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最后一缕香火的青烟散尽,空气中还弥漫着那股让人鼻腔发酸的味道。继父王建军的头七,就在这种压抑的沉默里,总算是过完了。亲戚们像退潮一样陆陆续续地离开,屋子里瞬间空旷下来,只剩下我和母亲,还有那个比我小五岁,同母异父的弟弟,王浩。
我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不厚,里面是五十张崭新的一百元。我把它推到母亲面前的茶几上,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生了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妈,我公司那边催得紧,今天就得回去了。这里是五千块钱,你先拿着,不够了再跟我说。”
母亲的眼窝深陷,这几天她几乎没怎么合过眼,整个人像一株脱了水的植物。她看了一眼那个信封,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路上小心。”没有挽留,也没有推拒。我们母女之间,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类似于完成任务的交流方式。
我“嗯”了一声,站起身,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箱子的滚轮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但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那些好不容易筑起的坚硬外壳就会瞬间崩塌。这个家,自从十年前王建军带着王浩住进来,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个需要用尽全力才能保持体面的客栈。现在,那个名义上的“男主人”走了,我尽完了作为继女的最后一点义务,只想尽快逃离。
我的手已经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只要轻轻一转,我就能回到那个属于我自己的,没有复杂关系,没有压抑情感的一线城市。那里有我的工作,我的朋友,我打拼下来的一方小天地。
“姐!”
一个略带嘶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是王浩。
我停下动作,背对着他,没有转身。在我的印象里,王浩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畏缩的孩子。他总是跟在王建军身后,用一种我读不懂的眼神看着我,像是羡慕,又像是畏惧。我们之间很少说话,客气得像是两个不熟悉的租客。他这一声“姐”,叫得如此用力,让我有些意外。
“还有事?”我的语气依旧冷淡,带着一丝不耐烦。
身后是一阵沉默,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能感觉到他走到了我的身后,离我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这让我有些恍惚,他什么时候也学会抽烟了?
“姐,你能不能……先别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我心里冷笑一声。东西?无非就是想让我多留点钱吧。王建军走得突然,是工地上出的意外,赔偿款还没下来,家里的积蓄估计也花得差不多了。母亲拉不下脸,就让这个半大的小子来开口。我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缓缓转过身,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准备用最职业、最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他,钱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按月会给母亲打生活费,让他不用担心。当我看到他那张脸时,准备好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王浩的眼睛红肿着,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陈旧的、已经磨掉了漆的铁皮盒子,就是那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家家户户都有的储物盒。他把盒子递到我面前,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这是爸……留给你的。”他说“爸”那个字的时候,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
我愣住了。留给我的?王建军?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给我留东西的人,就是他。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铁皮盒子,入手冰凉。盒子上有一把小小的铜锁,没有钥匙。
“密码是你的生日。”王浩低声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的生日?他怎么会用我的生日做密码?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记得我的生日。我狐疑地看着王浩,他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回望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
我抱着盒子,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母亲也看了过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显然她也不知道这个盒子的存在。我拨动着密码锁上那几个已经生锈的数字,输入了我的出生年月日。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的东西很简单,没有我想象中的房产证或者巨额存单。最上面是一本银行存折,一本很老的、用蓝色塑料皮包着的活期存折。我翻开存折,户主的名字赫然写着:王建军。而从第一笔记录开始,每一笔存入的日期,都让我触目惊心。
第一笔,十年前,他和我母亲结婚后的第一个月,存入五百元。备注:给小薇上大学用。
第二笔,下个月,八百元。备注:小薇生活费。
第三笔,再下个月,一千二百元。备注:给小薇买电脑。
一笔一笔,从不间断,每个月都有。金额有多有少,多的时候三四千,少的时候也有几百。备注栏里,从“小薇的学费”,到“小薇的考研资料”,再到“小薇毕业租房押金”,最后变成了“给小薇攒的嫁妆钱”。
存折的最后一页,总金额那一栏,是一个我不敢相信的数字:二十七万三千六百元。最后一笔交易记录,就在他出事的前一天,他往里面存了三千块钱,那是他刚结的工钱。
我的手开始发抖,那本薄薄的存折,此刻却重如千钧。我一直以为,我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是母亲辛苦攒下的。我毕业后在大城市打拼,每次回家,都刻意表现出自己的独立和能干,塞给母亲的钱也越来越多,从一千到三千,再到这次的五千。我以为我在反哺这个家,在尽一个女儿的责任,甚至带着一丝施舍的优越感。我以为我早就和这个重组的家庭划清了界限,我和他们之间,只剩下金钱和义务。
可这本存折告诉我,我错了,错得离谱。那个我叫了十年“王叔叔”,从未给过好脸色的男人,那个我觉得抢走了我母亲,毁了我原生家庭的男人,竟然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从我踏入大学校门的那天起,就为我的未来铺路。他一个在工地上扛水泥、扎钢筋的男人,挣的每一分都是血汗钱,却毫不犹豫地,一笔一笔地,存进了这个为我准备的账户里。
我猛地想起,大二那年,我想要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跟母亲打电话时抱怨了几句。半个月后,母亲就给我打来了六千块钱,说是她攒的私房钱。我当时还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甚至觉得理所应当。现在想来,那个月,王建民的存折上记着一笔四千元的存款,备注是“电脑”,而那个月,他所在的工地正好在赶工期,他一个月都没有休息过一天。
