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婆娘,没日没夜地撕扯着人的耐心。
天上的日头是毒的,地里的土是烫的,连风刮过来都带着一股子焦糊味儿。
我们村就在黄河故道边上,沙土地,最适合种西瓜。那年我家的瓜长得尤其好,一个个溜圆,墨绿的皮上带着清晰的纹路,敲一敲,是那种“嘭嘭”的脆响,一听就知道瓤是沙的,味是甜的。
爹怕人偷瓜,就在瓜地中间搭了个窝棚,让我晚上睡那儿看着。
我才十九,觉多,白天跟着爹在地里干一天活,累得像条死狗,晚上躺在窝棚的草席上,闻着瓜藤和泥土混杂的味儿,听着外面的蛐蛐叫,头一挨枕头就能睡过去。
那天晚上,月亮跟个白玉盘似的挂在天上,亮晃晃的。我睡得正香,梦里都在啃西瓜,那叫一个甜。
“吱呀——”
一声轻微的、像是木门被小心翼翼推开的声音,把我从梦里拽了出来。
我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
偷瓜的?
我们这儿民风彪悍,偷瓜贼可不是闹着玩的,有时候为了几个瓜,能打得头破血流。
我爹的脸瞬间就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要是瓜被偷了,他那蒲扇大的巴掌能把我扇到天上去。
我屏住呼吸,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悄悄摸向枕头边上的扁担。那是我爹特意给我留的,又沉又硬,夯实了的枣木,打在人身上,骨头都得给你敲断。
窝棚的门帘子被撩开一道缝,一个黑影,瘦瘦的,慢慢地、试探着钻了进来。
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刚好照在那影子的脸上。
不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是个姑娘。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挂着灰,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颗被水洗过的星星,里面全是惊恐和慌张。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在当时算是顶时髦的料子,可现在扣子崩掉了两颗,袖子也划破了,看着狼狈不堪。
她也看见我了。
我们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我举着扁担,她缩在门口,谁也不敢动。
空气里只有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窝棚外头不知疲倦的蝉鸣。
“你……”我嗓子有点干,压低了声音,“你谁啊?跑我这儿干啥?”
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那眼泪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淌,一颗一颗,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哭。尤其是一个长得还挺好看的姑娘,在你面前这么哭。
我心里那股子抓贼的狠劲儿,一下子就泄了。
“哎,你别哭啊。”我有点手足无措,把扁担放下了,“有话好好说,你是不是……迷路了?”
她还是摇头,往后缩了缩,好像我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那你是……跟家里吵架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办,不是贼就行。
“行了,那你进来吧。”我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外面蚊子多,有啥事儿明天再说。”
她看着我,眼神里还是戒备。
“我不是坏人。”我拍了拍胸脯,“我是这村的,叫李建军。我爹让我看瓜呢。”
她咬着嘴唇,又看了看窝棚外面黑漆漆的夜,好像在权衡是外面的未知更可怕,还是我这个陌生男人更可怕。
最后,她还是เลือก了后者。
她慢慢地挪进来,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蹲下,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俩就这么沉默着,一个坐着,一个蹲着,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你……渴不渴?”我没话找话。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吭声,但那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转身从草堆里摸出一个西瓜。这是我爹特意给我留的,熟透了的“青皮脆”,准备让我半夜解渴的。
我也不拿刀,直接举起来,对着窝棚的木桩子,“砰”的一声,瓜就裂成了两半。
红色的瓜瓤,黑色的瓜籽,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就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我掰了一大半递给她:“吃吧,刚摘的,甜。”
她看着那半个西瓜,又看看我,眼睛里的惊恐似乎少了一点,多了一丝犹豫。
“吃啊,怕我下毒啊?”我自顾自地拿起另外一小半,用手挖着就吃了起来,吃得“咔嚓”作响,“你看,我先吃。”
瓜瓤冰凉沙甜,瓜汁顺着我的嘴角往下流。在这燥热的夜里,这简直是神仙般的享受。
她可能真是渴坏了,也饿坏了,终于接过了那半个西瓜。
她不像我这么粗鲁,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抠着瓜瓤吃。吃得很慢,很秀气,跟我娘和我姐完全不一样。
一个西瓜,很快就见了底。
“还要吗?”我问。
她摇摇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有点沙哑,但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不客气。”我把瓜皮扔到外面,“你叫啥名?”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林漱。”
“林漱?”我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觉得挺洋气,“哪个‘漱’?”
