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说,她丈夫去世三年了,而我那天开的玩笑,是三年来,第一次有男人用那种带着点笨拙的、不设防的语气,关心她累不累。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靠窗的吧台座上,窗外是凌晨三点的城市,只有零星的出租车和昏黄的路灯。
那次出差回来后的一年多里,我和林晚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我们依旧是项目组里配合最默契的搭档,却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轻松自然的氛围。我总觉得欠她一个郑重的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生怕一开口,就敲碎了那层薄冰,让彼此都掉进更深的尴尬里。
可一切,都得从那个闷热的南方下午,从那句我现在想抽自己一耳光的玩笑话开始说起。
第1章 南方的风
我和林晚被公司派到广州跟一个项目,为期半个月。
林晚是我们部门的技术骨干,一个在代码和逻辑里游刃有余的女人。平时在公司,她话不多,总是戴着一副防蓝光的黑框眼镜,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大家敬佩她的能力,但也下意识地和她保持着一点距离。她太“正确”了,正确到让人觉得有点不真实。
我叫陈宇,职位是项目经理,主要负责跟客户沟通、协调资源,说白了,就是个“润滑剂”。我这人性格外向,嘴巴有点碎,喜欢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活跃气氛。在部门里,我和谁都聊得来,包括林晚。
当然,我们之间的“聊得来”,也仅限于工作。比如我会端着咖啡凑到她工位旁,指着屏幕上的bug嬉皮笑脸地说:“林大神,救救孩子吧,这玩意儿快把我逼疯了。”她通常会头也不抬,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代码,然后淡淡地说:“你这里逻辑反了。下一行,变量错了。”简洁,高效,一针见血。
偶尔,我也会在她加班到深夜时,给她带一份热乎的宵夜,她会礼貌地道谢,然后把钱用微信转给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所以,当公司宣布这次出差是我和她搭档时,我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跟林晚出差,意味着高效、省心,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客户那边也很配合。忙碌了一周后,难得有个周日的下午可以休息。广州的天气又湿又热,像个巨大的蒸笼,酒店房间里的空调开到最大,还是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我提议:“林晚,总待在酒店也太闷了,要不出去走走?附近有个历史街区,听说还挺有味道的。”
她犹豫了一下,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那一瞬间,我才发现,不戴眼镜的她,眼神其实很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ง的疲惫。
“好。”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沿着一条铺满青石板的小路慢慢走着。两旁是岭南风格的骑楼,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阳光透过茂密的榕树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草木和旧时光的味道。
我天南地北地胡侃着,从公司的八卦说到最近看的电影,努力不让气氛冷下来。林晚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
我发现,脱离了办公室那个环境,她好像也没那么“机器人”了。她会饶有兴致地看一家老店门口打盹的猫,会在一家卖凉茶的铺子前停下脚步,买一碗龟苓膏,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那天穿了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平底单鞋。走在古朴的街道上,整个人显得很清爽,也很……柔软。
我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林晚,其实挺好看的。
我们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口水都快说干了,脚也开始发酸。我看了一眼林晚,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脚步也明显慢了下来,那双白色的鞋子,鞋跟处似乎有些磨脚,让她走路的姿势有点不自然。
“累了吧?”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歉意:“这鞋子有点磨脚。”
我们找了个路边的石凳坐下。她脱下鞋子,我看到她白皙的脚后跟果然磨出了一片红印,甚至有点破皮了。
“哎哟,都这样了还硬撑。”我皱了皱眉,从我的双肩包里翻出一张创可贴递给她,“先贴上顶一顶。”
“谢谢。”她接过,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上。
看着她微蹙的眉头和有些吃力的动作,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南方的风太黏腻,吹得人头脑发昏,我脑子一抽,一句玩笑话就脱口而出。
“走不动了?要不……我帮你揉揉?”
