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我把那张存着他六千块退休金的银行卡,轻轻放在了张建国的茶几上。我说,老张,我们还是分开吧。
他愣住了,手里那杯刚沏好的龙井茶冒着袅袅的热气,仿佛也凝固在了空气里。
这九十天,像一场浮华又压抑的梦。从最初街坊邻里羡慕的眼光,到后来我自己内心的惶恐与窒息,那张任我支取的银行卡,没能变成我晚年幸福的钥匙,反而成了一副铐住我手脚和自尊的金色镣铐。人人都说我林淑芬有福气,找了个这么大方的老伴,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福气,我消受不起。
一切,都得从那个初夏的午后说起。那天阳光正好,社区公园里的紫薇花开得一团团、一簇簇,像粉色的云霞。
第1章 新生活的“入场券”
我叫林淑芬,今年五十九岁。从纺织厂退休快十年了,老伴走了五年,儿子王宇一家在省城,一年也就逢年过节回来看看。我这人,年轻时在厂里就是个闷性子,不爱扎堆,不爱说是非,退休后更是清静。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我那一阳台的花花草草,去菜市场跟小贩们为一毛两毛钱磨磨嘴皮子,再就是去社区的舞蹈队,跟着一群老姐妹活动活动筋骨。
张建国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比我大三岁,六十二,是市里一个什么单位退休的干部,人长得精神,背挺得笔直,不像我们这些长年在车间里累弯了腰的老工人。他刚搬来我们这个小区不久,听说是女儿给他买的房,方便照顾。他不会跳舞,就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手里总捧着一个泡着浓茶的保温杯。
老姐妹们爱开玩笑,说老张肯定是看上我们舞蹈队里的哪朵“花”了。我从没往自己身上想过,我这把年纪,相貌平平,退休金也就两千出头,哪能入得了人家干部的眼。
可偏偏,他还真就朝我走过来了。
那天跳完舞,我正拿毛巾擦汗,他笑呵呵地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林大姐,跳得真好,有股子精气神。”
我有些局促,摆摆手,“瞎跳,活动活动骨头。”
一来二去,就这么熟了。他不像我想象中干部那样端着架子,很健谈,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什么都能聊。他会说起他过世的老伴,眼里有真切的怀念;也会说起他那个当医生的女儿,语气里满是骄傲。我们俩都丧偶,都有孩子,共同语言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认识一个多月后,在一个傍晚,我们俩在小区里散步,他突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淑芬,我觉得我们挺合得拍的。你看,我们都一个人,也挺孤单。要不……我们搭个伙,一起过日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儿,我想过,但真到眼前了,又觉得慌。
“老张,我……我经济条件一般,我怕拖累你。”这是我的真心话。他的退休金六千多,是我的三倍,住的房子比我那六十平的老破小大了一倍不止。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他笑了,摆摆手,显得特别豪爽:“钱算什么事?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辈子没缺过钱,就缺个知冷知热的人。你要是愿意,从今天起,我的退休金卡就交给你,六千块,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绝不过问。我图的,就是回家有口热饭,有个人能说说话。”
说着,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密码是你生日,我猜的,六月十六号,对吧?”
