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的喧嚣,像一锅煮沸了的杂烩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和人味儿。
张玉华拎着个半旧的帆布袋,在人潮里被挤得东倒西歪。
她今年六十六,退休第六年。
以前是重点中学的高级会计,算了一辈子别人的账,自己的账本,却只有四个字:精打细算。
今天,她想“贪污”一回。
水果摊的尽头,那个新来的小伙子守着一堆金黄色的“狼牙棒”,吆喝声中气十足:“泰国金枕,刚下飞机的!包甜包熟!”
是榴莲。
一股霸道的、混合着奇异香气的味道,精准地钻进了张玉华的鼻腔。
她停住了脚。
活了六十六年,她没正经吃过一次榴莲。
不是不想。是觉得,不配。
年轻时,工资要攒着给儿子李伟买奶粉,买新衣服,报补习班。
中年时,要攒着给儿子付首付,办婚宴。
老了,退休金下来了,一个月一万出头,在这座二线城市里,算得上是顶天了。可她还是觉得,那钱不是自己的。
那是儿子的“后备粮”,是孙子小宝的“教育基金”,是这个家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压舱石”。
她就像个守财奴,守着一笔不属于自己的财富。
“阿姨,来一个?今天这批货特别好,你看这壳,微微裂开,正是时候。”小伙子眼尖,看见了驻足的张玉华。
张玉华往前凑了凑,指着一个肚子滚圆的,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怎么卖?”
“三十八一斤。阿姨您有诚心,给您算三十六。”
张玉华心里“咯噔”一下。
三十六。一斤。
她平时买菜,一块钱的葱都要掐掉干叶子,称一称,看够不够分量。
这个榴莲,看着就得有五六斤,一拿就是两百多块。
两百多,够她和小宝吃一个星期的排骨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算了。
一把年纪了,吃什么不是吃。犯不着花这个冤枉钱。
她转身要走。
那股浓郁的味道,像只无形的手,又把她的脚踝给拽住了。
脑子里,突然蹦出上周日,儿子李伟一家来吃饭时的场景。
电视里放着美食节目,正好在介绍榴莲。六岁的小宝指着屏幕,奶声奶气地喊:“奶奶,我要吃这个!香香的,臭臭的!”
儿媳王琳笑着说:“小宝,那个贵,等发了奖金妈妈给你买。”
儿子李伟头都没抬,盯着手机刷短视频,嘴里“嗤”了一声:“吃什么吃,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好赖。那玩意儿死贵,有那钱,够你报半个奥数班了。”
小宝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张玉华当时心里就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她这辈子,亏欠了自己,也总觉得亏欠了下一代。想把最好的都给他们,却又总在钱上,被绊住手脚。
今天,她站在这榴莲摊前,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张玉华,你疯了?两百多块,够干多少事了!李伟的房贷,小宝的学费,哪样不要钱?
另一个说:张玉华,你都六十六了。你还能活几个二十年?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临了临了,想吃口自己想吃的东西,还要看别人脸色?
那股味道,越来越浓。
像一种诱惑,也像一种召唤。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新走到摊前,指着那个最大的,用一种近乎悲壮的语气说:“小伙子,就这个。给我称一下。”
小伙子乐了,麻利地拿起榴莲上了秤:“好嘞!阿姨您真有眼光,这个最大最饱满!”
秤上的数字跳了跳,最后停在“5.12”斤。
“五斤一二,算您五斤一,一百八十三块六。给您算一百八十,图个吉利!”
