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我接了外甥女林晓雯的两通电话。
第一通,是问我银行卡号,说要把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分不少地还给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冷静、礼貌,像在处理一笔公事。
第二通,是通知我,她已经拿到了国外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下周就走。
挂断电话,我攥着手机,在医院门口嘈杂的中站了很久。初秋的风吹在身上,明明不冷,却让我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整整三个月,我在医院的病床上,从盛夏熬到初秋,熬过了两次病危通知,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从没想过,我用四年时间一点点焐热的孩子,心会是这么冷,这么硬。
这四年,或者说,从我姐姐陈秀英临终前把她托付给我开始的这漫长的岁月里,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这一切,都要从四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
第1章 姐姐的嘱托
四年前,姐姐陈秀英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一片羽毛,可眼神里的恳求,却重得像座山。
“秀娥,”她喘着气,每说一个字都费劲,“晓雯……这孩子,就拜托你了。她爸走得早,现在我也……她马上就高考了,正是要劲的时候,你……你多帮衬着点。”
我握紧她冰凉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晓雯也是我亲外甥女,我不帮她谁帮她?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
姐姐的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笑,浑浊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点光。“我就知道……你最心疼我……这孩子,命苦,性子又倔,像我……你别跟她拧着来,多顺着她点……”
话没说完,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护士匆忙赶来,我只能退到一边。看着姐姐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姐姐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晓雯的高考成绩出来。办完丧事,我把沉默寡言的晓雯接回了家。那段时间,她像个透明的影子,吃饭、写作业、睡觉,几乎不说话。我看着她紧闭的房门,心里又酸又疼。这么大的孩子,没了妈,天都塌了。
我丈夫王建国是个老实本分的工厂技术员,话不多,但心眼好。他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慢慢来吧,孩子心里苦。咱们多做点,少说点。”
我点点头,把对姐姐的承诺,默默压在了心底。
晓雯争气,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我比自己当年考上中专还高兴。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条大鲤鱼,又炖了锅排骨汤,想给她好好庆祝一下。
饭桌上,我把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
“晓雯,这是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阿姨给你准备好了。你安心去上学,钱的事,不用操心。”
晓雯低着头,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没去接那个信封。
“小姨,”她声音很低,“我自己有助学贷款,生活费我可以去做兼职。”
我一听就有点急了:“那怎么行?上大学是去学习的,不是去打工的。临走前交代我了,一定要让你安安心心读完书。你听小姨的,这钱拿着。”
我把信封硬塞进她手里。信封很厚,里面是我和建国攒了大半年的积蓄。建国在一旁帮腔:“晓雯,你小姨说得对。咱们是一家人,别说这些见外的话。钱不够,随时跟家里说。”
晓雯捏着那个信封,指节都发白了。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她的眼睛红红的,嘴唇紧紧抿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蚊子哼一样的声音说:“谢谢小姨,谢谢姨夫。”
那一刻,我心里特别熨帖。我觉得,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懂事的,是知道感恩的。
从那天起,供晓雯上大学,就成了我们家最重要的事。建国主动戒了烟,说一包烟钱能让晓雯在学校食堂多吃一顿好的。我呢,更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菜市场的菜,我总要等到下午快收摊的时候去买,能便宜不少。给自己买衣服,更是想都不敢想。
每个月一号,我雷打不动地去银行,给晓雯的卡里存上两千块钱生活费。不多,但在我们这个小城市的收入水平里,已经是我和建国能拿出的极限了。每次存完钱,我都会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钱收到了没,最近学习怎么样,身体好不好。
