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侄女陈婷毕业,她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盒子走到我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二叔,这是还给您的。”
我哥,也就是她爸,陈建军的脸,瞬间就白了。
整整四年,或者说,从我把那张存着十万块的银行卡塞到她手里那天开始,这笔钱就像一根刺,扎在我跟哥哥之间。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喝酒聊天,甚至过年都只是点头之交。我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那份过不去的坎,比我这四年的沉默更重。
我以为这根刺会扎一辈子,直到这个盒子出现。
可这一切,都得从四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从那张被揉得发皱的录取通知书说起。
第1章 喜讯与沉默的晚饭
四年前的七月,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墙角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我刚从一个装修工地收工,浑身是汗和木屑,骑着我的旧电瓶车回到家,老婆张兰已经把一盘拍黄瓜和一瓶冰啤酒放在了桌上。
“快擦擦,一身的汗。”她递过毛巾,又说,“刚才大嫂打电话来了,说晚上都去哥家吃饭,婷婷的通知书到了。”
“哦?考上了?”我心里一喜,抓起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总算把心里的火气压下去一点。
婷婷是我哥陈建军的独生女,从小就聪明,读书是块好料。我哥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在一家老国营厂里干着半死不活的活儿,大嫂李秀华在超市当理货员,两口子最大的指望就是女儿。
晚上,我跟张兰提着两斤排骨和一箱牛奶去了我哥家。那还是我爸妈留下来的老房子,两室一厅,家具都泛着旧光。一进门,就看见婷婷拿着一张大红的录取通知书,眼睛里闪着光,又有点不安。
“二叔,二婶!”她笑着叫我们。
“哎哟,我们的大状元回来啦!”张兰拉着她的手,把通知书接过去看,“哎呀,重点大学!还是学的建筑设计,好,有前途!”
我凑过去看,确实是国内一所顶尖的建筑院校。我心里是真高兴,我就是个搞装修的木工,知道这行当,学好了,将来不愁饭碗。
我哥陈建军坐在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根烟,烟灰都老长一截了,也没弹。他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怎么看都到不了眼底。大嫂李秀华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的声音比平时响得多。
“哥,好事啊!晚上得喝两杯!”我把排骨递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他“嗯”了一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说:“喝,是该喝。”
那顿饭,气氛有点怪。桌上摆满了菜,有鱼有肉,显然是大嫂尽了全力。张兰和李秀华一直在夸婷婷有出息,婷婷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饭,偶尔抬头看一眼她爸。
我和我哥默默地喝着酒。一杯,两杯,三杯下肚,他的话才多了一点。
“建社啊,”他夹了一筷子花生米,嚼了半天,“你说,这人一辈子,是不是都命里注定的?”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这个。“哥,你说啥呢?”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本事,让你嫂子和婷婷跟着我受苦。”他眼睛有点红,又给自己倒满了酒,“现在婷婷考上了,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可我……”
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学费,一年就得上万。住宿费、生活费,四年下来,是一笔天文数字。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这笔钱,砸锅卖铁都未必凑得齐。
大嫂在旁边听着,眼圈也红了,用围裙擦了擦眼角,强笑着说:“他爸,你喝多了。孩子考上大学是喜事,钱的事,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去借?找谁借?你那些姐妹,谁家不难?我那些工友,谁比我强?”我哥的声音一下子提了上来,又很快压了下去,像是怕吓到女儿。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婷婷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抖动。
我心里堵得慌。我和我哥是亲兄弟,我爸走得早,我妈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我记得小时候,我哥总把好吃的留给我,谁欺负我,他第一个冲上去。我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了,想学门手艺早点挣钱,也是我哥跑遍了亲戚,给我找了个最好的木工师傅。
我的装修队现在生意还不错,手里有点积蓄。可我了解我哥的脾气,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比天还大。你直接给他钱,等于是在打他的脸。他宁可让孩子去读个差点的学校,或者干脆不读,也不会接受我的“施舍”。
那晚,我没敢提钱的事。饭局不欢而散,回家的路上,张兰叹了口气:“哥也真是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婷婷这孩子多好,总不能因为钱耽误了吧?”
“我知道。”我骑着电瓶车,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里的烦躁,“让我想想办法。”
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我爸临终前,拉着我和我哥的手说:“兄弟俩,要相互拉扯着过。”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哥把婷婷的前途给“拉扯”没了。
办法,必须得想一个。一个既能帮到孩子,又不伤到我哥那脆弱自尊心的办法。
第2章 一个秘密的约定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说有个客户的图纸要得急,让婷婷来我这边帮我看看。婷婷学的是建筑设计,对图纸比我懂。
我特意把见面的地方约在了我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而不是家里或者工地,就是想找个安静、中立的地方,好好跟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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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婷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扎着马尾,看起来比同龄的女孩更瘦弱一些。她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显然昨晚也没睡好。
“二叔。”她坐下来,有些局促。
我给她点了一杯果汁,开门见山:“婷婷,二叔不跟你绕弯子。你上大学的钱,你爸妈是不是还没凑齐?”