张玉华从帆布袋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她仔细地数出两张红色的,递过去,又在硬币格里找了半天,凑了二十块零钱。
当那一百八十块钱交出去的时候,她心里空了一下,但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填满了。
她,张玉华,为自己“奢侈”了一回。
拎着沉甸甸的榴莲,她感觉脚步都轻快了些。那帆布袋被坠得变了形,可她心里,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回家的路上,她甚至哼起了年轻时爱唱的《洪湖水浪打浪》。
这榴莲,是她给自己颁的一枚奖章。
一枚迟到了四十年的,“最佳奉献奖”之后的,“自我关爱奖”。
回到家,她把榴莲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像供着个宝贝。
屋子里很快就弥漫开那股特殊的味道。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只榴M莲,心里盘算着。
今天是周三,离周日儿子一家来吃饭还有四天。
不行,等不到那时候。
这东西,就该趁新鲜吃。
她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儿子李伟发了条微信:“小伟,晚上带王琳和小宝回家吃饭吧,我买了你们爱吃的红烧肉。”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买了水果。”
她没敢直接说“榴莲”,怕儿子在电话里就先嚷嚷起来。
李伟的电话很快回了过来,语气有些不耐烦:“妈,不是说好了周日才回去吗?我这晚上还约了客户呢。”
“就一顿饭,客户那边推一推嘛。我……我今天买了挺多菜的。”张玉华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行了行了,知道了,我问问王琳。”李伟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张玉华拿着手机,心里有点发虚。
但一看到茶几上那个金黄的大家伙,她又给自己鼓了鼓劲。
怕什么?
钱是我的退休金,正大光明来的。我花我自己的钱,天经地义。
下午,她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红烧肉炖得酥烂,油光锃亮。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番茄炒蛋……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她甚至用新买的烤箱,试着烤了几个蛋挞,这是从孙子小宝最爱吃的。
傍晚六点半,门铃响了。
张玉华赶紧擦了擦手,满脸堆笑地去开门。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李伟一脸疲惫地走进来,王琳牵着小宝跟在后面。
小宝鼻子尖,一进门就用力嗅了嗅:“奶奶!什么味道呀?好香!”
张玉华心里一喜,摸了摸孙子的头:“是奶奶给你准备的惊喜。”
李伟换了鞋,一抬头,目光就定在了茶几上那个硕大的榴莲上。
他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妈,这是什么?”他走过去,用手指戳了戳榴莲坚硬的外壳,声音冷得像冰。
张玉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是……是榴莲。小宝上次不是说想吃吗?我今天去菜场,看着挺新鲜,就……”
“就买了?”李伟猛地拔高了声调,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这么大一个,得多少钱?”
“没……没多少……”张玉arua试图含糊过去。
“我问你多少钱!”李伟的声音像一声炸雷,在不大的客厅里回荡。
王琳赶紧拉了拉他的胳膊:“李伟,你干什么,吓着孩子了。”
小宝被爸爸的吼声吓得一哆嗦,躲到了妈妈身后。
张玉华被儿子逼视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嘴唇哆嗦着,小声说:“一百八……”
“一百八?!”李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妈!你一个月退休金一万,就这么花的?买个破水果花一百八?你知不知道我跟王琳一个月累死累活,房贷就要还六千!小宝下学期要上幼小衔接,一个月又是三千!你倒好,一个人吃香的喝辣的,一百八的榴莲说买就买!”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张玉华的心上。
她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
她想解释,想说我这辈子没怎么为你自己花过钱,想说我就想让小宝尝个鲜。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苍白的辩解:“这是……这是我的钱……”
“你的钱?”李伟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你的钱不就是我们家的钱?你的钱不留着给小宝上学,不留着给我们应应急,就拿来买这种没用的东西?”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那个榴莲,又指着张玉华,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
“你配吗?”
“你一个月拿着一万块的退休金,什么都不干,就买个五斤的榴莲自己享受,你觉得你配吗?”
轰的一声。
张玉华感觉自己的世界,塌了。
“配吗?”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烙在了她的心上。
疼。
钻心彻骨地疼。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子,三十五岁的男人,西装革履,人模狗样,此刻的脸却因为愤怒而扭曲,显得那么陌生,那么可怕。
这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
这是她为了他上学,半夜踩着缝纫机做零活的儿子?
这是她为了他结婚买房,掏空了自己半辈子积蓄的儿子?
他现在,指着她的鼻子,问她“配吗”。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琳的脸色也白了,她使劲拽着李伟:“你疯了!有你这么跟妈说话的吗!快给妈道歉!”
“道歉?我道什么歉?我说错了吗?”李伟一把甩开王琳的手,“我们俩在这城市里活得像条狗,她倒好,心安理得地当她的富贵老太太!她花钱的时候,想过我们吗?想过小宝吗?”
