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十五年,林晚秋还是没告诉我,如果那天我没去后山,她会嫁给谁。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细的鱼刺,卡在我心里半辈子。有时候夜里醒来,看着身边她熟睡的侧脸,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我就会想,这张脸,我看了大半辈子,究竟是从哪一天起,才真正看进了心里?
我用三十五年的光阴,去偿还那一眼的债。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她孩子的父亲,最后成了她鬓边白发的丈夫。我们像镇上所有最普通的夫妻一样,为了柴米油盐争吵,为了儿子升学欣喜,为了日渐老去的身体相互搀扶。
她也用三十五年的光阴,去守护一个不得已的开始。她把一个医学院高材生的骄傲,一个城里姑娘的讲究,都揉碎了,拌进了我们家那口烟火缭绕的铁锅里。
可思绪只要轻轻一晃,就又回到了1982年的那个夏天。空气里全是燥热的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还有我那颗在胸膛里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敲定了我和她的一生。
第1章 撞破的夏天
1982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我们红星家具厂车间里的电风扇,像个喘不上气的老头,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我叫陈建军,二十二岁,是厂里最年轻的木工师傅,凭着手艺好,人也肯下力气,很得车间王主任的器重。
那天下午,临下班时,王主任把我喊到一边,塞给我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压低声音说:“建军,我丈母娘从乡下捎来一只老母鸡,你嫂子炖上了。就是家里那张八仙桌,桌腿有点晃,你下班绕过去给瞅瞅,弄扎实了,晚上就在我那儿喝两盅。”
王主任家和我家就隔着两条巷子,这忙我不能不帮。我心里盘算着,去主任家,总不能空着手。那时候的人,实在,但礼数也得到位。我寻思着去后山那片野林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套只兔子或者捡点野山菌,给主任家添个菜。
我们厂子依山而建,后山那片林子,平时少有人去。抄近路得从镇卫生院的后墙绕过去。卫生院是个独立的院子,后面有几间给医生护士住的单身宿舍,还有一个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听说是给她们洗洗涮涮用的。
我心里惦着事,脚下走得快,穿过一片野草丛,刚绕到卫生院后墙的拐角,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就传了过来,伴随着女人轻轻的哼唱,调子很陌生,但很好听。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那个年代,男女大防看得比天还重。我一个大小伙子,听见女人洗漱的声音,本能地就想躲开。可鬼使神差地,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水声是从竹篱笆后面传来的。篱笆编得不算密,夏天的藤蔓爬得到处都是,但总有些缝隙。我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有个声音在骂自己“流氓”,另一个声音却又带着一丝少年人按捺不住的好奇。
我就那么僵持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没忍住,悄悄地往边上挪了一步,透过一片喇叭花叶子的缝隙,朝里面望了一眼。
就那一眼,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看到了林晚秋。
镇上新来的女医生,医学院毕业分配下来的大学生,文化人。她来镇上报到那天,是坐着县里卫生局的吉普车来的,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可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我见过她几次,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走路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像画里的人,跟我们这些浑身是汗的工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现在,这个画里的人,就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她没穿那身白大褂,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水珠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滑下去。她正背对着我,用一个红色的塑料水瓢,一瓢一瓢地往身上浇着凉水,驱赶着夏日的暑气。
我的脸“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烧到了耳根子。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不敢再看,猛地转过身,像个做贼心虚的耗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慌乱中,我一脚踩在了一根枯树枝上,“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篱笆院里的水声和哼唱声,戛然而生。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坏了!”我不敢回头,拔腿就跑,那感觉,比在厂里抬一百斤的木料还累。我一口气跑出好远,直到再也听不见后面的动静,才扶着一棵大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全是刚才那个画面。我使劲甩了甩头,想把那画面甩出去,可越是想忘,就越是清晰。我懊恼地给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混蛋,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那天晚上在王主任家,我心不在焉,酒也喝得没滋没味。主任看我脸色不对,还问我:“建军,咋了?是不是家里有事?”
