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盆墨兰浇水。
水珠顺着油亮的叶片滚下去,砸进深色的陶土里,悄无声息。
电话那头,我弟的声音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像是刚喝了二两白酒,舌头有点打卷。
“姐,拆迁款下来了,下来了!你猜多少?”
我把水壶放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兰花的叶子,凉凉的,滑滑的。
“多少?”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此刻窗外那片没有一丝波澜的天空。
他报了个数字,一长串的零,足以让任何一个在老家生活了一辈子的人心跳加速。
他说:“爸说了,这钱,全都给我。你知道的,我要结婚,要买房,以后还要养孩子,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后面的话,我没怎么仔细听。
无非是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刻在骨子里的陈词滥调。
我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对我这过分平静的反应感到意外,甚至可能有点失望。他或许期待我质问,期待我哭闹,期待我上演一出争家产的戏码,好让他站在道德的高地上,理直气壮地把那些准备好的说辞都倒出来。
可我没有。
“那……姐,你没别的说的?”他试探着问。
“说什么?挺好的。你跟小雅好好过日子,爸那边,你多上点心。”
我又拿起水壶,给旁边一盆文竹也浇了点水。水雾喷出来,在阳光下散成一片小小的彩虹。
挂了电话,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很久没动。
手机被我扔在一边,屏幕上还映着我弟的头像,一个咧着嘴笑的卡通男孩。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心里像一口枯了很久的井,扔块石头下去,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亲戚们的电话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
大姨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那也是你妈留下来的房子,凭什么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你爸也太偏心了!”
二舅说:“你赶紧回来一趟,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弟弟那是啃老,你爸那是糊涂!你不争,我们替你争!”
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激动,仿佛被剥夺财产的是他们自己。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知道了”、“谢谢关心”。
他们不懂。
他们以为我在乎的是那串长长的数字,是在乎那栋即将被推土机夷为平地的老房子。
他们不知道,我早就拿到了我应得的那份,甚至,是远超于那笔拆迁款的,最珍贵的东西。
在很多年以前,一个下着暴雨的夜里。
那栋老房子,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长大的地方。
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时间的味道。
我记得屋檐下那个燕子窝,每年春天,燕子都会准时飞回来,叽叽喳喳地吵一个夏天。
我记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夏天的时候,我爸会把一张竹床搬到树下,我躺在上面,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看天,阳光被筛成一片片金色的碎屑,晃得人眼花。
槐花的香气,是整个童年最甜美的背景音。
我还记得,东边那间小屋的墙壁上,有一道道用铅笔画下的刻痕。
那是我爸量着我的身高,一年一年画上去的。
每一道刻痕旁边,都用歪歪扭扭的字迹标注着日期。
“一九九零,夏至。”
“一九九一,立秋。”
最后一道刻痕,停留在我一米六五的高度,旁边写着:“一九九八,远行。”
那年我考上大学,离开家,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从那以后,那面墙上的刻痕,就再也没有增加过。
老房子承载了太多记忆,多到我觉得,它本身就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它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离开。
现在,它要消失了。
连同那些刻痕,那些槐花香,那些夏夜里的蝉鸣,一起被埋进钢筋水泥的废墟里。
我弟说,爸已经搬到镇上的新楼房里去住了。
是我弟媳妇小雅的娘家给腾出来的房子,暂时住着,等我弟用拆迁款买了新房,再把他接过去。
我爸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像是从一个很大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他说:“家里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就抽空回来拿一下。”
我说:“没什么想要的了,爸。那些旧东西,该扔的就扔了吧。”
他沉默了片刻,说:“那笔钱……你弟他……”
“我知道了,”我打断他,“我弟都跟我说了。挺好的,爸,你不用多想。”
他又沉默了。
电话两端,只剩下彼此微弱的呼吸声,像两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蛾,徒劳地扇动着翅膀。
最后,他说:“嗯,那就好。你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自己。”
“会的,爸。你也一样。”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城市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像一根根戳向天空的巨大手指,冷漠又坚硬。
我突然很想念老家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下过雨后,路面上会有一个个小水洼,清晰地倒映出天上的云。
小时候,我最喜欢穿着雨鞋,一脚一脚地踩在那些水洼里,把天上的云踩得粉碎。
我爸就会跟在后面,大声地喊:“慢点跑!一身泥,看你妈回来不揍你!”
