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月芳华(小说连载5-8)
作者/朱军彪
【作家/诗人风采】
![]()
★朱军彪,四川省资中县人,中学高级教师,资中县作家协会会员,内江重龙散曲社会员,内江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资中县书法家协会会员。有多篇作品发表于省内刊物。
![]()
【作家/诗人作品】
岁月芳华(小说连载5-8)
朱军彪(四川)
五
军训的日子,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袁正华的记忆里。
九月的太阳,大得像个烧得白热的烙铁,悬在操场上空。它占着大半个天,边缘刺得人睁不开眼,光线不是洒下来的,是沉沉压下来的,带着重量,砸在皮肤上,烫出一片看不见的火辣。空气在它底下扭曲,蒸腾起一股焦味,混着尘土,吸进鼻子里都是干的。
操场上,几百号人站着队列,纹丝不动,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被烈日炙烤得没了生气的庄稼。空气黏稠得如同粥糊,裹着尘土和汗水的气味,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上。
袁正华站在队列里,只觉得红色校服早已不是衣服,而成了一层糊在身上的、又厚又重的壳,汗水从脊梁沟、从额角、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不是流,是爬,像无数细小的虫子,痒梭梭地,一路蜿蜒而下,最后彻底洇湿了衣背,紧紧贴在皮肉上。
最磨人的是站军姿。教官鹰一样的眼睛扫视着每一排。“收腹!挺胸!抬头!两肩后张!双腿夹紧!中指贴于裤缝!”声音短促、坚硬,像锤子敲打在铁砧上,不容一丝含糊。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踩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碾过人的意志。
袁正华感到小腿肚子开始发酸,发胀,微微颤抖,像是有蚂蚁在骨头里钻。他咬着牙,下颌绷得紧紧的,目光死死盯住前面同学后脑勺上那颗滚圆的汗珠,看它颤巍巍地聚集,变大,最终不堪重负地跌落,在炽热的土地上砸出一个深色的圆点,瞬间又被蒸发掉。
齐步走,正步走。一遍,又一遍。枯燥的脚步声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尤其是正步,腿要绷直,脚要砸地,摆臂要生风。教官反复强调着要领,分解动作,一个个纠正。
袁正华觉得自己的肢体像是借来的,总不那么听使唤,腿踢出去软绵绵,脚落下去轻飘飘。额上的汗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太阳毫不留情地泼洒着光和热,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袁正华感到脚下的那双廉价的白色网球鞋,鞋底薄得像纸,每一颗砂砾的触感都清晰无比。而最要命的是脚后跟,每走一步,粗糙的鞋帮就像钝刀片,狠狠地蹭一下那一点皮肉。先是火辣辣的疼,后来渐渐麻木,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钻心的啃噬。
终于熬到晚上,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沉得抬不起来。拖着步子回到宿舍,他咬着牙脱下鞋袜。果然,两只脚后跟上,各磨出了一个透亮的大水泡,像两颗委屈的眼泪,一碰就疼得钻心。他趿拉着鞋,一步一步挪到一楼水房,打来一桶温水。
把一双疲惫不堪的脚浸入水中时,他几乎舒服地叹了口气。可随即,一股浓烈的、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弥漫开来——那是汗液、血水和年轻身体剧烈代谢后混合出的“满味”。浑浊的洗脚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的灰白色。他泡了好一会儿,脚板上那些刚刚磨出的嫩茧,以及往日的老茧,都被泡得发白、软化。他用手轻轻一揭,一块泛白的死皮便卷了起来,露出下面鲜红的新肉。
他看着这双饱受折磨的脚,沉默了一下。然后找来粗糙的卫生纸,仔细地叠成厚厚的小方块,小心翼翼地贴在那两个亮晶晶的水泡上,指望明天这层薄薄的纸张,能替他抵挡一些磨砺。
夜深沉了,宿舍里鼾声四起。他却久久难以入睡。脚后跟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尖锐而清晰,像有根针一直扎在那里。他翻来覆去,试图找到一个不触碰伤口的姿势。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来。他想起班主任刘震生的话,“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长征精神”,想起中秋节前的大阅兵。这些字眼,在白天炙热的操场上显得有些空洞遥远,但在此刻寂静的夜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落在他心上。
痛,是真的痛。累,也是真的累。但他心里明白,这或许就是锤炼的味道。就像一块生铁,非得经过这般反复的捶打、淬火,才能去掉杂质,变得坚韧起来。他咬着被角,在那钻心的疼痛里,默默地数着数,等待着睡意,也等待着明天的哨声。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训练还会继续。
六
袁正华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越过斑驳的窗棂,落在远处墨绿色的重龙山上。山顶那棵枯死的古树像一柄刺向苍穹的青铜剑,虬曲的枝干仍保持着挣扎向上的姿态。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爬上重龙山时,这棵树还活着,树冠如华盖遮住半片山坡。如今只剩下苍白的骨架,在夕阳里泛着瓷器开片般的光泽。
钢笔尖在习字本上洇开个墨点。他连忙用吸水纸按压,动作惊动了前排的韩淑萍。这个扎着粗辫子的姑娘转身时带起一阵雪花膏的香气,手指敲着他摊开的《许国璋英语》:"还看这个呢?看我们的课表上都没有英语课了!"