“那也是妈自己的钱!她辛苦了一辈子,退了休,想吃点什么怎么了?”王琳也急了,声音大了起来。
“她的钱?她要不是我爸死得早,单位抚恤,加上工龄长,她能有这么高退休金?这钱里,有我爸的命!有我们这个家的份!就不是她一个人的!”李伟的逻辑,已经完全不可理喻。
张玉华浑身发抖,她扶着沙发扶手,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李伟,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桌上,精心烹制的红烧肉还冒着热气,鱼的鲜味,菜的清香,混合着榴莲那霸道的甜香,交织成一种荒诞又悲凉的气味。
“奶奶……”小宝怯生生地从王琳身后探出头,小声说,“爸爸,你别骂奶奶……榴莲,我不吃了……”
孩子的童言,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玉华紧绷的神经。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淌,一行又一行,划过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那不是委屈的泪,是绝望的泪。
她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客厅里的争吵,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把自己,和那个喧嚣、冰冷的世界,隔绝开来。
门外,李伟的咆哮还在继续,夹杂着王琳的劝阻和孩子的哭声。
“不吃了!这饭谁爱吃谁吃!走!回家!”
“李伟你给我站住!你今天不给妈道歉,我就不走了!”
“你爱走不走!”
接着,是“砰”的一声更大的摔门声。
世界,终于安静了。
张玉华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慢慢滑落,坐在了地上。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能照进她此刻冰窖一样的心里。
茶几上,那个金黄色的榴莲,静静地躺着。
它的尖刺,仿佛在嘲笑着这场家庭闹剧。
它那浓郁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讽刺。
张玉华在卧室的地板上,坐了一夜。
她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回放着自己这六十六年的人生。
她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扎着两个小辫,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她想起和李伟的父亲,那个腼腆的工程师,在工厂的林荫道上第一次牵手,他手心的汗,湿湿的,热热的。
她想起李伟出生时,皱巴巴的一小团,哭声嘹亮,她把他抱在怀里,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她想起丈夫因为常年劳累,突发心梗,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没了。那一年,李伟才上初中。天,是真的塌了。她一个人,咬着牙,把天撑了起来。
她没再嫁。
不是没人介绍,是她怕,怕李伟受委屈。
她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时间,所有的钱,都给了李伟。
她穿着单位发的工服,一穿就是好几年,缝缝补补。
食堂里两毛钱的菜汤,她能就着馒头吃一顿。
李伟要买最新的运动鞋,四百多,她眼睛不眨一下,给了。那是她踩了半个月缝纫机,熬了多少个通宵才挣来的。
李伟上大学,她每个月给他寄八百块生活费。而她自己,一个月的所有开销,不超过三百。
李伟要结婚,女方要城里一套房。她二话不说,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又找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亲戚朋友,凑够了三十万的首付。
房产证上,写的是李伟和王琳的名字。
她觉得,应该的。
儿子成家了,她这个当妈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工蜂,酿了一辈子蜜,最后,把整个蜂巢,都给了她最爱的那只小蜜蜂。
她以为,自己可以安心地老去了。
退休后,拿到第一个月一万块退休金的时候,她手都是抖的。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钱。
可李伟知道了,第一时间就给她“规划”好了。
“妈,你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这钱你先存着,别乱动。以后小宝上学,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我跟你说,现在养个孩子,就是个碎钞机。”
从那天起,她就成了儿子的“人形存钱罐”。
每个月,她只留下一千五百块做生活费,剩下的八千五,她都转到一张单独的卡里。那张卡的密码,李伟知道。
她依旧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
买菜要赶早市,能便宜几毛。
衣服都是在处理品区域淘的,几十块一件。
她没去旅过游,没下过馆子,没看过一场电影。
她觉得,这样挺好。
只要儿子好,孙子好,这个家好,她就好。
直到昨天。
那一句“你配吗”,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瞬间戳破了她自我编织的所有幻梦。