婷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双手搅着衣角,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爸说……说让我考虑一下复读,或者报个省内的师范,学费便宜。”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复读?师范?这孩子的分数,去全国最好的建筑院校都绰绰有余,就因为钱,要做出这样的牺牲?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
“婷婷,这里面有十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这笔钱,你拿着,安心去上学。”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去,眼睛瞪得大大的,连连摆手:“不,二叔,我不能要!这太多了!我爸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婷婷,你听二叔说。这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你爸的,是二叔‘借’给你的。你是个大人了,有权利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你拿着这笔钱去上学,好好读,读出个名堂来。等你将来毕业了,工作了,有能力了,再把这笔钱还给二叔。这期间,二叔不收你一分钱利息。”
我把“借”这个字咬得很重。我知道,只有这样,这个懂事的孩子才有可能接受。
她愣住了,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爸那个人,脾气倔,但心是好的。他比谁都希望你有出息。”我放缓了语气,像在跟她商量,“我们就当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一个秘密约定,好不好?你跟他说,学校有助学贷款,你申请到了。或者说,你拿了什么奖学金。总之,别提我,一个字都别提。不然,这钱我宁可不给,你这学,也可能就真上不成了。”
我知道这样骗我哥不对,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婷婷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桌面上。她哭了很久,最后,才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点了点头。
“二叔……谢谢您。”她拿起那张卡,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自己的未来,“我……我发誓,我一定会还给您的。连本带利。”
“傻孩子,说了不要利息。”我笑了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只有一个要求,好好学习,别辜负了自己。”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婷婷回家后,不知道用了什么说辞,我哥居然信了。他大概是太希望有个台阶下了,只要女儿能上学,他愿意相信任何听起来合理的解释。
那几天,他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见人就说我侄女争气,拿了学校的奖学金,解决了学费大头。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有欣慰,也有一丝愧疚。
婷婷开学那天,我们全家都去送她。在火车站,我哥拍着婷婷的肩膀,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乱花钱,照顾好自己。”说着说着,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男人,眼眶红了。
婷婷抱着她爸妈,哭得一塌糊涂。轮到我的时候,她只是紧紧地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二叔,您放心。”
看着火车缓缓开动,载着婷婷和她的梦想远去,我心里默默地对她说:孩子,飞吧,飞得越高越好。二叔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一直保守下去,直到婷婷毕业工作,亲手把钱还给我。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秘密,只保守了两年。
第3章 意外的裂痕
婷婷上大学后的两年,是我们两家关系最融洽的两年。
她很争气,几乎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写信,或者在周末打个视频电话。信里,她会详细描述学校的生活,有趣的课程,还有她画的那些越来越专业的建筑草图。视频里,她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自信,谈吐和眼界,完全不是那个在小城里有些怯懦的小姑娘了。
每次婷婷拿到奖学金,或者在什么设计比赛里拿了奖,我哥都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骄傲:“建社啊,看见没,我闺女,就是有出息!”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也为婷婷高兴。那十万块钱,花得值。
我哥大概是觉得女儿上学没花家里太多钱,心里那份愧疚感轻了,对我的态度也亲近了许多。我们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隔三差五一起喝顿酒,聊聊工作,吹吹牛。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会被意外打破。
大二暑假,婷婷没有回家,说是在一个著名的建筑事务所找了个实习的机会,想积累点经验。我们都支持她。
意外就发生在她实习结束,准备回家的前几天。
那天,我哥的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犯了,疼得下不了床。大嫂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给我打电话。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买了药和膏药,又拎了些骨头汤,送了过去。
我到的时候,大嫂正在给我哥擦身子。我哥疼得龇牙咧嘴,看见我来了,才勉强笑了笑:“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把东西放下,帮着大嫂一起忙活。收拾妥当后,我哥躺在床上,精神好了一些。我们俩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婷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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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也真是的,让她别寄钱回来,非不听。”我哥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看,“你看,这个月又寄了八百。说是在事务所实习,发的补助。你说她自己在那边,吃穿住行哪样不要钱?还惦记着家里。”
我接过来,信封里是厚厚一沓钱,还有一张小纸条,字迹清秀,是婷婷的。
就在我准备把钱放回去的时候,一张折叠起来的银行回执单,从信封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我弯腰去捡,我哥也同时看到了。
那是一张ATM机存款的回执单。上面的存款金额,是两千元。收款账户的户主姓名,清清楚楚地印着三个字:陈建社。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我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回执单,眼神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某种我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怎么也想不到,婷婷会用这种方式,开始悄悄地“还钱”给我。她大概是觉得实习有了收入,就想一点点地还,减轻自己的负担。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张回执单,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哥面前。