我愣住了,他竟然记住了我无意中提过的生日。那张薄薄的卡片,在我手心里却重得像块石头。六千块,任意花。这对一个每一分钱都要盘算着过的我来说,诱惑力太大了。更何况,他说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是啊,我也怕孤单,也想有个人知冷知热。
儿子王宇知道了这事,在电话里挺支持我:“妈,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张叔叔人看着不错,经济条件也好,你跟他在一起,我也能放心点。别老想着我们,你也该为自己活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里的银行卡,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被打消了。或许,这真的是我晚年幸福的开始。
我答应了张建国。
搬家的那天,他叫了搬家公司,我那些瓶瓶罐罐的宝贝花草,他专门让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搬,一盆都没伤着。看着它们在他家宽敞明亮的阳台上安了新家,我的心里也像是被阳光照亮了。
张建国把他的工资卡郑重地交到我手里,又把家里的钥匙给了我一套。他拍着我的手背,满眼笑意:“淑芬,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想吃什么买什么,想穿什么买什么,别委屈自己。”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甚至开始规划,每个月给孙子买点什么玩具,给儿子儿媳添点什么东西,剩下的钱,还可以跟老张一起出去旅旅游。
我以为,我拿到的是一张通往幸福生活的入场券。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张入场券的背面,用我看不到的墨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条款。
第2章 “慷慨”的价码
搬进张建国家的第一个星期,我过得像是做梦一样。
他的房子大,一百二十平,三室两厅,装修得亮堂又气派。我那个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跟这里一比,简直像个储物间。我不用再挤在狭小的厨房里转身都困难,也不用再担心阳台上的花草会因为空间不够而长不好。
张建国确实兑现了他的承诺。每天早上,他会把二百块钱现金放在客厅的餐桌上,说是让我买菜零用,怕我刷卡不方便。银行卡也确实在我手里,他一次都没问过。
我心里过意不去,憋着一股劲儿想把这个家照顾好。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他喜欢吃面食,我就变着花样地给他做手擀面、蒸花卷、烙油饼。他多年的老胃病,被我养得舒服了不少,逢人就夸我手艺好。
我也试探性地用那张卡花过几次钱。第一次,是在超市里买菜,我特意挑了以前舍不得买的进口水果和海鲈鱼。结账时,我心里怦怦直跳,像是做贼。当POS机打出签购单,我才长长舒了口气。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既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又夹杂着一丝不安。
张建国看到我买回来的东西,眼睛都亮了:“哎呀,淑芬,这就对了嘛!别老想着省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我挣钱不就是为了这个?”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渐渐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我开始给自己添置新衣服,以前总是在打折区淘换,现在也会去专柜看看。我还给孙子买了一套昂贵的乐高玩具,给儿子儿媳寄去了上好的茶叶和丝巾。每次花钱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念:这是老张的心意,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然而,那种微妙的不对劲,是从一些不经意的细节里慢慢浮现出来的。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逛商场,我看中了一件羊毛开衫,摸着手感柔软,颜色也衬我肤色,标价八百多。我有些犹豫,虽然卡里有钱,但一下子花这么多,还是觉得肉疼。
张建国看出了我的心思,二话不说就叫来服务员:“开票!这件我们要了。”然后转头对我说,“喜欢就买,别看价钱。我的女人,就该穿好一点的。”
“我的女人”这四个字,让我心里猛地一颤。服务员羡慕地看着我,说:“阿姨,您先生对您可真好。”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啊,他对我“好”,这种好,直接、粗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他不是在问我“你喜欢吗?我们买好不好?”,而是在宣布“我给你买”。这感觉,很奇怪。
更让我不舒服的事情,发生在他的一次老战友聚会上。
那天,他特意让我穿上新买的羊毛开衫,戴上他送我的一条珍珠项链,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他一起去。饭局上,他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他搂着我的肩膀,对一桌子老伙计炫耀似的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家老林,林淑芬。现在啊,家里里里外外全靠她,我可是享福喽!”
大家纷纷夸我有福气,夸老张会疼人。
一个跟他关系特别好的老李,开玩笑说:“建国,你这可是金屋藏娇啊。看林大姐这气色,被你养得多好。”
“养”这个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
张建国哈哈大笑,一点没觉得不妥,反而很受用。他拍了拍我的手,大声说:“那可不!我跟淑芬说了,我的退休金卡,她随便刷!一个月六千多,我就一个要求,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把家照顾好了,别给我丢面子就行!”
