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炖一锅莲藕排骨汤。
小火煨着,乳白色的汤汁在紫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肉香和莲藕的清甜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这是陈阳最爱喝的汤,他说我炖的汤,有家的味道。
门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我关了火,擦了擦手,心里有些纳闷。这个点,会是谁?
透过猫眼,我看到一张年轻又熟悉的脸,扎着高马尾,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讨好的笑。
是我的侄女,林悦。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炖汤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我没开门。
我就那么站着,隔着一扇冰冷的防盗门,看着她。
四年了。
整整四年,这张脸只活在我的家族微信群里,活在哥嫂的朋友圈里。
她好像有些不耐烦了,掏出手机,低头发着信息。
下一秒,我的手机屏幕亮了。
是我哥,林伟。
“小兰,开门啊,悦悦在你门口。”
我看着那行字,一股无名火“噌”地就蹿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觉得,我还会为她开门?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回沙发上,转身回了厨房,拧开火。
汤,还是要喝的。生活,还是要过的。
门铃声终于停了。
世界清静了。
排骨汤的香气重新萦绕,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味了。
四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样燥热。
林悦收到了省内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哥和我嫂子张丽高兴得快疯了。我妈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喜悦:“小兰啊,我们家要出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了!你哥说,要大办一场升学宴!”
我当然也高兴。林悦是我唯一的侄女,从小看着长大的。
电话里,我妈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迟疑:“你哥和你嫂子……最近手头有点紧,为了悦悦上学,花了不少钱。你看……”
我立刻就懂了。
“妈,你别说了。悦悦上大学是大事,我这个当姑姑的不能没点表示。”我打断她,“我给她包个大红包。”
“那怎么好意思……”
“一家人,说这个就外道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微微泛起一丝苦涩。
这种“不好意思”的客套话,我听了二十多年了。从我哥结婚买房,到他们家换车,再到林悦上各种补习班,每一次,他们手头都会“有点紧”,每一次,也都是我这个“有出息的妹妹”来填补窟窿。
我是一家设计公司的部门总监,收入尚可,在一线城市买了房,扎了根。在老家人的眼里,我就是“成功人士”的代名词。
他们看不到我为了一个项目连续熬几个通宵,看不到我被甲方骂得狗血淋头还要赔着笑脸,看不到我为了省点时间,午饭常常就是一个三明治。
他们只看到我光鲜亮丽的出入高档写字楼,看到我朋友圈里偶尔晒出的旅行照片。
“你妹妹能挣,不花她的花谁的?”这是我嫂子张丽的口头禅。
我挂了电话,直接给林悦的微信转了三万块钱。
附言是:“悦悦,祝贺你金榜题名,前程似锦。姑姑的一点心意,买个新电脑,新手机,剩下的当生活费。”
三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我刚完成一个大项目拿到的奖金,本来打算和陈阳去一趟欧洲。
但我想,侄女上大学,一辈子就一次,欧洲可以下次再去。
林悦很快收了钱,回了我一句:“谢谢姑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升学宴定在半个月后,老家最高档的酒店。
我特意提前跟公司请了假,订好了往返的高铁票。我还去商场,给林悦挑了一条名牌的连衣裙,想着她在宴会上穿,一定很漂亮。
那几天,我妈几乎天天在家族群里转发各种关于升气派。我哥和我嫂子也在朋友圈里花式晒娃,言语间充满了骄傲。
我看着群里热闹的讨论,谁家随多少礼,订了多少桌,请了哪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我从头到尾,没有收到一句正式的邀请。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
我以为他们忙,忘了。
直到升学宴的前一天,我试探性地在群里问了一句:“哥,明天几点开始啊?我好安排时间过去。”
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我嫂子张丽回复了,是一段语音,声音带着点夸张的笑意:“哎呀,小兰,你看这事闹的!我们以为你在大城市忙,工作那么重要,哪好意思为这点小事打扰你啊!就没跟你说。你不用特意跑一趟了,太辛苦了,心意到了就行!”
