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我那个只在照片里熟悉的亲孙子张一鸣,终于站在了我面前。他看着我,眼神礼貌又疏远,轻轻喊了一声:“陈奶奶好。”
“陈奶奶”,不是“奶奶”。三个字,像三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上,不深,却密密麻麻地疼。
这八年,我几乎把我所有的心血和时间,都倾注在了我外孙刘文浩身上。从他呱呱坠地,到如今背着书包跑进小学校门,他的每一个成长瞬间,我都未曾缺席。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个母亲、一个外婆该做的事,我以为我守住了对女儿的承诺。
可我好像忘了,我也是一个婆婆,一个奶奶。我忘了,在我女儿家灯火通明的夜晚,我儿子家那盏灯,是如何独自熬过一个个手忙脚乱的黑夜。
一切,都要从八年前那个春天,两个几乎同时响起的报喜电话说起。
第1章 两通电话,一个天平
八年前的那个四月,我们家的喜事像春天里憋着劲儿的柳芽,一夜之间全冒了出来。
先是我女儿张敏的电话,声音里带着初为人母的激动和一丝掩不住的疲惫:“妈!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七斤二两!你快来医院看看你外孙!”
我正提着刚买的莲藕和排骨,准备中午给老伴做顿他最爱喝的汤。电话这头,我激动得手一抖,网兜里的莲藕滚出来一个,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我顾不上捡,对着电话连声说:“哎!好!好!妈马上就去!你别乱动,好好躺着!”
挂了电话,我心里那股高兴劲儿,就像锅里刚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我赶紧给老伴张建国打电话,让他也赶紧准备准备。可我的手指刚划到通讯录,另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儿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预感。我儿子张磊和他媳妇林晓燕的预产期,就比我女儿晚一个星期。
“妈。”电话那头,张磊的声音沉稳,但同样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晓燕也生了,提前了几天,母子平安,也是个小子,六斤八两。”
我愣在原地,握着手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福来得太突然,也太密集了。密集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人欣喜,也让人措手不及。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前后脚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是商量好的一样,来考验我这个做奶奶和外婆的。
那天下午,我和老伴张建国在两家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女儿张敏的病房里,亲家母早就从老家赶了过来,正端着一碗鸡汤,一口一口喂着张敏。女婿刘洋在一旁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一家人其乐融融,看到我来,都热情地招呼:“妈,你快来看文浩,这小子多壮实!”
我抱过软软糯糯的外孙刘文浩,心都快化了。这孩子,眉眼像极了张敏小时候。
而在儿子张磊那边,病房里就显得冷清许多。儿媳林晓燕的父母远在南方,身体也不好,根本不可能过来。张磊一个人守在床边,眼圈发黑,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又担忧地看看脸色苍白的晓燕。
看到我,晓燕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声音很虚弱:“妈,您来了。”
我把手里提着的保温桶递过去,里面是匆忙炖好的鱼汤:“晓燕,辛苦了。快,喝点汤补补身子。”
张磊接过保温桶,给我搬了个凳子,欲言又止。
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晚上回到家,我和老伴张建国坐在沙发上,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喜悦还在,但已经被一层现实的愁云笼罩。
“惠芳,”老伴先开了口,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这下可好,俩孩子赶到一块儿了。你一个人,分身乏术啊。”
我叹了口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谁说不是呢。敏敏那边,她婆婆倒是来了,但听说待不了多久,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公公要照顾。刘洋那孩子,工作忙,经常出差,指望不上。敏敏从小就娇气,没吃过苦,这要是没人搭把手,她非得产后抑郁不可。”
这是我的心里话。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脾性我最清楚。从小到大,她都是被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连碗都没洗过几次,现在让她一个人带孩子,我怎么想怎么不放心。
张建国掐灭了烟头,眉头紧锁:“那小磊那边呢?晓燕的爸妈指望不上,小磊一个大小伙子,哪会照顾月子?总不能让晓燕一个人硬扛吧?”
我沉默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道理谁都懂,可当手心和手背都需要你抚摸的时候,你只有一只手,该先伸向谁?
