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如今在小城的生活,简单得就像阳台上那几盆栀子花,按时开,按时谢。可今天早上,一件小事,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波纹。
事情出在我那把老号嘴上。它不是普通的号,是一把真正的军号,黄铜质地,虽然布满细密的划痕,但擦亮了,依旧能晃着人的眼。这是我当年从防空营一位老班长手里接过来的,跟着我十几年,从排长到教导员,它见证了我太多的清晨与日落。自主择业时,我别的没多要,就郑重其事地把它打包带回了四川泸州这个小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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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居的日子,我保持着部队的作息,只是不用再吹响起床号。但这把号,我时常拿出来擦拭,权当是个念想。今天发现,号嘴里的气密垫老化了,漏风,吹起来声音嘶哑,像个伤了风的老兵。这不行,我得把它修好。
小城里没有专门的军乐器维修铺,我揣着号嘴,溜达到了老街那家什么都修的李师傅摊前。李师傅六十来岁,瘦,但精神,戴个老花镜,摊子上摆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和待修的物件。
我把号嘴递过去,说明来意。李师傅接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用一根极细的通条探了探,“老物件了,苏同志。这气密垫是牛皮的,年头久了,缩了,脆了。我给你换个新的,用最好的软胶皮,保准比原来的还严实。”
“麻烦您了,李师傅。”我递了根烟给他。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一边熟练地拆下旧垫圈,用小锉刀小心翼翼地修整接口,一边问:“苏同志,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以前是当兵的吧?”
“嗯,在西藏,待了十七年。”
“西藏好啊!”李师傅手上的活没停,眼神却亮了一下,“我侄子以前也在西藏当兵,汽车团的,说那路,吓人得很呐!”
就这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李师傅后面絮叨的什么,我有些听不清了,我的思绪,已经被拉回到了那片雪域高原,拉回到了我带着防空营官兵们守阵地的日子。
那时我年轻,是营里的政治教导员。我们营驻守在一个山口,海拔接近五千米。冬天,那是真冷。白毛风刮起来,帐篷像要被撕碎,温度能降到零下三十多度。有个新兵,叫小王,四川娃,第一年上山,冻得手上全是裂口,夜里站岗,嘴唇发紫。我查哨时看见,把他叫进掩体,把自己的大衣脱给他,冲了杯滚烫的姜茶逼着他喝下去。他捧着杯子,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说:“教导员,我想家,这地方太苦了。”
我当时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指着阵地上那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红旗,对他说:“苦,是苦。但你看看这旗子,我们在这儿,山下的万家灯火就亮得安稳。咱们当兵的人,吃的就是这份苦,守的就是这份安稳。”
后来,小王成了全营最出色的雷达操作手,退伍时,他红着眼睛对我说:“教导员,在咱们这儿待过,以后回老家,再大的坎儿,我觉得都不叫事儿了。”
类似的小王,在我的军旅生涯里,遇到过很多。在宣传科当干事时,我下连队采访,写过很多关于他们的稿子。那些稿子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多是些平凡琐碎却闪着光的小事:炊事班班长想方设法在高原上让大家吃上一口热乎的青菜;老军医几十年如一日背着药箱在牧区巡诊;汽车兵在冰天雪地里用身体温暖冻住的油管……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官兵,用他们的青春和坚守,铸成了边关最坚实的屏障。
“好了!”李师傅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把修葺一新的号嘴递给我,接口处严丝合缝。“您试试?”
我接过,下意识地并拢脚跟,挺直了腰板,就像当年站在全营队伍前那样。我将号嘴凑近嘴唇,深吸一口这小城湿润清甜的空气,然后,缓缓吹出。
“嘀——哒——哒—嘀——”
音色清亮、高亢,带着金属特有的穿透力,瞬间响彻了这安静的老街。几个路人好奇地望过来。李师傅笑着鼓掌:“好!这号声,透亮!有劲儿!”
我放下号,心里那块因为号声嘶哑而郁结的东西,瞬间通畅了。我郑重地向李师傅道谢,付了钱。钱不多,十块。李师傅摆摆手:“小活儿,不值当。”
往回走的路上,我摩挲着冰凉的号身,心境却一片温热。很多人说我这是“躺平”了,拿着不错的退役金,在小城里过着退休般的日子。但他们不明白,这种“躺平”,并非颓废或消沉。它更像是激烈征战后的休整,是漫长攀登后找到的一处平坦草坡。
我有时间慢慢修理一把老号,有时间和李师傅这样的街坊闲聊,有时间陪着家人,有时间读读以前没空读的书,甚至有时间发呆,看云卷云舒。这种从容和安宁,不正是我和我的战友们当年在雪域高原顶风冒雪、日夜守护的目标之一吗?
我们当年的坚守,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包括现在的我自己,能享有这样平静、安稳、充满烟火气的“躺平”生活的权利吗?
这把修好的冲锋号,我不会再用来唤醒黎明,但它会一直摆在我的书桌上。它提醒着我从哪里来,也定义着我此刻“躺平”的真正内涵——这是一种心安理得的休憩,是一种使命完成后的平静,是沸腾热血化作了滋养生活的温润泉水。
这日子,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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