里,我们聊的,大多是子涵。
“建波啊,子涵会爬了,爬得可快了!”
“子涵今天长牙了,咬得我手指头生疼。”
建波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然后礼貌地问一句:“挺好的。我这边……明轩也挺好的。”
他很少主动说明轩的情况,我也很少追问。不是不想问,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每次想问“明轩会什么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句“你们都好就行”。
我害怕听到我错过了什么,更害怕从儿子的语气里,听出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责备。
时间久了,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我负责分享外孙的成长点滴,他负责礼节性地回应。那条电话线,连接着母子,却传递不了真正的亲情暖意。
转眼间,孩子们一岁了。
两个孩子的周岁宴,只隔了两天。我理所当然地参加了外孙子涵的。宴席上,我抱着子涵,接受着所有亲戚的夸赞。
“玉珍真是好福气,外孙养得白白胖胖的。”
“还是外婆带得好,看这孩子多亲外婆。”
我笑着,心里是满满的骄傲。
佳慧给建波打了电话,邀请他们一家过来。建波在电话里说,张琳不舒服,明轩也有些闹,就不来了。
挂了电话,佳慧有些不高兴:“哥也真是的,自己亲外甥的周岁宴都不来。”
我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替儿子解释:“可能张琳真的不舒服吧,带个孩子出门也不容易。”
两天后,是明轩的周岁宴。我提前一天就准备好了大红包和金锁,想着这次一定要好好补偿一下。结果第二天一早,子涵突然发高烧,上吐下泻,吓得我和佳慧赶紧抱着孩子去了医院。
一通折腾下来,已经是下午。我精疲力尽地坐在医院走廊上,才想起明轩的周岁宴。
我赶紧给建波打电话,电话是他接的,背景音很嘈杂。
“妈?怎么了?”
“建波,对不起,妈今天去不了了。子涵发高烧,我们在医院呢……”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建波打断了。他的声音很冷,是我从未听过的冷。
“我知道了。你们照顾好子涵吧。”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了半天。那一刻,我心里第一次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第3章 八年,一道看不见的墙
从那以后,我和儿子一家的关系,就蒙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霜。
逢年过节,建波会带着张琳和明轩回来吃顿饭,但总是坐不了多久就走。张琳对我依旧客气,会给我买衣服,买保健品,但那份客气里,始终隔着千山万水。她会笑着叫我“妈”,可那声音,更像是完成一项任务。
明轩,我的亲孙子,更是和我生疏得厉害。
他从小就是张琳的妈妈,也就是我的亲家母带大的。亲家母是个文化人,把孩子教得很有礼貌,但那种礼貌,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酷刑。
他两三岁的时候,见到我,会躲在张琳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张琳会推推他:“明轩,叫奶奶。”
他会用细细的声音叫一声:“奶奶。”然后就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我试着去抱他,他会下意识地往后缩。我给他买的玩具,他会接过去,说一声“谢谢奶奶”,然后就放在一边,转头去玩他外婆给他带来的小汽车。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相比之下,外孙子涵简直就是我的贴心小棉袄。他会腻在我怀里撒娇,会把幼儿园得到的小红花第一时间拿给我看,会奶声奶气地说:“我最喜欢外婆了!”