“建社……”我哥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这是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谎言被戳穿的瞬间,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婷婷……为什么会给你打钱?”他追问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旁边的李秀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坦白。我艰难地,把两年前那个夏天的“秘密约定”,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从我怎么约婷婷见面,怎么把卡给她,怎么嘱咐她保密……
我说得很慢,每说一句,我哥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当我说完“十万块”这个数字时,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腰伤,疼得他额头上全是冷汗。
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十万……”他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我,“陈建社,在你眼里,我陈建军就是这么个没用的废物,是吗?连女儿上大学的钱都得你来偷偷摸摸地给?你这是在帮我,还是在可怜我?!”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我就是想让婷婷能安心上学,我了解你的脾气……”
“我的脾气?”他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我的脾气就是再穷也不会摇尾乞怜!你是我亲弟弟,你这么做,比外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无能还让我难受!这两年,我还傻乎乎地跟人炫耀我女儿有本事,拿奖学金……原来,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我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床头的枕头,狠狠地朝我砸了过来。
“你走!现在就走!我陈建军没你这个弟弟!”
枕头砸在我身上,不疼,但我的心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李秀华在一旁哭着劝:“建军,你别这样,建社也是好心……”
“好心?!”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他这是把我的脸皮剥下来,踩在脚底下!”
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哥的自尊心,被我亲手击得粉碎。那道裂痕,已经出现了。
我默默地站起身,退出了房间。身后,是我哥压抑的喘息声,和我大嫂无助的哭声。
从那天起,我和我哥之间,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
第4章 沉默的四年
那次争吵之后,我哥真的跟我断了联系。
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去他家,他让大嫂把我拦在门外。过年的时候,按照惯例是我们两家一起吃年夜饭,那年,他托人传话,说家里有事,不聚了。
我站在他家楼下,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妈走得早,长兄如父,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有事跟他说,有烦恼找他喝酒。可现在,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张兰劝我:“给他点时间吧,他就是一时转不过那个弯儿。”
我知道,那个弯,对我哥来说,太难转了。那十万块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窘迫和无力,也照出了我们兄弟之间不知不...觉间拉开的经济差距。这比任何直接的言语都伤人。
婷婷也知道了这件事。她从学校打来电话,电话那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二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给您打钱……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安慰她:“傻孩子,不怪你,是二叔考虑不周。你别分心,好好学习,这才是最重要的。家里的事,有我。”
话虽如此,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哥那道心门,我敲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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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漫长而煎熬。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相隔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偶尔在街上碰见,他也只是把头扭向一边,快步走开。
我只能从大嫂那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他们家的情况。婷婷更加拼命地学习,几乎包揽了学校所有的奖学金。她还利用课余时间,在外面接一些设计的私活。她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多,不仅够自己的生活费,还能补贴家用。
大嫂说,婷婷跟她爸深谈过一次。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之后,我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了一整夜的烟。第二天出来,人憔ें悴了不少,但再也没提过不让婷婷上学的话。
只是,他对我的态度,依旧冰冷。
时间就在这种尴尬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一年,两年,三年……
四年,足够一个青涩的女孩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青年,也足够让一段亲密的关系,冷到结冰。
这四年里,我的装修生意越做越大,换了新车,也买了新房。每次家里添置了什么新东西,我心里都空落落的。我多想跟我哥分享,就像小时候,我得到一颗糖,都会掰一半给他一样。
可我没有机会。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忍不住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如果当初我没有自作主张,而是选择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或者干脆不管,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每次想到婷婷那张充满希望的脸,想到她现在取得的成就,我又觉得,我不后悔。
我只是,很想我的哥哥。
终于,婷婷要毕业了。
毕业典礼的邀请函,是大嫂偷偷给我的。她说:“建社,你一定要来。这四年,婷婷最感谢的人,就是你。你哥他……他也会去的。”
我捏着那张印着大学校徽的邀请函,心里百感交集。
四年了,我们一家人,终于要因为婷婷,再次站在一起。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第5章 毕业典礼上的盒子