那几天,我白天两头跑,晚上回家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可我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出了月子,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最终,还是在一次家庭会议上,把这件事摆到了台面上。
那天,张磊和张敏都从医院回来了。我把他们叫到家里,晓燕和刘洋没来,这是我们老张家的内部会议。
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敏敏,小磊,你们俩这孩子……真是会给妈出难题。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妈只有一个,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张敏率先开了口,她抱着孩子,眼圈有点红:“妈,我……我婆婆下个星期就得回去了,她家里离不开人。刘洋下个月就要去外地做一个项目,至少三个月。我一个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文浩晚上闹腾得厉害,我这两天几乎就没合过眼。”她说着,声音带上了哭腔。
我看着女儿憔ნობ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我转向儿子张磊,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小磊,你呢?你和晓燕怎么想的?”我问。
张磊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很平静,但平静得让我有些心慌。他说:“妈,晓燕说,她能行。她老家那边有个远房亲戚,可以过来帮忙几个月。虽然要花点钱,但总是个办法。”
我心里一沉。花钱请人,哪有自家人照顾得尽心?晓燕这是在说懂事的气话啊。
张敏一听,立刻接话:“哥,真的吗?那太好了!妈,既然我哥那边有办法了,你就先来帮我吧!等我这边顺手了,你再……”
“敏敏!”张磊突然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很有力。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妈,这是晓燕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我想听听您的意思。”
那一刻,客厅里安静极了。我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儿子,他长得像他爸,性格也像,沉稳,话不多,但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探寻。他在等我的答案,等我亲口说出我的选择。
我又看了看女儿,她正满眼期盼地望着我,怀里的外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小声地哼唧起来。
我的心,就像一个被放在天平中央的砝码,左右摇摆,最终,还是沉沉地偏向了一边。
我深吸一口气,避开了儿子的目光,对女儿说:“行吧。我先去你那边。你哥……你哥毕竟是个男人,晓燕也比你坚强独立。你这边,妈实在不放心。”
我说完这句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张磊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是点了点头,站起身,说:“好,我知道了。妈,那我先回去了,晓燕和一鸣还在家等我。”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没有争辩,也没有抱怨,就那么平静地转身,开门,走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我总觉得,随着那扇门的关上,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被关在了外面。
第2章 八年光阴,一碗排骨汤
就这样,我住进了女儿张敏家。
我的生活,被外孙刘文浩的哭声、笑声、奶粉味和尿布味彻底填满。头三年,是最累的。文浩体质弱,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我几乎是抱着他在医院的走廊里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黎明。张敏没经验,一遇到事就慌神,只知道哭。女婿刘洋确实忙,常年在外,家里的一切都得我来扛。
我学会了精准地调配不同温度的水冲奶粉,学会了听哭声判断孩子是饿了还是尿了,学会了做各种花样的辅食,甚至还自学了小儿推拿。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文浩,看着他从一个软塌塌的婴儿,长成一个会笑会跑会甜甜地喊“外婆”的小男孩,我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张敏常说:“妈,幸亏有你,不然我这个家都得散了。”
每当这时,我心里的那点疲惫和委屈就烟消云散了。我觉得,我的付出是值得的,我为女儿撑起了一片天。
而在这八年里,我和儿子张磊一家的联系,渐渐退化成了手机屏幕上的几张照片和几句简短的问候。
一开始,张磊还会每周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的身体,说说他那边的情况。他说,晓燕找的那个亲戚干了两个月就走了,嫌太累。后来,晓燕干脆辞了职,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他说,晓燕很辛苦,晚上孩子闹,她整夜整夜地抱着,白天还要做家务,瘦了二十多斤。
我听着心疼,也内疚。我说:“要不……我抽空过去看看?”
