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月色清冷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麦秆和泥土混合的干燥气息,我手里冰冷的手电筒光柱,像一把利剑,直直地钉在那个蜷缩在粮仓角落的身影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豁了口的布袋,里面漏出的几粒麦子在光下泛着可怜的黄光。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不是因为抓贼的兴奋,而是因为手电光下那张惊恐又绝望的脸。
我叫周思明,那年我十九岁,是个从京城来的知青。我们这些被时代洪流冲到乡下的年轻人,身上还带着城市里不切实际的清高和理想主义。我被分配到红星大队,负责看守三号粮仓。这在当时是个肥差,至少不用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也是个责任重大的差事,一粒粮食都关乎着全村人的口粮。
入秋后,队里就传言粮仓总少东西。队长在大会上发了火,说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抓住了要拉去游街批斗。我听得心惊肉跳,晚上巡逻时更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生怕自己成了那个失职的倒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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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贼!真的是贼!我握紧了手里的木棍,肾上腺素飙升,脑子里闪过队长那张愤怒的脸和“游街批斗”几个大字。我猛地绕到粮仓门口,用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锁,推开门的一瞬间,打开了手电。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种贼眉鼠眼的男人,而是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人,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头发枯黄,因为惊吓,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电光太刺眼,她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脸,怀里的布袋“啪”地掉在地上,金黄的麦粒滚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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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放下胳膊,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暴露在我面前。我认出她了,她是村东头的林慧,我们都叫她林嫂。她的男人去年在水库工地上出了事故,没了。撇下她和一个三岁的女儿,还有一个瘫在床上的婆婆。村里人都说她命苦,但苦归苦,偷盗可是大罪。
“周……周知青……”她哆哆嗦嗦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不是故意的?那你撬开窗户进来干什么?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像一个合格的粮仓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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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青,求求你,求求你别声张……你要是把我抓了,我这个家就真的塌了!我婆婆和妞妞就都活不成了!我给你磕头了,求求你……”她一边哭一边“咚咚咚”地给我磕头,额头撞在地上,一下比一下响。
我的心被那磕头声撞得生疼。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看见她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动物般的哀求和恐惧。我想起了我远在京城的母亲,如果她遇到这样的绝境,会怎么样?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立刻把她绑了,交给队长,这是我的职责。可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一边是“阶级斗争”和“保卫国家财产”的口号,一边是一个母亲绝望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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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关掉手电,粮仓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从门口和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黑暗似乎给了我一些勇气,也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你拿了多少?”我低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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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小半袋粮食,对公家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一个濒临绝境的家庭来说,是救命的稻草。如果我把她交出去,她会被批斗,可能还会被关起来。那她的孩子和婆婆怎么办?我不敢想。我虽然是个知青,读过些书,懂得些大道理,但那一刻,我觉得最大的道理,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
“你听着,”我压低声音,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把地上的粮食都收起来,一粒都不能剩。然后从后窗原路爬出去,把木板钉好。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把你绑到队长那去,听明白了吗?”
林嫂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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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捡地上的麦粒,因为紧张,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抓不起来。我看不下去,蹲下身,帮她一起捡。我们的手指偶尔碰到一起,她的手冰凉粗糙,像一块砂纸。
很快,粮食都装回了袋子。我帮她把那个沉甸甸的布袋扛到后窗,她先爬了出去,我再把袋子递给她。她接过袋子,站在窗外,借着月光,我看到她泪流满面。
“周知青……你的大恩大德……我林慧这辈子做牛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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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感激,有震惊,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然后,她背起粮食,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里。
我重新把窗户的木板钉好,伪造了现场,然后锁上粮仓门,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我的心还在狂跳。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按照规定,我这是包庇罪犯,是立场不坚定。可我一闭上眼,就是林嫂那张绝望的脸和她女儿妞妞瘦小的样子。我想,如果为了那些冰冷的规定而毁掉一个家,那我读的那些圣贤书,就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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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我会在村口看到她带着女儿妞妞玩。妞妞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但总是怯生生的。有一次,我路过,口袋里正好有两块水果糖,是母亲从京城寄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蹲下身对妞妞说:“妞妞,叔叔给你糖吃。”
妞妞吓得直往林嫂身后躲。林嫂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局促不安地搓着衣角,低声对妞妞说:“快……快谢谢周叔叔。”
我把糖塞到妞妞手里,对林嫂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了。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孩子可怜,并没有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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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下工回来,发现我的宿舍门口放着一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布。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个热气腾腾的菜包子,还有一小碗炖得烂烂的南瓜。我正纳闷是谁送的,同宿舍的老张探过头来说:“思明,你小子行啊,林嫂给你送的。我看见了,她放下东西就跑了,脸红得跟块布似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知道,这是她来报恩了。我把包子分给了宿舍的知青们,自己只留了两个。包子是野菜馅的,没什么油水,但做得格外用心。吃着包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从那以后,我的门口就时常会出现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双纳好的鞋垫,有时候是一把新鲜的野菜,有时候是几个烤熟的红薯。我知道都是她送的,但我一次也没碰见过她。她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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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很烦躁。我对林嫂只有同情,绝无男女之情。我的未来在京城,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穷乡僻壤。我必须跟她把话说清楚。
