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今年七十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嫌弃她。这话要是被外人听了去,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可这真是我心里话,不是不孝,是她真的变了,变得让我陌生,甚至有点害怕。
这种变化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像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间,她就从那个我记忆里干净利落、凡事有谱的母亲,变成了一个让我头疼的“麻烦制造者”。我叫林涛,今年四十五,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个中层,妻子是中学老师,儿子刚上大学,日子过得不好不坏。自从父亲三年前走了,母亲就一个人住在那套老房子里。
起初,我每周都回去看她,陪她吃饭聊天。可渐渐地,我越来越不想踏进那个家门。一开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就扑面而来,像是剩饭剩菜、旧衣服和灰尘混合发酵的味道。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她从外面捡回来的各种“宝贝”:塑料瓶、硬纸板、旧报纸,甚至还有别人扔掉的破椅子。她说这些都能卖钱,可那些东西堆得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卖掉的钱还不够她坐公交车去废品站的。
“妈,您把这些扔了吧,家里都快成垃圾场了。”我一边帮她收拾,一边忍不住抱怨。
她立刻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锐起来:“扔什么扔?这都是好东西!你懂什么?你现在有钱了,就看不起这些了?我告诉你林涛,你小时候穿的毛衣,都是我拿捡来的旧毛线给你织的!”
又是这句话。每次我试图清理那些杂物,她都会搬出陈年旧事来堵我的嘴。我心里憋着火,却又发不出来。我知道她苦了一辈子,节俭惯了,可现在不是那个年代了。我每个月给她足够的生活费,她却舍不得花,非要把自己过得像个拾荒的老人。
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的个人卫生。她开始不爱洗澡,一件衣服能穿一个星期,领口袖口都泛着油光。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她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说要等过年再穿。我劝她:“妈,衣服买了就是穿的,您天天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心情也好啊。”
她眼一瞪,振振有词:“我一个老太婆,穿那么新给谁看?再说了,天天洗澡对皮肤不好,电视上专家都说了!”
我气得想笑,她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哪看的专家?估计又是哪个邻居老太太跟她胡诌的。我甚至偷偷给她请了钟点工,想让阿姨帮着收拾屋子,顺便监督她洗澡。结果不到两天,阿姨就哭丧着脸给我打电话,说我妈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想偷东西,把她赶了出来。
我冲回家,看到母亲正叉着腰,像个得胜的将军。“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找个人来监视我!想把我关起来是不是?我还没死呢!”她通红着眼睛,声音都在发抖。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涌上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沟通。她像一个坚固的堡垒,用固执和猜忌把自己包裹起来,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包括我。
妻子的态度也从最初的理解变成了抱怨。“林涛,你妈这样不行啊。上周末我们带孩子去看她,她非要留我们吃饭,结果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肉都变色了,还说没事,煮熟了都能吃。孩子回来就拉肚子了。你得想想办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是啊,我得想想办法。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试过好好说,她当我耳旁风;我试过强硬一点,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嫌她老了,不要她了。每次争吵过后,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我又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她毕竟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如今她老了,我却开始嫌弃她。我简直不是人。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一次意外。那天我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手机调了静音。等会议结束,我才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邻居张阿姨打来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过去。
电话那头,张阿姨的声音火急火燎:“林涛啊,你快回来吧!你妈摔了!家里全是烟,我们怎么敲门她都不开,后来找了开锁师傅才进去,她人倒在厨房地上,锅都烧干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感觉天旋地转。我疯了一样往医院赶,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在急诊室门口,我看到了被抬出来的母亲。她的额头磕破了,缠着纱布,手背上打着点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医生告诉我,老人是煤气中毒,幸亏发现得早,加上摔倒时厨房窗户被震开了一点缝,不然就危险了。原因是她炖汤忘了关火,自己又在客厅睡着了。
我守在病床前,看着昏睡中的母亲,她紧锁的眉头即便是睡着了也没有舒展开。她的手干枯瘦小,布满了老年斑,就是这双手,曾经为我洗衣做饭,为我遮风挡雨。而我,最近在想些什么?我在嫌弃她脏,嫌弃她固执,嫌弃她给我添麻烦。我甚至因为不想面对她,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如果今天她真的出了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一遍遍地在心里说:妈,对不起。
母亲醒来后,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反而先安慰我:“哭啥,我这不是没事吗?人老了,不中用了。”她的声音很虚弱,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攻击性。
这次意外,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我。我意识到,母亲的变化,不是简单的“变老了”,更不是她故意要跟我作对。她的固执、她的邋遢、她的猜忌,背后藏着的是深深的恐惧和孤独。父亲走了,她失去了相伴一生的老伴;我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记忆力衰退,连关火这样的小事都记不住,这种失控感让她害怕。
她捡垃圾,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用,还能创造价值;她不舍得花钱,是潜意识里为未知的风险做准备;她不爱洗澡,不愿意收拾,是因为没人看了,她失去了打理自己的动力;她猜忌钟点工,是因为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太久了,对外充满了不信任。她不是变了,她是病了。一种叫做“衰老”和“孤独”的病。
出院后,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跟妻子商量,把母亲接到我们家来住。
妻子起初是犹豫的。“接到咱们家?林涛,不是我不同意,你妈那个生活习惯,咱们家非得被她搞得鸡飞狗跳不可。还有,她能同意吗?”