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吊儿郎当的,脸上还带着那种自以为幽默的笑容。在我过去的社交经验里,这种玩笑通常会换来对方一个白眼,或者一句“滚蛋”,然后气氛就会在打趣中变得更轻松。
我等着她的反应。
然而,林晚没有翻白眼,也没有骂我。
她只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慢地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里面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那眼神就像一口深井,幽深、宁静,却又好像藏着巨大的漩涡,要把我的目光吸进去。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周围游客的喧闹、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仿佛瞬间都消失了。空气凝固了,时间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头一次发现,玩笑话说出口,如果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我的后背开始冒汗,比刚才走路时出的汗还要多。
就在我准备张口解释,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该死的沉默时,林晚轻轻地开了口。
她说了一个字。
“好啊。”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出了万丈波澜。
我直接懵了。
第2章 凝固的空气
“好啊。”
这两个字从林晚的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两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所有的骚话、俏皮话、打圆场的话,顷刻间灰飞烟灭。我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得意和轻松都“呲”的一声漏了个干净,只剩下满脸的错愕和不知所措。
我……我该怎么办?
真的上手去给她揉脚?别开玩笑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同事!最多算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这种举动,无论如何都太越界了。可如果我退缩了,说“我开玩笑的”,那不就等于当面承认自己是个轻浮的、只会耍嘴皮子的混蛋吗?
我看着林晚,她依然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下一步动作。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情,那份认真,让我心头发慌。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站在悬崖边上的小丑,进退两难。
周围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把我们俩牢牢地粘在原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
“那个……林晚……”我艰难地开口,嗓子干得像撒哈拉沙漠,“我……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我这人嘴碎,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我看到,在我说出“我是开玩笑的”这几个字时,林晚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像是微弱的火苗,瞬间熄灭了。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没有再看我,只是默默地、慢慢地穿上那双磨脚的鞋子,站了起来。
“我知道。”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回去吧,有点累了。”
“哦,好,好,回去。”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连忙站起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
来时那一个多小时的路,回去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这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我说什么呢?道歉?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好像有点小题大做。不道歉?可这气氛明显不对劲。
我只能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她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背影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在傍晚的余晖里,颜色显得有些暗淡。
回到酒店,我们各自刷卡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我靠在门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我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场景,回想林晚的眼神,回想她说“好啊”时的语气。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个平时那么注重边界感、甚至有点冷淡的女人,怎么会对一个男同事如此出格的玩笑,做出那样的回应?
难道……她对我有意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林晚是什么人?部门里公认的高岭之花,业务能力强,逻辑清晰,追求她的人不是没有,从没见她对谁假以辞色过。我陈宇算老几?除了工作上有点交集,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
我越想越乱,干脆冲了个澡,想让冰冷的水把自己浇清醒一点。
晚上,项目组有个线上会议。我提前五分钟上线,发现林晚已经在了,她的视频头像是关着的,只有一个名字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会议开始后,轮到她汇报技术进展,她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还和以前一样,冷静、清晰、有条不紊,听不出任何异样。仿佛下午那段尴尬的插曲,根本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会议结束,已经快十点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想点个外卖,又想起林晚可能也没吃晚饭。出于同事间的基本关心,也或许是为了弥补下午的过失,我给她发了条微信。
“林晚,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点个外卖?”