我含糊地应付过去,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我怕,怕林晚秋看见我了。可转念一想,她背对着我,我跑得又快,她应该没看清是谁。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为了这事,我一连好几天都没敢走那条近路,宁愿绕远去后山。我以为,这件事就会像投进水里的一颗石子,最多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就会平息。
我万万没想到,这颗石子,掀起的是滔天巨浪。
三天后的中午,我正在车间里刨着一块木料,满头大汗。车间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工友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一边看还一边小声议论。
“哎,那不是卫生院新来的林医生吗?她来咱们厂干啥?”
“长得是真俊啊,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我心里猛地一沉,手里的刨子都停了。我抬起头,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林晚秋就站在车间门口的阳光下。她还是穿着那身白大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像两把锥子,越过所有人,直直地钉在了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嗡”的一下就炸了。
她看见我了。她肯定是看见我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晚秋迈开步子,径直朝我走了过来。她的皮鞋踩在满是木屑的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她在我面前站定,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俩身上。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也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摊开手掌。
她的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块蓝色的方格手帕。手帕的一个角上,用白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军”字。
那是我妈给我绣的。那天我慌不择路地逃跑时,它从我兜里掉了出去。
我的脑子彻底空了。
林晚秋看着我,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足够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工友们都听见。
她说:“陈建军同志,请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第2章 无法拒绝的婚事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林晚秋走出了车间。身后,是工友们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和各种猜测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我感觉自己的脸一直烧到脖子根,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林晚秋没有带我去人多的地方,而是领着我走到了厂区后面的那片小树林。夏日的蝉鸣声又高又燥,搅得人心烦意乱。
她在一棵白杨树下停住,转过身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白色的褂子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她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有些发白。她也在紧张。
“对不起,林医生,我……”我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我的声音干涩沙哑,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对不起?”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冷淡的弧度,“陈建军,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我低下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我就是路过……我什么都没看清……”我说得语无伦次,这些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你不是故意的,”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知不知道,这两天卫生院里已经有闲话了?”
我心里一惊,抬起头:“什么闲话?”
“有人说,那天下午看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从我们宿舍后墙跑了。现在院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陈建军,我是一个女同志,我是一个医生。我丢不起这个人。”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那个年代,名声对一个未婚女青年来说,比命都重要。尤其是她这样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唾沫星子是真的能淹死人的。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恐惧,我毁了她。
“那……那你想怎么办?”我艰难地问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认。”
林晚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很简单。你把我……看光了,你就得对我负责。”
我愣住了,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见我发愣,眼神里闪过一丝屈辱和决绝,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娶我!”
“什么?”我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傻了。娶她?娶一个大学生医生?这……这怎么可能?我们俩,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上的泥,八竿子都打不着。
“你……你别开玩笑了,林医生。”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事是我不对,我混蛋。你要打要骂,或者……或者要我赔钱都行。结婚……结婚不是儿戏啊!”
“我没跟你开玩笑。”她的声音冷得像冰,“陈建军,我问你,除了这个办法,你还有别的办法能堵住悠悠众口吗?你是想让我被卫生院退回去,还是想让我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她往前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刀:“或者,你是想让我去派出所报案,告你耍流氓?”
“耍流氓”三个字,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让我从里到外凉了个透。80年代初,“严打”的风声正紧,流氓罪可是重罪,轻则劳教,重则吃枪子。我吓得腿都软了。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情,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明白了,她不是在跟我商量,她是在给我下最后通牒。她是在用自己的下半辈子,来赌一个清白的名声。而我,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罪魁祸首。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想到我那个守寡多年的母亲,她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就盼着我娶个本分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我还想到厂里缝纫组那个叫李秀梅的姑娘,我们彼此都有点意思,正打算托人去说说媒……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我那罪恶的一眼给毁了。
我看着林晚秋那张苍白而固执的脸,看着她眼里的屈辱和挣扎,我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欠她的,我得还。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娶你。”
说出这三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晚秋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她别过头去,不再看我,只是低声说:“明天上午九点,带上你的户口本,去镇上的民政所。”
说完,她转身就走,步子有些踉跄,像是在逃离。
我一个人在树林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偏西,车间里传来下班的铃声,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
那天晚上,我跟我妈摊牌了。我妈听完,手里的饭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愣了半天,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你个混小子!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她哭着捶打我的胸口,“咱们老陈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分人,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你让我以后怎么出门见人啊!”