“漱口的漱。”
“哦。”我点点头,虽然我还是不知道那个字怎么写。我们村里姑娘的名字,不是“花”就是“娟”,要么就是“招娣”“盼娣”,她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我们这儿的。
“你……为啥跑出来?”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她的身体又绷紧了。
“不说也行。”我赶紧摆手,“你就在这儿歇着吧,天亮了再说。”
我重新躺下,把草席分了一半给她。
她还是蹲在角落里,不动。
“躺下睡吧,地上凉。”我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我要是想对你干嘛,你一个姑娘家,还能跑了?”
这话虽然糙,但好像起了作用。
她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挪过来,在草席的另一头,和衣躺下,身体蜷着,离我远远的。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不是我们村里女人身上的汗味或者肥皂味,说不上来,但就是好闻。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着。
旁边躺着个大姑娘,我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的。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看来是累坏了,睡着了。
我就睁着眼睛,看着月光从窝棚的缝隙里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她到底是谁?从哪儿来?明天天亮了,她会去哪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我爹的吼声吵醒了。
“建军!死小子,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林漱也醒了,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别怕,是我爹。”我小声安抚她,然后赶紧钻出窝棚。
我爹老李头正黑着脸站在地头,手里拿着个烟袋锅子,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爹。”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晚上没出啥事吧?”他问。
“没,没事。”我心虚地回答。
“没事你小子脸红个啥?”我爹眼睛毒着呢 Fuller,“跟做了贼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这时候,窝棚的门帘子被撩开了,林漱从里面走了出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虽然还带着倦容和狼狈,但那张脸,是真俊。皮肤白净,眉眼清秀,不像我们村里的姑娘,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糙。
我爹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嘴里的烟袋锅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村的早晨,是最热闹的。下地干活的,挑水浇菜的,都从这条路上走。
林漱一出来,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池塘,所有路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子往我们这边看。
“哎,老李头,你家瓜棚里咋钻出个俊俏姑娘?”隔壁的王婶嗓门最大。
“建军这小子,行啊,不声不响地就领回来一个?”
“这是谁家的闺女?看着不像咱们这十里八乡的啊。”
议论声、哄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
我爹的脸,由黑转红,由红转紫,跟开了染坊似的。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给我等着!
然后他转向林漱,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姑娘,你是谁家的?怎么在我家瓜棚里?”
林漱a被这么多人围着看,脸涨得通红,攥着衣角,低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一看这架势,知道我要是不说话,她得被我爹和这些乡亲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我心一横,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爹,她……她是我对象。”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周围瞬间就安静了,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傻愣愣地看着我。
我爹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林漱在我身后,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后背。
“你……你说啥?”我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气得浑身发抖,“你个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她是我对象!”我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喊,“我们俩处对象呢,昨晚她来找我,天太晚了回不去,就在这儿歇了一晚!”
我感觉我爹的巴掌已经扬起来了,带着风。
但那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胡闹!”他气得吼了一声,一把夺过我的扁担,“你给我滚回家去!还有你!”他指着林漱,“你也跟我回家!我倒要问问,你是哪儿来的,把我儿子迷成这样!”
那天早上,我就像个游街的犯人,被我爹用扁担押着,林漱跟在后面,低着头,周围是全村看热闹的乡亲。
那条回家的路,我从来没觉得那么长过。
到了家,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们这阵仗,也吓了一跳。
“当家的,这是咋了?”
我爹把扁担往地上一扔,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还是王婶嘴快,添油加醋地把瓜棚里的事说了一遍。
我娘听完,脸也白了。她快步走到林漱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姑娘,你……”
“她跑不了!”我爹打断我娘的话,一屁股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喘着粗气,“建军,你给我跪下!”
我“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搓衣板上,那是我家的“祖传刑具”。
“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爹用烟袋锅子指着我,“你要是敢撒一句谎,我今天打断你的腿!”
我能怎么说?
说我根本不认识她?说她来路不明,昨晚自己钻进我窝棚的?