张磊总是说:“不用了,妈,您也累。我们挺得住。”
他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不安。我知道,他和晓燕挺住了,但他们是用什么挺住的?是咬碎了牙,和着委屈一起吞下去的。
后来,随着文浩越来越大,越来越黏人,我连抽空去看看的时间都没有了。我们的通话,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再到逢年过节才想起来打一个。
我亲孙子张一鸣,我只在他满月的时候抱过一次。之后,他的成长,我都是通过儿媳林晓燕的朋友圈知道的。今天会爬了,明天长出第一颗牙了,第一次喊“妈妈”了,第一次去幼儿园了……每一张照片,每一个视频,都像是在无声地提醒我,我错过了什么。
照片里的一鸣,虎头虎脑,很可爱,眉眼间有张磊小时候的影子。晓燕把他照顾得很好,衣着干净,笑容灿烂。只是,在那些全家福里,晓燕的笑容总感觉有些勉强,而张磊,则常常是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我也曾试图弥补。我给一鸣买了很多玩具和衣服,托张磊带回去。张磊每次都说“谢谢妈”,但从没提过一鸣收到礼物后的反应。我也给张磊转过几次钱,我说:“妈知道你们辛苦,这点钱给晓燕买点营养品,给一鸣报个好点的兴趣班。”
张磊一次都没有收。他总是会把钱退回来,然后发来一条信息:“妈,我们不缺钱。”
我知道,他们缺的不是钱。
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足够让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小学生,也长到足够让原本亲近的关系,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文浩上了小学,我的任务总算轻松了一些。我不再需要二十四小时围着他转,每天只需要负责接送和做饭。空闲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那份对儿子一家的亏欠感,也开始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
我决定主动做点什么。
那天,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排骨和莲藕,炖了一大锅汤。这是我们家的“传统保留菜”,张磊从小就爱喝。我想,没有什么是一碗热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碗。
我提着保温桶,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到张磊家楼下。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我却迟迟没有勇气敲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欢不欢迎我的突然到访。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林晓燕。八年不见,她变化很大。曾经那个爱笑的、有些微胖的姑娘,如今瘦得厉害,眼角也有了细纹,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疏离。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妈,您怎么来了?”
这个“您”字,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前,她总是亲热地喊我“妈”。
“我……我炖了点排骨汤,想着一鸣爱喝,就送点过来。”我有些局促地举了举手里的保温桶。
“快请进吧。”晓燕侧身让我进去。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乐高,应该就是一鸣了。他听到声音,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我。
那张脸,和照片里一模一样,却又比照片里生动一百倍。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一鸣,快过来,”晓燕招呼他,“这是奶奶。”
一鸣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仰着头打量我。他的眼睛很亮,像黑葡萄。他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他妈妈,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陌生。
“奶奶。”他小声地喊了一句,声音怯生生的。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我蹲下身,想摸摸他的头,他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我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晓燕打破了尴尬:“这孩子,认生。妈,您坐,我给您倒水。”
我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客厅。“晓燕,快,趁热给一鸣盛一碗。这是奶奶特意为他炖的。”
晓燕拿来了碗,盛了汤,递给一鸣:“一鸣,快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一鸣礼貌地说,然后接过碗,小口地吹着气。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我幻想着他喝下第一口汤后,会抬起头惊喜地对我说:“奶奶,真好喝!”
然而,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然后就把碗放在了桌上,轻轻地推开了。
“怎么了?不好喝吗?”我急切地问。
一鸣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不喜欢吃莲藕。”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张磊最爱吃的莲藕排骨汤,他的儿子,却不爱吃。
晓燕走过来,摸了摸一鸣的头,温和地说:“不喜欢就不喝了,去玩你的乐高吧。”然后她转向我,解释道:“妈,您别介意。这孩子口味挑,从小就不爱吃这些炖汤里的蔬菜。”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干巴巴地笑着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嘛,都这样。”
那天,我在儿子家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张磊还没下班,我和晓燕之间,除了孩子,几乎找不到别的话题。那种客气和疏离,像一层看不见的膜,包裹着我们。
临走时,晓燕把那桶几乎没动过的汤递给我:“妈,这个您带回去吧,我们俩都不太爱喝汤,放着也是浪费了。”