那段语音,我反复听了三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不好意思打扰你。”
“心意到了就行。”
翻译过来就是:钱你给了,人就不用来了。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没在群里回复,直接拨了我哥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里人声嘈杂,音乐震天响,显然他们正在酒店布置现场。
“喂,小兰啊,什么事?”我哥的声音很不耐烦。
“哥,升学宴,为什么不请我?”我开门见山,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他顿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哎呀,你嫂子不是说了吗,怕你忙……再说了,你工作的地方那么远,来回折腾多累啊。”
“累不累是我自己的事!我是悦悦的亲姑姑,我给了三万块钱,连参加她升学宴的资格都没有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我嫂子在旁边抢白的声音:“跟她费什么话!她现在是大城市的总监了,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小地方的酒席?请了她,她还嫌掉价呢!”
声音不大,但足够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愤怒和失望,都化成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索取的提款机。我的情意,我的尊重,一文不值。
我哥大概是怕我听见,拿着手机走到了一个安静点的地方,压低声音说:“小兰,你别跟你嫂子一般见识,她那个人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我冷笑,“是不是觉得我钱给到位了,人来不来无所谓?还是说,你们请的都是对你们‘有用’的客人,我这个只会掏钱的妹妹,上不了台面?”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能这么想呢?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打断他,“一家人会把我当贼一样防着?一家人会把我三万块钱的资助当成理所当然,连句真心的谢谢都没有?林伟,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我为你们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
电话那头,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我不想再听他那些苍白无力的辩解。
“票我已经退了。裙子,我也扔了。”我一字一顿地说,“哥,你告诉嫂子,也告诉林悦。从今天起,我林兰,就当没有你们这门亲戚。你们的富贵荣华,我高攀不起。”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了我哥和我嫂子所有的联系方式,退出了那个让我恶心了无数次的家族群。
那天晚上,我抱着陈阳,哭得撕心裂肺。
陈阳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他说:“哭出来就好了。这种不值得的亲情,断了就断了。以后,你有我。”
是啊,我有他。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我爸妈打来电话,一开始是劝,后来是骂,说我不孝,说我冷血,说我为了点小事跟自己亲哥断绝关系,会让全村人笑话。
我只说了一句:“妈,是他们先不要我这个妹妹的。人的心不是一天凉的。”
后来,他们大概也知道劝不动我,渐渐地也就不再提了。
这四年,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和自己的小家庭上。我和陈阳结了婚,事业也越来越好。我们每年都会出去旅行,去看看这个世界。我的生活,平静、充实、幸福。
我以为,我和我哥那一家,就会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安好。
没想到,四年后,林悦会再次敲响我的家门。
手机还在沙发上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我妈打来的。
我哥嫂被我拉黑了,能搬得动我的,也只剩下我妈了。
我慢悠悠地喝完一碗汤,擦了擦嘴,才拿起手机。
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妈”。
我回拨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林兰!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侄女在你门口站了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开门!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妈的咆哮声差点刺穿我的耳膜。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语气平静地说:“妈,我为什么要给她开门?”
“为什么?她是你亲侄女!她一个女孩子,刚毕业,人生地不熟地来投奔你,你把她关在门外,你安的什么心?”
“投奔我?”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妈,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他们是怎么把我关在‘门’外的?升学宴那么风光,有想着我这个姑姑吗?”
电话那头噎了一下,随即我妈的语气软了下来,开始打感情牌:“哎呀,那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你哥你嫂子当时也是一时糊涂。悦悦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呀?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吗?”
“大度?”我笑了,“妈,我当初不够大度吗?三万块钱,我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转过去了。我换来了什么?换来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你’。他们把我当什么了?冤大头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越来越难听了!什么冤大头,都是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血浓于水啊!”