可他嘴上这么说,却从来没真的拦过我。
他只是跟在我身后,用那双粗糙的大手,随时准备着,在我快要摔倒的时候扶我一把。
我爸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
他的爱,都藏在行动里,藏在那些沉默的陪伴里。
就像山一样,沉默,却永远在那里。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座山,好像慢慢地,朝着我弟的方向倾斜了。
尤其是在我妈走了以后。
我妈走的那年,我弟刚上初中,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
我爸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弟身上,吃的,穿的,用的,都给他最好的。
我那时候已经工作了,每次回家,都会给我爸和我弟买很多东西。
给我爸的,他总是收起来,说:“我一个老头子,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留着你自己用。”
给我弟的,他会仔細检查,然后说:“你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衣服有点瘦了。你弟喜欢吃肉,这点水果不够塞牙缝的。”
我笑着说好,下次买大一号的,下次多买点肉。
我从来不跟他争辩。
因为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定把我买给他的那些东西,拿出来摩挲了无数遍。
就像他珍藏着我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用过的拨浪鼓一样。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或者说,他觉得对儿子的爱,是理所应当的,是需要摆在明面上的;而对女儿的爱,是藏在心底的,是需要我自己去体会的。
我体会到了。
所以,当拆迁款的事情发生时,我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觉得,这本该就是这样。
在父亲的世界里,儿子是家族的延续,是香火的传承。
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他,是天经地义。
我没有回去拿任何东西。
我怕我一回去,看到那面刻着我身高的墙,看到那棵开始落叶的老槐树,看到那个空荡荡的燕子窝,我会忍不住哭出来。
我不想让我爸看见我哭。
我怕他会觉得,我是在为那些钱哭。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我弟的婚期定了,就在腊月。
他给我打电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炫耀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姐,我跟小雅的婚房买好了,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装修得可好了。你……到时候一定要回来啊。”
“一定回。”我说。
“那个……爸说,想让你给出个嫁妆。你知道的,小雅那边陪嫁了一辆车,我们这边,也不能太寒碜了……”
我静静地听着。
“爸的意思是,你现在在大城市,工资高,见识也广。随便给点,也比我们这边的强。主要是,有个面子……”
“要多少?”我问。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报了个数字。
不多,也不少。
对于一个刚刚用拆迁款买了房的人来说,这笔钱,更像是一种姿态。
一种向所有人宣告“我姐姐也支持我”的姿态。
“好,我知道了。”我说。
“姐,你真好!”他的声音一下子轻松愉快起来,“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疼?或许吧。
我只是觉得,一家人,没必要计较那么多。
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够用,就好。
我给他转了那笔钱,还在后面多加了几个零。
他收到钱后,给我发了一长串的感叹号和笑脸。
他说:“姐!你发财了?!这么多!”
我回他:“给小雅买点好东西,别亏待了人家。剩下的,给我爸买点营养品,他年纪大了。”
他没再回复,大概是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段时间,我开始频繁地往一个地方跑。
城西的一个古玩市场。
那里龙蛇混杂,真假难辨。
我一个外行人,穿着一身职业装,穿梭在那些摆着旧铜钱、破瓷碗的地摊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在找一样东西。
一样很多年前,从我们家流出去的东西。
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甚至连它最后被谁买走了都不知道。
我只有一张模糊的,存在于记忆深处的黑白照片。
那是我爸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刻刀,正在雕刻一块木头。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的眼神,亮得像星星。
他面前的木头,已经初具雏形。
那是一匹小小的,奔跑的马。
马的线条流畅,肌肉贲张,充满了力量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那块木头的束缚,腾空而去。
这张照片,是我妈偷拍的。
她说,你爸这辈子,就做木工活的时候,最像个艺术家。
那匹小木马,是爸爸给我做的玩具。
我宝贝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它睡觉。
木马的身上,有爸爸手掌的温度,还有一股淡淡的槐木的清香。
它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
直到,我八岁那年。
那年夏天,我们这里发了很大的洪水。
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雨,河水漫上了堤坝,淹没了庄稼,也淹没了回家的路。
我病了,高烧不退,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说胡话。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直摇头,说:“送县医院吧,再拖下去,孩子就危险了。”
可是,路被水淹了,车根本过不去。
我爸看着窗外哗哗的大雨,一咬牙,披上一件旧雨衣,把我用被子裹起来,背在背上。
他说:“走!爸背你去!”
