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问我,想成为像谁一样的作家。我的答案是:司马迁;格雷尔·马库斯;以及,哈罗德·布鲁姆。
司马迁告诉我究天人之际的方法论,马库斯则告诉我成一家之言可以通过流行音乐实现。布鲁姆——则在一个纯粹的高纬度。如他在《记忆萦回》的题记里引述王尔德的话:
“这才是最高层次批评的本质:是对自我灵魂的记录。它比历史更精彩,因为它只涉及自己。它比哲学更可喜,因为它的主题具体而不抽象、真切而不含糊。它是自传的唯一文明形式,因为它处理的不是事件,而是个人生活的思想;不是生活中行为或环境的有形事件,而是心灵的精神气氛和想象激情。”
![]()
翻开书的前言,布鲁姆写到:
“我写本书的目的,不是想哀悼我这一代批评家和诗人。相反,在某种意义上,是想向他们在作品中的来生致意。前天晚上,我瞥了一眼我的写字台,看见许多亡友的作品……我和他们所有人的私交至少有半个世纪,与其中大多数甚至长达六十年……本书付梓时,我将要八十九岁了。这本书写了好几年,我开始把我持续的写作理解为与我亡友的对话。”
我在广州图书馆的一角,站着阅读这本书。馆藏只有四本,其余均已借出,只有手头这本仅供阅览。就在这一刻,我忍不住掉下泪来。阅读,就是与伟大死者的灵魂对话。当八十九岁的布鲁姆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确实,布鲁姆就在《记忆萦回》出版的这一年去世),他即将亲自去赴这一场约时,这本书像是一个文学的终身守门人,对自己完成了一次终极弥撒。
《记忆萦回》里,布鲁姆再一次拜访了他的亡友们。莎士比亚,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他终身的跨时空亦师亦友),惠特曼,弥尔顿,雪莱,拜伦。但和他过往很多作品,如《西方正点》里那种振聋发聩式的杆杆爆杆式的写法截然不同,布鲁姆在这场对自己的追悼会里极致温柔,像是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晚年重返莫斯科弹到舒曼《童年即景》的触键。如他写《失乐园》,先是回忆起1954年,他在英国剑桥的铁锚酒吧,与C.S. 路易斯——是的,他是《纳尼亚传奇》的作者,同时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基督教作家、神学研究者。布鲁姆回忆他和纳尼亚之父关于《失乐园》的争吵,再度提起他们的分歧点——撒旦,聊《失乐园》为何是失败和失落的史诗,弥尔顿如何在书中跟莎士比亚塑造的哈姆莱特、麦克白、李尔王对抗。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影响的焦虑》的延续,伟大的诗人,与其说在讲故事,不如说是在赶走屋子里那位更伟大的亡友的回声。弥尔顿用《失乐园》对抗莎士比亚的回声,布鲁姆则用一生写作对抗莎士比亚、弥尔顿、约翰逊博士的回声。此刻,即将跨越生死之门的布鲁姆,也意识到了对抗的尽头是并肩而坐。于是,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角,准备好了和莎翁、弥尔顿的会晤。
全书均是在这样的悲欣交集的情绪中度过。最终章,结语直接命名为《追忆似水年华》。这是布鲁姆对自我的终极审判。“我从十九岁开始就一直阅读普鲁斯特,此前写过他三次,我在此继续写他,因为在我动手撰写此书六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相比其他人,除了莎士比亚和约翰生博士,他才是我这项写作计划背后的关键。普鲁斯特笔下最重要的是那些特权时刻,即突然的顿悟带来的狂喜。”曾有一段时间,我的kindle里装着《追忆似水年华》,每天睡觉前读上几页或十几页,像是我的圣经,不需要头也不需要尾。有一次突然我发现自己流泪了。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布鲁姆告诉我,这是“特权时刻”。
布鲁姆继续写:
“我们的哀伤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痊愈。普鲁斯特的洞见更加细致。他描写了遗忘导致的内疚,描写了突然回忆起哺育他的一份爱时的惊喜交加。我记得我那时非常迷惑,普鲁斯特用非常独特的方式传递出非常普遍的东西。
“那时我七十二岁,我已失去了许多亲友,如今我八十七岁,我真的觉得我已被我爱的那些同辈们遗弃。他们全都走了,或许进入了一个光明的世界,或许进入了终极黑暗的世界。我喜欢普鲁斯特,可惜不具备他的智慧。他是巴黎的荣耀,也应该是法国的欢乐。有时在晚上,我会梦到我的父母。他们已过世三分之三个世纪。”
![]()
然后他又会忽然引述一段约翰生:
“我们对逝去灵魂的状态知之甚少,因为这样的知识对美好的生活不是必需的。理性把我们遗弃在坟墓的边緣,不能给我们更多的智慧。启示录并非完全沉默。“天上的天使,对一个悔改的罪人,是有喜乐的。”当然,这种喜乐,对于那些脱离肉体,被造得像天使的灵魂,是不能隔绝的。因此,让希望来决定,什么启示不会混淆,灵魂的结合可能仍然存在;我们那些正在与罪恶、悲伤和虚弱作斗争的人,可能在那些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过程,现在正在接受他们的奖赏的人的关注和仁慈中有我们的一部分。”
然后又讲到自己最近发生的事儿:
“我今天像做了一天的噩梦,只是回想起来才觉得好笑。因为左膝盖关节炎发作要到医院做CT。早上,我和妻子还有护工一道出门,护工早早把门就关了,忘了带钥匙,结果我们只好待在屋外。在医院做完检查回家,我在车里蜷缩了四十五分钟,等锁匠来开门。等我挪着脚步坐到轮椅上,已经疲惫不堪。过了三个小时,我才缓过气来继续写这本书。将近八十八岁了,我难免会想时日无多,对来日又知之甚少。
“无疑,这样更好。预言未来可能是灾难性的。约翰生博士是我一生敬仰的英雄,但此刻,普鲁斯特给我更多的安慰。普鲁斯特与莎士比亚一样教导耐心,教导从容的审美觉醒。约翰生的需求更加迫场。他艰难的平衡总有危险之虞。抑郁隐现,约翰生博士会与闲散和倦怠抗争。你很难比约翰生博士更清醒,谁有力量与之媲美呢?他在告别散文写作生涯时写道:
此刻隐秘的恐惧,与这样的想法脱不了关系:人生苦短,死亡可惧。我们总是偷偷地比较部分和整体。人生任何阶段的结束,都提醒我们生命本身有其终点。我们最后一次做某事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分配给我们的那些日子中有一部分已经过去了,过去的日子越多,剩下的日子就越少。
衷心地感谢上苍,每一个生命中,都会有一些停顿和中断,它们强迫粗心的人思考,强迫轻浮的人庄严;它们是时间的节点,一次行动结束了,另一次行动开始了。命运的悲欢离合,职业生涯的沉浮,地点的改变,友谊的消散,面临这些节点,我们只好说:‘到此为止吧!’”
![]()
到此为止。我想在此刻播放五月天的一首歌,《干杯》。这首歌将会在我的葬礼里播放。
“时间都停了,他们都回来了。怀念的人啊,等你的来到。”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