我所有的情感缺口,似乎都在子涵身上得到了填补。渐渐地,我也就认命了。我想,也许就这样了吧。明轩有他外婆疼,和我这个奶奶不亲,也是没办法的事。是我自己当初的选择,怪不得孩子。
时间就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流淌了八年。
八年里,子涵从一个奶娃娃长成了二年级的小学生。这八年,我几乎没有缺席过他成长的任何一个重要时刻。家长会是我去开的,生病了是我背着去医院的,就连他换的第一颗牙,也是我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的。
佳慧和王浩对我充满了感激,家里的财政大权都交给了我,说我辛苦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周围的邻居也都羡慕我,说我晚年生活充实,女儿孝顺,外孙贴心。
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偶尔接到建波那简短而公式化的问候电话,如果不是在家庭合照上看到明轩那张和我越来越不像的脸,我可能真的会以为,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圆满了。
直到明轩八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
建波破天荒地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而且是在晚上。
“妈,这个周六是明轩八岁生日,我们想在家里简单办一下,请几个他的好朋友。您和爸……有时间过来吗?”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待。
我愣住了。八年了,除了过年,他几乎没有主动邀请过我们参加任何家庭活动。
“有时间,当然有时间!”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挂了电话,我心里翻江倒海。这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修复我们之间关系的机会。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愧疚,只是那份愧疚被日复一日带外孙的忙碌给掩盖了。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我决定要好好准备一份礼物。
我跑遍了市里所有的商场和玩具店。现在的孩子喜欢什么?奥特曼?乐高?还是遥控飞机?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能凭着感觉,买了一套看起来最复杂、也最贵的乐高星际飞船模型。销售员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不喜欢的。
生日那天,我和老李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第一次踏进了儿子装修后我从未参观过的新家。
房子很大,很漂亮,是张琳喜欢的简约风格。客厅里已经布置了气球和彩带,几个和明轩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嬉笑打闹。
张琳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迎上来:“爸,妈,你们来啦,快坐。”
建波也赶紧过来接过我们手里的东西。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拼着一个什么模型的小男孩。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小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个小大人。
那就是明轩。
他长高了,也长开了,眉眼间有建波的影子,但气质更像张琳,清清冷冷的。
我走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慈祥:“明轩,生日快乐。看奶奶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我把那个巨大的乐高盒子递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平静,没有一个八岁孩子该有的兴奋和好奇。他站起身,双手接过礼物,冲我鞠了个躬。
“谢谢李奶奶。”
那四个字,清晰、标准,像四颗冰冷的钉子,一颗一颗,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脏。
第4章 一声“李奶奶”,压垮八年情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客厅里孩子们的笑闹声,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模糊而不真切。我耳边只剩下那句“谢谢李奶奶”在反复回响。
李奶奶。
不是奶奶,是李奶奶。
就像称呼邻居家的王奶奶,楼下小卖部的张奶奶一样,客气,礼貌,却带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愣在原地,提着礼物的手还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知道是该收回还是该继续挂着。
建波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按着明轩的肩膀,声音严厉又急切:“明轩!胡说什么!这是谁?”
明轩被他爸的样子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他爸爸,小声说:“是……是李奶奶啊。爸爸,我叫错了吗?”
他的眼神里满是困惑,没有一丝恶意。他是真的认为,我就是“李奶奶”。
张琳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看到这一幕,脸色同样很难看。她蹲下身,试图用温和的语气纠正儿子:“轩轩,不是李奶奶,这是奶奶,是爸爸的妈妈。”
“可是……”明轩皱起了小眉头,一脸认真地辩解,“外婆说,爸爸的妈妈是奶奶,妈妈的妈妈是外婆。王阿姨是妈妈的朋友,所以她的妈妈我叫王奶奶。您是爸爸的妈妈,您姓李,所以是李奶奶呀。”
一番童言无忌的逻辑,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我们之间那层粉饰太平的遮羞布。
是啊,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外婆是每天给他做饭、接他放学、陪他睡觉的亲人。而奶奶,只是一个存在于爸爸口中、逢年过节才会出现、姓李的客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的悲哀。八年,我竟然把我的亲孙子,处成了一个需要用姓氏来区分的陌生人。
建波的脸涨得通红,他大概是觉得在朋友面前丢了脸,更多的是一种长久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他一把拉过明轩,声音都在发抖:“谁教你这么叫的!这是奶奶!亲奶奶!你给我叫奶奶!”