我妈在后面哭着喊:“当家的!水那么大,你怎么走啊!”
“爬也要爬过去!”
我爸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带着一股要把天都捅个窟窿的狠劲。
我趴在他宽阔又温暖的背上,烧得晕晕乎乎。
我只记得,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雨声,脚下是冰冷刺骨的洪水。
我爸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好几次,他都差点滑倒,但他都死死地撑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累的。
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像一头疲惫的老牛。
从我们村到县城,有十几里山路。
平时走路都要一个多钟头。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我爸走了多久。
我只记得,当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
我爸就坐在床边,浑身湿透,头发上还滴着水,满脸都是泥。
他的嘴唇发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到我醒了,他咧开嘴,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最难看,也最好看的笑容。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爸背着我,在洪水里走了整整一夜。
到了县医院,我的医药费,又成了一个大难题。
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已经在前几年的洪水中冲走了。
我爸跑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亲戚家,都空手而归。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就在我爸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在医院门口,遇到了一个来收古董的南方商人。
那个商人看中了我爸随身带着的一样东西。
我爸犹豫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还是把那东西卖了。
换来的钱,正好够我的医药费。
那件东西,就是那匹小木马。
那天晚上,我爸把它从家里带了出来。
他说,怕我一个人在医院孤单,让木马陪着我。
我当时烧得糊涂,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爸回到病房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他摸着我的头,一遍遍地说:“没事了,没事了,妞妞会好起来的。”
我后来问他,我的小木马呢?
他说,木马啊,它长大了,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信了。
我相信我的小木马,真的像童话里写的那样,变成了一匹真正的骏马,驰骋在广阔的草原上。
这个秘密,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
直到我妈去世前,她拉着我的手,才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了我。
她说:“你爸那个人,嘴硬心软。他卖了那匹马,回来后,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抽了一包烟。第二天,眼睛肿得像核桃。那匹马,是他亲手给你做的,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寻找那匹小木马。
我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可能早就被损坏,被丢弃,或者被转手了无数次。
可我就是想找。
我想把它找回来,还给我爸。
我想告诉他,他当年卖掉的,不仅仅是一个玩具。
那是一个父亲,为了女儿的生命,所能付出的,最沉甸甸的爱。
这份爱,比任何金钱,都贵重千倍,万倍。
我在古玩市场转了几个月,一无所获。
我找了很多老师傅帮忙鉴定,给他们看那张模糊的老照片。
他们都说,这种民间木雕,存世量很大,但做工这么精细的,很少见。
而且,没有款识,没有标记,想找,太难了。
我没有放弃。
我开始在网上发帖子,在各种收藏论坛里求助。
我把木马的故事,写了下来。
我没想到,这个帖子,竟然火了。
很多人被我父亲的故事感动。
他们帮我转发,帮我打听消息。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温和的男人。
他说,他好像见过我照片里的那匹木马。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说,他爷爷,就是当年那个来我们这边收古董的南方商人。
他家里的确收藏了一匹来自北方的木马,和他爷爷的日记里记载的,很吻合。
我们约了见面。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在一家雅致的茶馆里。
他从一个古朴的木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匹马。
当我看到它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就是它。
虽然经过了岁月的侵蚀,木头的颜色变得暗沉,马身上也多了一些细小的裂纹。
但那奔跑的姿态,那充满力量的线条,那专注又倔强的眼神,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冰凉的,光滑的,带着一股沉静的木香。
仿佛隔着几十年的时光,我依然能感受到,当年我爸在雕刻它时,指尖的温度。
那个男人告诉我,他爷爷非常喜欢这匹木马。
他爷爷说,他从这匹马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手艺人最纯粹的匠心,和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爱。
所以,他一直把它珍藏着,从不示人。
他愿意把木马还给我。
他说:“物归原主,这才是它最好的归宿。我爷爷在天有灵,也一定会高兴的。”
我问他多少钱。
他说:“不要钱。就当是,替我爷爷,弥补当年的一个遗憾。”
我坚持要给。
这不是一笔交易,这是对我父亲那份爱的尊重。
最后,我们商定了一个价格。
一个对我来说,可以承受,也足以表达我诚意的价格。
拿着那只装着木马的盒子,走出茶馆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一道彩虹,挂在洗过的天空上,明亮又绚烂。
我抱着盒子,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知道,我给我爸的八十大寿,准备了一份最好的礼物。
我弟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在镇上最好的酒店,摆了几十桌。
我爸穿着一身崭新的唐装,满面红光,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媳妇,漂亮吧?”