电话那头,晓雯总是很简短地回答:“收到了,小姨。”“挺好的。”“嗯,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总是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有时候我觉得,这孩子是不是跟我太生分了。可转念一想,她从小就内向,又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亲情嘛,得慢慢处,时间长了,冰山也能捂热了。
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晓雯的大学生活,在我的汇款单和她简短的电话回复中,一点点铺展开来。她偶尔会寄回来一些学校的特产,或者一张奖状的复印件。每次收到这些,我都高兴得不行,把奖状仔仔细细地贴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逢人就夸我外甥女有出息。
邻居张姐有时候会半开玩笑地说:“秀娥,你这哪是养外甥女,简直是养亲闺女啊。将来晓雯毕业了,有大出息,可得好好孝敬你。”
我总是笑着摆摆手:“一家人,说什么孝敬不孝敬的。她好,我就高兴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我每个月存进她卡里的钱一样,虽然没有大起大落,却在稳定地累积着一种叫做“亲情”的储蓄。我坚信,这笔储蓄,总有一天会以一种温暖的方式回馈给我。
我从没想过,这笔储蓄,会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面前,被清算得如此彻底,如此冰冷。
第2章 沉默的病房
晓雯大四那年的夏天,我病倒了。
毫无征兆。那天早上我还在厨房准备早饭,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喘不上气。建国吓坏了,赶紧打了120。送到医院,一通检查下来,医生脸色凝重地把他叫到办公室,诊断是突发性心肌梗死,需要立刻手术。
我在半昏迷中被推进了手术室,等我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浑身插满了管子,躺在ICU里。
建国守在床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人憔悴了一大圈。他见我醒了,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秀娥,你……你醒了!谢天谢地,医生说你挺过来了。”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询问。
他好像知道我想问什么,连忙说:“别担心,晓雯那边……我还没告诉她。她马上就要毕业答辩了,正是关键时候,别让她分心。”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是啊,孩子毕业是大事,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她的前程。我想,等我好一点,转到普通病房了,再告诉她也不迟。
在ICU待了一周,我转到了心内科的普通病房。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身体还是很虚弱,医生说要静养,至少得住院两三个月。
病房是三人间,很吵。同病房的两个病友,家里人天天围着转,送饭的,陪床的,探望的,络绎不绝。只有我的病床前,除了建国,总是冷冷清清。
建国要上班,只能每天下班后赶过来,给我送饭,帮我擦洗。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和新添的白发,我心里针扎似的疼。
“建国,”一天晚上,我忍不住说,“给晓雯打个电话吧。告诉她我没事,就是住院休养一段时间。让她……有空就来看看。”
我说得很委婉,其实心里是盼着她能立刻飞奔过来的。我想象着她推开病房门,红着眼睛喊我“小姨”的样子,心里的那点孤单和委屈,似乎就能烟消云散。
建国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走廊去打电话了。
过了十几分钟,他回来了,脸色有点不太自然。
“怎么样?晓雯怎么说?”我急切地问。
“哦……她说知道了。”建国避开我的眼神,给我掖了掖被角,“她说她毕业设计最近特别忙,天天泡在实验室,等忙完这一阵,就来看你。”
“忙……是该忙。”我喃喃自语,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毕业设计忙,我理解。可是,再忙,抽个周末过来一趟的时间总有吧?从省城到我们这儿,动车也就两个小时。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一场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我每天都竖着耳朵听走廊的脚步声,总觉得下一秒,晓雯就会出现在门口。手机我总是放在枕边,生怕错过她的电话。可一天天过去,脚步声来了又走,手机安静得像块板砖。
第一个星期,我安慰自己,她可能真的太忙了,忙得脚不沾地。
第二个星期,我开始有点失落。我想,哪怕打个电话,发个微信问候一下也好啊。
到了第一个月月底,我的心开始往下沉。同病房的阿姨都换了一轮了,她的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都来看过好几次。每次人家问起我家里人,我都只能尴尬地笑笑:“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忙。”
那种感觉,就像你精心种下的一棵树,你天天给它浇水施肥,盼着它开花结果,结果它长大了,却连一片荫凉都不肯给你。
建国看出了我的失落,有一次忍不住跟我说了实话。
“秀娥,我跟晓雯打过好几次电话了。”他叹了口气,“她总说忙。前两天我又打,她说在跟导师做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实在走不开。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忽然觉得很可笑。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抵消这一个多月的冷漠和无视吗?