我跪在地上,任由我妈打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
最后,我妈哭累了,瘫坐在椅子上,抹着眼泪说:“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咱不能让人家姑娘一辈子活在闲话里。娶吧,是咱家对不住人家。只是……只是苦了你了,建军。”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一夜无眠。窗外的月光,冷得像水一样。我想象着我和林晚秋的未来,那不是一个家,那是一个牢笼,要把我们两个人,困在里面一辈子。
第3章 沉默的屋檐
我和林晚秋的婚礼,办得悄无声息。
没有酒席,没有鞭炮,甚至没有通知几家亲戚。我们只是去民政所领了一张红色的结婚证,然后我就把我的铺盖,从我妈那屋,搬到了厂里分给我的一间十平米的单身宿舍里。那间屋子,就成了我们的新房。
领证那天,林晚秋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全程没和我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一丝新嫁娘的喜悦。办手续的同志看我们的眼神都透着古怪,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冷清的“喜事”。
拿到结婚证的那一刻,我感觉手里攥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判决书。
我们的婚后生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沉默和尴尬。
那间小屋子,小得可怜。一张木板床,一张我亲手打的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小煤炉,就是全部的家当。我们两个大活人挤在里面,连转身都觉得局促。
新婚第一晚,我俩谁也没说话。我把地上的铺盖铺好,低声说:“你睡床,我睡地上。”
她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和衣躺在了床上,背对着我。
我就在地上躺了一夜。屋子里充满了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和我身上浓重的汗味、木屑味,两种味道格格不入地交织在一起,就像我们俩一样。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了这种“同居”生活。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白天,我去厂里上班,她去卫生院上班。晚上,她下班早,会做好饭,两菜一汤,摆在桌上。等我回来,她就递给我一碗饭,然后我们俩就面对面地坐着,沉默地吃饭。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吃完饭,她会收拾碗筷,然后坐在灯下看她的那些医学书。那些书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呢,就坐在床边,擦拭我的工具,或者编个小竹筐打发时间。
我们之间,泾渭分明。她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的一边;我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床脚的另一边。我们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谁也不去逾越。
她睡床,我睡地铺,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有时候半夜我醒来,能听到她翻身的叹息声,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夜夜无眠。
这种日子,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厂里的风言风语,像野草一样疯长。所有人都知道,我陈建军,一个普通的木匠,娶了镇上最漂亮、最有文化的林医生。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嫉妒、鄙夷和猜测。
“陈建军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什么狗屎运,你没听说吗?是陈建军耍了流氓,人家林医生没办法才嫁给他的。”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啊,陈建军平时挺老实的一个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可惜了林医生那么好的姑娘,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在厂里除了干活,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我开始学着抽烟,有时候下班了,宁愿在外面蹲到天黑,也不愿意回到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林晚秋的日子,比我更难过。
卫生院里,那些曾经对她客客气气的同事,现在看她的眼神都变了。那些嫉妒她的女护士,更是把闲言碎语说得明目张胆。她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下嫁给一个工人,这本身就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再加上那些不清不楚的传闻,她在卫生院几乎被孤立了。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去卫生院找她有点事,刚走到她们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啊,看着清高,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这工人身上,油汗味多大啊,也不知道晚上睡得着觉吗?”
屋里传来一阵哄笑。
我气得血往上涌,一脚就踹开了门。里面的几个女护士看到我,吓得脸色都白了。林晚秋正坐在角落里,低着头,脸色苍白,紧紧地咬着嘴唇。
我指着那个说话最难听的护士,眼睛都红了:“你他娘的嘴巴放干净点!我陈建军是工人怎么了?我吃你家大米了?再让我听见你们嚼舌根,我撕了你们的嘴!”