这话要是说出来,林漱的下场我能想到。在这个闭塞的村庄里,一个说不清来历的年轻姑娘,在一个男人的窝棚里过了一夜,这名声就全毁了。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是昨晚那半个西瓜,也可能是她那双惊恐的眼睛,或者干脆就是男人那点可笑的、莫名其妙的保护欲。
我咬着牙,把昨晚编的瞎话又说了一遍。
“我们是在镇上赶集认识的,处了有俩月了。她家是邻村的,她爹娘不同意,所以……所以她才跑出来找我。”
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林漱。
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爹听完,冷笑一声:“邻村的?邻村谁家的我不知道?你让她自己说,她爹叫啥,娘叫啥,住哪个庄?”
我的心沉到了底。
这下完了,谎话要被戳穿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林漱的脸上。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林漱开口了。
“我爹……叫林国栋,我娘叫张桂兰,我们家……在林家铺子。”她的声音很低,还带着颤抖,但吐字很清晰。
我心里一惊。林家铺子离我们这儿得有三十里地,算是个大村了。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我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能答上来。
“林国栋?”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认识。教书的?还是当干部的?”
“都不是,”林漱低着头,“就是种地的。”
我爹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只要不是成分不好的,或者是惹不起的人家,事情就没那么糟。
“那你爹娘为啥不同意?”我娘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
林漱沉默了。
“是不是嫌我们家穷?”我爹冷哼一声,一针见血。
我们家在村里,也就是个中等水平,三间土坯房,几亩薄田,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就混个温饱。像我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能吃能干,但家里也攒不下几个钱给我娶媳orat。
林漱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我娘心软了。她走过去,拉起林漱的手,那手上还有昨晚被树枝划破的口子。
“孩子,你别怕。”我娘的声音温柔了许多,“要是你真心跟我们建军好,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家里那边……我们托人去说说。”
“不行!”我爹和我同时喊了出来。
我爹是怕丢人。托人去提亲,人家要是再把我们撅回来,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呢,是怕露馅。这要是真找人去林家铺子一打听,根本没这号人,那我们俩就都完蛋了。
“爹,她爹脾气倔,现在去说,肯定不行。”我赶紧说,“等过段时间,气消了再说。这几天,就让她先在我们家住下吧。”
“住下?”我爹眼睛一瞪,“住哪儿?我们家就这三间房,你让你娘睡地上?”
“我跟建军……我们结婚。”
林漱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爹娘,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一下,不光我爹娘,连我都懵了。
结婚?
我跟她?
我们才认识不到十二个小时!
“你说啥?”我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愿意嫁给建军。”林漱的眼神里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我不要彩礼,也不要三金,只要……只要你们能收留我。”
她说完,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有恳求,有依赖,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爹不说话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是在盘算。
我们家穷,给我娶个媳妇,彩礼加办酒席,至少得花个千八百的,那得掏空家底,还得欠一屁股债。
现在,有个现成的、长得还这么俊的姑娘,不要一分钱彩礼,自己送上门来。
这笔账,我爹这个老农民,比谁都会算。
过了好久,他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老李家也不是养不起一口人。”他站起来,算是拍了板,“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进了我李家的门,就得守我李家的规矩。洗衣做饭,下地干活,都得学。要是敢偷懒耍滑,或者跟建军不是一条心,别怪我这老头子翻脸不认人。”
林漱用力地点了点头:“叔,我记住了。”
“别叫叔了。”我娘拉着她的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模样,“该叫爹了。”
事情就这么荒唐地定了下来。
没有媒人,没有彩礼,没有酒席,甚至没有通知任何亲戚。
我爹托人在镇上找关系,开了张结婚证明。
领证那天,我穿着我最好的一件白衬衫,还是我姐夫的。林漱也换上了我姐的一件旧衣服,虽然不太合身,但洗得很干净。
我们俩并排走在去镇上的路上,谁也不说话。
我心里乱糟糟的,感觉像做梦。我就这么要结婚了?娶一个我只认识了几天的姑娘?
到了民政所,办事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证明,例行公社地问:“自愿的吗?”
我点点头:“自愿。”
他看向林漱。
林漱也点点头:“自愿。”
红色的章“啪”地一下盖下去,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就递到了我们手里。
走出民政所,看着那本红得刺眼的结婚证,我还是觉得不真实。
“那个……”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啥,“以后,你就是我媳orat了。”
她“嗯”了一声,声音比蚊子还小。
“你……后悔吗?”我问。
她抬起头看着我,阳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她摇了摇头。
“那你为啥……非要嫁给我?”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因为我没地方去了。”她轻声说,“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
我心里一颤。
“到底出了啥事?”