我盯着手机屏幕,等了足足五分钟,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了,对话框才跳出来两个字。
“不用。”
后面再无下文。
我看着那两个冷冰冰的字,心里说不出的憋闷。以前在公司加班,我给她带宵夜,她虽然也会转钱给我,但至少会说声“谢谢”。现在,连客套都省了。
剩下的几天出差,我和林晚之间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在客户公司,在会议室里,我们依旧是配合默契的搭档。我负责天花乱坠地讲PPT,她负责冷静专业地解答技术问题,我们联手拿下了客户好几个苛刻的要求,项目进展得异常顺利。在外人看来,我们是公司最得力的黄金组合。
可一旦离开了工作的场景,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沉默。
我们不再一起吃饭,各自在房间里点外卖。在酒店走廊里碰到,也只是匆匆点个头,然后迅速错身而过。我甚至觉得,她好像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那种感觉太煎熬了。就像心里长了一根刺,拔不出来,咽不下去,时不时地就扎你一下,让你不得安生。
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嘴贱,开那个愚蠢的玩笑。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管好自己的嘴,绝对不说那句混账话。
终于,项目收尾,我们可以回去了。
坐在回程的高铁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这次出差,从工作成果上看,堪称完美。但从我个人感受上说,简直糟糕透顶。
林晚就坐在我旁边,戴着耳机,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从上车开始,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偷偷看她,她的侧脸在窗外阳光的映照下,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垂着,神情专注。她好像已经完全从那天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了,恢复了那个无坚不摧的“林大神”模式。
只有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已经悄然筑起,而且越来越厚。
第3章 办公室的低气压
回到公司,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我和林晚重新投入到各自繁忙的工作中,每天在会议室、茶水间、办公室的格子里穿梭。那次出差的尴尬,像一颗被丢进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就被日常的琐碎给淹没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项目组的同事们都夸我们这次出差干得漂亮,老板也在部门例会上点名表扬了我们,说我们是“文武双全,最佳拍档”。我站在前面,尴尬地笑着,眼角的余光瞥见林晚,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那所谓的“最佳拍档”,已经名存实亡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而且仅限于工作。
以前,我会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问她技术问题,现在,我宁愿自己研究半天,或者去请教别的同事,也尽量避免和她有直接的沟通。实在绕不开的问题,我也会选择用公司的即时通讯软件,把问题一条条列清楚,发给她。
她也一样。以前她发现我方案里的逻辑漏洞,会直接走到我工位上,指着屏幕告诉我。现在,她会把修改意见用邮件发给我,措辞严谨,格式标准,像一份官方通报。
我们之间,只剩下公事公办。
同事们也渐渐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不对劲。
有一次,茶水间里,和我关系不错的胖子张远一边泡咖啡一边用胳膊肘捅我:“哎,陈宇,你跟林大神怎么了?最近感觉你们俩气场不合啊。以前不总看你俩凑一块儿讨论问题吗?现在怎么跟牛郎织女似的,隔着一条银河。”
我干笑了两声:“哪有,最近项目忙,各忙各的呗。”
“得了吧,”张远撇撇嘴,“你少糊弄我。上次开会,你俩坐得隔了八丈远,中间都能再塞一个我了。说实话,是不是出差的时候你小子得罪人家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脸上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胡说八道什么呢,能有什么事。”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可转念一想,林晚那天的反应,确实不正常。她不是那种开不起玩笑的人,公司里比我嘴碎的男同事也不是没有,从没见她对谁这样过。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事儿就像个悬案,在我心里搁着,让我坐立难安。
我甚至想过,要不找个机会,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话到嘴边,又怂了。我怎么开口?说“林晚,你为什么对我的玩笑反应那么大?”这不等于是在伤口上撒盐吗?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状态也受到了影响。有好几次,在跟客户开会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走神,脑子里全是林晚那双平静又复杂的眼睛。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部门突然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一个重要客户的系统出了严重故障,需要立刻派人去现场解决。客户在外地,离我们这儿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老板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我和林晚身上。
“这个客户,之前一直是陈宇和林晚在跟。情况紧急,只能辛苦你们俩跑一趟了。现在就出发,公司派车送你们过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林晚。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躲闪,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好的,老板。”她应道。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没问题。”
就这样,我们俩又一次踏上了“出差”的路。
公司的商务车里,司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后排座上,我和林晚一人一边,隔着最远的距离。车里的气氛,比上次在高铁上还要压抑。
我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街景,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到了客户那里,该如何分工,如何快速解决问题。可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却在不停地叫嚣:陈宇,你就是个懦夫!一个大男人,连句道歉的话都不敢说吗?就让这点破事一直这么耗着?
