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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王
五
天有不测风云。当韩国平把下午的第二轮窑摆完后,正急匆匆走出围屋,打算去给郭红燕推车。才走出几步,迎面碰到一个拉着空板车跑过来的女孩,她冲他笑嘻嘻说:“韩国平,你别去了哇,没看见要下大暴雨了吗,砖坯场全盖上了篷布,大家都在往回返哩。”
“噢,是吗?”韩国平站在脚地上,扬起头向远处张望,果然看到一长溜拉着空板车的身影正慌忙火急地往这边跑来。他轻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天,一团团像黑棉絮的乌云翻滚着冲他的头顶上压过来,还隐隐听到从云层深处传来一声声打响的闷雷。乌云和淡白色云层相间的缝隙中,不时闪出一条条长蛇形的雷电,一股裹挟着雨腥味的疾风吹得他不敢久站,赶紧转过身跑回了围屋。
一场瓢泼大雨说来就来了。好在进窑班的姑娘们跑得快,赶在雨前的那一刹那躲进了围屋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是上天恩赐的一次难得的空闲;女人们坐在围屋里唧唧喳喳说话聊天,好热闹。几个勤快的小媳妇儿,手里一刻也闲不住,一边说着话,一边纳鞋底或织毛衣。摆窑班的师傅们聚在一起唠闲嗑,凌班长拿出一包尚剩一半的大公鸡牌香烟,乐呵呵发给大家抽,当他把一支烟递到韩国平面前时被拒了,“哦,对不起,我,我不会抽烟!”
“呃,抽一支吧!”凌班长并没打算缩手,还开起了玩笑,“男人不抽烟还算是个男人吗,当心以后讨不到媳妇哟!”
坐在一旁正吞云吐雾的时髦小伙接过话茬,“嘁,你还咒他讨不到媳妇呢?”他努起嘴,神神秘秘地冲女人堆那边翘了翅下巴颏,“他媳妇儿就坐在那里呢,最漂亮的那个就是!”
“嗯,是吗?凌班长猛然一愣,扭过头把目光锁定在笑得好开心的郭红燕脸上,“哦,难怪窑里窑外都传开了,起初我还不信呢,原来是真的呀!”他感叹中收回了递烟的手,惊诧得差点没掉了下巴,“我的个乖乖吔,郭红燕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啊,你小子可一定要抓紧点,千万别让这条到手的肥鱼跑了!”
“嘻嘻,肥鱼跑不跑,只有天知道!”时髦小伙的话语里透出一股酸气。他含嘲地瞥了韩国平一眼,“先别高兴的太早,她家里的那一关你压根就过不去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好啦,雨已经停了,大家都正常干活吧。”就当人们正说笑得开心时,轮窑车间的林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像一位忠实的监工,歪着个脑袋,扯起大嗓门好一阵吆喝,生怕大伙儿多歇息了一会。
轮窑上,紧张繁忙的工作,在雨过天晴后,又有序地展开了。
八月份的酷热季节已然过去,九月中旬后的秋老虎依然不可小觑,窑室内还是灼热不减。今天上午,韩国平摆完第二轮窑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围屋里,他瞄了瞄一长排等着进窑的板车,见里面没有郭红燕,自己没顾上休息,扭头就往围屋外走,刚一走出围屋,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断喝:“韩国平,你给我过来!”
他下意识地转头一看,见是郭红梅直挺挺站在一处空窑门边上叫他,样子好古怪,正颜厉色,十分吓人。
“你干什么去?是不是又要去给我妹妹推板车?”
“嗯哪。”韩国平怯生生地点点头。
“以后不准你再给她推车了,你想毁掉她吗?”
韩国平一听这话,顿时惊吓得脸色苍白,他举目瞅瞅四周,见没有旁人,便嗫嚅地问道:“怎,怎么啦?”
“你还问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你的耳朵又没聋,没听见窑上最近传出的风言风语?”韩国平平时很少看见郭红梅发怒,这回一领教,她真是有点害怕了,腿肚子直打哆嗦。
“我,我……”
“你什么,你,我现在警告你,以后离我妹妹远一点,否则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这,这……”韩国平已急得语无伦次,脸上憋得通红,身高将近一米八的男人,此刻站在郭红梅面前委屈得恨不得哭上一鼻子。
“姐!你这是干什么呀?”就当韩国平罔知所措时,郭红燕突然像神兵天降出现在了他俩面前,并用一副极其严肃的态度责问姐姐。
郭红梅见妹妹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竟然还当着韩国平的面质问她,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气咻咻指着妹妹说:“以后就是不准你再跟他来往,他一个农村户口,怎么配得上你,你随时都会招工走的,难道你想嫁到农村去,当一辈子农民么?”