“血浓于水,是相互的。”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妈,你和我爸,从小就教育我,要懂事,要谦让,要多帮衬哥哥。我做到了。我帮他买房,帮他还贷,帮他养孩子。我仁至义尽了。可他们呢?他们有把我当成亲人吗?没有。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现在工具没用了,或者说,他们又需要这个工具了,就想捡回来继续用?对不起,这个工具,过期报废了。”
我妈在电话那头气得直喘粗气:“你……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妈,我不想气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底线。”我一字一顿地说,“林悦的事,我管不了。让她自己想办法。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该为自己和父母的行为负责了。”
说完,我不想再听我妈的哭诉和咒骂,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再次清静下来。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心里一片平静。
我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哥林伟的电话就通过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带着一丝讨好:“小兰,是我,大哥。”
“有事?”我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小兰,别这样……我知道,四年前的事是我们不对,我跟你道歉。”他放低了姿态,“你嫂子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小,爱算计。当时她就是觉得,请的都是生意上的伙伴,你来了,怕你一个大城市回来的总监,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去,反而尴尬……”
“尴尬?”我忍不住冷笑,“哥,你这理由找得可真清新脱俗。我给三万块钱的时候你们不觉得尴尬,收钱的时候不觉得尴尬,偏偏我人要去吃饭了,就觉得尴尬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他,“林伟,我们是亲兄妹,你别跟我来这套虚的。你们当时就是觉得,我这个妹妹,除了能给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你们怕我去了,跟你们那些‘尊贵’的客人坐在一起,给你们丢人,对不对?”
他沉默了。
这种沉默,就是默认。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虽然早已麻木。
“小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悦悦现在真的需要你帮忙。”他的语气近乎哀求,“她找了个特别好的工作,就在你们区,世界五百强。可公司要三个月后才正式入职,这期间没有宿舍。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租房子我们不放心,而且也贵。你家那么大,就让她暂住几个月,行不行?就当哥求你了。”
“你家不放心,我家就放心了?你女儿是金枝玉叶,我跟陈阳就得给她当保姆?”我的火气又上来了,“林伟,你搞清楚,这不是酒店,是我家!我没有义务收留一个四年来对我不管不问,需要我了才想起我的侄女!”
“她不是不管不问,她学习忙……”
“忙?”我笑出声来,“忙到四年里,连一句‘姑姑,新年好’都没有时间发?忙到连我结婚,都没有一句祝福?哥,你别自欺欺人了。她就是被你们教坏了,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有用’和‘没用’,没有亲情。”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侄女!她心里是有你的!”
“是吗?那她昨天为什么来?因为她心里有我这个姑姑,还是因为她看上了我这间不要钱的旅馆?”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电话那头,林伟彻底没话说了。
我叹了口气,觉得无比疲惫。
“哥,你回去告诉林悦。想让我帮忙,可以。让她自己堂堂正正地给我打个电话,为四年前的事,给我道个歉。不是为她爸妈,是为她自己当年的沉默和理所当然。如果她做不到,那就别再来打扰我。我在这个城市打拼这么多年,靠的不是谁的施舍。她也一样。”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个要求,对林悦来说,很难。
对被宠坏了的她,对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我嫂子来说,更难。
但我必须这么做。
这不是报复,这是教育。
我要让她明白,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你享受了怎样的权利,就要承担怎样的义务。你漠视了别人的尊严,就要有朝一日为此付出代价。
晚上,陈阳回来,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一边给我捏着肩膀,一边说:“做得对。升米恩,斗米仇。你这次要是心软了,以后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们会觉得,你还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林兰。”
我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我就是觉得……有点悲哀。”我轻声说,“我们曾经也是很亲的。小时候,我哥会把唯一的苹果分我一半,会背着我过河。怎么长大了,就变成这样了呢?”
“因为人是会变的。”陈阳的声音很温柔,“环境,欲望,枕边人,都会改变一个人。你不能用童年的滤镜去看待成年的现实。你哥,早就不再是那个会背你过河的少年了。他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被家庭捆绑了手脚的中年男人。”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是啊,我该长大了。
我不能再活在过去的回忆里,自欺欺人地维护那份早已变质的亲情。
接下来几天,出乎我意料的平静。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林悦也没有再出现。
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话太重,他们彻底放弃了。
直到周末,我爸妈杀了过来。
他们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出现在我家门口。
开门的是陈阳,他愣了一下,还是礼貌地把二老请了进来。
我从书房出来,看到我爸妈一脸风尘仆仆,坐在我家的真皮沙发上,表情局促又带着一丝审视。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我走过去,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我们再不来,你是不是就不认我们这两个老的了?”我爸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的口气。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怎么出过远门,此刻却摆出了大家长的架子。
我妈在旁边抹着眼泪:“小兰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哥都快愁白了头,悦悦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
我皱了皱眉:“她吃什么苦了?一个成年人,找个短租房很难吗?”