车子上了高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和空调的送风声。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头,看向林晚。
她靠在窗边,头枕着玻璃,似乎是睡着了。路灯的光一闪一闪地从她脸上掠过,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她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她眼神里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茫。
“那个……林晚,”我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关于上次在广州的事……我想跟你道个歉。”
第4章 便利店的谈话
我说出“道歉”两个字的时候,感觉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凝滞了。
司机大哥从后视镜里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们一眼,然后默默地把车载音乐的音量调低了一些。
林晚的眼神瞬间清醒了,她坐直了身体,看着我,没有说话,像是在等我继续。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但话已经开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天在历史街区,我不该开那种玩笑。是我嘴贱,没分寸,让你不舒服了。对不起。”我一口气说完,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手心里全是汗。
我说完,车里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敢看她,只能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心里七上八下的,像在等待法官的判决。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轻轻的声音。
“你觉得,我当时是生气了吗?”她问。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她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技术问题。“难道不是吗?”我反问,“从那天以后,你……我们之间就怪怪的。”
她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我看不懂的苦笑。
“我没有生气。”她说,“我只是……有点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这个回答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以为她会说“你那个玩笑很冒犯”,或者“我不喜欢别人跟我开这种玩笑”。
“对,”她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她眼底流淌成一条璀璨的光河,“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
车子正好在一个服务区停下加油。司机大哥说:“两位老师,休息十分钟。”
“我们下去走走吧。”林晚突然说。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下车。服务区的夜晚很热闹,人来人往,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我们穿过人群,走进一家224小时便利店。
店里灯火通明,冷气开得很足。林晚拿了两瓶水,我们结了账,没有出去,而是坐在了靠窗的一排吧台座上。
隔着一层玻璃,外面是喧嚣的世界,里面是安静的一角。
“陈宇,”林晚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然后把瓶子握在手里,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很冷漠,很难接近的人?”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嗯……有一点。你平时话不多,总是很专注,感觉……嗯,自带结界。”
她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自嘲的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没有插话,安静地听着。我知道,她准备告诉我一些事情了。
“我大学的时候,其实挺活泼的,也喜欢开玩笑,跟你的性格有点像。”她的眼神变得很遥远,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后来……我先生,他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我只知道林晚已婚,公司档案里写的,但从没听她提起过她的家庭,更不知道她丈夫已经……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就结婚了。感情一直很好。”她缓缓地说着,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三年前,他去国外出差,遇到了空难。”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悲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伤,透过她平静的语调,沉甸甸地压过来。
“那之后,我就变了。我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到工作里,用代码、逻辑、deadline把自己的时间填满。因为我害怕,我怕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我把自己包裹起来,像个刺猬,我觉得这样最安全。”
便利店的背景音乐放着一首舒缓的民谣,女歌手的声音温柔而伤感。
“三年来,我身边的人,知道我情况的,都对我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说错了会刺激到我。不知道的,就像你说的,觉得我冷漠,自带结界。大家跟我说话,要么是公事,要么是客套。没有人再跟我开玩笑了,尤其是男人。”
她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所以,那天下午,在广州,当你用那种带着点笨拙的、不设防的语气,开玩笑说要帮我揉脚的时候……我真的懵了。”
原来,那天懵了的,不只是我。