她忽然明白了。
在儿子眼里,她不是母亲。
她是一个功能性的存在。
是一个会按时产出退休金的工具,是一个可以免费带孩子、做家务的保姆,是一个在他们需要时,可以随时掏空自己的血库。
她的人,她的情感,她的尊严,一文不值。
她不配吃一百八的榴莲。
她只配吃剩饭剩菜。
她不配有自己的生活。
她只配像个陀螺一样,围着他们一家三口旋转,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轰然倒下。
天,一点点亮了。
一缕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张玉华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腿,麻了。心,也麻了。
但麻木过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涌了上来。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双眼红肿、满脸憔悴的老太太。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玉华。
你错了。
你错了一辈子。
你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你自己。
从今天起,她不想再错了。
她打开衣柜,找出一件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一件紫红色的羊绒连衣裙,是前年单位退休老干部活动时发的,她一次都没舍得穿。
她换上衣服,又从首饰盒里,找出一个小小的玉坠。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一直压在箱底。
她对着镜子,把玉坠戴在脖子上。
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让她打了个激灵。
然后,她开始行动。
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她先是给自己的老同事,也是最好的闺蜜,吴老师打了个电话。
“喂,秀芬吗?是我,玉华。”
“玉华?你这大清早的,怎么了?声音不对啊。”电话那头,吴秀芬很敏锐。
“我没事。”张玉华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上次说的那个去云南的养老社区,还招人吗?”
“招啊!怎么不招!我跟你说,那边环境可好了,苍山洱海,四季如春。我上个月刚去看过,一个月包吃住才四千块,还有各种老年大学的课程,跳舞、书法、画画,什么都有!你怎么突然想通了?”吴秀芬很惊喜。
“想通了。”张玉华淡淡地说,“我等会儿把身份证信息发给你,你帮我报个名吧。就从下个月开始。”
“哎!好!太好了!你早该这样了!”
挂了电话,张玉华没有停顿。
她又翻出通讯录,找到了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号码。
一个房屋中介的电话。
“喂,是小王吗?我是张玉华,文化路小区的。对,是我。我想问一下,我那套房子,现在市场价大概能卖多少?”
电话那头的中介显然很惊讶,但职业素养让他立刻报出了一串数字。
“张阿姨,您那房子位置好,又是学区房,虽然楼层高了点,没电梯,但现在挂出去,两百二十万左右,问题不大。”
“好。”张玉华说,“你今天有空吗?带合同过来一趟吧。我想委托你们,独家代理,尽快出手。”
“啊?张阿姨,您……您真要卖?”
“卖。”张玉华只说了一个字,斩钉截铁。
做完这两件事,她感觉心里那块堵了一夜的巨石,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她走出卧室。
客厅里,一片狼藉。
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已经凉透了。
那个金黄色的榴莲,还静静地躺在茶几上,像一个沉默的证人。
张玉华走过去,把它抱了起来。
沉甸甸的。
她找到一把厚背的菜刀,对着榴莲的裂缝,用力地,一刀一刀地撬开。
伴随着“咔嚓”的声响,金黄色的果肉,饱满地呈现在眼前。
香气,比昨天更浓郁,更霸道。
她用勺子,挖了一大块,放进嘴里。
软糯,香甜,入口即化。
好吃。
真的好吃。
她一边吃,一边流泪。
这一次,是为自己流的。
为自己迟到了六十六年的“第一次”,为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生。
吃完了一房榴莲,她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她把剩下的榴莲肉,一块块仔细地挖出来,用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
然后,她拿出手机,在她们那个“夕阳红姐妹团”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各位老姐姐,我今天请客。下午三点,来我家,我开了个大榴莲,一起来尝尝。顺便,有件大事要和大家商量。”
群里,立刻就炸开了锅。
“玉华?你不是从来不吃榴莲的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张会计请客?”
“什么大事啊?神神秘秘的。”
张玉华看着群里的热闹,笑了。
这是她退休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符号,一个工具。
下午三点。
家里的门铃,被接二连三地按响。
吴秀芬、刘阿姨、赵大姐……七八个老姐妹,叽叽喳喳地涌了进来。
“哎哟,玉华,你家这什么味儿啊,香死个人了!”