“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住,多不安全!你这里现成的房子,三室两厅,你跟陈阳两个人住,空着一间也是空着,为什么就不能让悦悦住进来?”我妈的声音尖利起来。
“因为这是我的家,不是慈善收容所。”我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我有权利决定,谁可以住进来,谁不可以。”
“你……”我爸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我,“反了你了!你读了几年书,在大城市待了几年,连自己的根都忘了?没有我们,没有你哥,有你的今天吗?”
我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觉得可笑又可悲。
“爸,你这话就没意思了。我能有今天,是我自己一笔一画画出来的,是我一个项目一个项目熬出来的。跟我哥有什么关系?是他供我上大学了,还是在我工作不顺的时候拉我一把了?没有吧!反倒是我,一直在补贴他,补贴他们家!”
“妹妹帮衬哥哥,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爸的逻辑,还是老家那套。
“天经地义?”我反问,“那哥哥尊重妹妹,是不是也该天经地义?他们做到了吗?”
我爸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妈见状,又开始哭哭啼啼:“小兰,算妈求你了,行不行?你就让悦悦住进来。你要是不答应,我们……我们今天就不走了!”
这是耍上无赖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
他们不是来解决问题的,他们是来逼我就范的。
他们从来没有站在我的角度,想过我的感受。他们只想着儿子,想着孙女,想着他们那个“完整”的家。
而我,永远是那个可以被牺牲,被忽略的部分。
“好啊。”我点了点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爸妈愣住了。
陈阳也惊讶地看着我。
我走到他们面前,看着他们因为计谋得逞而闪过一丝喜悦的眼睛,缓缓地说:“你们想住,就住下吧。反正房间多。”
然后,我转向陈阳,说:“老公,你去把客房收拾一下,把我爸妈的行李拿进去。”
接着,我又说:“爸,妈,你们住在这里,房租水电我就不跟你们算了。但是,丑话说在前面。第一,林悦,绝对不能踏进这个家门一步。第二,你们住多久我不管,但不要试图干涉我的生活。第三,如果你们敢在我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找我哥嫂来闹事,我立刻报警,说你们私闯民宅。”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爸妈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变成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你说什么?”我妈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你们可以住,林悦不行。”我重复了一遍,“你们是我的父母,我给你们养老送终是我的义务。但林悦,她对我没有尽过小辈的孝心,我也没有责任无条件地庇护她。你们要是想用住在这里来逼我妥协,那我劝你们省省心。大不了,咱们就这么耗着。”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妈大概是没想到我能做到这个份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嚎啕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铁石心肠啊!为了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连亲侄女都不认,还要把你亲爹亲妈赶出去……”
她的哭声尖锐刺耳,充满了表演的成分。
要是搁在以前,我可能会心软,会妥协。
但现在,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陈阳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给了我一个支持的眼神。
我对他说:“报警吧。”
陈-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拿出手机,作势就要拨打110。
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看着陈阳手里的手机。
“你……你来真的?”
“妈,我刚才说得很清楚。”我平静地看着她,“这里是我的家。我欢迎你们来做客,但不欢迎你们来撒泼。你们如果讲道理,我们就是一家人。你们如果不讲道理,那我们就只能按规矩办事。”
我爸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大概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屈辱”。
他猛地抓起地上的土特产,狠狠地摔在地上,鸡蛋碎了一地,蛋黄和蛋清流得到处都是。
“好!好!好!林兰,你出息了!”他咬着牙说,“我们走!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女儿!”