“我不是生气,也不是觉得被冒犯。”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我只是……太久,太久没有被人当成一个‘普通的女人’来对待了。你的那个玩笑,很蠢,也很突然,但它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捅破了我这三年来辛苦建立起来的硬壳。”
“它让我恍惚了一下,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我和他一起去爬山,走累了,他也是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蹲下来,说‘女王大人,小的给你捏捏脚?’……”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在她握着水瓶的手背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那句“好啊”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酸楚和怀念。我明白了她眼神里那些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是什么。我明白了她后来的疏远和躲闪,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是因为我无意中触碰到了她内心最柔软、最疼痛的地方,让她不知所措。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子,用一个轻浮的玩笑,撞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悲伤之门。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还在为那点可怜的尴尬和自尊心耿耿于怀。
“对不起,林晚。”我低声说,这一次,道歉是发自肺腑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摇摇头,用手背抹去眼泪,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怪你,你又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回心底,“其实,我后来想,或许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那个愚蠢的玩笑,让我意识到,我不能一直活在壳里。生活,总要继续的。”
司机大哥在外面按了下喇叭,示意我们该走了。
“走吧。”林晚站起身,把没喝完的水放回吧台。
我们走出便利店,外面的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不算高大、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觉得如此清晰地认识了一个人。那个平时在办公室里冷静、高效、甚至有点不近人情的林晚,形象瞬间变得立体而丰满。
她不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伤的女人。她只是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一颗柔软而疲惫的心。
第5章 新的默契
从客户公司回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我和林晚用最快的速度定位了系统故障的原因,并给出了解决方案。整个过程,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默契。
在车上,我们没有再聊起那个沉重的话题,只是像普通朋友一样,聊了聊工作,聊了聊最近上映的电影,气氛轻松而自然。那堵在我们之间存在了许久的冰墙,在那个便利店的夜晚,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公司楼下,我跟司机道了谢,然后对林晚说:“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她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麻烦了。”
我叫了一辆网约车,报了她家的地址。
车子在安静的街道上行驶,路两旁的灯光在车窗上一晃而过。
“今天,谢谢你。”快到她家小区门口时,林晚突然开口。
“谢我什么?”我有点不解,“工作不是应该的嘛。”
“不是,”她摇摇头,“谢谢你听我说那些。”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诚恳地说,“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也让我……别再像个傻子一样胡思乱想。”
她被我逗笑了,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儿。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她解开安全带,对我说了声“路上小心”,然后推门下车。
看着她走进小区的背影,我心里忽然觉得很平静。那个困扰了我许久的结,终于解开了。
从那以后,我和林晚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模式。
我们不再刻意疏远,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是工作上的伙伴。我们成了一种很特别的朋友。
在公司,我们依然是那个“最佳拍档”。讨论工作时,我们高效、专注,甚至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工作之外,我们之间多了一些人情味。
我会记得在她加班的时候,给她点的外卖里备注“不要香菜”,因为我无意中知道她不吃香菜。她也会在我因为方案被客户毙掉而垂头丧气时,递给我一罐冰可乐,淡淡地说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推倒重来就是了。”
有一次,公司组织团建去爬山。爬到一半,同行的女同事们都累得不行,嚷嚷着要休息。我看到林晚虽然也在喘气,但一直默默地坚持着。
我走到她身边,放慢了脚步,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她。
“累不累?”我问。
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下意识地紧了一下,仿佛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南方下午。
林晚接过水,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意。
“有点,”她说,“不过这次,鞋子不磨脚。”