饭桌上顿时一片喝彩声和羡慕声。
我坐在他身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周围的喧闹声仿佛离我远去,我只听见他那句“别给我丢面子就行”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原来,我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他眼里,最终的落脚点是“他的面子”。我不是他的伴侣,更像他晚年生活里一件体面的装饰品,一个被“养”起来的、证明他能力和慷慨的活生生的证据。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回家的路上,他心情很好,哼着小曲,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第一次对自己搬过来的决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那张银行卡,原来不是免费的,它的价码,是我的独立和尊严。
第3章 看不见的账本
自从那次战友聚会后,我心里就埋下了一根刺。我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张建国的一言一行,那些以前被我忽略的细节,如今都变得清晰而刺眼。
我发现,他虽然说钱让我随便花,但其实他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每个月退休金到账的日子,他的手机都会收到银行的短信提醒。那天,他总会状似无意地问我:“淑芬啊,这个月卡里钱还够用吗?别不舍得花啊。”
起初,我以为这是关心。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种旁敲侧击的“查账”。他想知道我花了多少,还剩多少。
有一次,我给乡下的弟弟寄了两千块钱。弟弟家孩子上大学,手头紧,我这个做姐姐的总得帮一把。这事我没跟张建国说,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事,而且用的是他授权我花的钱,没必要事事报备。
结果没过几天,他女儿张莉来了。张莉三十多岁,是市医院的主治医生,平时工作忙,不常来。她对我一直很客气,但那种客气里,总带着一丝审视的距离感。
那天,张莉陪我一起在厨房择菜,状似闲聊地问:“林阿姨,我爸那个人,花钱大手大脚的,您可得帮他看着点。他那点退休金,听着多,但现在物价高,万一有什么事,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心里一紧,手里的豆角都快被我掐断了。我笑着说:“我知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张莉点点头,又说:“我听我爸说,他把工资卡都给您了。林阿姨,您可别嫌我说话直,这钱您该花就花,买菜、买日用品,给自己买件衣服,这都应该。但……毕竟不是一家人,有些大的开销,是不是还是跟我爸商量一下比较好?免得将来有什么误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迟钝也明白了。肯定是张建国查了账单,看到了那笔两千块的转账,自己不好意思问,就让他女儿来敲打我。
我的脸瞬间烧得通红,像是被人当场抓住了小偷。我强忍着心里的难堪,解释道:“小莉,你误会了。那笔钱,是我给我亲弟弟寄的,他家有点急事。我想着,你爸说钱让我支配,这点小事就没跟他讲。”
张莉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带着说教的口吻:“林阿姨,我理解。但您想啊,这钱是我爸的,您帮衬娘家,用的是我爸的钱。这事儿,于情于理,都该跟我爸说一声,您说对吧?我爸这个人好面子,他肯定会同意,但您说了,和他自己发现,这是两码事。”
我无言以对。
是啊,她说得对。钱是他的,我凭什么不告而别就拿去接济我的娘家?可当初信誓旦旦说“随便花,绝不过问”的人,不也是他吗?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人格被按在地上狠狠地摩擦。我像一个被施舍者,小心翼翼地捧着别人的慷慨,却忘了自己并没有真正拥有支配的权利。每一次消费,都在他和他女儿看不见的账本上,被记下了一笔。
送走张莉后,张建国从书房出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我:“小莉跟你聊什么了?聊了这么久。”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发冷。我平静地说:“没什么,就聊了聊家常。”
我不想跟他争辩,因为我知道,一旦开口,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在这段关系里,从我接受那张卡开始,我就已经失去了平等的地位。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隔壁房间传来张建国均匀的鼾声。我突然觉得,这个我住了两个多月的“家”,无比陌生。我怀念起我那个六十平米的老房子,虽然小,虽然旧,但在那里,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辛苦挣来的,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担心谁来“查账”。
那是我第一次,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我开始有意识地减少开支。去菜市场,我又开始为了几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商场里的漂亮衣服,我只看不买。张建国给的二百块零用钱,我每天都花不完,悄悄地攒了下来。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有些不满:“淑芬,你怎么又过回以前那种日子了?我不是说了吗,别省,钱花了才是钱。”
我勉强笑了笑:“习惯了,再说,家里也不缺什么。”
他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但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审究和不解。他大概觉得,我这个女人,有点“不识抬举”。
他不知道,他所谓的“慷慨”,是有价码的。这个价码,不是金钱,而是顺从、是透明、是放弃一部分自我。而我林淑芬,穷了大半辈子,别的没有,就剩下一点可怜的自尊。我不想为了每个月六千块钱,把这点最后的家当也给卖了。
第4章 最后一根稻草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堆积的每一根。而那件关于我老房子的事,就是压在我心头那座山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老房子虽然旧,但地段不错,离市中心近。儿子一直劝我租出去,每个月能有一千多的租金,也算一笔收入。之前我一个人住,没想过这事。现在既然搬到了张建国这里,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就动了心思。
我找了中介,很快就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看中了房子,愿意租下来。签合同那天,我特意跟张建国说了。
他听了,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一个疙瘩。“租出去?租给谁啊?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够干什么的?你现在还缺那点钱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轻蔑,仿佛我去做一件多么掉价的事情。
我耐着性子解释:“老张,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房子空着也是浪费,租出去,有人住着,也有点人气,对房子好。再说,这也是我自己的一点收入,我心里踏实。”
“心里踏实?”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声音也高了八度,“你跟我在一起,还有什么不踏实的?我一个月六千多块钱给你花,还不够你踏实?林淑芬,你是不是觉得我张建国养不起你啊?”