我的心,从最开始的期盼,到失落,再到现在的麻木,最后,只剩下了一片冰凉的寒意。我不再每天盯着门口和手机了。我开始沉默地配合治疗,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叶子从翠绿变成微黄。
我开始反复地想,是不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在她心里,我或许只是一个履行了对她母亲承诺的亲戚,一个定期的“提款机”。如今她即将毕业,能够自食其力了,“提款机”的作用也就到头了。
住院第二个月的时候,我病情有过一次反复,又被送进监护室抢救了一天。建国吓得六神无主,实在没办法,又给晓雯打了电话,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晓雯,你小姨病危了,你快回来看看她吧,可能……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建国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晓雯的声音才传过来,依旧是那么平静:“姨夫,你别急。医生怎么说?我相信小姨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我这边有个国际会议的论文要提交,截止日期就是明天,我实在是走不开。等我提交了论文,我……我一定想办法。”
建国后来跟我学起这段对话时,气得手都在抖。
“我当时真想在电话里骂她!什么论文比亲人的命还重要?秀娥,这孩子……这孩子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我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对她所有的期望,都像被风吹散的烟尘,一丝不剩了。
也好。这样也好。至少,我不会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会再因为她的冷漠而心痛了。
就这样,我在医院里,一个人,熬过了整整三个月。
出院那天,手续是建国办的。我换上自己的衣服,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走出医院大门,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可我的心,却像是被冰封在了那个夏天。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归属地,是省城。
我心里一动,接了起来。
“喂,是陈秀娥女士吗?”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客气又疏离。
“我是。你是……”
“我是林晓雯。”
我的心,猛地一沉。
第3章 两通电话
“晓雯?”我握着手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三个月的杳无音信,她终于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小姨,”她很快改了口,但语气里的生疏感丝毫未减,“听说你今天出院,恭喜你。”
恭喜我?我差点笑出声来。这话说得,好像我得了一场奖,而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嗯,出院了。你……打电话有事吗?”
“嗯,有事。”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寒暄,“小姨,你方便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吗?我算了一下,大学四年,你一共为我支付了四万八的学飞,每个月两千的生活费,一共是九万六。总共是十四万四千块。我想把这笔钱,尽快还给你。”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我以为她打电话来,是关心,是问候,哪怕是迟来的解释和道歉。我万万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件事,是还钱。
还算得这么清楚,一分不差。
原来在我们之间,亲情是可以这样量化的。四年,十四万四千块。每一分付出,都被她清清楚楚地记在了一本账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没什么意思。小姨,这笔钱本来就是我该还的。你资助我上学,我很感激,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在我毕业了,有能力了,就应该把钱还给你。”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有能力了?”我气得发笑,“你刚毕业,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申请了学校的创业基金,项目拿了奖,还有一些积蓄。总之,钱的来源你不用担心。你把卡号给我吧。”她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我感觉一股血直往头上冲。我不是心疼那笔钱。我和建国决定供她上学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她还。我心寒的是她的态度。她用这种方式,急于撇清和我的关系,仿佛这十四万四千块,是她欠下的一笔债,还清了,我们之间就两不相欠了。
“林晓雯,”我连名带姓地喊她,声音冷得像冰,“我不需要你还钱。我当初供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记账的!”
“可我需要还。”她的声音也硬了起来,“小姨,我不想欠任何人的。尤其是你。”
尤其是你?这四个字,像四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为什么“尤其是我”?难道我对她的好,反而成了一种负担,一种让她想要迫切摆脱的枷LOCK?
“我没有卡号给你。”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这钱,你留着自己用吧。”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旁边的建国一直看着我,见我脸色煞白,赶紧扶住我:“秀娥,怎么了?是晓雯的电话?”
我点点头,把手机递给他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建国拿过手机,看着通话记录,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疙瘩。他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
还没等我缓过劲来,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
我本能地不想接,可那铃声执着地响着,在嘈杂的医院门口显得格外刺耳。建国拿过手机,按了接听,开了免提。
“小姨,”林晓雯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你为什么挂我电话?我只是想把钱还给你,我们之间没必要弄得这么不愉快。”
“不愉快?”我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手机吼道,“林晓雯!你还知道不愉快?我住院三个月,两次病危,你在哪里?你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现在我出院了,你倒好,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来跟我算账!你是不是觉得,把钱还给我,你心里那点过意不去就能抹平了?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当一个白眼狼了?”
积压了三个月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我不管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只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风声,还有隐约的机场广播的声音。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疲惫和……自嘲?
“我怎么想你?难道不是你做出来的吗?”我追问。
“是,我没去看你,是我的错。”她承认得很快,但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我没什么好解释的。钱,我会想办法打给你。另外,通知你一件事。”
“我不想听!”
“我要出国了。”她没有理会我的打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去读研。下周的飞机。”
又一个重磅炸弹。
还钱,出国。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在最后时刻,“通知”我一声。我这个小姨,在她的人生规划里,原来只是一个需要被通知的对象。
“所以,你这是在跟我做最后的切割,是吗?”我冷笑,“钱还了,人也走了,以后山高水远,就当没我这个亲戚了,对不对?”