他把我介绍给小雅家的亲戚时,说:“这是我姑娘,在外面大城市工作,有出息。”
那些亲戚们看着我,眼神里有羡慕,有客气,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他们大概都在想,这么有出息的姑娘,家里的拆迁款,却一分钱都拿不到。
真可怜。
我不在意。
我只是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
婚礼上,司仪让我上台说几句祝福的话。
我看着台下坐着的父亲,他正仰着头,一脸骄傲地看着我。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一道,浅一道。
那双曾经能背着我走一夜山路的手,现在已经布满了老年斑,微微地颤抖着。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我说:“爸,你辛苦了。”
我说:“弟弟,弟妹,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我说了很多话,都是些应景的祝福。
但我最想说的那句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婚礼结束后,我没有马上回城里。
我留下来,陪了我爸几天。
他住在新楼房里,很不习惯。
他说,这里太干净了,走路都不敢大声。
他说,邻居之间,门一关,谁也不认识谁,不像在村里,随便串个门,就能聊半天。
他说,晚上睡觉,总觉得不踏实,听不见院子里的风声和狗叫声。
我陪他说话,给他做饭,扶着他在小区里散步。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话很少。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说,他在听。
临走前,我跟他说:“爸,过两个月,你八十大寿,我给你好好办一下。”
他摆摆手,说:“办什么办?一个老头子,过什么生日。费那个钱干啥。”
我说:“要办的。一定要办。”
他的生日,在初春。
万物复苏的季节。
我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
我订了市里最好的酒店,请了最好的司仪,还专门找人设计了寿宴的流程。
我把所有能请到的亲戚,都请了过来。
我弟和我弟媳,自然也来了。
他们看到我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都有些惊讶。
我弟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姐,你这是干啥?没必要花这么多钱吧?爸会说你浪费的。”
我说:“不浪费。爸这辈子,没好好享受过一天。这次,我要让他风风光光一次。”
寿宴那天,我爸又穿上了那身唐装。
他被我扶着,坐在主位上,看着满堂的宾客,有些手足无措。
他一辈子都是个普通农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亲戚们纷纷上前,送上寿礼和祝福。
有送金锁的,有送玉镯的,有送大红包的。
我弟和我弟媳,送了一对巨大的寿桃,纯金打造的,在灯光下,金光闪闪。
引来一片惊叹。
我爸看着那对金寿桃,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我知道,他高兴,但也不全是高兴。
他或许在想,这么多钱,够在村里盖一栋多好的房子了。
轮到我送礼物的时候,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他们大概都很好奇,这个被父亲“亏待”了的女儿,会送出一份什么样的礼物。
是会用一份更贵重的礼物,来证明自己的实力,打父亲的脸?
还是会随便送点东西,敷衍了事?
我没有拿出来任何金光闪闪的东西。
我只是捧着那个古朴的木盒,缓缓地走到我爸面前。
我蹲下身,把木盒放在他的膝盖上。
“爸,生日快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盒子上,有些疑惑。
“这是啥?”