明轩被吓得眼圈都红了,嘴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
“建波!”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别吓着孩子,他……他没说错。”
我说完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老李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此刻,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了,别在这儿站着了,让孩子们看笑话。”他把我拉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对建波说,“小孩子懂什么,慢慢教就是了。今天他生日,别搞得大家都不开心。”
张琳也赶紧把明轩拉到一边,低声安慰着。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那几个小客人也都停下了打闹,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一家子。
生日宴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
张琳做了一大桌子菜,色香味俱全。可我一口都吃不下去,嘴里满是苦涩。我看着明轩被他的朋友们簇拥着许愿,吹蜡烛,脸上终于有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笑容。
那个笑容,灿烂,天真,却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在那个热闹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客厅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别人幸福盛宴的陌生访客。
饭后,我再也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说家里有事,要和老李先走。
建波送我们到门口,一路上,我们父子俩谁都没有说话。
临走前,我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路灯下,他三十多岁的脸上,满是疲惫和落寞。
“建波,”我轻声说,“对不起。”
建波的眼圈红了,他别过头去,声音闷闷的:“妈,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只是……更心疼我妹妹。”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进去,没有再回头。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老李开着车,目不视前路,许久,才说了一句:“玉珍,这些年,你把佳慧和子涵照顾得很好,你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外婆。”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
“但你,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奶奶。”
第5章 迟到的醒悟,缺席的爱
回到家,佳慧和子涵还没睡。
子涵一看到我,就欢快地扑了过来:“外婆,你回来啦!你给我带好吃的了吗?”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他的头:“带了,在厨房呢。”
佳慧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把我拉到一边,关切地问:“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哥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积压了八年的委屈、愧疚和心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我把生日宴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佳慧。说到明轩那声“李奶奶”时,我的声音哽咽了。
“佳慧,你说,妈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错得离谱?”
佳慧听完,沉默了。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里也泛着红。
“妈,对不起。”她轻声说,“是……是我的错。这些年,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方便,把你一直绑在我身边,从来没为你,为我哥他们想过。”
她的道歉,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一直不敢触碰的角落。
“不怪你,”我摇摇头,“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一碗水没端平。我总觉得,你是我女儿,我帮你天经地义。建波是儿子,他该多担待。我忘了,张琳也是我的儿媳,明轩也是我的亲孙子。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
佳慧的眼泪掉了下来:“妈,其实……我听王浩提过一次。他说有次跟我哥喝酒,我哥喝多了,哭得像个孩子。他说,张琳生完孩子那年,特别难。亲家母身体也不算太好,白天帮忙,晚上就得回去休息。月嫂只管孩子,不管大人。张琳堵奶发高烧,疼得整夜睡不着,他一个大男人手足无措,只能抱着老婆一起哭。他说,那个时候,他特别想给你打电话,但他不敢,他怕你又说我这边离不开人……”
佳慧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眼前浮现出那一幕:深夜里,我的儿子,抱着他产后虚弱的妻子,在无助中煎熬。而我,那个本该是他们最坚实后盾的母亲,却在另一边,为女儿的安睡,抱着外孙彻夜不眠。
我自以为是的“合理安排”,在他们那里,是多么冰冷的“缺席”和“遗弃”。
我一直以为,张琳的冷淡,是因为她性格本就如此。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冷淡,那是失望和心寒累积起来的厚厚壁垒。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对自己丈夫的母亲无缘无故地疏远,除非,她在最需要这位母亲的时候,被彻底地忽视了。
而明轩,他更没有错。一个孩子对亲人的认知,完全来自于日常的陪伴和相处。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奶奶”这个角色的存在,只有外婆无微不至的爱。我对于他,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血缘关系上的名词。
我错过了他第一次笑,第一次哭,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我错过了他生病时无助的眼神,错过了他取得进步时渴望被夸奖的喜悦。我错过了整整八年,错过了他建立亲密关系最关键的时期。
“妈,”佳慧握住我的手,哽咽着说,“现在……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吗?
我不知道。
那晚,我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我给建波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请求他的原谅。我只是把我这些年忽略的一切,我此刻的悔恨和心痛,坦诚地告诉了他。我告诉他,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奶奶。
最后,我说:建波,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张琳,更对不起明轩。如果你们还愿意给妈妈一个机会,我想从头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奶奶。
发完信息,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把手机放在一边,不敢去看。我知道,无论他回不回,回什么,这都是我必须承受的结果。
第6章 破冰,从一碗汤开始
一整个上午,我都坐立不安。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个沉默的审判官。我无数次拿起又放下,屏幕亮了又暗,始终没有等来建波的回复。
老李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叹了口气,把一杯热水递到我手里:“别等了。有些事,不是一条信息就能解决的。给孩子点时间,也给自己点时间。”
我点点头,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到了中午,佳慧走过来对我说:“妈,你别多想了。要不……我们搬出去住吧?”