我一个大男人,又是常年干体力活的,发起火来,样子确实有点吓人。那几个女人吓得不敢出声。
林晚秋却猛地站了起来,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拖。她的力气不大,但很坚决。
“你跟我出来!”她低声喝道。
到了外面,她甩开我的手,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愤怒的火焰:“陈建军!你闹够了没有?你这样做,是想让所有人都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愣住了,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被浇灭了。我看着她气得发抖的肩膀,才意识到我的冲动,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我……我只是听不惯她们那么说你。”我小声说。
“我不需要你这样!”她别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你只要……离我远一点,就是对我最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我一个人坐在那间冰冷的小屋里,抽了一整包烟。桌上,是她早上给我留下的两个馒头,已经凉透了,硬得像石头,就像我的心一样。
我开始怀疑,我们这样的婚姻,到底有什么意义?除了互相折磨,互相伤害,我们还能得到什么?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错误。一个由我亲手犯下的,无法挽回的错误。
第4章 第一次争吵
那次在卫生院的冲突之后,我和林晚秋之间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和冰冷。我们之间的沉默,从尴尬变成了对峙。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的冲动,也惩罚她自己。
她开始在卫生院值夜班,有时候一连两三天才回来一次。我知道,她是在躲着我,躲着这个让她难堪的家。
而我,也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消极的抵抗。我把每个月发的工资,分成两半。一半交给我妈,另一半,我会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的一个饼干盒子里。那是我们家的“公款”。我从不问她钱够不够花,她也从不问我工资是多少。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夫妻间的交流都没有,更像是一种冷漠的契约关系。
矛盾的爆发,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厂里发了二十块钱的奖金,对我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王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让我请客。我心里烦闷,就跟几个要好的工友去了镇上的小饭馆,要了几瓶啤酒,一盘花生米。
酒是个坏东西,它能放大你心里所有的委屈和苦闷。几杯酒下肚,我话就多了起来。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开导我,说林医生怎么怎么好,我算是捡到宝了。
我借着酒劲,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红着眼睛吼道:“好?好个屁!你们谁愿意要去,我把他送给你们!那不是过日子,那是坐牢!”
工友们都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
我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我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屋里亮着灯。林晚秋还没睡,正坐在桌前看书。
她闻到我一身的酒气,皱起了眉头,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厌恶表情。
“你喝酒了?”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喝了,怎么了?”酒精壮了我的胆,也点燃了我积压已久的怨气,“我花我自己的钱喝酒,犯法吗?”
“陈建军,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她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自暴自弃,怨天尤人!你以为你喝醉了,就能解决问题吗?”
“解决问题?问题不就是你吗?”我指着她,大着舌头说,“林晚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瞧不起我!你嫌我是个臭木匠,嫌我身上有汗味,嫌我没文化!你当初要是真那么清高,干嘛非要逼着我娶你?你去告我啊,让我去坐牢啊!也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熬着强!”
这些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从我嘴里吐出来,也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林晚秋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她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桌子才站稳。
“陈建军……”她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我的。”
我被她那副受伤的样子刺痛了,酒也醒了一半。我有些后悔,我知道我话说重了。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梗着脖子,没有道歉。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林晚秋才慢慢地直起身子。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语气说:“是,我瞧不起你。我瞧不起你不敢承担责任,只会用酒精麻痹自己。我瞧不起你像个懦夫一样,只会抱怨和逃避。”
她走到我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着一团火。
“你以为我想嫁给你吗?你以为我愿意每天生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之下吗?你以为我愿意放弃我所有的骄傲,跟一个毁了我名声的人绑在一起过一辈子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
“我告诉你,陈建军,我嫁给你,不是因为我怕。是因为在那天下午,我除了这个选择,别无选择!我是在自救!你懂吗?”
“可你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毁了你人生的累赘?一个让你抬不起头的耻辱?”
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错了。从我们领证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想着,只要我们俩好好过日子,总有一天能让别人闭嘴。我想着,你虽然没文化,但至少是个肯干活的老实人。可是我没想到,你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她说完,不再看我,转身从墙角的箱子里,拿出她那床薄薄的被子,扔到了床上。然后,她抱起我的铺盖,用力地扔到了门外。
“你走。”她指着门,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不是觉得这是坐牢吗?我现在就放你出去。”
我愣愣地看着被扔出去的铺盖,又看看她那张决绝的脸,心里的委屈、愤怒、羞愧,五味杂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出了那个门。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听见里面传来了她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脏。
那天晚上,我就在厂里的木料堆上睡了一夜。夏天的蚊子特别多,咬得我浑身是包。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晚秋最后说的那些话。
“我是在自救!”