“您打开看看。”
他伸出那双颤抖的手,慢慢地,打开了盒盖。
当他看到里面静静躺着的那匹小木马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匹马,却又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停在了半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我爸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痛苦、和无尽悔恨的复杂情绪。
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妞……妞妞……这……这是……”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把他的手指,轻轻地放在了木马的身上。
“爸,它回来了。”
我说,“我把它找回来了。”
他的手指,触碰到木马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颤。
然后,两行浑浊的眼泪,就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了下来。
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一个一辈子都没掉过几滴眼泪的,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
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抱着那匹小木马,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嘴里喃喃地念着:“回来了……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弟走过来,不解地问:“姐,这是什么啊?一个破木头玩意儿,怎么把爸惹哭了?”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看着我爸,轻声说:“爸,您还记得吗?我八岁那年,发高烧,您背着我,在洪水里走了一夜,去了县医院。”
我爸的身体,又是一震。
他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愧疚的眼神看着我。
“为了给我凑医药费,您把它卖了。”
我继续说,“后来我问您,您说,它长大了,跑远了。”
“爸,您没骗我。它真的跑远了,跑了三十多年。现在,它累了,想家了,所以我把它带回来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
整个宴会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故事,震惊了。
那些刚才还用怜悯眼神看我的亲戚,此刻,脸上都露出了动容的表情。
我弟和我弟媳,更是目瞪口呆。
他们从来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我爸哭得更厉害了。
他把那匹木马,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他的哭声里,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但更多的,是压抑了几十年的,对我深深的愧疚。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对那笔拆迁款,毫不在意。
因为,在他用这匹木马,换回我生命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把他最宝贵的东西,给了我。
那是一份用任何金钱都无法衡量的,沉甸甸的父爱。
寿宴结束后,亲戚们都走了。
我弟红着眼睛,走到我面前。
他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姐,这卡里,是拆迁款的一半。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说,“以前,是我不懂事。对不起。”
我把卡推了回去。
“我不要。”我说,“你留着,好好过日子,好好孝顺爸,比什么都强。”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把那匹小木马,摆在床头柜上,擦了一遍又一遍。
灯光下,那匹马的身上,仿佛也泛起了一层温柔的光。
他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很久。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对我说:“妞妞,爸对不住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等这句话,不是为了证明我受了委屈。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懂他。
我摇摇头,说:“爸,你没有对不住我。你给了我两次生命。”
一次,是在我出生的时候。
一次,是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夜里。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从老家回来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每天上班,下班,浇花,看书。
只是,心里某个空了很久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暖暖的,沉甸甸的。
我爸开始频繁地给我打电话。
他不再只是问我“吃了吗”、“冷不冷”。
他会跟我聊很多。
聊他今天在小区里,又认识了哪个下棋的“高手”。
聊我弟媳妇,又给他买了什么新衣服。
聊他看着床头那匹小木马,又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什么趣事。
他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他的声音,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我知道,那个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包袱,终于卸下了。
那座曾经向我弟弟倾斜的山,正在努力地,一点一点地,摆正回来。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突然问我:“妞妞,你找那匹马,花了多少钱?”
我笑着说:“没花钱。是人家送我的。”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别骗我了。你弟都跟我说了,你给你弟的嫁妆钱,都快赶上半套房了。找这个东西,肯定花得更多。”
我没说话。
他又说:“爸这辈子,没啥大本事。也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这心里……有愧啊。”
我说:“爸,您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多到,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虽然清贫但充满爱的童年。
您用您的背,为我扛起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您用您最心爱的东西,换回了我继续看这个世界的权利。
这些,是再多的钱,都买不来的。
它们是我生命里,最坚硬的底气,最温暖的底色。
让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知道,我身后,永远站着一座山。
前几天,我弟给我寄来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手工织的毛衣。
米色的,很柔软,款式也很简单。
他发信息说:“姐,这是小雅给你织的。她说,她手笨,织得不好,你别嫌弃。还有,爸让我告诉你,他最近跟楼下王大爷学打太极拳了,身体好得很,让你别担心。”
我把毛衣穿在身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很暖和。
我走到阳台上,那盆墨兰,又开花了。
幽幽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身上,也洒在那盆盛开的兰花上。
我想,所谓家,大概就是这样吧。
它不是一栋房子,也不是一笔存款。
它是那些剪不断的牵挂,是那些说不出口的爱,是那些无论走多远,都永远为你亮着的一盏灯。
而我,很幸运。
我的那盏灯,一直都在。
只是以前,它被一些东西蒙住了灰尘。
现在,我亲手把它擦亮了。
它会一直,一直,照亮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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