我找到一个机会,在她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堵住了她。
“林嫂。”我叫了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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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帮你,不是图你报答。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和婆婆不容易,把东西留给她们吃。”
林嫂的脸一下子白了,她绞着手里的湿衣服,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有,”我硬着心肠继续说,“村里人都在说闲话,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特别是对你,你的名声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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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你是城里来的文化人,我……我就是个乡下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想谢谢你……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我们娘仨……可能就真的饿死了……”
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的心又软了。我最看不得女人哭。
“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我放缓了语气,“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我的根不在着,我迟早要回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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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
“我什么都能干!洗衣做饭,伺候人,我都能干!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我不要名分,只要能跟着你,报答你的恩情……我……”
“林嫂!”我打断了她,“这不是报恩!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不能这么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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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青,”她擦了擦眼泪,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我不是一时冲动。我男人走了以后,这个村里,人人都躲着我们家,生怕沾上晦气。只有你,只有你肯帮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乡下女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只有这副身子,这条命。你要是看得上,就收下;要是看不上,就当我林慧……没说过这话。”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抱起洗衣盆,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河边,晚风吹得我一阵阵发冷。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她的那番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拒绝了她,但拒绝得并不彻底,因为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的决绝。我怕我的拒绝会把她推向另一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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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嫂的婆婆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竟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找到了我们知青点。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扑通”一声给我跪下,老泪纵横地说:“周知青啊,你是个好人啊!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家慧儿能跟着你,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啊!求求你,你就收了她吧!”
整个知青点都炸了锅。我窘迫得无地自容,脸烧得像着了火。我手忙脚乱地去扶那个老人,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大娘,你快起来,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老太太就是不起来,死死地抓着我的裤腿,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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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入了巨大的困境。接受她?不可能。我的父母、我的前途、我对未来的所有规划里,都没有林嫂的位置。拒绝她?我又该如何面对那样一个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家庭?她们已经把“以身相许”当成了唯一的出路和报答方式,我的拒绝在她们看来,就是嫌弃,是残忍的抛弃。
那段时间,我寝食难安,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开始躲着林嫂,也躲着所有村民。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当初那一念之善,到底是对是错?
就在我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的时候,转机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惊雷,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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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考试前的一个晚上,她又来了。
她没有进知青点,只是托人给我带了一个布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双崭新的布鞋。布鞋的针脚细密均匀,一看就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赶制出来的。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周知青,祝你考上大学,前程似锦。落款是:林慧。
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这十几个鸡蛋,可能是她攒了几个月的全部家当。这双鞋,是她对我最朴素、最真诚的祝福。这张纸条,宣告了她对那段“以身相许”的执念的终结。她终于明白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放我高飞,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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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村庄和田野,心里百感交集。那段下乡的岁月,那段和林嫂纠缠不清的日子,像一场深刻的梦。我曾因她的“以身相许”而感到窒息和恐慌,但最终,我却从她身上学到了比书本更重要的东西——善良的重量,以及尊严的价值。
她用她最朴实的方式,偿还了一份她认为的恩情。而我,也用我的离开,成全了她的尊严,也解脱了自己。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却有一段比金石更坚固的、关于人性的记忆。
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了京城工作,结婚生子。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庄,也没有再见过林嫂。但我时常会想起她,想起那个偷粮的夜晚,想起她跪在我面前绝望的眼泪,想起她抱着孩子站在村口送我时,那含泪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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