说完,他拉起还瘫坐在地上的我妈,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甩上。
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
我看着一地狼藉,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陈阳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结束了。”他说。
我摇了摇头:“不,还没结束。”
我知道,这只是高潮前的序曲。
我哥和我嫂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没过多久,高潮来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和陈阳正在家里看电影,门铃又响了。
这一次,不是执着的一遍又一遍,而是急促又狂暴的,像是要拆了我的门。
陈阳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哥林伟,我嫂子张丽,还有他们身后,哭得梨花带雨的林悦。
我爸妈,赫然也在。
一家五口,整整齐齐,像是来讨伐我的。
“林兰!”我嫂子张丽一看到我,就像个炮仗一样冲了进来,指着我的鼻子就骂,“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把爸妈气成那样,还把他们赶出去!你是不是人!”
我哥也跟了进来,一脸的愁苦和不赞同:“小兰,你怎么能这么对爸妈?”
我爸妈则站在门口,一个黑着脸,一个红着眼,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
我看着这阵仗,不怒反笑。
“我赶他们出去了?”我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嫂子脸上,“张丽,你说话要讲证据。我报警了吗?我动手了吗?我只是明确了我的底线,他们自己受不了,自己要走的,怎么就成我赶的了?”
“你那还不是赶?!”张丽的声音又拔高了八度,“你说不让悦悦住,不就是逼着他们走吗?你明知道他们是为了悦悦来的!”
“哦,原来你们都知道啊。”我点了点头,“知道他们是来逼我就范的,知道他们是来给我施压的。那我问你,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一施压,我就得乖乖听话?”
“凭你是我妹妹!凭悦悦是你亲侄女!”我哥林伟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就凭这个?”我冷笑一声,站了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我的目光,从我哥,到我嫂子,再到我那唯唯诺诺、躲在他们身后的侄女林悦脸上。
“好,那我们就来好好算算这笔亲情账。”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客厅里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哥,你结婚那年,彩礼差三万,是不是我刚工作,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凑的?”
林伟的脸白了一下。
“你买房那年,首付不够,是不是我把准备买车的十万块钱,一分没留地给了你?”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
“嫂子,你前年生意周转不开,是不是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我二话不说,给你转了五万块过去?这笔钱,你还了吗?”
张丽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还有悦悦。”我的目光转向那个一直在哭的女孩,“从小到大,你的新衣服,新书包,哪个不是我买的?你上的那些昂贵的兴趣班,有一半的钱,是不是我出的?四年前,你上大学,我给了你三万。我图什么了?我就图你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升学宴,我这个亲姑姑,能去喝杯喜酒,为你高兴高兴。结果呢?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四年的委屈,此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你们把我当外人!当傻子!当一个只会掏钱的冤大头!你们在酒店里高朋满座,杯觥交错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在几千公里外的城市,是什么心情?!”
“我给钱的时候,我是亲人;我需要一点点尊重的时候,我就成了外人?!”
“现在,你们的宝贝女儿大学毕业了,需要找个免费的落脚点了,又想起我这个亲人了?又跑来跟我谈血浓于水了?”
“你们不觉得可笑吗?!”
我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他们心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哥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嫂子张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爸妈也愣住了,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我如此强硬、如此不留情面的一面。
一直躲在后面的林悦,终于停止了哭泣。
她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愧疚。
她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她从未关心过的,关于她姑姑的“付出史”。
“我告诉你们。”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今天,把话说明白了。这个家,不欢迎你们。以前我给你们的,就当我年轻不懂事,喂了狗。从今以后,你们是死是活,是富是贵,都跟我林兰没有半点关系。”
“你们走吧。再不走,我就真的报警了。”
我说完,转身走回沙发,坐下,不再看他们一眼。
陈阳一直站在我身边,像一座山,给我无声的支持。
僵持了大概有两分钟。
我嫂子张丽大概是觉得面子挂不住,突然尖叫一声:“林兰!你行!你够狠!你给我等着!我们走!”