"是呀,怎么不学英语了呢?我最喜欢英语了,我还一直盼望着有机会学呢,以前学的都快忘光了。"袁正华合上课本时,看见梁雅君的脊背微微僵直。她总是坐得像块青石板,写字时连发梢都不晃动。
晚自习结束的钟声撞碎寂静时,袁正华在师范校门口看见了父亲。老袁推着二八大杠站在槐树下,车把上挂着装教案的破皮包,裤腿还沾着从乡下带来的黄泥。
"英语课的事,我问过教务主任。"父亲说话时眼睛望着重龙山,"国家培养中师生是解决农村师资荒,不是给大学输送苗子。"
袁正华攥住书包带子:"初中英语老师急缺,我们学了正……"
"学了高中英语就会想考大学!"父亲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去年分到我们乡的七个中师生,有两个考上大学就辞职了。教得最好的小赵老师,今年考上大学也走了。"
暮色从山坳里漫上来,吞没了父亲花白的鬓角。他的语气忽然软下来:"正华,咱们学校有千多个孩子,不能年年换英语老师。你们这届师范生提高了生活津贴,为的是什么?"
远处传来韩淑萍的笑声,她正拉着梁雅君往小卖部走。袁正华望着同学们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想起初中英语老师离开前说的话:"老师要去更大的地方。"那时全班哭成一片,黑板上还留着没擦完的现在完成时语法图。
"我明白了。"袁正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秋雨打在枯叶上,"就像重龙山那棵枯死的老树,再想长高也得守着这片山。"
父亲的手突然按在他肩上,掌心的茧硌得人生疼。那辆二八大杠吱呀呀地消失在夜色里时,袁正华目送着车筐里那两本烫金封面的《许国璋英语》随车而去。
他转身走回教室,烛光还在课桌上摇曳。刚才父亲来拿书时的窘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结拜仪式前微妙的肃穆。三个伙伴静静等着他,窗外是川南丘陵小城特有的湿冷。
结拜那日恰逢中秋。韩淑萍从家里带来煮鸡蛋,陈智生贡献出珍藏的黄皮梨,梁雅君默默在写的金兰谱。四个人对着重龙山方向鞠躬时,袁正华看见梁雅君下巴上那个小凼凼盛着晃动的烛光。
"以后我就是大哥了。"陈智生给每人发颗水果糖,"毕业分配时谁要是去了最远的村小,我们就轮流去看他。"
韩淑萍笑得把剥下来的鸡蛋壳洒在梁雅君袖子上:"二姐我会绣花,给你们每人绣个拼音字母挂背包上!"
梁雅君忽然从书包里掏出四只毛线织的笔套:"防冻的。"她说话总是像在雪地上写字,轻轻浅浅却留着印子。
轮到袁正华时,他取出本牛皮纸包裹的书。翻开才见是手工装订的册子,每一页都用钢笔描着不同的英语字母花样:"我爸说,教孩子26个字母就像种树,得把根扎牢。"
烛火噼啪炸响的瞬间,四个人的影子在墙上融成一片。窗外那轮中秋满月正悬在重龙山巅,清辉透过老樟树的枝叶洒落,恍若在地上铺了层碎银。
七
周末的宿舍楼空了大半,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袁正华正望着窗外发愣,李仁永提着红塑料桶走进来,桶沿还搭着件泛黄的背心。
“楼下停水了,走,去学校外洗衣服去。”李仁永用浓浓的简阳口音说道,眼角笑出两道与袁正华极似的纹路。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时,塑料桶磕在水泥台阶上哐当作响,惊起了檐下的麻雀。
穿过那道被学生们称作“一线天”的窄巷时,李仁永侧身让过挑着稻秸的农人,稻草屑沾在他汗湿的额头上。袁正华伸手替他掸去,两人相视一笑——这种属于留校生的默契,总在不言中。
塘水泛着绿萍,白鹅划开的水纹里倒映着云朵。袁正华蹲在青石板上搓揉衬衫领口时,有个戴草帽的老农隔着篱笆喊:“娃娃,莫在这儿洗,上游刚洗过粪桶哩!”