“我没想到,你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原来,在她冰冷的外表下,也曾有过对未来的期许。她也曾想过,要和我“好好过日子”。而我,却用我的怨气和逃避,亲手把她这点微弱的希望给掐灭了。
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我坐在木料堆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在这场被命运强行捆绑的婚姻里,她才是那个最无辜、最痛苦的受害者。而我,不仅是始作俑者,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第5章 生病的老娘
我在厂里睡了两天。
这两天,我像个游魂一样,干活没精神,吃饭没胃口。工友们看我眼圈发黑,都以为我跟林晚秋吵架了,纷纷过来劝我。
“建军,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林医生是文化人,你多让着她点。”
“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赶紧回家去,跟媳妇服个软,不丢人。”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乱成一团麻。我知道我错了,可我拉不下那个脸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第三天下午,我正对着一堆木料发呆,我妈车间的工友张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脸焦急。
“建军!你快去看看吧!晕倒在车间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往我妈的纺织车间跑。等我赶到的时候,我妈已经被几个工友扶着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嘴唇发青,额头上全是冷汗。
“妈!你怎么了?”我冲过去,扶住她,声音都抖了。
“没事……老毛病了,有点头晕……”我妈虚弱地说。
“还说没事!都晕倒了!”张婶在一旁说,“赶紧送卫生院去看看吧!”
我二话不说,背起我妈就往卫生院跑。我妈很瘦,但在我背上,却感觉有千斤重。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妈千万不能有事。
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卫生院,大喊着:“医生!医生!”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来。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林晚秋。她也看到了我,还有我背上的我妈。她的脸色变了变,但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沉着冷静地指挥着。
“快,把人放到病床上!”
“小李,去量血压!”
“小王,准备听诊器!”
她有条不紊地给我妈做着检查,询问着病情。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和我冷战的妻子,而是一个专业、果断的医生。她的眼神专注而镇定,仿佛有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经过一番检查,林晚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妈这是急性阑尾炎,加上有点中暑脱水,情况不太好,必须马上手术。”
“手术?”我慌了神,“要……要开刀?”
“对。”她点点头,“你别慌,阑尾炎手术是个小手术,但不能再拖了。你赶紧去把住院手续办了,手术同意书上签个字。”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腿都有些发软。林晚秋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胳膊上用力地捏了一下。
“陈建军,镇定点!现在妈需要你!”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股力量仿佛也传到了我的身上。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我马上去。”
我跑前跑后地办手续、缴费。那时候住院要交押金,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还差一大截。我急得满头大汗,正想着要去跟谁借钱,林晚秋走了过来,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里面是我存的钱,你先拿去用。”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一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张大团结。我知道,这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全部家当。
我拿着那信封,手都在抖。我看着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快去吧,别耽误了。”她没多说,转身又进了病房。
手术很顺利。当手术室的灯熄灭,林晚秋和主刀医生推着我妈出来时,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我妈还在麻醉中,睡得很沉。
林晚秋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的脸,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她对我点点头,轻声说:“手术很成功,放心吧。”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愧疚、感激、还有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我心里翻涌。
我妈住院的那一个星期,林晚秋几乎是以医院为家。
白天,她要正常上班,巡视病房。下了班,她就守在我妈的病床前。喂水、喂药、擦身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比我这个亲儿子还要细心。我妈是农村妇女,有些不好意思,她却总是笑着说:“妈,您别见外,我不仅是您的儿媳,也是您的医生。”
她还用自己的工资,偷偷去镇上的供销社买了麦乳精和几斤鸡蛋,给我妈补身体。
我呢,就负责每天从家里做好饭送过来。我们俩的交流,也仅限于我妈的病情。
“今天妈精神怎么样?”