我提着那桶依然温热的汤,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原来,八年的时间,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还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口味和习惯。我错过的,不仅仅是孙子的成长,还有他们一家人,在无数个日夜里,慢慢磨合出的,独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味觉记忆。
而那碗我引以为傲的排骨汤,在他们的世界里,早已成了一道格格不入的菜。
第3章 一堂钢琴课,压垮骆驼的稻草
自从那次送汤失败后,我消沉了好一阵子。我开始意识到,想要弥补这八年的空白,远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它不是一碗汤,一件新衣服,或者一个红包就能填平的。
但我不想放弃。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纽带,我相信只要我用心,总能捂热那颗已经对我感到陌生的童心。
我开始更频繁地往儿子家跑。起初,晓燕还客气地招待我,但次数多了,我能感觉到她的不自在,甚至是一丝不耐烦。她从不当面说什么,但她会在我逗一鸣玩的时候,走过来说“一鸣,该做作业了”,或者在我刚坐下没多久,就看看表说“妈,我们差不多该准备晚饭了”,言下之意就是我该走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但也能理解。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入你已经稳定运行了八年的生活轨道,任谁都会不适应。何况我这个“陌生人”,身份还如此特殊。
真正让我和儿子一家矛盾激化的,是一堂钢琴课。
文浩从小就对音乐感兴趣,张敏和刘洋一合计,给他报了个价格不菲的钢琴班。我心疼外孙,也支持他的爱好,每个月都会主动替他们分担一半的学费。这件事,我没跟张磊提过,觉得没必要。
有一次,我去接文浩下课,正好看到钢琴班在做活动,新学员报名有很大的优惠。我脑子一热,就想到了我孙子一鸣。我想,如果一鸣也来学琴,两个孩子在一个班,不仅能做个伴,还能促进兄弟感情。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我能为孙子实实在在做点事的机会。
我兴冲冲地给张磊打了电话。
“小磊,妈跟你说个事。我给文浩报的那个钢琴班,现在有活动,特别划算。我想着,要不也给一鸣报一个?你和晓燕要是觉得学费贵,妈可以帮你们出,就当是奶奶给孙子的礼物。”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不像是在施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妈,”张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件事,我得跟晓燕商量一下。”
“那肯定,你跟晓燕好好说说。这可是个好机会,老师教得特别好,文浩现在都……”
“妈,”张磊再次打断我,“您给文浩交学费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说漏嘴了。我支吾道:“啊……是,他爸妈工作也辛苦,我……我就帮衬一点。”
“一半?”张磊追问。
“……嗯。”我硬着头皮承认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就在我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张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冰冷和嘲讽。
“妈,您可真是个好外婆。”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人来人往的培训机构门口,手脚冰凉。那句“好外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脸上。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翻来覆去地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帮女儿,是因为她需要我。我给外孙花钱,是因为我心疼他。这难道也有错吗?可儿子那冰冷的语气,又让我觉得,我或许真的错得离谱。
第二天,我决定去找张磊好好谈谈。我觉得我们之间一定有很深的误会,必须当面说清楚。
我没提前打电话,直接去了张磊的公司楼下等他。下午五点半,我看到他从大楼里走出来,一脸疲惫。
“小磊。”我迎上去。
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说:“妈,您怎么来了?”
“我想跟你聊聊。”
我们找了附近一家咖啡馆。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闻着空气里浓郁的苦味,感觉有些透不过气。
“妈,有什么事,您说吧。”张磊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没有看我。
我酝酿了很久,才开口:“小磊,昨天电话里的事,是不是妈哪里做得不对,让你误会了?”
他放下勺子,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丝深深的疲惫。
“误会?”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妈,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您做得很好,真的。您把敏敏和文浩照顾得无微不至,您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一个完美的外婆。”
他的话,句句是夸奖,却字字都像刀子。
“小磊,你别这样跟妈说话……”我的声音开始发颤。
“那我该怎么说?”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引得邻座的人都朝我们看来,“我该感谢您吗?感谢您在我老婆最需要您的时候,您选择了您的女儿?感谢您在我儿子最需要奶奶的时候,您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您的外孙?还是感谢您在八年之后,突然想起您还有个孙子,然后试图用钱来弥补您那点可怜的内疚感?”
他的话像连珠炮一样,砸得我头晕目眩,无力反驳。
“不是的……小磊,你听妈解释,”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初,是因为敏敏她……她一个人真的不行啊!你和晓燕,你们比她坚强……”
“坚强?”张磊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妈,您知道晓燕是怎么过来的吗?她一个人带孩子,得了产后抑郁,整夜整夜地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有一次,她抱着发高烧的一鸣,在医院排队,排了三个小时,轮到她的时候,她直接晕倒在了诊室门口!是我,是我接到电话从公司赶过去,像个疯子一样抱着他们娘俩。那个时候,您在哪儿?”
“您在给文浩炖汤,在陪他读绘本,在带他去游乐场!您朋友圈里发的那些照片,每一张都笑得那么开心!”