李仁永犹豫着停下刷子,袁正华却拧着衣服笑道:“粗布衣服怕啥子?回学校再过两遍水就是。”说着反而更用力地揉搓起来,肥皂沫溅到他挽起的裤腿上。
最有趣的是刷网球鞋的时候。袁正华连鞋底的纹路都用指甲抠着刷,李仁永看得直咂嘴:“鞋底子刷它做啥?踩一脚不就脏了?” “脏是明天的事,”袁正华头也不抬,板刷在鞋底刮出唰唰的响动,“干净是此刻的事。” 李仁永摇头笑他倔,日光把两个少年的影子投在粼粼水面上,像两株并生的向日葵。
这时忽然响起快门声。邱谦祥老师从苦楝树后转出来,相机挂在他微凸的肚腩前晃荡。“好光影!”他操着带丹青味的口音,“你俩这模样,合该入画。”
得知拍照只要三元,李仁永先瞪圆眼睛:“真这么便宜?上月赶场照相馆要收五块哩!” 邱老师拍拍相机笑道:“纸墨钱总得收些,都是自家冲洗的。”说着突然蹲下身抓拍,袁正华甩水珠的动作定格在镜头里——那些水珠在夕阳下竟像金豆子似的。
“来,正华单独照张寄给爹娘。”邱老师擦着镜头说,“叫他们看看,娃娃自己能把衣裳洗得多白净。” 袁正华突然有些腼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衣角。李仁永在他身后挤眼:“邱老师多给他拍两张,他娘总说他洗衣裳像猫洗脸!”
邱老师在调焦时,两个少年在石阶边互相泼水玩笑。邱老师远远又按了几下快门,自语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呵……”其实他相机里早已没了胶卷,方才那些话,不过是想起自己当年离乡求学的光景。
暮色四合时,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净的衣裳,晚风把水汽吹成细碎的虹。袁正华拧干最后一只袜子忽然说:“其实鞋底该刷的——踩脏的是地,干净的是心。” 李仁永怔了怔,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塘里的白鹅,扑棱棱掠水面飞远了。
八
秋日的阳光如淬火的钢,明晃晃地砸在操场上。半个月的军训将这群少年打磨出了棱角,他们挺立在苍穹之下,如同黄土高原上新生的白杨林。脚步声踏碎了晨风,一道道迷彩的洪流在口令中裂空而行。
校长王毅成与副校长陈嘉森并肩走来。王校长步履沉稳如丈量土地的老农,陈校长虽身形矮小,却似淬炼过的精铁。当陈嘉森扬起手臂高呼“同志们好!”时,嗓音竟如劈开山峦的铧犁,惊起一片雷鸣般的回应:“首长好!”这声浪撞上教学楼的红砖墙,又反弹回队列中,震得梧桐树叶簌簌发抖。
袁正华站在方阵第二排,脚趾在破损的网球鞋里死死抠着地面。每步正步都要将小腿绷成弓弦,鞋面与大地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老家院里晾晒的玉米粒倾泻而下的动静。他看见陈校长黝黑的脸上迸发出某种光焰,那矮小的身躯里仿佛奔涌着一条大河。
阅兵式结束的哨声吹响,方阵解散。袁正华感觉那绷了太久的弦猛地一松,小腿肚竟有些发颤,可胸膛里被陈校长眼中光焰点燃的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那条大河仍在胸中奔涌,推着他恨不能立刻就把这身铮铮的骨气,带回那片生养他的土地。
中秋时节的院坝洒满金箔般的阳光。袁正华忽然挺直腰板,对纳鞋底的奶奶说道:“奶奶您瞧好!”话音未落,右腿已踢出凌厉的直线,胶鞋头裂开的口子像张喘息的嘴。
父亲蹲在石磨旁卷烟,烟末子抖落在裤腿上竟忘了掸。母亲扶着枣木门框笑,眼角的纹路像突然绽开的山丹丹。十三岁的妹妹学着兄长的模样踢正步,差点带翻晾着辣椒的竹匾。
“敬礼!”袁正华喉结滚动,手掌砍向太阳穴时带起猎猎风声。奶奶慌忙放下针线,抬手搭起凉棚,浑浊的眼珠里淌出两条发亮的溪流。老黄狗惊得窜起,项圈铃铛叮当乱响。
秋风卷起晒场上的谷壳,在那道墨绿色身影四周旋成金色的光晕。少年每一步踏下,都有尘土从青石板缝里震起,细碎的光尘在他肩头跳跃。此刻他不是学生娃,而是穿越黄土高坡的兵,正步丈量着从青春到成熟的九百九十九步。
鞋尖的破洞漏进光来,照见脚趾上紫红的血泡,却照不见半个月里踢碎的晨昏。奶奶用粗布围裙擦着眼角喃喃:“咱娃娃吃下的苦,都长成骨头里的钢哩。”
![]()
~~~~ 诗艺国际 ~~~~
文学殿堂,文友栖园
不忘诗心,砥砺前行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携手并肩,与时共进
欢迎长期赐稿,再现诗意生活
传统诗、词、曲、赋,现代诗歌
译诗,诗评,诗配画
文学理论
散文,随笔,杂文、小说
来稿请寄:153811241@qq.com
无限精彩,尽在【诗艺国际】平台!
长按&扫码即可关注
~关注,是一种支持;分享,是一种美德~

✾✾✾
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不忘诗心,砥砺前行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