“养”这个字,又一次像针一样扎了过来。
我强压着火气,说:“建国,这不是一回事。你的钱是你的钱,我自己的房子,我有点收入,这是两码事。”
“怎么就是两码事了?”他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显得有些烦躁,“你现在跟我住在一起,你就是我的人。你跑出去当中介、收租金,让别人怎么看我?他们会说我张建国亏待了你,让你一把年纪了还得出去抛头露面挣那仨核桃俩枣!我的脸往哪儿搁?”
又是面子!又是他的脸面!
我的心彻底凉了。原来在他眼里,我不仅是他的附属品,我甚至连处置自己财产的权利都没有了。我的任何一点想要独立的举动,都会被他解读为对他的“慷慨”的否定,是对他“面子”的挑战。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张建国,那是我自己的房子。”
“我知道是你的房子!”他挥着手,语气不容置喙,“但你现在不能租!你要是缺钱,我再给你加!一个月我给你一万,行不行?你把那破房子卖了,钱放我这儿,我帮你理财,不比你那点租金强?”
我彻底愣住了。卖房子?钱放他那儿?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他不是不让我租房子,他是要彻底斩断我所有的退路,让我完完全全地依附于他,成为一个只能靠他“养”着的,没有自己思想,没有自己财产的“老伴”。他要的不是一个平等的伴侣,而是一个绝对顺从的附庸。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但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平静:“房子我不卖,也必须租。”
这是我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态度跟他说话。
他也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这样顶撞他。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受伤。
“好,好,林淑芬,你行!”他气得嘴唇都在发抖,“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跟我,根本就不是一条心!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呢,还防着我,还给自己留后路!”
说完,他“砰”的一声摔门进了书房。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我没有哭,只是觉得无尽的悲哀。我原以为,到了这个年纪,找个伴是找个依靠,是找个能一起分享黄昏的人。我没想到,这段看似美好的黄昏恋,却是一场以爱为名的控制和吞噬。
他以为他给了我全世界,可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让我站直了说话的屋檐。
那天下午,我没有做晚饭。我回到房间,拿出纸笔,开始盘算。我盘算着这两个多月,我花了张建国多少钱。买菜、买日用品、给我自己买的衣服、给儿子孙子买的礼物……我一笔一笔地记下来。
记到最后,我发现,刨除共同的生活开销,我真正花在自己和自己家人身上的,也不过三千多块钱。
我看着那个数字,心里五味杂陈。为了这三千多块钱,我赔上了自己的好心情,赔上了自己的安宁,甚至差点赔上了自己的尊严。
我从我自己的钱包里,数出了四千块钱。这是我这两个多月攒下的菜钱,还有我自己的一点积蓄。我把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信封里。
然后,我拿出了那张银行卡。这张曾经让我觉得无比荣耀和幸福的卡片,此刻在我眼里,却无比的烫手。
我知道,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5章 “我们还是分开吧”
晚上,张建国没有从书房出来吃饭。我也没有去叫他。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用沉默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
我像往常一样,熬了粥,蒸了包子,把他的那一份放在餐桌上,用碗罩好。然后,我走进卧室,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我的东西并不多。几件衣服,一些日用品,还有我那些宝贝花草。来的时候是一个小行李箱,走的时候,也还是一个。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张建国起床。
七点半,他准时打开了书房的门。他大概在里面睡了一夜,眼圈发黑,神情憔悴,看到我坐在客厅,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起这么早?”他语气生硬地问,算是打破了僵局。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走到餐桌前,看了一眼早饭,又看了看我脚边的行李箱,脸色瞬间变了。“你这是干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那个装着四千块钱的信封和那张银行卡,一起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老张,”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我们还是分开吧。”