“我们坚强,我们活该是吗?就因为晓燕不是您亲生的,就因为她性格要强,不哭不闹,所以她就应该一个人扛下所有吗?妈,您有没有想过,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那不哭的孩子呢?不哭的孩子,就活该被忽视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从来不知道,晓燕竟然受了这么多苦。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过,一个字都没有。
“我们没说,是因为我们知道,说了也没用。”张磊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声音也渐渐低沉下来,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说了,只会让您为难,让您在敏敏那边分心。我们不想让您为难。我只是觉得,我是您儿子,晓燕是您儿媳,一鸣是您亲孙子。我们,应该值得您分一点点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至于钢琴课,”他最后说,“钱,我们自己有。一鸣的兴趣班,我们会根据他的兴趣给他报,不需要您费心了。妈,我们不缺钱,以前不缺,现在也不缺。我们缺的东西,您八年前没给,现在,也给不了了。”
说完,他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钱放在桌上,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妈,您回去吧。以后……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就别老往我们那儿跑了。晓燕……她看见您,心里不舒服。”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任由眼泪模糊了视线。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而我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第4章 沉默的墙,无声的审判
从咖啡馆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就是发烧,浑身无力,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知道,这是心病。张磊那些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我心里来来回回地拉扯,疼得我喘不过气。
张敏和刘洋知道了,都赶了回来。张敏守在我床边,给我喂水喂药,急得直掉眼泪。
“妈,你怎么突然就病了?都怪我哥,肯定是他又惹你生气了!我去找他算账!”张敏气呼呼地说。
我拉住她,摇了摇头,虚弱地说:“不关你哥的事,是我……是我自己没想明白。”
这些天,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过去这八年。我越想,就越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我总以为,我对女儿的爱是天经地义,我对儿子一家的“放手”是顾全大局。我用“敏敏更需要我”这个理由,心安理得地当了八年的“全职外婆”,却从未真正设身处地地为儿子和儿媳想过。
我只看到了女儿的眼泪,却没有听到儿媳在深夜里的叹息。我只感受到了外孙的依恋,却没有看到亲孙子眼神里的陌生。
张磊说得对,不哭的孩子,不代表他不疼。懂事的孩子,不代表他没有委屈。他们不是不需要我,他们只是把需要藏了起来,藏在了那句“我们挺得住”的背后。而我,竟然就真的信了。
病好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张敏家搬了出来。
“妈,你这是干什么?文浩离不开你啊!”张敏拉着我的行李箱,不肯松手。
我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一样,温和而坚定地说:“敏敏,你已经长大了,是个合格的妈妈了。文浩也长大了,该学会独立了。妈……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了。住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加深我对儿子一家的亏欠。
回到自己那个空荡荡的老房子,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如今这个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张磊和张敏还小,亲密地依偎在我身边,笑得无忧无虑。那时候,我的爱,是平均分给他们两个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天平,出现了如此严重的倾斜?
我没有再主动联系张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吗?“对不起”三个字太轻了,弥补不了八年的伤害。我怕我的任何举动,在他们看来,都只是在自我感动,只会让他们更加反感。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我就像一个被判了刑的囚犯,把自己关在这座叫“家”的牢笼里,默默地服刑,接受着良心的审判。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儿子一家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他们没有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也识趣地没有再打扰他们。我们就像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的陌生人,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
只有张敏,还时常带着文浩来看我。
文浩对我还是很亲。每次来,都“外婆、外婆”地叫个不停,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可我看着他那张酷似张敏的脸,心里却五味杂陈。我对他的爱,是真真切切的,可这份爱,却是以亏欠另一个孩子为代价换来的。
有一次,张敏忍不住问我:“妈,你跟我哥到底怎么了?他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怎么接了。前几天我给他发信息,问他一鸣的生日准备怎么过,他半天才回了我两个字:‘不办’。”
我心里一揪。一鸣的生日快到了。往年,我都会记得,但只是记得,最多就是发个红包,说句“生日快乐”。今年,我连发红包的勇气都没有了。
“敏敏,”我看着女儿,认真地说,“你哥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这个当妈的,太偏心了。”
我第一次,把张磊在咖啡馆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张敏。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张敏听完,沉默了很久。她低着头,眼圈慢慢红了。
“妈,我……我不知道嫂子受了这么多苦。”她声音哽咽,“我总以为……我总以为我哥他能搞定一切。我太自私了,这些年,我只想着自己,光顾着依赖您,从来没想过我哥他们有多难。”
看到女儿也开始反思,我心里稍稍有了一丝安慰。这个家,病了,病根在我身上,但家里每一个人,或许都需要吃一剂叫“反思”的药。
“都过去了。”我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不晚!”张敏抬起头,眼神很坚定,“妈,我们得做点什么。哥那边,我去说!我去替您道歉,也替我自己道歉!”