“我来想办法。”我的语气很坚定,“以前是我错了,我总想着怎么改变她,却没想过怎么去适应她,理解她。她是我妈,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老去,最后出事了才后悔。”
我没有直接跟母亲说要接她来住,我知道她肯定会拒绝。我换了一种方式。我先是请了长假,每天待在老房子里陪她。我不再指责她捡垃圾,而是帮她把捡回来的瓶子一个个踩扁,把纸板捆扎整齐。然后,我开着车带她去废品站,看着她把那些“宝贝”换成几十块钱,脸上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妈,您真厉害,这又给咱们家创收了。”我把钱塞到她手里,她嘴上说着“这有啥”,眼睛却亮晶晶的。
我不再强迫她洗澡,而是找了个借口,说我们家新换的热水器特别好用,水又热又冲,洗着特别舒服,让她来试试。第一天她不去,第二天她犹豫,第三天,我把浴缸放满热水,撒上她喜欢的艾草包,扶着她进去。当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她干瘦的身体时,我看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想办法哄着她洗个热水澡。有时候我说我后背痒,让她帮我搓搓,顺便她也一起洗了;有时候我说新买的沐浴露是名牌,不洗就过期了。渐渐地,她习惯了每天清清爽爽的感觉。
至于做饭,我更是包揽了过来。我买她爱吃的菜,变着花样地做给她吃。每次吃饭,我都大声夸赞:“妈,您尝尝这个鱼,我特地跟王阿姨学的做法,您看好吃不?”她吃得津津有味,饭量都比以前大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老房子的味道淡了,母亲的身上香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有一天,我假装无意中说起:“妈,我公司最近忙,总不能天天往您这跑。可让您一个人在家我又不放心。要不,您搬去我们那住一阵子?就当是帮我个忙,我这天天来回跑,太累了。”
我把姿态放得很低,把“接她”说成是“请她帮忙”。
母亲沉默了很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就在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行吧,看你这么辛苦。”
搬家的那天,她坚持要把那张她和父亲的结婚照带上。照片已经泛黄,相框的边角也磨损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包好,心里一阵酸楚。她要带走的,何止是一张照片,那是她全部的青春和记忆。
住进我们家后,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她依然会从小区垃圾桶旁边捡回一些瓶瓶罐罐,妻子看到了会皱眉,但看着我的眼色,终究没说什么。我默默地在阳台给她专门划出一块“宝藏区”,让她堆放。
她依然会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因为她耳朵背了。我和妻子就默默地关上卧室的门。
她依然会在饭桌上,把她认为好吃的菜拼命往我碗里夹,哪怕我已经吃不下了。我笑着接过来,再偷偷分给妻子一半。
儿子周末从大学回来,看到奶奶的变化,惊讶得张大了嘴。“爸,奶奶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都开始看养生节目了!”
我笑了。母亲并没有换了个人,她还是那个她。变化的,是我的心。当我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麻烦”,而是当成一个需要被理解、被呵护的孩子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看到母亲的房间还亮着灯。我悄悄走过去,门没关严,我看到她坐在床边,正戴着老花镜,借着台灯昏黄的光,一针一线地在缝着什么。我仔细一看,是我的一件旧衬衫,袖口磨破了。
“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一件旧衣服,扔了就行了。”我推门进去,轻声说。
她吓了一跳,随即把针线藏到身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睡不着。我看你这衣服料子还挺好的,就是袖口破了点,我给你补补,你上班穿不了,在家当个家居服也行啊。”
灯光下,她的白发显得那么刺眼。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件衬衫,看到上面已经用细密的针脚缝补了一小半。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蹲下身,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像小时候一样。
她愣了一下,随即伸出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涛啊,妈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妈老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总是做错事……”
“没有,妈,您没有添麻烦。”我抬起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是我不好,是我以前不懂事。您把我们养大,现在该轮到我们照顾您了。”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所谓“嫌弃”,不过是因为我们站在自己的角度,用我们的标准去要求渐渐老去的父母。我们看到了他们行为上的“变”,却没有看到他们内心深处的“不变”——那份对子女永恒的爱和依赖。他们不是变了,只是用一种我们不熟悉、甚至不理解的方式在衰老。
而为人子女,我们唯一要做的,不是去“改造”他们,而是弯下腰,低下头,用耐心和温柔,去读懂他们那些笨拙行为背后的语言。就像他们当年,耐心地教我们走路,教我们说话,包容我们所有的哭闹和不懂事一样。
现在,母亲已经完全适应了和我们一起的生活。她会帮着择菜,会在我们下班回家时递上一杯温水。她还是会念叨着要节约,但脸上有了笑容,眼里有了光。我再也没有嫌弃过她,我的心里只剩下庆幸和感恩。庆幸我醒悟得不算太晚,感恩我还有机会,能陪着她,慢慢地走完剩下的路。
为人子女最大的福气,不是父母给你留下了多少财富,而是在你回头时,他们还在。当你懂得“嫌弃”的背后是“恐惧”,当你能够读懂衰老的无助,你才真正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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