我愣住了:“搬出去?搬去哪儿?”
“我跟王浩商量了。我们在这附近租个房子,或者买个小点的也行。子涵也大了,我也该学着自己带孩子了。您……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也该……多去我哥那边看看了。”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满是愧疚和坚定。
女儿的懂事,让我心里一暖,却也更加酸楚。
我摇了摇头:“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搬出去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干嘛?是妈以前没想明白,以后不会了。”
我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结,必须由我亲手来解。
下午,我去了菜市场,买了新鲜的乌鸡和各种菌菇。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张琳刚和建波谈恋爱时,来家里吃过一次我做的菌菇鸡汤,当时她赞不绝口,说那是她喝过最好喝的汤。
这八年,我给子涵和佳慧炖了无数次汤,却再也没给张琳做过一次。
我慢火熬了三个小时,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我把汤装进保温桶里,没有提前打电话,直接去了建波家。
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我却迟迟没有勇气按下门铃。我害怕开门的是张琳,害怕看到她那双冷淡的眼睛。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门开了。
是建波。他刚下班回来,看到我,一脸的惊讶。
“妈?您怎么来了?”
我把手里的保温桶递过去,声音有些发紧:“我……我给张琳和明轩熬了点汤。我记得,张琳以前爱喝这个。”
建波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接过了保温桶,沉默了片刻,然后侧过身,说:“进来坐吧。”
我跟着他走进屋。张琳正陪着明轩在客厅的地毯上拼昨天那个乐高飞船。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我,也是一愣。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还是建波打破了沉默,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妈给你们送汤来了。”
张琳站起身,对我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妈,您太客气了,还专门跑一趟。”
“不客气,应该的。”我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轩也站了起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妈,小声地叫了一句:“……奶奶。”
这一声“奶奶”,虽然还带着明显的生硬和不习惯,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知道,是建波。一定是他看了我的信息,教了孩子。
张琳显然也没想到,她惊讶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对我说:“妈,您坐。我去拿碗。”
她转身进了厨房。我看到,建波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张琳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再转过身时,眼圈是红的。
她盛了三碗汤出来,一碗给我,一碗给明轩,自己也端起一碗,轻轻喝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道。”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鼻音,“谢谢妈。”
我摇摇头,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该说谢谢的是我。张琳,这些年,委屈你了。”
张琳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又喝了一口汤。
那天,我在他们家待到了很晚。我们没有再提过去那些不愉快,只是聊了些家常。聊明轩的学校,聊建波的工作,聊张琳公司里的趣事。
虽然还是有些拘谨,但那层坚冰,似乎已经开始融化了。
临走时,明轩把我送到门口。他把一个拼好的小小的乐高机器人塞到我手里。
“奶奶,这个送给你。”
我接过那个还有些温热的机器人,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郑重地对他说了声:“谢谢你,明轩。”
他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那样毫无保留的、属于一个孩子的灿烂笑容。
第7章 慢慢来,是一种智慧
关系的修复,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碗鸡汤,只是一个开始。我知道,八年的空白,需要我用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填补。
我开始有意识地改变我的生活重心。
我跟佳慧说,以后子涵我只负责接送,周末带一带,其余时间,她要学着自己上手。佳慧毫无怨言地答应了,她甚至开始学着做饭,虽然一开始做得不怎么样,但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为儿子准备晚餐,我看到了一个母亲真正的成长。
我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建波一家。
我不再是不请自来,而是学会了提前沟通。我会打电话问张琳:“这周末你们有安排吗?奶奶想请我们的大孙子去趟科技馆,不知道我们明轩赏不赏光啊?”