我摇了摇头:“傻孩子,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必须我自己来。只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我怕的,不是拉下脸面去道歉,而是我的道歉,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伤害已经造成,再多的“对不起”,也无法让时光倒流,无法抚平那些独自熬过的日日夜夜里留下的伤痕。
那堵墙,太高,太厚了。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力气,将它推倒。
第5章 生日会上的“陈奶奶”
转眼就到了一鸣八岁生日那天。
我犹豫了整整一个星期,还是决定要去。我不能再缺席了。哪怕只是去送个礼物,说句“生日快乐”,哪怕会受到冷遇,我也必须去。这是我作为一个奶奶,必须尽的本分,尽管这个本分,我迟到了整整八年。
我跑遍了全城的商场,给一鸣选了一套他最喜欢的限量版乐高。我还亲手给他织了一件毛衣,针脚细密,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赶出来的。我知道,这些东西或许他并不稀罕,但这代表了我的心意。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张敏。我怕她跟着去,反而会让场面更尴尬。
我按照之前去过的地址,找到了张磊家。站在门口,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开门的依然是林晓燕。
看到我,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抗拒,但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声平静的叹息。
“您来了。”她说。
屋子里很热闹,客厅里布置了气球和彩带,一群和一鸣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嬉笑打闹。张磊也在,他正被一群孩子围着,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笑容。
我的突然出现,让客厅里的喧闹声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张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朝我走来。
“妈,您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Gas的紧张。
我把手里的礼物递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我来看看一鸣。祝他生日快乐。”
这时,穿着一身小西装的一鸣,像个小王子一样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出现。
晓燕走过去,蹲下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一鸣走到我面前,仰着头,看着我,眼神礼貌,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他用一种称呼邻居阿姨的口吻,清晰地喊了一声:“陈奶奶好。”
“陈奶奶”。
这两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手里提着的毛衣袋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周围的孩子们都好奇地看着我们,大人们的脸上也露出了各种各樣的表情。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无地自容。
亲孙子,叫我“陈奶奶”。这比任何指责和争吵,都更让我心碎。这说明,在他的世界里,我从来就不是那个可以撒娇、可以亲昵的“奶奶”,我只是一个姓“陈”的,和他妈妈认识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张磊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一把拉过一鸣,厉声说:“张一鸣!你怎么说话的?这是谁?”
一鸣被他吓到了,眼圈一红,怯生生地说:“是……是陈奶奶啊。妈妈说,要对陈奶奶有礼貌。”
张磊的目光转向林晓燕,眼神里充满了质问和怒火。
林晓燕的脸色也白了,她拉着一鸣的手,辩解道:“我……我只是让他对长辈有礼貌,我没教他这么叫……”
“那你教他叫什么了?”张磊的声音压抑着怒火,“这八年,你教过他怎么叫自己的亲奶奶吗?”
“我怎么教?”林晓燕也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她一年到头不出现一次,我指着照片教吗?我跟他说,‘一鸣,这是你奶奶,但是她很忙,她要照顾你小姨家的弟弟,所以没空来看你’?你让我怎么说!”
“够了!”张磊低吼一声,“别在孩子面前吵!”
