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又一次被那阵熟悉的“沙沙”声惊醒。
汗水浸透了铺在地上的破棉絮,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十平米的小屋里,混杂着汗味、廉价肥皂味和隔壁工友鲁韦昌粗重的鼾声,像一锅熬了太久的杂味浓汤,熏得人头昏脑涨。
那“沙沙”声,就来自老鲁和他老婆潘雪梅那张床的方向,被一块褪了色的花布帘子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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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死盯着那块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轮廓的帘子,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我知道,帘子后面,是老鲁的媳妇,雪梅嫂子。一个长得水灵灵的女人,漂亮得不像该住在这里的人。
而这一切,都要从我跟着老鲁,第一次踏进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屋说起。
那年我刚满二十,揣着老家凑的五十块钱,一头扎进了90年代初那股汹涌的进城打工潮。在工地上,我认识了比我大十几岁的老鲁,鲁韦昌。他是个实在人,看我愣头愣脑,没少照应我。见我晚上就睡在工地的水泥管子里,他叹了口气,拍着我肩膀说:“小郝,跟我走,我那儿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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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能叫家,只能叫一个生存空间。十来平米,一张木板床占了一半,墙角堆着锅碗瓢盆,拉着根绳子晾着衣服,整个屋子唯一像样的电器,是一把吱呀作响的破风扇。
一个女人正弯腰洗衣服,听到动静抬起头。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那女人,就是潘雪梅,雪梅嫂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绑着,可那张脸,清秀得像电影明星,一双大眼睛,亮得能照进人心里。
这样一个女人,和这间油腻、拥挤、昏暗的小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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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床”,就是靠门边的一块空地,铺上几层硬纸板和一床薄被。从那天起,这十平米的小屋,就挤下了我们三个人。老鲁、雪梅嫂子睡床,我睡地铺,中间隔着那道象征性的花布帘子。
白天的日子苦,但在工地上,大家都是一身臭汗,倒也不觉得什么。可一到晚上,这小小的空间就变得无比尴尬和压抑。
老鲁干了一天力气活,沾枕头就着,鼾声能把房顶掀了。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能清晰地听到帘子那边,雪梅嫂子翻身的轻微声响,能闻到她洗发水残留的淡淡清香,甚至能感觉到她均匀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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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过多久,那神秘的“沙沙”声,就开始了。
每到后半夜,老鲁的鼾声达到顶峰时,那声音就会准时响起。起初我以为是老鼠,可仔细听又不像。那声音带着一种人为的、小心翼翼的节奏。
我心里开始犯嘀咕。这深更半夜的,雪梅嫂子不睡觉,在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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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脸臊得发烫。老鲁待我像亲兄弟,我怎么能有这么龌龊的想法?我拼命告诉自己,别瞎猜,人家夫妻俩的事,轮不到我一个外人管。
可那“沙沙”声就像一个钩子,天天晚上准时挠我的心。我变得越来越神经质,白天在工地上精神恍惚,好几次差点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老鲁还以为我病了,特意让雪梅嫂子给我卧了个鸡蛋。
雪梅嫂子把那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端到我面前时,低着头说:“小郝,趁热喝了,补补身子。” 我看着她纤细的手腕和那双总是躲闪着别人目光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她对我很好,总是把锅里为数不多的那点肉末留给我和老鲁,自己只吃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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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撞破了那个秘密。
那天晚上,工地临时出了点事,工头把老鲁叫走了,说是要通宵抢修。屋里,只剩下我和雪梅嫂子。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掩盖了屋里的一切声响。我躺在地铺上,心里反而比平时更紧张,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过了不知多久,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那熟悉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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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真的在写信!这么晚了,瞒着丈夫,偷偷写信!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我觉得老鲁太不值了,他在外面拼死拼活,媳妇却在家里……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极轻的啜泣声。那哭声压抑到了极点,像是用手死死捂住嘴,从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悲鸣,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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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所有的胡思乱想都被这哭声冲散了。我鬼使神差地,悄悄从地铺上撑起半个身子,将那道花布帘子,掀开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雪梅嫂子根本没有在写信。她蜷缩在床角,后背对着帘子,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初中英语课本,另一只手拿着铅笔,在一张粗糙的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英文单词。那“沙沙”声,就是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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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她夜夜不睡的秘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而是一个女人,在绝望的生活里,用最笨拙、最卑微的方式,企图抓住一点点改变命运的希望。
我悄悄放下帘子,躺回地铺,身体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为自己之前的那些龌龊想法感到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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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嫂子,我……我晚上睡不着,总听见你那边有动静。”