电话那头的张琳,从一开始的客气疏远,到后来的莞尔一笑,我知道,她在慢慢地接纳我。
我努力地去了解明轩的世界。他喜欢看什么动画片,喜欢哪个超级英雄,在学校里和哪个同学关系最好。我不再用那些昂贵却冰冷的礼物去“收买”他,而是用心去参与他的生活。
他喜欢拼乐高,我就戴上老花镜,陪着他一起看图纸,帮他找零件。虽然我笨手笨脚的,经常帮倒忙,但他会很耐心地教我:“奶奶,你看,这个要这样拼才对。”
他学校开运动会,我去给他加油。看着他在跑道上奋力奔跑的样子,我在终点线为他呐喊,递上毛巾和水。他冲过终点线,扑到我怀里,满头大汗地冲我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也会犯错。有一次,我习惯性地拿子涵和他比较:“你看你弟弟,吃饭多乖,从来不挑食。”
明轩当场就放下了筷子,小脸耷拉下来。张琳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儿子不爱吃的青椒夹走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晚上,我郑重地跟明轩道了歉。
“对不起,明轩。奶奶不该拿你和弟弟比较。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奶奶的好孙子。”
明轩看着我,认真地说:“奶奶,我原谅你了。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吃青椒。”
我笑了,摸着他的头说:“好,奶奶记住了,以后再也不给你夹青椒了。”
我和张琳的关系,也在这种潜移默化中,变得越来越融洽。我们开始像真正的母女一样,分享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她会跟我吐槽工作上的烦心事,我也会跟她唠叨老李的血压又不稳定了。
有一次,我们俩一起逛街,她给我挑了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说我穿上显气质。我嘴上说着“太贵了,不要”,心里却乐开了花。
那天回家,老李看到我穿着新大衣,愣了半天,说:“好看。像是儿媳妇会挑的眼光。”
我明白,这个家,正在一点点地回归它本该有的温度。
第8章 奶奶,这个词的分量
转眼又是一年。
明轩九岁生日,还是在家里办的。
这一次,佳慧一家也来了。两个小家伙,明轩和子涵,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打成了一片,追逐打闹,笑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只围着子涵转。我看着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张琳在厨房里忙碌,佳慧也主动进去帮忙。两个曾经因为我而心存芥蒂的女人,此刻正凑在一起,小声地交流着育儿心得,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建波和王浩坐在沙发上,陪着老李下棋,三个男人聊着工作和国家大事,气氛和谐。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眼眶有些湿润。这才是家,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
吹蜡烛的时候,明轩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许了很久的愿。
我好奇地问他:“明轩,许了什么愿望啊?告诉奶奶好不好?”
他睁开眼,神秘地冲我一笑:“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吃完蛋糕,孩子们在房间里玩。我帮着张琳收拾桌子。
张琳突然对我说:“妈,你知道明轩许了什么愿望吗?”
我摇摇头。
她笑着说:“刚才我进去送水果,他悄悄告诉我的。他说,他希望奶奶、外婆、爸爸、妈妈、姑姑、姑父、还有子涵弟弟,我们所有人,都能永远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我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原来,孩子什么都懂。他们能敏锐地感受到家庭氛围的变化,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个完整和睦的家。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急着走。两个孩子玩累了,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我们几个大人,坐在客厅里,喝着茶,聊着天,一直聊到深夜。
临走时,我走到床边,想看看两个熟睡的小家伙。
我刚弯下腰,明轩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我,揉了揉眼睛,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
“奶奶……”
他翻了个身,抱住我的胳膊,把脸贴在我的手背上,蹭了蹭,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的呼吸,均匀而温热,带着孩子特有的奶香味。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头发上。
这一声“奶奶”,不再是出于礼貌,不再是出于被教导后的模仿,而是发自内心的、最自然的依赖和亲近。
为了这一声呼唤,我走了整整九年的弯路。
我终于明白,家庭里,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也没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选择题。爱,不是一道计算题,无法用逻辑去衡量对错。爱是陪伴,是参与,是在每一个需要的瞬间,我都在。
公平,也从来不是一碗水端平那么简单。它意味着看见每一个家人的需求,尊重每一个家人的感受。
我抬起头,看到建波和张琳正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我们。他们的眼眶,也和我一样,是红的。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房间,照亮了两个孩子安睡的脸庞。我知道,从今晚开始,一切都将不同。
我不再只是外婆,我也是奶奶。这个词的分量,我将用我的余生,去好好体会,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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