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裔拉美人的困惑：摆脱了奴隶制，却依然为奴

总体来说，从1800年到1900年的100年里，非裔拉美人改变了他们参与其所在国家的生活条件，帮助建立起19世纪的国家与社会。

这只是一个概括性的叙述。事实上，美国革命，海地革命带给拉美人民尤其是非裔人口的激励，也只是激励。

正如美国历史学家、匹兹堡大学历史学杰出教授乔治·里德·安德鲁斯在其所著的《非裔拉丁美洲：1800-2000》一书中所谈到的那样，非洲人最初被贩卖到美洲，被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用来替代印第安人作为种植园以及采矿业、农业的奴隶。拉丁美洲不同地区很快就呈现出混杂的人口结构：欧洲殖民者及其后代，欧洲殖民者与印第安人或黑人的混血后裔，印第安人，黑人。

非洲人，以及他们在拉美生下的后代，自然而然成为奴隶。他们可以获得部分权利，比如缔结婚姻的权利，还可以获得部分劳动果实并因此攒钱下来为自己赎买自由民身份。这似乎建构起一种具有欺骗性的吸引机制，消解奴隶的反抗，维持种植园经济的稳定。但正如书作者所指出的那样，哪怕西班牙政府立法要求奴隶主不得过苛对待奴隶，也很难得到落实。

有压迫，就有反抗。尤其是在美国革命和海地革命已经发生以后。而且，如书作者所指出的那样，因为奴隶贸易还在持续，越来越多的非洲男性年轻奴隶的带来，很多人本身是因奴隶贸易而引起的非洲战争中的老兵，“带着丰富的军事经验以及对新形势的巨大愤怒和不满来到了新大陆”。

赎买自由身份成为可能，也使得自由黑人和混血人口的比例逐渐增长，甚至超过了奴隶，哪怕奴隶贩卖仍然在源源不断地进行。这部分本土新增人口对于奴隶制的反感，主要出于经济理由，因为奴隶的工时工资（报酬）显然低于任何自由人口寻找任何职业的薪酬。而且，自由黑人因为自己的肤色，希望奴隶制解除后不再被视为低人一等的对象。

更大的危机出现在19世纪初，也就是法国入侵西班牙，推翻西班牙君主制，葡萄牙皇室更是忙不迭地逃到了美洲。对于黑人奴隶，以及自由黑人和混血人口来说，西班牙、葡萄牙君主国家神圣不可挑战的地位因而成了大笑话。奴隶们组织起义，争取解放，这一过程中占领、摧毁了很多种植园。

虽然战争带来的混乱和动荡给了奴隶们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在当时拉美的政治、社会、经济框架下，他们很难彻底解放自己，无论是否挣脱奴隶这个身份。拉美种植园和初级产业推动形成的既得利益阶层，不仅仅包括奴隶主阶层，还有广泛的中产阶级——后者同情奴隶，相当程度上支持解除奴隶制，但这是在奴隶解放不影响自己利益的前提下才会投入自己的支持。奴隶们发现自己确实可以通过投效民族起义军，来获得自由身份，但在拉美的经济和社会结构中，他们无论如何仍将是形同奴隶的存在。

哪怕是玻利瓦尔这样的解放者，也担心如果真的全面、彻底实现了种族解放，还要践行民主制，那么必然意味着占据人口比重较多的有色族裔成为拉美诸国的掌权者，而过去的白人种植园主必将遭受清算。

所以，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接近中期的时候，拉丁美洲迎来了所谓的“白化”——书作者解释，从墨西哥再到拉美南端几乎涵盖这片新大陆的所有国家，都致力于将自己从多种族融合、以非白人为主的社会转变成由高加索人及其后代居住的“白人共和国”。这些国家加紧从欧洲引入白人移民，在这种争分夺秒的进程中，还纷纷建立起寡头制等非民主政体。

非但如此，如书作者指出的，“移民只是拉美社会白化和欧洲化的第一步。拉美社会不仅需要在种族和人口上被白化，还必须在文化和美学上白化”。所以，拉美很多城市进行了物理上、空间上的大刀阔斧调整，参照欧洲和美国的方式引入更为现代、更为欧洲的现代建设，确实使得城市基础设施更为现代化，而且永久性地改变了城市的阶级和种族构成——有色族裔贫民被驱赶到城市中心区以外的部分脏乱郊区，这样就不影响拉美国家作为类欧洲国家在视觉上呈现的状况。

拉美精英在文化和美学上的白化，取得了一些效果，但也并不总是那么理想，比如面对巴西民间根据黑人奴隶原籍地西非的民间音乐改造出的音乐和舞蹈形式桑巴舞，虽然精英们强烈排斥，但是也无力遏制和扭转大众喜好尤其是底层喜好。如书作者所谈到的那样，巴西等拉美国家还曾试图限制和消除来自非洲的节日传统，但最终还是窘迫地发现并无切实能力办到这一点——桑巴舞和非洲节日，后来甚至成了巴西等拉美国家包括精英阶层也接纳的国家文化标签。

《非裔拉丁美洲：1800-2000》书中谈到，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前期，拉美国家在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也迎来了类同于欧洲近代出现过的圈地运动，大量的非裔人口和印第安原住民被驱赶进入城市的贫民窟，虽然他们不再是奴隶，但生活条件和改变现状的能力甚至还不如之前的黑人奴隶。随着美国等工业化国家的跨国产业资本、金融资本加快进入拉美国家，拉美的产业越发呆板化，也就是受到欧美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鼓励，局限和停留在原材料、初级产品和少部分中间产品的出产上。这些国家诞生了欧洲意义上的无产阶级，而跨国资本和总体偏向保守右翼的政府对于社会主义在拉美的传播表现得格外警惕。

所评图书：

书名：《非裔拉丁美洲：1800-2000》

作者：（美）乔治·里德·安德鲁斯

译者：袁梦琪、徐沛原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