“快快快,榴莲在哪儿呢?我馋了好久了!”
张玉华把冰箱里的榴莲拿出来,一大盒金黄的果肉,看得众人两眼放光。
她又泡好了茶,拿出了自己烤的蛋挞。
小小的客厅,一下子被欢声笑语填满了。
老姐妹们一边吃着甜糯的榴莲,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聊孙子上学,聊老伴的血压,聊最近看的电视剧。
张玉华坐在她们中间,听着,笑着,感觉自己冰冷的心,一点点被这人间的烟火气捂热了。
“玉华,你刚才说有大事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啊?”吴秀芬吃完一块榴莲,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张玉华身上。
张玉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宣布:
“姐妹们,我决定了。第一,我要把这套房子卖了。”
“第二,我要跟秀芬一起,去云南的养老社区,过我自己的日子。”
“第三,我打算,用卖房的钱,和我们这些志同道合的老姐妹,一起组个团,把我们年轻时想去但没去成的地方,都走一遍。钱,我来出大头。”
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张玉华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
卖房子?去云南?环游中国?
这还是她们认识的那个,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张玉华吗?
足足过了半分钟,吴秀芬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好!玉华!我支持你!你早该这样了!”
“可是玉华……”刘阿姨有些犹豫,“你把房子卖了,你儿子小伟怎么办?你孙子小宝上学,这可是学区房啊。”
提到儿子,张玉华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但很快,又重新变得坚定。
“他长大了。”她说,“他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责任。我养了他三十五年,仁至义尽了。剩下的路,该他自己走了。”
“至于小宝上学,”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那是他爸爸妈妈该操心的事。我这个奶奶,已经没有义务,再为他的未来,搭上我的下半辈子了。”
她的话,掷地有声。
在场的老姐妹们,都沉默了。
她们每个人,几乎都有着和张玉华相似的经历。
一辈子为子女,为家庭,燃烧自己。
退休了,拿着不多的退休金,还要继续当保姆,当提款机。
有几个,不是看儿子儿媳的脸色过日子?
有几个,敢像张玉华这样,如此决绝地,为自己活一次?
赵大姐突然眼圈红了,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哽咽道:“玉华,我……我羡慕你。真的。”
这一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客厅里的气氛,从震惊,变成了感同身受的唏嘘。
“是啊,谁不羡慕呢。我那点退休金,每个月给我儿子还车贷都不够,他还要我出去打零工贴补家用。”
“我那个儿媳妇,天天嫌我做的饭不合胃口,我辛辛苦苦在厨房忙一天,她筷子都不动一下。”
“为儿为女一辈子,到头来,落了什么好呢?人家还嫌你碍事,嫌你老古董。”
张玉华看着眼前这些和自己一样,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被家庭捆住了手脚的老姐妹,她伸出手,握住了赵大姐的手。
“所以,我们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她说,“我们为他们活了半辈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该为自己活了。”
“去云南!去旅游!我们自己挣的钱,我们自己攒的钱,凭什么不能花在自己身上?”
“我们配!”
“我们配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玩最好的!”
“我们配得上这世界上一切的美好!”
她的话,像一束光,照亮了每个人心底最深的角落。
“对!我们配!”吴秀芬激动地喊道。
“算我一个!我也要去!”刘阿姨也一拍桌子。
“还有我!大不了,我也不伺候了!”
小小的客厅里,一群平均年龄超过六十五岁的老太太,群情激昂。
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
那个下午,张玉华的家,成了一个“老年独立女性联盟”的成立大会现场。
她们一边吃着剩下的榴莲,一边热烈地讨论着卖房的细节,去云南的行程,还有环游中国的路线。
从北京的长城,到西安的兵马俑。
从杭州的西湖,到成都的火锅。
她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叫做“希望”的光彩。
第二天上午十点。
李伟开着车,停在了母亲家楼下。
他一夜没睡好。
昨天和母亲大吵一架,摔门而出,他心里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尤其是在王琳持续不断的数落下。
“李伟,你真是昏了头了!妈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多不容易?她就想吃口榴莲,一百八十块钱,至于你那么说她吗?‘配不配’?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的!”