她手里的针线一抖,针尖扎进了手指,一滴血珠冒了出来。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心里一酸,赶紧说:“嫂子你别怕,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有啥难处?老鲁是我大哥,你就是我亲嫂子,有事你跟我说,我……我也许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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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老鲁是个好人,但也是个愚孝的“长子”。他老家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嗜赌成性,三天两头惹祸。老鲁每个月发的工资,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都寄回了老家,给他爹娘,其实大部分都进了他那个无底洞弟弟的口袋。
他总跟雪梅嫂子说:“再熬两年,等我弟结了婚,咱们就好了。”可这一熬,就是五年。他们从结婚起就挤在这间小屋里,别说买房,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雪梅嫂子看中的一台缝纫机,想做点针线活补贴家用,念叨了两年,老鲁都没钱给她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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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她就托人从旧货市场淘来了几本旧课本,每天晚上等老鲁睡着了,就着窗外那点光,偷偷地学。她从每天买菜的钱里,一块、五毛地省下来,藏在枕头底下,那就是她的“学费”和未来的希望。
她哭着对我说:“小郝,我不是嫌弃你大哥,他对我好,我知道。可这日子,我一眼能望到死。我怕……我真的怕。我不想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我听得心里堵得慌。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她不是在做什么背叛家庭的丑事,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命运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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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了。
那天,一个陌生男人找上了工地,点名要找鲁韦昌。那人一脸凶相,正是老鲁那个赌鬼弟弟的债主。他当着所有工友的面,把一张欠条摔在老鲁脸上,吼着说:“鲁韦昌,你弟弟欠了我们五千块钱!今天不还钱,我们就打断他的腿,再把你家祖坟刨了!”
五千块!在那个年代,对我们这种打工的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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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工地的人都看着老鲁,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疏远。谁也不想跟这种麻烦事沾上边。老鲁像被抽了筋骨一样,瘫坐在地上,抱着头,一个劲儿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嘴里喃喃着:“作孽啊!作孽啊!”
那天晚上,小屋里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老鲁一句话不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雪梅嫂子坐在床边,也是一言不发,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突然,老鲁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哑着嗓子说:“雪梅,把……把我们存的钱拿出来吧。只能先堵上这个窟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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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亲弟弟!我不救他谁救他!”老鲁红着眼嘶吼起来,“不然他们会打死他的!”
“他该死!他上次就骗走了我妈给我陪嫁的镯子!这次是五千,下次就是五万!这个洞永远都填不完!”雪梅嫂子也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和老鲁吵架,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母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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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一幕,我知道,如果今天这钱拿出去了,雪梅嫂子所有的努力和希望,就全都白费了。她还会被重新锁回这个无望的深渊里。
我咬了咬牙,站了出来。
我走到他们中间,先把我这几个月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百二十块钱,全都掏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我看着老鲁,一字一句地说:“鲁哥,这钱你先拿着应急。但是今天,我想替嫂子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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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嫂子“啊”的一声,想来拦我,但已经晚了。
我把布包打开,里面是她一笔一划写满单词的练习本,和那一沓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零钱。我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摆在老鲁面前。
“鲁哥,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看看这些是什么!”我的声音也忍不住大了起来,“你以为嫂子在干什么?你在为你的赌鬼弟弟卖命的时候,她在为你我的将来找出路!她一个女人,每天晚上不睡觉,就着这点破光看书写字,从牙缝里省下这些钱,她图什么?她图的就是有一天能跟你过上好日子,不再挤在这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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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老鲁的心窝。他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些东西,又看看满脸泪痕的妻子,这个四十岁的山东汉子,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那晚之后,老鲁像变了个人。他没有动雪梅嫂子一分钱,而是带着我,找到了那个债主,告诉他,钱他会还,但不是现在,他要打工,一个月一个月地还,要是逼急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或许是老鲁那股豁出去的狠劲镇住了对方,那人最终竟然同意了。
从那以后,老鲁不再往家里寄钱,而是把工资都交给了雪梅嫂子。小屋里的“沙沙”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雪梅嫂子在灯下光明正大念英语的声音。老鲁就在旁边,一边抽着烟,一边咧着嘴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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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回老家,我特意绕道去了一趟老鲁的老家。他们已经不在那个县城了,听说,雪梅嫂子后来真的考上了一个成人英语班,毕业后在镇上的一家小外贸公司找到了工作。他们用攒下的钱,在镇上开了家小杂货店,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安稳。
我没去打扰他们。只是站在那个据说他们开店的街口,远远地看了一会儿。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住过那么小的房子,可那个闷热、拥挤、充满了汗味和鼾声的十平米小屋,却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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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辈子,谁没在深渊里待过呢?可怕的不是深渊,而是你站在深渊里,却忘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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