他愣住了,手里的那杯刚沏好的龙井茶冒着袅袅的热气,仿佛也凝固在了空气里。他看着茶几上的卡和信封,又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我继续说道:“这两个多月,谢谢你的照顾。这张卡,我还给你。这个信封里是四千块钱,算是我这两个多月花销的一个补偿。我知道算不清,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家里的水电煤气费,还有买菜的钱,算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开销,我就不跟你算了。我给你买的那些东西,你也别还我了,就当是我这个朋友送的。”
我的话说得条理清晰,客气又疏离。
张建国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愤怒,更像是因为巨大的困惑和屈辱。
“林淑芬,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发颤,“就因为昨天那点事?为了一套破房子?我说了,钱不够我给你加,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
“不,老张,你错了。”我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这不是钱的事,也不是房子的事。从头到尾,都不是。”
“那是什么事?”他追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话说开。“是你给我的这种生活,我过不下去。我想要的,是一个能跟我并肩站在一起的伴儿,我们有商有量,互相尊重。你对我好,我知道,但你的好,是居高临下的。你觉得你给了我钱,我的一切就都该属于你,我的想法、我的财产、我的尊严,都得为你所谓的‘面子’让路。”
“我每天活得小心翼翼,花你一分钱都觉得心虚。我给你娘家寄点钱,你让你女儿来敲打我。我想租自己的房子,你说我给你丢人。在你眼里,我不是林淑芬,不是你的老伴,我只是一个被你‘养’起来的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张建国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他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我对你不好吗?”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我把我的全部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的全部,不是我想要的全部。”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同情。他不是坏人,他只是用他以为正确的方式,在爱一个人。他的观念,还停留在那个男人“养家”,女人“主内”的年代。他不懂,对于一个独立了半辈子的女人来说,尊重比金钱重要一万倍。
“老张,我们不合适。你找一个愿意被你‘养’着,把你当成天的女人吧。但我不是。我林淑芬,穷过,苦过,但什么时候,腰杆子都是直的。我不想到了这个年纪,反而把它给弯了。”
说完,我拉起我的行李箱,转身朝门口走去。
“淑芬!”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别走了,行吗?以后……以后我改。”
我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了,老张。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我们都别为难自己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清晨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那副铐了我三个月的金色镣铐,终于被打开了。
我自由了。
第6章 回到我的“王国”
我没有叫车,就那么拉着行李箱,慢慢地走回我的老房子。
那段路不长,我却感觉像是走过了半生。路边的梧桐树,还是我熟悉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菜市场门口,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小贩的叫卖声,邻居的寒暄声,一切都那么亲切。
我打开自己家的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皂角和花草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子因为一段时间没人住,落了层薄薄的灰,但看着眼前的每一件旧家具,每一处熟悉的角落,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这里没有一百二十平的宽敞,没有气派的装修,但这里是我的王国。在这里,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揣摩任何人的心思。
我放下行李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看我的那些花。张建国虽然让人小心搬运,但毕竟不是自己养的,有几盆已经有些蔫了。我心疼地给它们浇水、松土、修剪掉枯黄的叶子,就像是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也像是在安抚我自己。
忙活完,我给自己下了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只放了点葱花和猪油,却吃得无比香甜。
下午,我给儿子王宇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搬回来了。
儿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妈,你跟张叔叔……吵架了?”
“没有吵架,就是觉得不合适,分开了。”我语气轻松。
“是因为钱吗?他对你不好?”