“是的,当农民有什么不好,我愿意,我的事你以后少管!”郭红燕一挺胸脯,理直气壮地说。
“你?”郭红梅这回真急眼了,她扬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妹妹白嫩的脸上,顷刻间现出三条红红的手指印。郭红燕不敢再吱声,双手捂住脸颊,蹲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
“哭,哭,哭有什么用?”郭红梅打完了妹妹又心疼,她湿润着眼睛说:“你再不回头,让咱爸知道了还了得,那就不只是打一耳光能了的,非打断你的腿不可。还有哥哥,就他那火爆脾气能饶得了这个小子吗?那后果,你,你为什么就不好好想一想……”
郭红梅说不下去了,她的喉咙里一阵咕噜咕噜响,似有一股痛苦的哭声卡在里面,却又强忍着不想让声音出来。
韩国平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完全傻掉了。郭红梅离开时,还把肚子里的怨气一古脑儿发泄到他的身上,“以后你再敢给她推车,推一次我就打她一次!”说过这话还不算完,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德性,赖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说完,这才气鼓鼓地走了。
郭红燕仍蹲在地上小声呜咽,刚才经历的这一幕,像一场恶梦萦绕在她的心头,给她心灵深处以极大的震憾。她的思想很单纯,还完全停留在学生时代的模式里,现在让她怎么想也想不通的是:做人为啥这么难啊?
“红燕,我,我对不起你!”韩国平走到她身边,怯怯地说。
“不归你的事,你快走吧,别一会让人看见了!”
“嗯嘞。”韩国平轻轻点了点头,一脸颓丧地走了。
十月国庆节这天,轮窖厂破天荒放两天假。韩国平一大早起了床,他要坐第一班从镇上开往县城的班车,舅舅捎来口信,要他趁国庆节放假这天,带上退伍证和部队签发的户口迁移证去找他一趟,有急事。自打他和郭红燕的恋情在遇阻降温后,心里就像陡地压上了一块石头,使他喘不过气来不说,还弄得情绪低落,生无可恋,真恨不得两肋生翼,早一点远走高飞。舅舅这回捎来的口信,似乎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韩国平突然出现在舅舅家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饭,舅妈高兴地站起来邀他一起吃,他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快吃吧!
舅舅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稀饭,立起身嘟嘟囔囔说:“国平你跟我来。”舅舅领他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平平展展的表格递给他,“你先看一看,如果没意见就填表。”
“嗯嘞!”韩国平高兴的接过表格,从头至尾仔细地看了一遍。末了疑惑地问舅舅:“那个工作是商品粮户口吗?”
舅舅听了,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一本正经说:“那可是国家正经八百的大型汽车厂啊,能不是商品粮户口吗?”
“噢,那,那就好,我去!我去!”就当韩国平乐得眉开眼笑时,舅舅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他立即傻了眼。
“国平呀,你去是可以,但要准备吃苦哦,那儿离这里有一千多公里哩,是个大山区,又是一座新建不久的城市,少不了要吃一些苦的,必须先要想好哟,免得去了又后悔。”
韩国平的脑子里正在急转弯,思想有些踯躅不定,寻思中,他的眼前忽然幻现出郭红梅骂他时的那副凶相,还有郭红燕蹲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我去!舅舅,现在就填表!”韩国平不再犹豫了,果断的填完了表格,又鉴上了名字。
舅舅说,“这就对了嘛,好男儿志在四方,去那里条件最艰苦,也是暂时的,根本不用害怕!”
“嗯嘞,我知道了!”
舅舅见侄儿的态度如此坚决,他也放心了,这才推心置腹地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去了之后要好好干,别给我丢脸哪!”
“嗯嘞,我知道了!”