“随你怎么想吧。”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飞机快要登机了,我挂了。小姨,你……多保重。”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拿着手机,呆立在原地。建国从我手里拿走手机,用力地搂住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走,秀娥,咱们回家。”他说,“这种没良心的东西,不值得你为她气坏了身子。就当咱们这四年,养了条狗!”
我没说话,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是为那十四万块钱哭,也不是为她那声不咸不淡的“多保重”哭。我哭的是我那死去的姐姐。姐,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拼了命也想让我照顾好的女儿,这就是你放心不下的心头肉。她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得高,飞得远,可她把我们这些曾经托举过她的人,全都忘了。
不,不是忘了。是像甩掉一件旧衣服一样,迫不及待地甩掉了。
第4章 一笔冷硬的汇款
回家的路,我一言不发。
曾经熟悉的街道,此刻看起来也格外陌生。建国几次想开口安慰我,但看到我面无表情的样子,都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家还是那个家,只是三个月没住,落了些灰尘,显得有些冷清。建国放下东西,就开始忙前忙后地打扫,烧水,想让这个家快点恢复一些烟火气。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林晓雯那两通电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不想欠任何人的,尤其是你。”
“随你怎么想吧。”
这些话,比手术的伤口还疼。伤口的疼,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可心里的伤,却在不断地溃烂流脓。
我无法理解。我真的无法理解。一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一个我倾注了四年心血的孩子,怎么会对我怀有如此大的……恶意?是的,我想来想去,只能用“恶意”这个词。她还钱的举动,不是感恩,而是一种清算,一种划清界限的姿态。
晚饭,建国特意炖了我最爱喝的乌鸡汤。他把汤盛好,放到我面前:“秀娥,喝点汤暖暖身子。别想了,啊?为了那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建国,”我放下勺子,看着他,“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对她太好了,让她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觉得是一种负担?”
建国坐在我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秀娥,你没错。错的是她,是她不懂事,没良心。你对她,那是仁至义尽,对得起你姐的嘱托,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多想。”
我抬起头看他。
“晓雯上大二那年暑假,回来过一次。当时你回娘家照顾咱妈了,就我跟她在家。我跟她聊天,问她在学校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我就顺口说了句,‘你小姨为了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你以后可得有出息,好好孝顺她’。”
建国脸上露出一丝懊悔:“我当时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想让她知道你的好。可我发现,我说完这话,她脸色就变了,不怎么说话了。第二天就匆匆回学校了。从那以后,她跟我的话就更少了。我当时也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这孩子的心思,可能从那时候起,就变了。”
我愣住了。
建我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原来,症结可能从那么早就埋下了。
建国的话,像一把钥匙,似乎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小门。在晓雯听来,建国那句“提醒”,或许不是暖心的嘱咐,而是一种道德绑架,一种明码标价的施恩。
“你对她好”,所以“你得孝顺她”。这个逻辑,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但在她那样一个敏感、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里,或许就变了味。她可能会觉得,我所有的好,都带着一个沉重的附加条件,那就是“偿还”。
我越想,心越乱。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今天还钱的举动,似乎就有了解释。她不是不感恩,而是用她自己的方式,一种在我看来极其冷酷的方式,来“偿还”这份恩情。她想证明,她不需要被施舍,她可以靠自己,她要站直了腰杆,而不是永远背负着“被资助者”的标签。
可是,即便如此,这就能成为她在我病重时漠不关心的理由吗?
