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春华,今年四十七。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我这个年纪的女人,离了婚,带着个上了大学的儿子,就算半个残次品了。所以当媒人把五十三岁的老王介绍给我时,我没太多犹豫。老王,王建军,一辈子没结过婚,是个老光棍。人人都说,老光棍要么是身上有大毛病,要么是心理有大问题。但媒人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老王人老实,有正式工作,退休金稳当,就是年轻时家里穷,耽误了。我想,都这把年纪了,还图什么轰轰烈烈呢?找个伴,搭伙过日子,能知冷知热,也就够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日子搭伙是搭上了,知冷知热却半点没感觉到,反倒是差点把我自个儿给气出个好歹来。嫁过去的第一天,我就领教了老王那堪称世界奇观的生活习惯。晚上洗漱,我俩一人一盆水。我洗完脸,顺手就把水泼了。老王“哎哟”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从里屋冲出来,指着地上的水渍,满脸痛心疾首:“你这人怎么这么浪费?这水,还能冲厕所呢!”我当时就愣住了,一盆洗脸水而已,至于吗?他看我没反应,自己拿个拖把,一边擦地一边念叨:“这过日子啊,就得精打细算,水费不要钱啊?”
我以为这只是个开始,没想到这竟然是他节俭生活里的冰山一角。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做饭,打开冰箱想拿两个鸡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我捂着鼻子往里看,好家伙,半个发了霉的馒头,一棵烂了心的白菜,还有一瓶标签都模糊了的腐乳,瓶盖上结着一层绿毛。我差点当场吐出来,赶紧把这些东西往垃圾桶里扔。老王听见动静又冲了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烂白菜,瞪着眼睛说:“扔了干嘛?把烂叶子剥了,里面还能吃!这馒头,切掉发霉的地方,蒸一蒸,比新的还香!”
我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一时间竟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哭笑不得地说:“老王,咱不差这点钱,吃坏了肚子去医院,花的钱更多。”他把烂白菜当宝贝似的放回冰箱,振振有词:“我这么吃了一辈子了,肚子比谁都结实。你们女人家,就是娇气,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那天早上,我俩为了一棵烂白菜,一顿早饭都没吃好。我坐在饭桌前,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啃着那个“处理过”的霉馒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里更是堵得发慌。我这是嫁了个男人,还是请回来一个活祖宗?
如果说这些只是生活习惯的差异,那我咬咬牙,还能忍。可有些事,简直是在挑战我的生理和心理极限。老王有个习惯,袜子,一天只洗一只。你没听错,就是一只。他的理由是,两只脚又不是同时出汗,哪只脏了洗哪只,省水省肥皂。于是,我们家的阳台上,总能看到一只孤零零的袜子在风中摇曳,像一面宣告他奇葩人生的旗帜。邻居张大妈见了,捂着嘴偷笑,跑来问我:“春华啊,你家老王是不是丢了只袜子?”我脸上火辣辣的,只能尴尬地笑笑,说:“他……他这是行为艺术。”
我跟他吵,跟他闹,我说:“王建军,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两只袜子一起洗,天塌不下来!”他梗着脖子,一脸无辜:“我这样几十年了,怎么就不正常了?一只一只洗,干净又卫生,有什么不对?”我气得说不出话,指着他,手都在抖。这哪是过日子,这分明是渡劫。我感觉自己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套运行了几十年的、固执而陈旧的程序,任何试图修改代码的行为,都会引发系统崩溃。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对钱的执念。我们俩的工资和退休金放一起,一个月也有一万多,在这小县城里,算得上是相当宽裕了。可他活得像个赤贫户。家里的灯,能不开就不开,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电视机永远只看不开声音,他说费电。去超市买东西,永远只买打折的临期产品。有一次我过生日,儿子给我转了五百块钱,让我买件新衣服。我高高兴兴地去商场,挑了件三百多的羊毛衫。回来给他看,他脸拉得老长,第一句话不是问好不好看,而是:“多少钱?能退吗?”
我当时心就凉了半截。我说:“这是儿子给的钱,让我买的。”他哼了一声:“儿子的钱就不是钱了?三百多,够我们家一个月水电费了!你这大手大脚的毛病,得改!”说着,他拿起衣服的吊牌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啧啧有声,仿佛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张催命符。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涌了上来。我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扔,吼道:“王建军!这日子我不过了!你抱着你的钱过去吧!”
我哭着跑回了自己以前的旧房子。那是我和前夫离婚后单位分的,虽然小,但那是我自己的天地。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沙发上,越想越觉得悲哀。我刘春华这辈子,到底图什么呢?年轻时为了孩子忍气吞声,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大了,想找个人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结果又跳进了这么一个火坑。我给闺蜜打电话,把老王的种种劣迹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一遍。闺蜜在电话那头笑得前仰后合,说:“姐们儿,你这是嫁了个活宝啊!你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了?”我抽噎着说:“我看他老实巴交的,谁知道老实到这份上啊!”