国庆节后,韩国平没有再回轮窑厂上班,十月四号这天他走了,从此离开了家乡,开始了人生崭新的旅程。走前的那个晚上,他几乎又一夜未眠,心里反复想着她,很想在出发前,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可一想到他要去的地方是个大山区,条件又很艰苦,害怕拖累了她,决定自己先去适应看看,如果生活条件还不错的话,再写信告诉她也不迟。就这样,他才不声不响地一个人走了。
韩国平带着铺盖行李,在省城火车站花10元钱买了张火车票,在硬座上哐当哐当坐了一天一夜。早上天刚麻麻亮,他倚靠在座位上正睡得迷迷瞪瞪,车箱里忽然响起了女乘务员报站的声音,他听了后立即觉醒过来,心里难抑一阵激动,在他脑子里默记着并一心向往的城市终于到了。看来这个城市还是一个大站呢,车厢里有不少人站起身来拿行李准备下车。不一会儿,身带大包小件行李的旅客,在车厢的出口处排起了一溜长队,队伍顺延到整节车厢。许多坐位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稀稀拉拉少数旅客或趴或靠,继续昏昏沉沉入睡。韩国平站在人流中间,脚下缓缓向门口移去,看到下车的人这么多,他心里坦然了。认为这座城市一定不会差,不然哪有这么多人向这里涌来呢。
天色渐渐亮朗了,东方天际上露出了一抹鲜明的鱼肚白。韩国平站在火车站平坦的广场上,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不住地向四周眺望;近处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两边座落着高高矮矮的楼房。街面上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显得很平静,偶尔有一两台大小车辆驶过。远处四面环山,在轻薄的晨雾中,山体朦胧可见,呈现出一片浓郁的墨绿色。韩国平从小生长在平原地区,很少目睹和亲近这样的大山。当他此刻投身在群山的怀抱中时,心里顿生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和憧憬。他兴奋地张大嘴巴,深吸了一口从山峦中吹来的新鲜空气;润心,爽脑,清肺的畅快,使他对这座陌生的城市迅即产生了好感,并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城市,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他第一眼见到她时的那种爱一样。
上午八点,韩国平准时赶到了他报到的工作单位,41厂车架车间,并被分配到天车班当了一名学徒工。
经过三个月的适应生活后,韩国平打心眼里觉察到,这座美丽的山城,就是他和心爱的人儿最理想的生活之地。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给她写了一封热情漾溢的求爱信,相邀她尽早过来,连乘车路线都在信里标注得一清二楚。寄信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把信封外面又套了一个信封,写的是弟弟韩国富就读的镇中学地址,并在信中反复叮嘱弟弟,一定要亲自到轮窑厂去把信当面交给她。
七天之后,韩国平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盼到了一封来信,他看了一眼信封,是弟弟写的,一种不祥的预感,须臾绷紧了他身上的每一条神经,他的双手颤抖着撕开了信封,一张从弟弟写字本上撕下来的页面上,清晰地写着几行令他割心剜肝的字:她已经不在轮窑厂了,自打你走后不久,她跟家人大吵了一架,赌气去了省城投奔舅舅,现在音信全无,实在对不起哥哥。你就忘了她吧,天涯何处无芳草,深山峡谷有幽兰。弟弟敬上!
这话说的好轻巧,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韩国平看着信上这些像刀枪剑戟一样的字眼,早已泣不成声,两行热泪扑簌簌滴落在信纸上,把字体染成一个个像科斗大的墨绿色。他的视线愈来愈模糊,眼前的那些字体,顷刻间已变成一大片的墨绿色……
笃笃,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韩国平从悲痛欲绝的记忆深处唤了回来,“谁?”
“哥哥,是我!”
“噢,是你呀,进来。”
门吱嘎一声开了,韩国富蹑手蹑脚走进房来,当他看到哥哥脸上掩饰不住的泪痕后,心里不禁一怔,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哥哥心里的这份永远也无法排解的忧伤,无意间也加重了他的负疚感,一种无以复加的心理自责,迫使他不得不向哥哥当面吐露了埋藏在心里几十年的那段隐情。
“哥哥,是我对不起你啊,你写给她的那封信,我收到后私自拆开看了,信上写的那些充满了爱意的话,使我又感动又害怕,可自己又拿不定主意,只好把信给父亲看了,他看完后气得暴跳如雷,骂你没出息,都到一个大城市工作了,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还非得在小镇上找一个拉板车的……在,在父亲的口授下,我,我就写,写……”
“夠了,夠了,你快给我闭嘴!你,你,你……”韩国平手捂胸口,怒不可遏,脸上涨得通红,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恨不能把弟弟狠抽几个耳光。弟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直挺挺站立在哥哥面前,像传染了他的悲伤似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韩国平不忍心再用恶言冷语刺痛弟弟的心,他强压住直往上冲的一股火气,退一步坐回到沙发上,两眼黯淡无光,心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
韩国富见哥哥的情绪渐渐地稳定下来了,他的心里也好受了一些,两眼瞅着哥哥喃喃讷讷问:“哥,几十年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至今还忘不了她,真有这么动心吗?”
韩国平听了一愣,弟弟随口的这一问,就像一根钢针猛然刺进了他的心头,触动了他心灵深处那根最敏锐的情感神经,两眼骤然烁烁放光,他霍地站起身来,似要把淤积在心里几十年的隐痛,浓缩成染血的心声,畅快淋地表达出来:你没有经历过,所以很难理解经历过人的痴迷,那种心跳的感觉很奇妙,奇妙得让人这一辈子惑许只能碰上一次,惑许一次也碰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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