不,不能。一码归一码。金钱的账可以算,亲情的账怎么算?我在病床上生死一线的时候,她难道不应该来看看我吗?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条银行的短信。
【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10月12日18:32收入人民币144000.00元,当前余额……】
十四万四千元。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终究还是把钱打过来了。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查到了我的卡号。
这笔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它清晰地告诉我,林晓雯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她用这笔钱,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楚河汉界。
从此以后,恩怨两清。
我把手机屏幕扣在桌上,再也不想看第二眼。
“建国,把这汤端走吧,我没胃口。”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姐姐临终前的嘱托,晓雯小时候怯生生的眼神,大学开学时她拖着行李箱的背影,电话里永远平淡的声线,还有今天那两通冰冷的电话……一幕幕,在我脑海里交替上演。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一个自我感动了四年的大笑话。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建国说:“这笔钱,我不能要。我想把它退回去。”
建国愣了一下:“退?怎么退?你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总有办法。”我站起身,走到窗边,“这钱拿着,我心里堵得慌。我陈秀娥这辈子,不图谁的报答,但也不能让人用钱来羞辱我。”
我不想再跟林晓雯有任何金钱上的瓜葛。既然她想两清,那就清得彻彻底底。
第5章 一封迟来的信
日子还得往下过。
身体需要慢慢调养,心里的伤,也只能交给时间。我开始学着不再去想林晓雯的事,把她从我的生活中剔除出去。那笔钱,我让建国想办法,通过他一个在银行工作的老同学,辗转联系上了晓雯学校的辅导员,希望能把钱退回去。但辅导员说,林晓雯已经毕业离校,并且出国了,他们也联系不上。
钱退不回去,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我把它转到了另一张不常用的卡里,眼不见为净。
我和建国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客厅墙上,那几张被我视若珍宝的奖状复印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建国悄悄收起来了。我们俩,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晓雯”这个名字。
时间一晃,就到了第二年春天。我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像以前一样操持家务了。
那天下午,我去小区的信箱取报纸,在信箱角落里,发现了一封厚厚的国际信件。信封是牛皮纸的,没有署名,只写着我的地址。邮戳显示,来自加拿大。
我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回到家,我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纸,还有一个小小的U盘。
信纸上的字迹,清秀而有力,我一眼就认出,是林晓雯的。
“小姨:
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多伦多的大学里,开始我的第二学期了。请原谅我用这种最老派的方式与你联系。有些话,在电话里我说不出口,面对面,我更没有勇气。或许,只有隔着一个太平洋,我才能把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坦白地告诉你。
首先,请接受我最诚挚的道歉。在你生病住院期间,我没有回去看你,这是我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我知道,无论我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无法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那句‘对不起’,在当时的我看来,苍白无力,所以索性不说。但现在,我必须郑重地对你说:小姨,对不起。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那么冷血,那么绝情。
其实,我不是不想回去。姨夫第一次打电话,说你住院了,我当晚就买了第二天回家的车票。可是,就在我准备去车站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男朋友周恒的。他说,他妈妈脑溢血,也被送进了医院抢救。
小姨,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懵了。周恒是单亲家庭,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很不容易。他当时正在外地实习,赶不回来。电话里,他哭得像个孩子,求我先去医院帮他照看一下。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边是你,一边是他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退掉了回家的车票,赶去了周恒妈妈所在的医院。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个陀螺一样转。一边要完成我的毕业设计,那是我们整个团队熬了无数个通宵的心血,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能否顺利毕业;一边要替周恒在医院照顾他妈妈,办理各种手续,和医生沟通。他妈妈的情况很严重,一直在ICU,每天的花费都是天文数字。周恒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
我把我做兼职、拿奖学金攒下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钱是多么重要。
我为什么那么急着还你钱?
小姨,你还记得姨夫对我说过的话吗?他说,你为了我,日子过得紧巴巴,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从那天起,你给我的每一笔钱,对我来说,都不仅仅是生活费,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带着愧疚和压力的“恩情债”。
我爱你们,我感激你们。但我更害怕,我怕我一辈子都还不清这份债。我怕我永远都只能是那个需要被你们“帮衬”的林晓雯。我性格里的那点可悲的自尊心,让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所以,我从大二开始,就疯狂地做兼职,家教、翻译、在实验室给老师打下手……我几乎包揽了所有我能找到的活。我拼命省钱,不是因为我不懂你们的好,恰恰是因为我太懂了。我想快一点,再快一点,靠自己的能力站起来,然后把你们为我付出的一切,都还给你们。
我以为,等我还清了钱,我就能以一个平等的、成年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们面前,对你们说一声‘谢谢’。而不是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躲在你们的羽翼下。