“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她说,“那个人……是个瘸子,年纪比我爹还大。就因为他爹是公社的主任,能给我爹安排个好活儿。”
我明白了。她是逃婚出来的。
难怪她那么决绝。对于一个姑娘来说,与其跳进那个火坑,嫁给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穷小子,反而成了一条活路。
“那你说的林家铺子……”
“我瞎编的。”她低下头,“我听路上的人说的地名。”
我心里一阵后怕,又一阵庆幸。
“你放心。”我看着她,郑重地说,“以后,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谁要是敢欺负你,我李建军第一个不答应。”
她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走,我带你去买东西。”我拉起她的手。
她的手很软,跟我们村里姑娘的手完全不一样。我心里一荡,脸有点发烧。
我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一共是五块三毛七。这是我攒了小半年的私房钱。
我带她去了供销社,给她买了一块粉色的“的确良”布,准备给她做件新衣裳。又买了两斤槽子糕,一瓶罐头。
最后,路过瓜摊,我又买了我家自己种的那种“青皮脆”,两个。
“你不是有瓜吗?还买?”她不解地问。
“那不一样。”我嘿嘿一笑,“咱俩是因为西瓜认识的,今天是我们大婚的日子,必须得有西瓜。这两个,就算是我给你的彩礼了。”
她看着我手里的两个大西瓜,愣住了。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嘴角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儿。特别好看。
那一刻,我觉得,用两个西瓜娶这么个媳orat,我赚大了。
我们就这样,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成了一家人。
新婚之夜,我娘把我姐那间空了许久的闺房收拾了出来,贴了个红双喜字,就算我们的新房。
晚上,我俩坐在炕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跳动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谁也不说话。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证都领了,但在我心里,她还是那个闯进我瓜棚的陌生姑娘。
“那个……早点睡吧。”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我脱了鞋,和衣躺在炕梢,离她远远的。
她也躺下了,背对着我。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我们就这么一人占着炕的一头,中间隔着一条可以跑马的楚河汉田界。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
白天,她在家里跟着我娘学做饭、喂鸡,我下地干活。我们俩见了面,除了必要的几句话,几乎没有交流。
我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有一天,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建军,你跟漱儿……是不是还没圆房?”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娘,你说啥呢!”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撅个屁股我都知道你想拉什么屎!”我娘一点不客气,“你是不是……不行啊?”
“我哪有!”我急了。
“那你就是不喜欢她?”
“也不是……”
“那到底是为啥?”我娘追问,“多好的姑娘啊,不要彩礼就跟了你,你还想咋样?你得对人家好!你得让她觉着,嫁给你,是享福来了,不是受罪来了!”
我娘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是啊,她把一辈子都赌在了我身上,我却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我算什么男人?
那天晚上,我又躺在炕梢,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慢慢地、慢慢地朝她那边挪过去。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就在我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一颤。
我知道,她没睡着。
我的动作停住了。
“建军。”她突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很清晰。
“嗯?”
“你……是不是嫌弃我?”