我也笑了。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些尴尬的、沉重的过往,都化作了此刻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们不再是那个只会开玩笑的冒失鬼,和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刺猬”。我们是陈宇和林晚,是两个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努力前行,并偶然间窥见过彼此内心一角的普通人。
胖子张远又一次在茶水间里碰到我,一脸八卦地问:“哎,陈宇,我怎么感觉你跟林大神最近关系缓和了?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我笑了笑,给他递过去一根烟:“情况就是,我学会了怎么好好说话。”
张远一脸不信,但我没有再解释。
有些事情,不需要向别人解释。懂的人,自然会懂。
我开始发现林晚身上更多的闪光点。她不仅业务能力强,而且非常有耐心。部门里新来的实习生向她请教问题,不管多幼稚,她都会认真地解答。她还很有生活情趣,她的办公桌上,总是摆着一小瓶根据季节变换的鲜花,有时候是雏菊,有时候是百合。那小小的角落,是整个严肃沉闷的办公室里,最生动的一抹亮色。
我也在改变。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用插科打诨来活跃气氛的愣头青。我开始学着去观察别人,去感受别人情绪的细微变化。我明白了,真正的关心,不是浮于表面的玩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理解。
我的那句玩笑话,像一块投入湖中的石头,虽然一开始激起了令人不安的涟D荡,但最终,却让湖水呈现出更深邃、更真实的样貌。
它让我成长了。
第6章 平凡日子里的光
时间就像办公室窗外的那棵银杏树,叶子从翠绿到金黄,再到簌簌飘落,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和林晚的友谊,也在这种不疾不徐的节奏里,变得越来越深厚。我们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像是两个在同一频率上的人,不需要太多言语,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和支持。
我们成了彼此的“加班饭搭子”。当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走光,只剩下我们两个对着电脑时,我们会一起点一份麻辣香锅,或者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在空无一人的茶水间里,一边吃一边聊。
聊天的内容很杂,从新出的电影到楼下新开的咖啡店,从工作上的烦心事到对未来的规划。在这些深夜的谈话里,我看到了一个越来越真实的林晚。
她会吐槽客户奇葩的需求,会因为一个精妙的算法而眼睛发亮,也会在看到流浪猫的时候,眼神变得格外温柔。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林大神”,她只是林晚,一个热爱生活、努力生活的普通女人。
她也从不避讳谈起她的先生。
有一次,我们聊到旅行,我说我一直想去西藏看看。
她听了,眼神悠远地说:“他也一直想去。我们本来约好了,等他那次出差回来,就一起请年假去的。连攻略都做好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悲伤,只有淡淡的怀念。
我看着她,轻声说:“那就去吧。带着他的愿望,一起去。”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开始参加公司的集体活动,甚至会在KTV里,安安静静地唱一首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她唱得很好听,声音里有故事。
而我,也因为她的存在,变得更加沉稳和通透。我学会了倾听,学会了在别人需要的时候,给予恰到
好处的陪伴,而不是廉价的玩笑。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对她,或者对任何女性同事,开过那种自以为是的玩笑。我明白了,尊重,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底线,无论关系多好。
年底,公司评选年度优秀员工,我和林晚双双入选。颁奖典礼上,我们并排站在一起,从老板手里接过奖杯和证书。
聚光灯下,我看着她,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礼服,化了淡妆,脸上带着自信而从容的微笑。那一刻,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知道,她已经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路。
典礼结束后,部门的同事们起哄,要去庆祝。我们找了个热闹的馆子,开了好几瓶酒。
席间,大家互相敬酒,气氛很热烈。胖子张远喝得有点多,端着酒杯晃到我们面前,大着舌头说:“陈宇,林大神……你们俩,是我们部门的骄傲!我提议,你们俩得喝一个交杯酒!”
这话一出,全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去看林晚。这种场合,这种起哄,对她来说,无疑又是一次冒犯。
我正准备开口打圆场,没想到林晚却先笑了。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对我眨了眨眼,然后落落大方地对张远说:“交杯酒就算了,不过这杯酒,我和陈宇要一起敬大家。谢谢大家这一年来的支持和帮助。”
说完,她转向我,举起杯子。
我也连忙举起杯子,和她的杯子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
“叮”的一声,清脆悦耳。
“敬我们自己。”她看着我,轻声说。
“敬我们自己。”我笑着回应。
我们一饮而尽。
那一刻,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那个闷热的南方下午,感激那句愚蠢的玩笑,感激那个便利店的夜晚。
是那一切的阴差阳错,才让我有机会认识一个如此坚韧、如此美好的灵魂。
我们的故事,没有变成烂俗的办公室恋情。它最终沉淀成了一种比爱情更稀有、比友情更深邃的情感。我们是战友,是知己,是彼此在平凡日子里,看到的一束温暖的光。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一句无心的话,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会给另一个人带来怎样的波澜,又会如何改变你们之间的轨迹。
我想,我以后会永远记得,说话之前,要多一分思考;待人接物,要多一分真诚。
因为你不知道,你面前的这个人,心里藏着一片怎样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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