生日会的气氛,因为我的到来,彻底被毁了。孩子们都吓得不敢说话,大人们也尴尬地站在一旁。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感觉自己像个笑话。我捡起地上的毛衣,把它和乐高一起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然后转过身,对张磊和晓燕说:“我……我就是来看看孩子。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房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楼的。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反复回响着那句“陈奶奶好”。
走到小区门口,我再也忍不住,蹲在路边,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八年的偏心,八年的缺席,换来的,就是这一声冰冷而客气的“陈奶奶”。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是我亲手种下的因,结出的最苦的果。
我以为我还有机会弥补,我以为血浓于水。可我忘了,感情是需要经营的,亲情也一样。长时间的缺席,再浓的血,也会变淡。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第6章 一封信,迟到八年的真相
从一鸣生日会回来后,我彻底死了心。
我不再想着去弥补,也不再奢望能得到他们的原谅。我像一只受伤的刺猬,把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躲在自己的壳里,舔舐着伤口。
我开始整理老伴的遗物,翻看过去的旧照片,试图在回忆里寻找一丝慰藉。就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里,我翻出了一个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的信纸已经微微泛黄。字迹很娟秀,是林晓燕的。
我愣住了。我从来不知道晓燕给我写过信。信的落款日期,是一鸣出生后的第三个月。
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
“妈:
展信安。
请原谅我用写信这种冒昧的方式和您交流。有些话,我在电话里说不出口,当着张磊的面,我更不想说,怕他为您为难。
妈,我知道您现在在敏敏那里,很辛苦。敏敏从小就娇气,离不开您,我能理解。您选择去帮她,我也没有任何怨言。真的。
我只是……只是太难了。
张磊跟我说,您总问我们过得好不好。他每次都告诉您,‘挺好的’。其实,一点都不好。
我得了产后抑郁。这不是什么丢人的病,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一鸣,我总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抱着他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都解脱了。这个念头吓坏了我,我只能整夜整夜地抱着他,在客厅里走到天亮。
我没有奶水,一鸣只能喝奶粉。他肠胃不好,经常吐奶,身上起了大片的湿疹。我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都碎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会跟着他一起哭。
张磊要上班,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每天下班回来,就抢着抱孩子,给我做饭,洗堆积如山的尿布。可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我觉得是我拖累了他。
妈,我写这封信,不是想跟您抱怨,更不是想跟敏敏争抢您。我只是想跟您说说话。我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
我常常会想,如果您在,该多好。您有经验,肯定知道怎么对付湿疹,知道怎么拍嗝能让他不吐奶。您在我身边,哪怕只是跟我说说话,我可能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有一次,我实在撑不住了,想给您打电话。我把您的号码输了一遍又一遍,可最后还是删掉了。我怕……我怕您会觉得我不如敏敏懂事,怕您会觉得我是在给您添麻烦。
妈,您别担心,我现在好多了。张磊带我去看了医生,我也在努力调整。一鸣也越来越好带了。我们,会挺过去的。
只是,妈,我有一个小小的,很自私的请求。您能不能……偶尔,只是偶尔,也给一鸣打个视频电话?我想让他听听奶奶的声音,看看奶奶的样子。我怕……我怕等他长大了,会不认识您。
祝您和爸身体健康。
晓燕”
信纸上,有几处模糊的印记,像是被泪水浸透过。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信纸上,和晓燕八年前的泪痕,融在了一起。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角落,在我以为他们“坚强独立”的时候,我的儿媳,正经历着这样一场炼狱般的煎熬。她向我发出了微弱的求救信号,而我,却因为自己的偏心和想当然,完美地错过了。
那句“我怕等他长大了,会不认识您”,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是我,是我亲手把孙子变成了一个不认识我的陌生人。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抓起外套,冲出了家门。我必须去见她,我必须当面对她说一声“对不起”。这声道歉,迟到了八年,但必须说出口。
我一路跑到张磊家,把门拍得“砰砰”响。
开门的还是晓燕。她看到我满脸泪痕、气喘吁吁的样子,吓了一跳。
“妈,您怎么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那封信,递到了她面前。
晓燕看到信,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她愣愣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不起……”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哽咽着说,“晓燕……对不起……是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一鸣……”
我泣不成声,后面的话,全都淹没在了巨大的悔恨和痛苦之中。
晓燕看着我,眼眶也红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原谅我。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疲惫。