“没有!”我赶紧说,“我怎么会嫌弃你?你这么好。”
“那你为什么……”她没说下去。
“我……我是怕。”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怕你不是真心愿意。我怕你后悔。我怕我配不上你。”
我一个泥腿子,大字不识几个。她呢,虽然没说,但我感觉得到,她读过书,她跟我们不一样。
黑暗中,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感觉到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我不后悔。”她说,“从我决定嫁给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后悔。”
她顿了顿,继续说:“建军,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得一起走。你不拉着我,我一个人,走不远。”
她的手,在黑暗中找到了我的手。
冰凉的,却让我心里瞬间燃起一团火。
我用力地回握住她。
那一晚,月光很好。
我们的婚后生活,就像一杯白开水,平淡,却也慢慢地品出了甜味。
林漱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我娘教她做饭,一开始她连火都生不着,弄得满脸是灰,像只小花猫。不出一个星期,她烙的饼就已经有模有样了。
我教她下地干活,她细皮嫩肉的,第一天就被锄头磨破了手,起了好几个血泡。她疼得直掉眼泪,却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缠上布条,继续跟着我下地。
我知道她是在咬着牙,努力地融入这个家,融入这种她从未经过的生活。
我很心疼。
我偷偷地去镇上的卫生所,给她买了最贵的蛤蜊油。晚上,等爹娘都睡了,我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上。
她的手很粗糙了,布满了口子和老茧,再也不是当初那双柔软的手。
“疼吗?”我问。
她摇摇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建軍,你对我真好。”
我嘿嘿一笑:“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村里人一开始都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他们觉得,林漱这样“来路不明”的俊俏姑娘,肯定在我们家这种穷地方待不长,早晚得跑。
可一天天过去,林漱不仅没跑,还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她把我那件破了洞的旧衣服,用灵巧的手指绣上了一朵小花,一下子就变得好看了。
她会把院子里没人要的野花采回来,插在玻璃瓶里,摆在窗台上。我们家那黑乎乎的土坯房,好像都亮堂了许多。
她还教我认字。
晚上,在煤油灯下,她拿着一根烧黑的木棍,在地上教我写我们的名字。
“李,建,军。”
“林,漱。”
我的手笨,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虫子爬。她也不笑话我,一遍一遍地教。
“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以后出去,就不用按手印了。”她说。
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我觉得她像个仙女。
我爹和我娘,也慢慢地从心底里接纳了这个儿媳妇。
我娘逢人就夸:“我家漱儿,比亲闺女还亲。人勤快,心眼好,还识文断字。”
我爹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次从地里回来,看到林漱给他递过来的热毛巾和沏好的热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会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我跟林漱正在院子里晒玉米,村口的王大爷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建军,建军,不好了!”
“咋了,王大爷?”
“村口来了辆吉普车!”王大爷喘着气说,“下来好几个人,穿得都跟城里干部似的,点名要找一个叫林漱的姑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我回头看林漱。
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玉米“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她来了。
她家里人,找来了。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别怕。”我握住她冰冷的手,那手在不停地发抖,“有我呢g。”
我说着“有我呢”,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们村的村长。吉普车,我只在电影里见过。
我和林漱赶到村口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在我们这泥土路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车旁边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面带风霜,但眉宇间透着一股威严。他应该就是林漱的爹。
他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她娘,一直在抹眼泪。
还有一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白衬衫和西裤,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脸的傲慢。他的一条腿有点不方便,走路一瘸一拐。
我猜,他就是那个林漱她爹要她嫁的瘸子。
林漱的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她,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漱儿!”他大步走过来,声音都在发抖,“你这个不孝女!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吗!”
他扬起手,就要一巴ज़掌扇过去。
我下意识地往前一站,把林漱护在了身后。
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林漱的爹指着我的鼻子骂。
“他是我男人!”
林漱从我身后钻了出来,大声地喊道。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像一颗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男人?”林漱她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上下打量着我,我身上还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
他脸上的鄙夷和不屑,毫不掩饰。
“就这么个泥腿子?漱儿,你是不是疯了?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为了这么个东西,你连家都不要了?”
“爹,他叫李建军,他是我丈夫。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了。”林漱拿出那本红色的结婚证,举在他面前。
林漱她爹看到那本结婚证,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夺过去,撕了个粉碎。
“我不同意!这不算数!”他咆哮着,“你必须跟我回去!我已经跟赵主任说好了,你们的婚事,下个月就办!”
他指了指旁边那个瘸腿的年轻人。
那个姓赵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看着林漱,眼神里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漱儿,别闹了。”他的声音很斯文,但内容却让人作呕,“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跟我回去吧,你爹已经帮我在县里的工厂安排好职位了,以后你就是城里人,吃商品粮了。你跟着这个乡巴佬,有什么前途?一辈子刨土坷垃吗?”
“我乐意!”林漱倔强地看着他,“我乐意跟他一辈子刨土坷垃!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
“你!”姓赵的年轻人脸色变得很难看。
“反了!真是反了!”林漱她爹气得嘴唇发紫,“来人!把她给我绑上车!今天就是拖,我也要把她拖回去!”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像是司机和跟班的人,立刻就朝林漱走过来。
我们村的乡亲们都看着,没人敢上来帮忙。
他们怕这些“城里人”。
我爹我娘也赶来了,看到这阵仗,吓得脸都白了。
“亲家,亲家有话好好说啊。”我爹搓着手,陪着笑脸。
“谁是你亲家?你也配?”林漱她爹一把推开我爹。
我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眼都红了。
他们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但不能欺负我爹!