我还想起,毕业那年,我想考研,但又觉得经济压力大,犹豫不决。母亲鼓励我说:“你放心考,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后来我虽然没考上,直接工作了,但那份考研资料和报班的费用,母亲也是二话不说就给我了。而那段时间,王建民的存折上,每一笔备注都是“考研加油”。
我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存折的纸页上,晕开了那些蓝色的油墨字迹。我以为的独立,我引以为傲的坚强,原来一直被一个沉默的男人,用他最笨拙、最朴实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姐,”王浩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从铁盒的底层,拿出了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这是……爸写给你的,一直没敢给你。”
我颤抖着手接过信,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稿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人写的,甚至还有几个错别字。
“小薇闺女:
见信好。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叔叔还在不在了。工地上这活,说不准哪天就出意外。有些话,我当面说不出口,你是个要强的孩子,怕你听了烦,就写下来吧。
第一次见你,你才上高中,扎个马尾辫,见我也不说话,眼睛里全是防备。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怨我抢走了你妈。叔叔嘴笨,不会解释。其实你妈跟着我,也是受苦了。我没啥大本事,就是个卖力气的,给不了你们娘俩多好的生活。
你考上大学那天,我躲在厨房里,听见你给你妈报喜,我高兴得喝了半斤酒。那是叔叔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我就想着,这闺女有出息,不能让钱给耽误了。我跟你妈商量,以后我的工钱,除了家里的开销,剩下的都给你存着。你妈不同意,说这样对小浩不公平。我说,小浩是儿子,以后我还能管他几年,闺女不一样,以后要嫁人,手里没点钱,在婆家腰杆子不硬。
这些年,看着你一步步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叔叔心里比谁都骄傲。你每次回家,都给我们买东西,给我们钱,其实叔叔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感觉你像个客人,来去匆匆,把钱放下,就好像完成了任务。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疙瘩。
小薇,叔叔没读过多少书,不会说啥大道理。我就觉得,一家人,不是非要天天腻在一起。你在外面好好的,我们心里就踏实。这个钱,是我这个当继父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少。以后结婚了,买个房子,或者做点小生意,都能用得上。别跟你妈说,也别跟小浩说,这是我跟你之间的秘密。
就写到这吧,手都写酸了。以后好好照顾自己,也多劝劝你妈,让她别那么累。
王建军”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很久。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那个在我记忆里总是沉默寡言,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汗味和烟味的男人,那个我一直刻意疏远和防备的男人,他的内心,竟然对我藏着如此深沉而厚重的父爱。
他叫我“小薇闺女”,这四个字,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我放声大哭,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我哭我这些年的不懂事,哭我的自私和冷漠,更哭我永远地失去了一个,用生命和汗水默默爱着我的父亲。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她也哭了,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哽咽着说:“小薇,你王叔叔他……他其实一直把你当亲闺女。他总跟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容易,让我们别给你添麻烦。你每次寄钱回来,他都让我给你存着,说等你结婚再给你。他说,不能让你觉得,有了后爸,就没了家。”
王浩站在一旁,这个刚成年的大男孩,也红着眼圈,他递给我一张纸巾,低声说:“姐,爸出事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安全帽。工头说,他那天多上一个班,是想多挣三百块的加班费,他说……他说快到你生日了,想给你买个金手镯。”
我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那个我曾经认为最不重要的人,却把我看得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给的区区五千块钱,和他为我付出的一切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甚至是一种侮辱。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骄傲,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那个准备离开的行李箱前。我没有再看它一眼,而是转身,紧紧地抱住了我的母亲。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是我从小到大最依赖的港湾。
“妈,对不起。”我泣不成声,“对不起,我错了。”
母亲抱着我,瘦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只是不停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然后,我松开母亲,走到王浩面前。我看着这个比我高了半个头的弟弟,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他。他的眉眼间,有母亲的影子,也有王建军的憨厚。我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像小时候母亲对我做的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王浩,以后,我就是你亲姐。”
王浩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姐!”
这一声“姐”,和门口那一声,已经完全不同。它不再是简单的称呼,而是血脉相连的承诺。
我把那个装着五千块钱的信封,和那本二十七万的存折,一起放回了母亲的手里。我说:“妈,这些钱,我们一起用。王叔叔走了,这个家,以后有我,还有王浩。我明天去公司请个长假,在家里多陪陪你们。”
我没有走。那个曾经让我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家,在这一刻,因为一个男人的离去,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完整和温暖。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驱散了屋子里连日来的阴霾。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悲伤也需要时间来抚平。但从今天起,我们三个人,会带着那个沉默男人的爱与期望,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却给了我胜过亲生的父爱。这份爱,沉默如山,厚重如海,我用了十年去误解,却要用一生去偿还和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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