“你总说压力大,压力大。妈的压力不大吗?她一个人守寡几十年,把你供出来,给你买房,她说过一句苦吗?”
“你现在翅膀硬了,觉得她那一万块退休金是你的了?那是她拿命换来的!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王琳的话,句句戳心。
李伟嘴上不承认,心里却也知道,自己昨天话说重了。
他烦躁,焦虑。
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费用,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习惯了母亲的默默付出,习惯了母亲的退休金是他最后的保障。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一百八的榴莲时,他感觉自己的保障被侵犯了,那种恐慌,瞬间转化成了愤怒。
他今天来,是想缓和一下关系。
他甚至在楼下水果店,买了个小小的西瓜。
姿态,总要做一做。
他想,母亲肯定还在生闷气。他过去,服个软,说两句好话,把西瓜放下,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以后,再慢慢“教育”她,钱不能这么乱花。
他笃定,母亲离不开他,离不开这个家。
他拎着西瓜,上了楼,敲了敲门。
没人应。
他又敲了敲,还是没人。
“妈?开门啊!我,李伟!”
他有点不耐烦了,拿出备用钥匙,自己打开了门。
一进门,他就傻眼了。
客厅里,不是他想象中的冷清和凄凉。
而是……人声鼎沸。
七八个老太太,围坐在沙发和饭桌旁,他妈的那些老同事、老邻居,他都认识。
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茶几上,摆着一个巨大的、被撬开的榴莲壳,空气里弥漫着那股让他厌恶的甜腻味道。
他的母亲,张玉华,正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一张地图,神采飞扬地在给众人讲解着什么。
“……我们第一站,就从昆明出发,先去大理,住上一个月。然后,我们可以坐火车去丽江,再去香格里拉……”
她穿着那件他从没见她穿过的紫红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个通透的玉坠,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完全不是他印象里那个,总是穿着灰扑扑的旧衣服,满脸愁苦,唉声叹气的老太太。
看到李伟进来,客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那目光里,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鄙夷。
李伟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他手里的西瓜,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他干巴巴地开口。
张玉华回过头,看到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她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得李伟心里直发毛。
“你来了?”她淡淡地说,就像在跟一个不太熟的邻居打招呼。
然后,她转回头,继续对老姐妹们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香格里拉。那边的普达措国家公园,风景绝了,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她,竟然直接无视了他!
李伟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把西瓜“砰”地一声放在鞋柜上,大步走过去。
“妈!我跟你说话呢!你们这聚在一起,搞什么名堂?”他的语气,又冲了起来。
吴秀芬看不过去了,站起来说:“小伟,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我们老姐妹聚一聚,聊聊天,不行吗?”
“聊天?聊什么天要拿着地图?还要卖房子?”李伟的耳朵尖,刚才在门口,他隐约听到了“卖房”两个字。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卖房?妈,你要卖房?你疯了?”他冲到张玉华面前,死死地盯着她。
张玉华终于正眼看他了。
她把手里的地图,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然后,抬起头,迎上儿子的目光。
“我没疯。”她说,声音不大,但清晰无比,“李伟,我通知你一声。这套房子,我已经委托中介挂出去了。”
“什么?!”李伟如遭雷击,后退了一步,“你凭什么卖房?这房子……这房子是我的!”
“你的?”张玉华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嘲讽的笑。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这房子,是我和你爸,当年单位分的福利房,后来我自己又掏钱买断了产权。跟你,有半分钱关系吗?”
“可是……可是这是学区房!小宝以后要上学的!你卖了房子,小宝怎么办?”李伟急了,把孙子搬了出来。
“那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他的教育,是你这个做父亲的责任。”张玉华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我养了你三十五年,已经尽完了我所有的义务。从今往后,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你……”李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玉华,又指着那群老太太,“是不是她们!是不是她们教唆你的!”