“他对钱方面,没得说。只是……”我顿了顿,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只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他想要一个完全听他话的‘贤内助’,而我,只想做我自己。”
儿子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妈,我明白了。你回来就好。只要你开心,比什么都强。你别觉得对我们有愧疚,我们做儿女的,最大的心愿就是父母能按自己的心意,过得舒坦。”
儿子的话,让我眼眶一热。是啊,我还有爱我的孩子,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退休金,我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为什么要为了那看似优渥的生活,去委屈自己,去扮演另一个人呢?
挂了电话,我开始彻底地打扫房间。我把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把床单被罩换成我最喜欢的碎花图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屋子里的一切都亮堂堂的。
傍晚的时候,租我房子的那个小姑娘打来电话,说合同已经准备好了,问我什么时候方便签约。
我说:“随时都可以。”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自由。我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我自己的掌控之中。
之后的一个星期,张建国没有联系我。我想,他大概还在生气,或者说,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也没有去打扰他。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各自延伸向不同的远方。
社区舞蹈队的老姐妹们见我又回来跳舞了,都好奇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只淡淡地说:“性格不合,分开了。”
有人为我惋惜,说我傻,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回来受这份清苦。
我只是笑笑,不辩解。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她们不懂,那种看似光鲜,实则处处受制的生活,对我来说,不是福气,是牢笼。如今,我虽然清贫,但我内心富足。每天种种花,跳跳舞,跟老邻居聊聊天,去菜市场享受讨价还价的乐趣,偶尔还能用自己收的租金,给孙子买个小礼物。这样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真实而鲜活的烟火气。
我不再是谁的“老伴”,也不再是谁的“面子”,我只是林淑芬。
一个五十九岁的,普通的,但自由的女人。
第7章 迟来的电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彻底回到了正轨。老房子租了出去,每个月一千八的租金,不多,但足以让我手头宽裕不少。我用这笔钱,给自己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开始学着写写画画,陶冶情操。
我的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忙碌,也更充实。阳台上的花草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又恢复了生机,甚至比以前开得更繁茂。我常常在阳台上摆个小桌,一边修剪花枝,一边听收音机里的评书,一待就是一下午。
关于张建国,我几乎快要将他淡忘了。他就像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我们曾短暂地同行了一段路,然后就在一个岔路口,平静地挥手告别。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迟疑的女声:“喂,请问……是林阿姨吗?”
我听出来了,是张建国的女儿,张莉。
“是我,小莉,有事吗?”我的心不由得提了一下,难道是老张出了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张莉有些疲惫的声音:“林阿姨,我……我爸他病了,住院了。”
我心里一惊,“严重吗?是什么病?”
“老毛病,胃出血。前几天跟朋友喝酒,没控制住。现在情况稳定了,还在医院观察。”张莉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林阿姨,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打扰您。但是……我爸他,这一个多月,状态很不好。他总是一个人发呆,也不爱出门了。这次住院,医生说,跟他心情郁结也有关系。他……他跟我念叨过您几次。”
我握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莉继续说道:“林阿姨,之前是我不懂事,说了些让您不舒服的话,我跟您道歉。我爸那个人,就是个老派的臭脾气,一辈子在单位当领导当惯了,不懂得怎么去尊重别人。他觉得把最好的物质条件给对方,就是对人好。其实……他也很孤独。我妈走了以后,他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他以为他把工资卡给您,就是把心都掏给您了。所以当您离开的时候,他觉得特别受挫,他想不通。”
听着张莉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
“林阿姨,我不是想求您回来。我知道,您有您的选择和尊严。”张莉的声音很诚恳,“我只是想,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去医院看看他?哪怕就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他现在这个样子,我看着也难受。也许您跟他说几句话,能解开他一点心结。”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很久。
去,还是不去?