毕业典礼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我和张兰特意穿上了新衣服,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学校。
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学士服、兴奋拍照的毕业生和家长。那种青春洋溢的氛围,让我这个年近半百的人,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
我们在礼堂门口,看到了我哥一家。
四年不见,我哥的头发白了不少,背也有些驼了,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洗得干干净净。大嫂站在他旁边,看到我们,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轻轻推了推我哥。
我哥的目光和我对上了,只一秒,就迅速移开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心里叹了口气,主动走上前:“哥,嫂子。”
“嗯。”我哥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
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
幸好,婷婷及时出现了。她穿着一身笔挺的学士服,化了淡妆,整个人容光焕发,像一颗会发光的星星。她跑过来,先是给了她爸妈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转向了我。
“二叔,二婶,你们来啦!”她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来了,我们婷婷今天真漂亮!”张兰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
婷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感激,有歉意,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典礼开始了。我们坐在家长席,看着婷婷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
她站在聚光灯下,从容,自信,侃侃而谈。她感谢学校,感谢老师,感谢父母。说到父母时,她一度哽咽,说:“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母亲是一名普通的理货员。是他们用自己粗糙的双手,为我撑起了一片天。他们教会我,无论身处何境,都不能放弃学习和希望。”
我看到我哥在下面,悄悄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发言的最后,婷婷的目光,穿越了整个礼堂,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他不是我的老师,也不是我的父母,但他却在我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为我点亮了一盏灯,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未来的门。他让我明白,亲情的意义,不仅仅是血脉相连,更是在你需要的时候,那份不求回报、默默无言的支持。”
全场安静了下来。我能感觉到,我哥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这份恩情,我将用一生去铭记和回报。”婷婷对着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的眼眶也湿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隔阂,似乎都在她这一躬里,烟消云散。
典礼结束后,我们一家人走出礼堂。我哥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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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婷婷捧着一个看起来很有些分量的木盒子,走到了我面前。那盒子是上好的胡桃木做的,表面打磨得光滑油亮,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二叔,这是还给您的。”她把盒子递给我,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亲友都听见了。
我哥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大概以为,这里面是十万块钱现金。婷婷用这种方式“还”给我,无疑是在他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婷婷,你这是干什么!”他厉声喝道,声音都在发抖。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
我也有点懵,不知道婷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选择相信她。我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
“婷婷,”我看着她的眼睛,“二叔说过,这钱不急。”
“二叔,您打开看看吧。”她没有退缩,眼神里满是恳切和坚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缓缓地打开了盒子的搭扣。
第66章 盒子里的人生
盒子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一沓沓现金。
最上面,是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册子。封面上有几个漂亮的烫金字:《我的大学——一份四年投资报告》。
我疑惑地拿起册子,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页,是一张银行卡的复印件,下面写着:“启动资金:人民币拾万元整。投资人:我最敬爱的二叔——陈建社。项目名称:陈婷的未来。”
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继续往后翻。
里面不是日记,而是一本 meticulously kept 的账本。从她收到钱的第一天起,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学费、住宿费、买书的钱、吃饭的钱……每一笔都精确到分。旁边还贴着相应的票据。
账本的后半部分,画风突变。不再是支出,而是收入。
“大一,获得国家一等奖学金,8000元。”
“大二,参与导师项目,获得补助3000元。”
“大二暑假,XX建筑事务所实习,工资6000元。”
“大三,‘未来之城’设计大赛一等奖,奖金20000元。”
一笔笔收入,清晰地罗列着。她用这些钱,完全覆盖了自己后两年的所有开销,并且开始有了结余。
在账本的最后一页,是一个汇总。
“总收入:XXXXX元。总支出:XXXXX元。剩余资金:XXXXX元。”
她不仅没有动用那十万块的本金,甚至还通过自己的努力,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账本的下面,是厚厚一沓证书。各种奖学金证书,竞赛获奖证书,优秀毕业生证书……它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是她这四年奋斗的最好证明。
在证书的下面,是一个用红色绒布包裹着的东西。我拿出来,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木制建筑模型。
那是我和哥哥小时候住的老房子的模型。一砖一瓦,一门一窗,都做得惟妙惟肖,甚至连院子里那棵我们小时候经常爬的歪脖子树,都完美地复刻了出来。模型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小字:“家,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我这个做了半辈子木工的人,一眼就看出,做这个模型的人,花了多少心思和功夫。
盒子的最底层,是一封信。
我颤抖着手打开信,信是写给我和我哥两个人的。