“挺好的,下午还坐起来了一会儿。你做的这个鱼汤不错,妈喝了一大碗。”
“那就好。”
虽然话不多,但我们之间的那堵冰墙,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融化了。
有一天深夜,我守在病床边打瞌睡,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给我披上了一件衣服。我睁开眼,看见林晚秋就站在我面前。
“晚上凉,别着凉了。”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我才发现她瘦了好多,下巴都变尖了,眼睛下面也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晚秋,”我第一次这么叫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天……辛苦你了。还有,之前……对不起。”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道歉。她别过头,避开我的目光,低声说:“别说这些了。她也是我妈。”
说完,她就转身回了护士值班室。
可我却看见,她转身的那一刻,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
我妈出院那天,我去收拾东西。在枕头下面,我发现了我的那床铺盖,被叠得整整齐齐。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那个我们称之为“家”的小屋。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林晚秋坐在桌边,见我进来,有些不自然地说:“回来啦。洗洗手,吃饭吧。”
我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以往完全不同。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荷包蛋,放进了她的碗里。
“你瘦了,多吃点。”我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第6章 会摇晃的桌子
我妈出院后,我们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我不再睡地铺了。那间小屋里的木板床,终于有了两个人的位置。虽然床很窄,我们俩躺在上面,一翻身就能碰到彼此,但我再也没有感觉到那种窒息的压抑。夜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心里第一次有了安稳的感觉。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讲卫生院里发生的趣事,哪个病人康复了,哪个孩子打针哭得惊天动地。我呢,就跟她讲我们厂里的新闻,谁又评上了先进,谁家又添了新家具。
我发现,林晚秋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她也会为了一毛钱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看一本小说哭得稀里哗啦。她只是不善于表达,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那副清冷的外表之下。
而她,也开始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我。
她发现我虽然话不多,但手很巧。家里的桌子腿坏了,我三两下就修好了。她看书的椅子不舒服,我利用厂里剩下的边角料,给她做了一把带靠背的躺椅,还在上面细心地打磨上了光滑的弧度。
她收到那把椅子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绕着椅子看了好几圈,嘴上说着“浪费木料”,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那天晚上,她就坐在那把新椅子上,一边看书,一边给我织毛衣。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我看着她,心里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我们的关系,就像我修好的那张桌子,虽然曾经摇晃过,但用对了方法,加固了榫卯,就又能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承载起生活的重量。
转眼到了冬天,厂里接了个大活,给县政府办公楼做一批新的办公家具。工期紧,任务重,我们车间几乎天天加班。我作为技术骨干,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那天晚上,我加班到快十一点才回家。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味就扑面而来。林晚秋还没睡,正坐在桌边等我。桌上的饭菜,用一个大碗扣着,还冒着热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一边帮我拿拖鞋,一边嗔怪道,“饭菜都热了两遍了。”
我心里一暖,笑着说:“快完工了,就这几天忙。你怎么不先睡?”
“等你啊。”她很自然地说,“快去洗手吃饭。”
我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她就坐在我对面,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我。
“建军,”她忽然开口,“你们厂,最近是不是效益特别好?”
“是啊。”我含糊地应着,“县里的大单子,做完了能发一大笔奖金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说:“建军,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
“我想……我想去地区医院进修。”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和紧张,“我们卫生院有个名额,要去学习半年。我想去,我想学新的技术,回来也能更好地给镇上的人看病。”
我停下了筷子。去地区医院进修,当然是好事。可那意味着,我们要分开半年。而且,进修是需要花钱的。
“这是好事啊,我支持你。”我没有犹豫,“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几个月加班,加上奖金,应该够了。”
她似乎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眼睛里泛起了感动的光。
“可是……我要是走了,家里就没人照顾你了。那边……”
“我一个大男人,还能饿死不成?妈那边你放心,我常回去看她。”我笑了笑,夹了一筷子菜给她,“你就安心去学习。咱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不能耽误了你的前途。”
“咱们家……”她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圈又红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她的理想,聊我的手艺,聊我们未来的家。我们第一次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规划着我们的未来。
林晚秋去进修的前一天,我特意请了一天假。我用攒了很久的布票,去供销社给她扯了一块时下最流行的“的确良”布料,让她带去城里做件新衣服。她嘴上说我乱花钱,可我看得出她很高兴。
我还用一整天的时间,给她打了一个小小的木箱子。箱子是用最好的松木做的,我把每一个边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还用心地在箱盖上,刻了一朵小小的兰花。
“给你装书用的。”我把箱子递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城里不比咱们这,东西都收好,别丢了。”