“妈,”她说,“都过去了。”
第7章 融化的冰,回家的路
那一天,我和晓燕聊了很久。
我们第一次,不是作为婆婆和儿媳,而是作为两个女人,两个母亲,坦诚地交流。我跟她说了我当时的顾虑和私心,她也跟我说了她这八年的委屈和挣扎。
她说,她早就把那封信忘了。当初写完,她就后悔了,觉得太矫情,也怕给我增加负担,所以一直没寄出去,不知道怎么就夹在了旧书里,被张磊收拾东西时一起带了过来。
她说,她从没有真正恨过我,只是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每次看到我对我女儿和外孙无微不至的照顾,再对比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那种不平衡,日积月累,就变成了厚厚的冰墙。
她说,一鸣生日那天,她真的不是故意教孩子那么叫的。只是在她的潜意识里,我已经成了一个需要客气对待的“亲戚”,而不是亲密无间的“家人”。孩子是最敏感的,他感受到了大人的疏离,自然也就学着疏离。
“妈,其实那天之后,张磊跟我大吵了一架。”晓燕低声说,“他怪我,也怪他自己。他说,如果我们早点把困难说出来,而不是自己死扛,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们自己的沉默和所谓的‘懂事’,把您越推越远。”
我摇着头,泪眼婆娑:“不,不怪你们。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是我这个当妈的,心里那杆秤,就没端平过。”
那天晚上,张磊回来了。看到我和晓燕坐在一起平静地聊天,他愣在了门口。
晓燕站起身,对他笑了笑,说:“饭快好了,去洗手,准备吃饭。”
那顿饭,是我八年来,在儿子家吃得最安稳的一顿。饭桌上,谁也没有再提过去的事。晓燕不停地给我夹菜,张磊也时不时地给我添饭。
一鸣坐在我身边,还是有些拘谨,但眼神里的陌生感,似乎淡了一些。他会偷偷地看我,在我看过去的时候,又迅速地低下头。
吃完饭,张磊送我回家。
路上,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妈,对不起。那天在咖啡馆,我话说得太重了。”
“不,你说得对。”我看着车窗外飞逝的夜景,平静地说,“是妈欠你们的。小磊,谢谢你,谢谢你把心里话告诉妈。如果你一直憋着,妈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ip。”
张磊把车停在我家楼下,熄了火。
“妈,”他说,“以后,别再说什么欠不欠的了。我们是一家人。”
我点了点头,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那堵冰墙,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周末的时候,张磊会主动带着晓燕和一鸣回来看我。晓燕会陪我聊天,一鸣也会在我家跑来跑去。他对我,还是有些慢热,但已经不再躲着我。
我会给他讲张磊小时候的糗事,会给他看张磊的旧照片。他会听得咯咯直笑,然后好奇地问:“爸爸小时候也这么淘气吗?”
我说:“是啊,比你现在可淘气多了。”
张敏也常常带着文浩过来。两个小家伙,一开始还有些陌生,但孩子的天性让他们很快就玩到了一起。文浩会像个大哥哥一样,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分享给一鸣。一鸣也会把自己珍藏的奥特曼卡片,送给文浩。
看着他们在客厅里追逐打闹,我、张磊、晓燕和张敏,都会相视一笑。
我知道,过去那八年的空白,不可能被完全抹去。它就像一道伤疤,会永远留在我们家每个人的心里。但是,伤疤结痂之后,也会长出新的血肉。
亲情,有时候很脆弱,一次不经意的选择,就可能让它产生裂痕。但它也很坚韧,只要你愿意用心去沟通,用爱去弥补,那些裂痕,总有被抚平的一天。
第8章 一声“奶奶”,一生的课题
又是一个周末。
阳光很好,我炖了一大锅莲藕排骨汤。这次,我特意把莲藕炖得烂烂的,还加了孩子们爱吃的玉米和胡萝卜。
张磊一家和张敏一家都来了,小小的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充满了欢声笑语。
开饭的时候,我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汤。
我有些紧张地看着一鸣,怕他会像上次一样,推开那碗汤。
一鸣看着碗里的汤,犹豫了一下。
坐在他旁边的张磊,用勺子舀起一块排骨,吹了吹,递到他嘴边,温和地说:“尝尝,这是奶奶专门为你做的,跟妈做的味道不一样哦。”
一鸣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他张开嘴,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排骨吃了进去。
他嚼了嚼,眼睛亮了一下。
然后,他自己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
“怎么样?”我屏住呼吸问。
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喝!”他大声说。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清脆响亮:
“谢谢奶奶!”
那一声“奶奶”,不带姓氏,不带客气,自然而然,发自内心。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
我等这声“奶奶”,等了整整八年。
我明白,这声“奶奶”,不代表所有的伤痛都已经被遗忘,也不代表所有的隔阂都已烟消云散。它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我们全家人,共同走向未来的,崭新的开始。
我这辈子,都在学习如何做一个好母亲。现在,我又要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好婆婆,一个好奶奶,一个好外婆。我学会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块都不能轻慢。我也学会了,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爱,不仅要放在心里,更要用行动表达出来,要让对方感受到。
这是一个需要用一生去完成的课题。
我看着眼前两个活泼可爱的孙辈,看着儿子和女儿脸上洋溢的笑容,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感恩。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暖暖地照在饭桌上,也照在我心里。
我知道,我们家的路,还很长。但这一次,我们会牵着彼此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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