我在旧房子里住了三天。这三天,老王一个电话也没打,一条信息也没发。我心彻底冷了,想着这婚是非离不可了。第四天早上,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是邻居,没好气地开了门,却看见老王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一脸的局促不安。他看见我,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给你熬了点粥。”我侧身让他进来,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小米粥的香气飘了出来。他给我盛了一碗,推到我面前,低着头说:“趁热喝吧,暖暖胃。”
我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春华,你别生气了。那件衣服……我不是心疼钱,我是……我是怕了。”我皱起眉:“怕?你怕什么?”他叹了口气,坐在我对面,第一次跟我说起了他的过去。原来,他年轻的时候,他母亲得了重病,为了治病,家里不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爸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走了。二十多岁的他,一个人扛起了所有的债务和照顾母亲的重担。那些年,他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吃了上顿没下顿,硬是靠着捡菜叶、打零工,把债还清了,也把母亲送走了。
他说:“从那时候起,我就落下个毛病,看见花钱就心慌。总觉得这钱是救命的,不能乱花。万一哪天咱俩谁病了、倒了,没钱怎么办?我这辈子,不想再过那种没钱给亲人治病的绝望日子了。”他抬起头,眼睛里竟然有些湿润:“那件衣服,你穿着好看。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你……你要是还生气,就再打我两下。”
我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他那双因为常年干粗活而布满老茧的手,心里的那堵冰墙,忽然就裂开了一条缝。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吝啬鬼,是个守财奴,却从没想过,他那近乎病态的节俭背后,藏着这么沉重和辛酸的过往。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在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一种笨拙的、让人啼笑皆非的准备。我端起那碗粥,喝了一口,温热的小米滑过喉咙,一直暖到了心里。
我跟他回了家。日子,还得接着过。只是我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不再试图去改变他,而是学着去理解他,甚至……去“管理”他。他不是爱攒烂菜叶子吗?行,我每天去菜市场,专门挑那些品相不好但还新鲜的特价菜买回来,告诉他这是“抢”来的,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不是舍不得开灯吗?我把家里的灯泡全换成了最节能的,然后告诉他,这种灯开一天比他那个旧灯泡开一小时还省电,他将信将疑,但屋里总算亮堂了。
至于那只孤零零的袜子,我也有了对策。我一次性买回来二十双一模一样的白袜子。我对他说:“老王,你看,这袜子都一样。你今天洗一只左脚的,明天洗一只右脚的,后天它们就能配成一对了。这样既满足了你一天洗一只的原则,我们出门也能穿上成双的袜子,两全其美。”他愣了半天,居然点了点头,说:“这个法子,好!”从那以后,我们家阳台上虽然还是经常挂着单只的袜子,但我心里却不再憋屈,反而觉得有点好笑。
有一次我儿子放假回家,住了几天,临走时偷偷把我拉到一边,说:“妈,王叔这人……也太抠门了吧?我都不敢在我同学面前提他。”我拍了拍儿子的手,笑了笑。那天晚上,老王看电视,看到一个新闻,说一个大学生得了白血病,家里没钱治,在网上求助。老王看着看着,就回屋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张银行存折出来,递给我,说:“春华,你看这个新闻,多可怜。咱们……咱们也捐点吧。”我打开存折一看,上面的数字让我大吃一惊,那几乎是他大半辈子的积蓄。我问他:“捐多少?”他想了想,说:“捐五千吧。不能再多了,还得留着给你养老。”
我拿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儿子在旁边,也看呆了。我这才告诉儿子,关于老王过去的故事。儿子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走到老王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王叔。”老王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嘴里说着“使不得,使不得”,脸却涨得通红。
现在,我和老王结婚快两年了。他的毛病,一样没改。家里的冰箱里还是偶尔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临期食品,阳台上那只孤单的袜子依旧是小区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我还是会时不时地被他气得跳脚,他也还是会固执地坚持他那套“省钱哲学”。我们俩的生活,就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拉锯战,充满了争吵、无奈,和数不清的啼笑皆非。
可是,每当我生病,他会笨手笨脚地守在我床边,给我端来滚烫的白开水;每当我跟儿子视频,他会悄悄地凑过来,在旁边傻乐;每当看到邻居有困难,他会是那个嘴上说着“管那么多闲事干嘛”,却第一个把钱塞过去的人。
我渐渐明白,婚姻哪有什么完美的模板。尤其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每个人都带着前半生的烙印和一身改不掉的习惯。重要的不是试图把对方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是在这一地鸡毛里,找到那个值得你包容和守护的闪光点。
前几天,张大妈又来串门,看着阳台上的袜子,打趣道:“春华,你家老王这行为艺术,还没结束呢?”我笑了,大声回答她:“没呢!这艺术啊,我估计得欣赏一辈子!”说完,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厨房里,小心翼翼地把淘米水倒进桶里,准备留着浇花的老王,心里忽然觉得,这样吵吵闹闹,哭哭笑笑的日子,其实也挺好。至少,它真实,也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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