按理说,我们已经两清了,我不该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可是一想到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身边只有一个忙碌的女儿,心里又有些不忍。毕竟,我们曾经也真心实意地想过要共度余生。他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此。
我想起他为我那些花草特意叮嘱搬家工人的样子,想起他看到我穿新衣服时眼里亮起的光,想起他虽然方式不对,但确实想让我过上“好日子”的那份心。
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黑白分明。他有他的局限,我也有我的坚持。
最终,我还是决定去一趟。不是为了重归于好,也不是为了怜悯,只是为了给这段短暂的缘分,画上一个更温和的句号。
我没有空着手去。我煲了一锅他最喜欢喝的小米南瓜粥,装在保温桶里。然后,我去花店,买了一小盆绿萝。我想,病房里有点绿色,人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当我提着东西,站在他的病房门口时,我的心情很平静。我知道,这次见面,是去告别,也是去和解。与他和解,也与那段过往的自己和解。
第8章 最后的和解
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张建国正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
他瘦了,也憔悴了,头发白了许多,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看到我进来,他浑身一震,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变得有些局促和不自然。
“你……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沙哑。
“我听小莉说你住院了,过来看看。”我把保温桶和绿萝放在床头柜上,很自然地说,“给你熬了点粥,养胃的。这盆绿萝,放屋里能净化空气。”
他看着那盆绿油油的绿萝,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说出一句:“谢谢。”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我给他盛了一碗粥,递过去。他默默地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淑芬,”他喝完粥,把碗放在一边,低着头,声音很轻,“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想,也不该那么说。”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主动道歉。
他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懊悔和迷茫的神色。“你走以后,我想了很久。小莉也跟我聊过。她说,妈,你那是爱吗?你那是在养宠物。你想让它听话,就给它最好的狗粮,你想让它漂亮,就给它做最贵的美容。你从来没问过,它到底想不想要这些。”
“她说,林阿姨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尊严。你不能用钱去买一个人的顺从。”
张建国苦笑了一下,“我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可我……我竟然觉得她说得对。”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淑芬,我以前总觉得,我一个大男人,把钱都交给你了,就是最大的诚意了,你就该知足,就该听我的。我从来没想过,你是不是真的开心,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些。我把你当成了我的附属品,是我错了。”
听到他这番话,我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我笑了笑,很温和地说:“老张,都过去了。你不用自责,你没有坏心,只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观念不一样。你习惯了当一家之主,发号施令。而我呢,一个人拉扯孩子过了半辈子,也习惯了自己拿主意。我们俩,就像两个拧反了的螺丝,硬要往一块儿凑,只会把螺纹都磨坏了。”
我的比喻让他愣了一下,随即也释然地笑了。“你这个比喻……还挺形象。”
那一刻,病房里的气氛彻底松弛了下来。我们不再是带着怨怼和不解的前搭伙对象,而成了两个可以平心静气交谈的老朋友。
我们聊了很多,聊他的病,聊我的书法班,聊各自的孩子。他告诉我,他已经想通了,以后就一个人过,或者去养老院,不再想着找老伴儿给别人“添麻烦”了。
我劝他:“别这么想。找个伴儿是好事,但下次,记得把人家当成跟你一样的人来看待。不是上下级,也不是恩主和被施舍者,就是两个想搭伙过日子的普通人。你对人家好,也要允许人家对你好。感情,是相互的,不是单方面的给予。”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待了大概一个小时就准备离开了。临走时,他叫住我。
“淑芬,”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祝你……以后过得好。”
“你也是,”我笑着回应,“好好养病,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我的心里一片澄澈。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再想过我们之间是否还有可能。我知道,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像现在这样,做回朋友,各自安好。
回到家,我泡了一杯清茶,坐在阳台上,看着我那些生机勃勃的花草。微风拂过,送来阵阵花香。
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幸福,从来不是依附于任何人,也不是来源于多少物质的给予。它源于内心的独立和丰盈,源于对自我价值的肯定。
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可以靠自己的智慧,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不需要谁来“养”我,因为我自己,就是一片最肥沃的土壤,可以开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花。
那段仅仅维持了三个月的“搭伙”生活,像一场短暂的梦。梦醒了,我或许失去了一个看似优渥的依靠,但我却找回了更宝贵的东西——一个完整、独立、并且无比自由的自己。
而这,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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