我猛地冲上去,一把将那两个要抓林漱的人推开。
“谁敢动我媳妇一下试试!”我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护在林漱身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哎呦,还挺横?”那个姓赵的瘸子冷笑一声,“一个乡巴佬,你拿什么跟我争?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赵主任!我想让你在这儿待不下去,就是一句话的事!”
“我不管你爹是主任还是主席!”我指着他的鼻子,“林漱现在是我李建军的媳妇, legally registered!你想抢人,那就是犯法!有本事,你去告我!”
我把“legally registered”这个词说得特别大声,这是林漱教我的为数不多的洋文之一,她说这是“合法登记”的意思。
姓赵的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这个土包子嘴里能蹦出这么个词。
“好,好,好!”林漱她爹气极反笑,“翅膀硬了是吧?林漱,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回不回去?”
林漱走到我身边,挽住了我的胳膊,看着她爹,摇了摇头。
那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坚定。
“好!”林漱她爹的眼神变得冰冷,“从今天起,我林国栋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你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我们走!”
他决绝地转身,朝吉普车走去。
林漱的娘哭着喊:“漱儿!我的漱儿啊!”她想过来拉林漱,却被林漱她爹一把拽住。
“没出息的东西!为这么个不孝女哭什么!让她在这穷山沟里烂掉吧!”
那个姓赵的瘸子最后看了林漱一眼,眼神阴狠,然后也一瘸一拐地上了车。
吉普车发出一声咆哮,卷起一阵黄土,扬长而去。
林漱的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那是她来到我们家之后,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彻底。
我紧紧地抱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从今天起,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就只有我了。
她爹的出现,像一场风暴,刮过之后,我们村反而平静了。
乡亲们看我们的眼神,从看热闹,变成了同情,甚至有了一丝敬佩。
他们都说,我李建军有种,敢跟城里当官的叫板。也说林漱有眼光,没选那个瘸子,选了我。
我爹那天虽然被推了一把,但腰杆子却挺得更直了。他觉得他儿子给他长脸了。
只有我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的腿肚子都在转筋。
晚上,林漱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一句话也不说。
我给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这是我娘特意给她做的。
“吃点吧。”我说。
她摇摇头。
“漱,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坐在她身边,“但日子还得过。以后,我爹娘就是你爹娘,我们家就是你家。”
她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
“建军,我对不起你。”她哽咽着说,“我给你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傻瓜。”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说什么呢?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扑到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我抱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我一定要对她好,加倍地好。决不能让她后悔今天的选择。
那件事之后,林漱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我初见时那个惊慌失措的姑娘,也不再是那个努力适应新生活的小媳妇。
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种东西,叫“韧”。
她开始跟我一起,没日没夜地干活。我们开垦了村后的一片荒地,种上了更多的西瓜和蔬菜。
她的手,变得比我还粗糙。她的皮肤,也被太阳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但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她跟我说:“建军,我们不能让人看不起。我们得把日子过好,过得比谁都好。”
我重重地点头。
第二年夏天,我们的西瓜获得了大丰收。
林漱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等着小贩来村里收,那样价钱太低。
她让我借了村里唯一的一辆拖拉机,我们俩把最大最甜的西瓜装了满满一车,直接拉到了县城里去卖。
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
高楼、汽车、穿着漂亮衣服的城里人,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有点胆怯。
林漱却一点也不怕。她找了个好市口,把西瓜摆好,然后拿起一个,切开一小块,递给路过的人。
“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尝尝我们自家种的沙瓤西瓜!黄河故道的沙土地,甜得很!不甜不要钱!”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她不像是在卖瓜,倒像是在介绍一件珍贵的宝贝。
很快,我们的瓜摊前就围满了人。
大家尝了之后,都赞不绝口,你买一个,我买两个。
一车西瓜,不到一下午就卖光了。
我们数着那一堆零零碎碎的毛票、块票,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漱,我们发财了!”