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我用一种最愚蠢、最伤人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独立”和“感恩”。
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缺席了。周恒的妈妈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走了。处理完她的后事,我的毕业答辩也结束了。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只能选择逃避。
出国,是我早就有的计划。我想出去看看,也想换个环境。申请学校、办签证……这些事情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也成了我逃避现实的最好借口。
直到出院那天,我给你打电话。我知道我必须面对了。我想用还钱这种方式,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也给你一个交代。我天真地以为,钱还清了,我们之间的那笔“账”就算平了。可我没想到,我的行为,对你来说是多么大的羞辱和伤害。
小姨,我真的知道错了。
那笔钱,你退不回来的。我用的是一个已经注销的临时账户。如果你真的不想接受,那就请你,把它当成是我替我妈妈,给你和我姨夫的养老钱。我妈妈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你,如果她还在,她也一定会这么做。
U盘里,是一些我在这里生活的照片和视频。我想让你和姨夫看看,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会努力学习,努力生活,我会成为一个让你们,也让我妈妈骄傲的人。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要再生我的气,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外甥女:林晓雯”
第6章 太平洋的风
信很长,我反反复复看了三遍。
每一遍,眼泪都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这孩子……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个我以为冷漠无情的孩子,也正经历着她人生的惊涛骇浪。毕业的压力,男友母亲的病危,经济的窘迫,还有对我的愧疚……这些重担,全都压在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身上。
她不是不爱,也不是不感恩。她只是用了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甚至觉得被冒犯的方式,在笨拙地维护着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她想站起来,想和我们平等地站在一起,却因为沟通的缺失和表达的错位,把我们推得更远。
我想起了姐姐临终前的话:“这孩子,性子又倔,像我……你别跟她拧着来,多顺着她点……”
是我忘了。我只记住了要照顾她,却忘了要去理解她。
我把她的成长,简单地等同于每个月银行卡里增长的数字。我用我们这一代人的思维方式,去衡量她的情感回馈。我以为我给了她足够多的爱,却没有真正走进她的内心,去看看那里究竟在经历着怎样的风雨。
我们都错了。我错在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去“爱”,而她,错在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去“报答”。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十四万四千块钱,也不是一个太平洋,而是两代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关于爱与表达的鸿沟。
建国拿过U盘,插在了家里的旧电脑上。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张张照片。多伦多的雪景,大学的图书馆,晓雯和几个外国同学的合影。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灿烂,但眉宇间,比大学时多了一份成熟和从容。
还有一个简短的视频。
视频里,晓雯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对着镜头,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
“小姨,姨夫,”她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但很清晰,“我现在在多伦多大学。这里很美,冬天很冷,雪很大。但我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们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小姨,你的身体……一定要养好。等我放假,我……我回去看你。”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看着屏幕上她定格的笑脸,心里那块冻了快一年的坚冰,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融化了。
我转过头,对建国说:“建国,把那张卡里的钱,取出来五万。给她汇过去。”
建国愣住了:“啊?还给她汇钱?”
“嗯。”我点点头,眼泪流过嘴角,带着一丝咸,也带着一丝甜,“她一个人在国外,不容易。这钱,不是资助,也不是施舍。这是……这是小姨给外甥女的压岁钱。”
建我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也红了。
“好,听你的。”
那个下午,我和建国一起去了银行。当那笔钱汇出去的时候,我感觉心里最后一点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我没有回复晓雯的信。我知道,她能看到银行的汇款记录,她会懂我的意思。我们之间,不需要再用言语去解释什么了。有些东西,一旦理解了,就再也不会有芥蒂。
生活,终究会抚平一切。
后来,晓雯没有像视频里说的那样,放假就回来看我。她学业很忙,还要打工,她说想把机票钱省下来。但从那以后,她每周都会给我们打一次视频电话。
我们在视频里,聊她的学业,聊我的身体,聊建国厂里的趣闻,聊家里门前那棵石榴树今年又结了多少果子。我们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亲近。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十四万四千块钱,也没有再提过那三个月的空白。那段往事,像一道伤疤,虽然永远存在,但已经不再疼痛了。它只是提醒着我们,家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物质的给予,而是坦诚的沟通和无条件的理解。
去年冬天,我收到了晓雯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厚厚的羊绒大衣,款式大方,颜色沉稳,正是我喜欢的样子。卡片上写着:
“小姨,多伦多今年的第一场雪,让我想起了你。天冷了,多穿一点。这件衣服,是我用拿到的第一笔奖学金买的。这一次,不是还债,是礼物。”
我穿上那件大衣,站在镜子前,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太平洋的风,终究还是吹散了我们之间的所有阴霾。亲情,有时候会走弯路,会经历误解,但只要心里那份牵挂还在,就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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