她一把拉起林悦,又推了一把还在发愣的林伟,气冲冲地往外走。
我爸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
我妈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也走了。
门再次被重重地关上。
这一次,我知道,是真的结束了。
我和我原生家庭那份畸形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亲情,在今天,被我亲手斩断了。
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有一种巨大的空虚和疲惫。
陈阳走过来,把我揽进怀里。
“都过去了。”他亲了亲我的额头,“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在为他们哭,我是在为过去那个傻傻付出的自己哭。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林悦的微信好友申请。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
她的第一句话是:“姑姑,对不起。”
后面,是一段长长长长的文字。
她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也没有为她的父母开脱。
她只是很诚恳地,为四年前的事情道歉。
她说,那天在我家客厅,听我说完那些话,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她的父母,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她说,她一直活在父母为她构建的象牙塔里,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所有人的好,却从未想过要去回报,甚至连一句真心的感谢都没有。
她说,她为自己的无知、自私和冷漠,感到羞愧。
她说,她不会再奢求我的原谅,更不会再要求住到我家里来。她已经在公司附近和同学合租了房子,虽然小,但是是靠她自己。
她说,她现在开始实习了,等她拿到第一笔工资,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三万块钱,还给我。虽然可能要分期很久很久。
最后,她说:“姑-姑,谢谢你,给我上了大学四年来,最重要的一课。这一课,关于尊重,关于感恩,关于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担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还是想说,四年前,是我错了。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有资格,再叫您一声姑姑。”
我看着那段文字,看了很久很久。
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我等了四年的道歉,终于来了。
虽然迟了,但终究是来了。
我敲下几个字,回复她:“好。我等你。”
又过了一个月,我的微信收到了一笔转账,一千块钱。
是林悦转来的。
附言是:“姑姑,这是我第一笔实习工资,也是还您的第一笔钱。我知道很少,但我会努力的。”
我看着那笔转账,没有收,也没有退回。
我只是拿起手机,给林悦发了一条信息。
“这周末有空吗?姑姑请你吃饭。”
几秒钟后,她回复了,只有一个字,和一个流泪的表情。
“好。”
那个周末,我和林悦约在一家环境很好的餐厅。
她看起来比上次成熟了很多,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没有了之前的怯懦和讨好,多了一份坦然和沉静。
我们聊了很多,聊她的工作,聊她的生活,聊她对未来的规划。
她不再叫我“姑姑”,而是叫我“小姑”。一字之差,却少了很多理所当然的依赖,多了几分平等的尊重。
她告诉我,那天回家后,她和她的父母大吵了一架。
她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了他们听。
我哥沉默了很久,最后跟她说:“悦悦,你姑姑说得对,是我们错了。”
我嫂子虽然还是嘴硬,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最终默认了林悦自己出去租房住。
“我爸妈他们……可能还需要时间。”林悦看着我,有些小心翼翼地说,“但我觉得,他们会想明白的。”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们会不会想明白,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孩,她想明白了。
这就够了。
吃完饭,我送她到地铁口。
临别时,她对我说:“小姑,那笔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看着她清澈又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但不用那么急,先照顾好自己的生活。”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地铁站。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潮里。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她之间,那段被斩断的亲情,正在以一种新的、更健康的方式,重新生长出来。
它不再是单方面的索取和付出,而是建立在平等和尊重之上的,相互的关怀和理解。
回到家,陈阳正在看书。
他见我回来,笑着问:“和解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嗯。”我轻声说,“不是和解,是开始。”
是啊,是一个新的开始。
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和值得的人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至于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就让他们,永远地留在过去吧。
我的手机,再也没有响起过我父母和我哥嫂的电话。
我的生活,也再也没有被他们打扰过。
偶尔,林悦会在微信上跟我分享她的工作趣事,吐槽她的奇葩同事。
每个月,她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我转来一千块钱。
我一直没有收。
我在等。
等她真正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
到那时,我会把所有的钱一次性退给她,然后告诉她:“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从今往后,你的路,要靠自己走了。”
而我,会是那个,站在不远处,为她鼓掌的人。
不是以一个“姑姑”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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