那一天,我们赚了将近两百块钱。这在当时,是我爹在地里刨一年都挣不来的收入。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拖拉机,林漱坐在我旁边,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哼着我从未听过的小曲。
我看着她的侧脸,在夕阳下鍍上了一层金光,心里涨得满满的。
我觉得,我的媳妇,她浑身都在发光。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就像我们种的西瓜藤一样,开始疯长。
我们不再只种西瓜,还种蔬菜,养鸡,养猪。
林漱有文化,她从镇上的书店买来很多关于农业技术的书,晚上我们俩就一起在灯下研究。什么科学育种,什么合理施肥,我听得一知半解,但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几年下来,我们家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我们推倒了土坯房,盖起了村里第一座两层的小楼。红砖青瓦,窗明几净。
乔迁那天,全村的人都来我们家祝贺。
我爹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建军,爹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当初让你娶了漱儿。”
我看着在人群中忙着招呼客人的林漱,她穿着一件新做的红衣服,脸上的笑容比太阳还灿烂。
我笑了。
爹,你不知道,当初不是你让我娶,是我自己,用两个西瓜“骗”来的。
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赚的一笔买卖。
后来,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叫李念。
林漱说,是“念念不忘”的“念”。
再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林漱说,光靠种地不行,要做生意。
我们用攒下的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饭馆。
一开始,生意不好。
林漱就自己当厨师,她改良了很多农家菜,味道好,价格又实惠。
她还给饭馆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瓜田小筑”。
她说,我们的缘分,是从瓜田开始的。
生意渐渐火爆了起来。我们又开了分店,从镇上开到县里,又从县里开到了市里。
我们成了别人口中的“李总”和“林总”。
我们搬到了城里,住进了带花园的大房子。
儿子李念也被我们送到了最好的学校读书,后来还出了国。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还会回到那个夏天的瓜棚。
我还是那个十九岁的穷小子,闻着泥土和瓜果的香气,旁边躺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我五十岁生日那天,儿子李念从国外飞了回来。
他给我带了很多礼物,但我最高兴的,是他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晚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
李念的女朋友好奇地问林漱:“阿姨,听李念说,您和叔叔的爱情故事特别浪漫,能跟我们讲讲吗?”
林漱笑了笑,看了一眼我,然后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年,天特别热,我离家出走,饿得快晕倒了,闯进了一个瓜棚。你叔叔当时正在里面睡觉,被我吓了一跳。后来,他给了我两个西瓜吃。再后来,我就嫁给他了。”
她讲得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李念的女朋友听得入了迷:“哇,两个西瓜就娶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叔叔您真是赚大了!”
我哈哈大笑:“是啊,我这辈子做的最成功的一笔投资,就是那两个西瓜。”
大家都笑了。
晚上,客人都走了。
我和林漱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
“还在为那两个西瓜得意呢?”她笑着问我。
“那可不。”我说,“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笔财富。”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月光洒在她脸上,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姑娘。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建军。”她突然开口。
“嗯?”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从家里跑出来,一路被人追。我躲进了你那个瓜棚,其实心里怕得要死。我当时想,如果被你这个陌生男人欺负了,或者被你赶出去,我就一头撞死在地头。”
我心里一紧,这些话,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可是,”她继续说,“你没有。你只是给了我一个西瓜,还把草席分了一半给我。你躺在另一头,一晚上都没动一下。”
“那一刻我就在想,这个男人,虽然穷,虽然土,但是个好人。嫁给他,也许……不会太差。”
她看着我,眼眶有点红。
“后来,我爹他们来找我,你把我护在身后,替我挨了那一巴掌。那一刻,我就认定了,这辈子,就是你了。刀山火海,我都跟你走。”
我的眼眶也湿了。
原来,我以为是我用两个西s瓜和一点傻乎乎的勇气“骗”来了她。
其实,是她在那样的绝境里,选择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也给了我自己一个全新的人生。
我们俩谁也不是谁的拯救者。
我们只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两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互相抓住了对方,然后用尽一生的力气,把彼此从泥潭里拉了上来。
“漱,”我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的手,“下辈子,我不用西瓜娶你了。”
她愣了一下:“那用什么?”
我笑着说:“我用这辈子攒下的所有钱,给你买一个最大、最亮的钻石戒指,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
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傻瓜,我不要钻石。下辈子,我还要那两个西瓜。”
“因为,”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月光如水,岁月静好。
我知道,我们这个从瓜棚开始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只要我们还牵着彼此的手,它就会一直讲下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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