她接过箱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朵兰花,看了很久很久。
“陈建军,”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你真好。”
第二天,我去车站送她。长途汽车启动的时候,她把头探出窗外,对我用力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建军!等我回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汽车越开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充满了希望。
我忽然明白,婚姻,或许并不一定需要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始。它更像是我做的这件木工活,需要的是耐心,是打磨,是两个人用心地去契合彼此的纹路,最终才能成为一件坚固而温暖的作品。
我和林晚秋的婚姻,虽然开端荒唐,过程坎坷,但在此刻,我无比确定,我们已经找到了彼此最合适的榫卯。
第7章 那一眼,这一生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我和林晚秋的儿子陈实,已经长大成人,在省城上了大学,毕了业,也成了家。去年,还给我们添了个大胖孙子。
我们俩,也从当年的青葱模样,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我早就不在家具厂干了,退休后,在自家院子里开了个小小的木工坊,接点零活,打发时间。林晚秋也退休了,但镇上的人有个头疼脑热,还是习惯来找她,她也总是不厌其烦。
我们的家,早就不再是当年那间十平米的小屋。我们在镇上盖了新的二层小楼,院子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花草草。
当年我给她打的那把躺椅,早就旧得不成样子,可她一直不让扔。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搬到院子里,躺在上面晒太阳,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那只我刻了兰花的木箱子,也一直被她珍藏着,里面放的,不再是医学书,而是我们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信件、照片,还有儿子从小到大的奖状。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却也温馨踏实。我们像所有老夫老妻一样,会为了一件小事拌嘴。她嫌我抽烟,我嫌她唠叨。但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做的饭,只有她能吃出咸淡;她晚上睡觉踢被子,也只有我,会习惯性地半夜醒来,给她盖好。
有一年我过六十大寿,儿子陈实特意从省城赶回来,给我们带了一瓶好酒。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饭,儿子喝得有点多,忽然看着我和林晚秋,笑着说:“爸,妈,我一直特别好奇一件事。你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怎么认识的啊?我听奶奶说,你们是闪婚,认识没几天就结婚了。也太浪漫了吧?”
我端着酒杯的手,僵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去看林晚秋。她正夹着菜,听到儿子的话,动作也顿住了。屋子里的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我笑了笑,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林晚秋却放下了筷子,看着儿子,很平静地说:“没什么浪漫的。就是那时候,你爸做了件错事,我觉得他得对我负责,就让他娶我了。”
儿子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啊?我爸……做错事?爸,你干啥了?”
我老脸一红,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林晚秋却笑了,那笑容,像一朵在岁月里沉淀过的花,温婉而从容。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当年的屈辱和怨怼,只有淡淡的、温暖的笑意。
“也没什么大事。”她对儿子说,“就是你爸这个人啊,年轻的时候,眼神不太好,不该看的东西,他多看了一眼。”
儿子听得云里雾里,还要再问,被我瞪了一眼,才悻悻地闭了嘴。
那晚,等儿子睡下后,我和林晚秋躺在床上,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我才翻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但那轮廓,还是和我记忆中,三十五年前那个夏天的样子,慢慢重合。
“晚秋,”我轻声开口,“你……后悔过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转过身来,面向着我。
“建军,”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刚开始的时候,后悔过。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毁了。可后来,看着你为了这个家,拼命干活,看着你笨手笨脚地学着照顾我和孩子,看着你把我妈当成亲妈一样孝顺……我就不后悔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怎么开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走的路,是怎么走的。我们俩,虽然开头走错了,但好在,后面的每一步,都走对了。”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湿了。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身体,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紧致,但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晚秋,谢谢你。”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哽咽。
谢谢你,当年没有真的去告我,给了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谢谢你,愿意放下所有的骄傲,和我一起,把一个错误,经营成一个家。
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多年,让我这个粗糙的木匠,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傻瓜。”她说。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卡了半辈子的鱼刺,那个关于“如果”的问题,好像忽然就不重要了。
人生没有如果。
命运让我们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相遇,却又给了我们最长情的相守。那一年夏天,后山的那一眼,是我陈建军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却也成了我这辈子,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欠了她一眼,却用一生来还。
而她,也用她的一生,接纳了这份偿还。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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