“跟别人没关系。”张玉华打断他,“是你。是你昨天那句话,让我彻底想明白了。”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说得对,我不配。我不配拿着一万块的退休金,只为了给你们当牛做马,看你们的脸色。我这笔钱,这么好的生活,应该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比如,去看看我没看过的世界。去过过我没过过的生活。”
“所以,房子我要卖。钱,我要花。我不仅要吃一百八的榴莲,我还要吃一千八的海鲜,我还要坐飞机,坐游轮,住五星级酒店。”
“李伟,我这辈子,为你活够了。接下来的日子,我要为我自己活。”
张玉华的这番话,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李伟的脸上。
他彻底懵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母亲,这个逻辑清晰、言辞犀利、浑身散发着决绝气息的女人,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瞬间崩塌了。
他一直以为,母亲是他的。
她的爱,她的钱,她的房子,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他可以予取予求,可以肆意挥霍,甚至可以……随意践踏。
他从来没想过,这只被他捏在手心里的“软柿子”,有一天,会变成一块硌手、甚至会砸伤他的石头。
“不……不行!我不同意!”他语无伦次地喊道,“你不能卖房子!你老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会被骗的!你……”
“我不是一个人。”张玉华指了指身边的老姐妹们,“我有她们。我们互相照顾,比在家里看你的脸色,舒心多了。”
“至于会不会被骗,你放心。”她冷笑一声,“我当了三十年会计,算了一辈子账。哪笔账该怎么算,我比你清楚。”
李伟彻底没话说了。
他所有的理由,所有的借口,在母亲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他看到,茶几的榴莲壳旁边,放着一份文件。
上面几个黑体大字,刺痛了他的眼睛:《房屋独家销售委托协议》。
下面,是他母亲清晰有力的签名:张玉华。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是在做梦。
他的母亲,真的不要他了。
他的“后备粮仓”,他的“免费提款机”,他的“终极避风港”,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是怕母亲过得不好。
他是怕自己,以后过得不好。
没有了母亲的退休金作为后盾,他每个月的房贷和开销,将变得无比沉重。
没有了这套学区房,他拿什么去跟别人拼孩子的未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直到这一刻,他才悲哀地发现,他,和他那个小家,一直都寄生在母亲这棵大树上。
而现在,这棵大树,要自己移动了。
“妈……”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哀求,“我错了。我昨天不该那么说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把房子……别卖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以前?”张玉华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悲哀,“回不去了,李伟。有些话,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有些伤,造成了,就永远有个疤。”
“我累了。不想再过那种,连吃一口榴莲都要被审问‘配不配’的日子了。”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过身,重新拿起地图。
“姐妹们,我们继续。说到哪儿了?”
客厅里,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仿佛李伟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被彻底地,无视了。
李伟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个闯入了别人盛大庆典的不速之客。
那些老太太们的欢声笑语,此刻听在他耳朵里,都变成了对他最尖锐的嘲讽。
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予取予求的母亲。
他失去的,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温暖、最没有底线的爱。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摧毁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门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车里,瘫坐在驾驶座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拿出手机,颤抖着,给王琳打了个电话。
“老婆……妈……妈她要把房子卖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王琳的声音,疲惫地传来:
“李伟,你现在知道,你昨天那句‘配不配’,有多重了吧?”
“这是你自找的。”
“砰”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李伟握着手机,看着车窗外,母亲家那扇熟悉的窗户。
他仿佛能看到,屋子里,一群老太太正围着地图,兴高采烈地规划着她们的未来。
而那个未来里,没有他。
两行眼泪,终于从这个三十五岁男人的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而楼上,张玉华的家里。
送走了中介和老姐妹们,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张玉华一个人,慢慢地收拾着茶几上的狼藉。
当她拿起那个巨大的榴莲壳,准备扔掉时,她停顿了一下。
她看着那些尖锐的刺,想起了儿子昨天那张扭曲的脸。
心,还是会疼。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但,也仅仅是疼一下而已。
她知道,有些脓疮,必须割掉,才能长出新的血肉。
她把榴莲壳,连同那份签好字的委托协议复印件,一起装进了垃圾袋。
然后,她走到阳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夕阳正红。
她拿出手机,点开了旅游APP。
屏幕上,一张张风景绝美的图片,跳了出来。
碧海蓝天,雪山草地,古镇小巷……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下半生,还很长。
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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