“亲爱的爸爸,二叔: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大学学业。四年前,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绝望。是你们,用不同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完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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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知道您一直为没能给我提供最好的条件而自责。但您给了我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正直、坚韧的品格。是您教会我,人穷志不穷,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价值。这四年,我拼命学习,拼命努力,就是想告诉您,您的女儿,没有让您失望。
二叔,那十万块钱,我一分都没敢乱花。它不是一笔简单的学费,它是我人生的‘天使投资’。它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了我一束光。我用它交了第一年的学费,剩下的,我把它当做一个‘种子基金’。我用它去参加培训,去买专业的书籍和软件,去投资我自己。您看,您的这笔投资,回报率还不错吧?它换回了一个全新的、自信的陈婷。
这本账本,是想告诉你们,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每一分钱。这些证书,是想告诉你们,我没有浪费这宝贵的四年。这个老房子的模型,是我亲手做的,我想说,无论我飞得多高多远,家,永远是我的根。我们是一家人。
爸爸,请您不要再生二叔的气了。二叔的爱,深沉而笨拙,就像您一样。他只是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来守护我们这个家。真正的家人,不是看谁给予了多少,而是看我们是否愿意为彼此的未来,共同努力。
这十万块钱,我今天不能‘还’给您。因为我还不起。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但我向您保证,从今天起,我会用我的能力,让我和爸爸妈妈,让二叔二婶,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会成为你们的骄傲。
爱你们的,
婷婷”
信读完了,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转过头,看到我哥——那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男人,早已泪流满面。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压抑多年的、近乎崩溃的哭声。
他哭得像个孩子。
周围的亲友,都安静地看着我们,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眶都是红的。
婷婷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她的父亲。
“爸,别哭了。我们回家吧。”
我哥哭了好久,才慢慢地抬起头。他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最终,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笨拙而用力的拥抱。
“建社……”他哽咽着,拍着我的背,“是哥……是哥对不住你……哥混蛋……”
我抱着他,这个我从小就敬畏的哥哥,感觉他不再是那个坚硬如铁的汉子,他也会脆弱,也会犯错。我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他安慰我一样。
“哥,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们兄弟之间那堵冰冷的墙,轰然倒塌。阳光照了进来,温暖而明亮。
第7章 最好的投资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时隔四年,终于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真真正正的团圆饭。
饭桌上,没有了四年前的压抑和沉默。我哥的话格外多,他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个老房子的模型,跟我们讲起小时候的趣事,讲他和我怎么在那棵歪脖子树上掏鸟窝,怎么在屋檐下躲雨。
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释然和轻松。
大嫂和张兰在厨房和客厅间忙碌着,脸上都挂着笑。她们女人之间的那点默契,有时候比我们男人之间的千言万语都管用。
婷婷坐在我们中间,给我们倒酒,夹菜,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她时不时看看我,又看看她爸,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
酒过三巡,我哥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他看着我,郑重地说:“建社,这杯酒,哥敬你。以前是哥钻了牛角尖,心胸太窄,让你受委P屈了。哥给你赔不是。”
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也站起来,把杯里的酒喝干:“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婷婷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都在这杯酒里,融化了。
后来,我把那个盒子带回了家,放在了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我没要婷婷还钱,那本《投资报告》就是最好的回报。我时常会翻开看看,那不仅仅是一个女孩的成长史,更是一个家庭情感的见证。
婷婷毕业后,进入了一家国内顶尖的设计院。她像一颗被擦亮的钻石,迅速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工作第一年,她就用自己攒下的钱,给她爸妈的旧房子重新做了装修设计,然后由我的装修队来施工。
施工那天,我哥成了我的“监工”。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陈建军,他穿着工作服,帮我递工具,跟我讨论图纸的细节,忙得不亦乐乎。阳光下,他额头的汗珠,闪着光。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个结,彻底解开了。他不再为接受弟弟的帮助而感到羞愧,而是为拥有一个能干的女儿和一个靠得住的弟弟而自豪。
再后来,婷婷用她设计作品获得的第一个大奖的奖金,给我们两家,在同一个小区,一人买了一套房子。她说:“我要你们离得近一点,这样我随时都能回家,同时吃到二婶做的红烧肉和妈妈做的炸酱面。”
搬进新家的那天,婷婷站在两套房的中间,笑着对我们说:“这下好了,我爸和我二叔,可以天天一起下棋喝酒了。”
我和我哥看着彼此,都笑了。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会想起四年前,我偷偷把那张银行卡塞到侄女手中的那个下午。我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那十万块钱,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成功的一笔“投资”。它没有带来任何金钱上的回报,却为我换回了更珍贵的东西——一个侄女光明的前途,一个哥哥解开的心结,和一个完整、温暖的家。
有时候我在想,家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复杂的道理。无非就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恰好有能力,并且愿意伸出手;在我笨拙地伸出手时,你能读懂我沉默背后的那份真心。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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