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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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厉王二十三年的深秋,嵩山南麓的成周故地,颍水的水纹里漂着枯黄的芦苇,也漂着灾民的破衣烂衫。田埂上的野草已经啃光了,有人背着饿得直哭的孩子往太室山深处走,想寻点能填肚子的树皮——可山脚下的林地早被王室的猎户圈了起来,竖着"私入者斩"的木牌。风里传来鸿雁的哀鸣,一群群灰黑色的鸟儿掠过光秃秃的田垄,找不到落脚的芦苇荡,只能在铅灰色的天上盘旋,叫声像被掐住喉咙的呜咽。
这年的中原,早已没了"嵩山为屏、黄河为带"的安稳。周厉王新近提拔的卿士荣夷公,正领着人在山下设卡,把山林川泽全归了王室,哪怕百姓采把野菜、钓条小鱼,都要交重税。"这山是天子的山,这水是天子的水,哪样不要谢恩?"税吏的吆喝声比嵩山的风声还冷,手里的铜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有个老汉舍不得刚挖的半筐山药,被税吏一脚踹翻在泥里,筐子滚到沟里,山药摔得稀烂,老汉趴在地上,手抠着泥土哭,声音比天上的鸿雁还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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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周城里的百姓忍不住骂。茶馆里、集市上,人们压低声音说荣夷公是"吸髓的虫",说厉王"眼里只有铜贝,没有苍生"。这些话像野草一样疯长,终于传到了周厉王耳朵里。他没发怒,只是淡淡地对卫巫说:"去,把嚼舌根的人都找出来。"
卫巫带着人,像嗅觉灵敏的狼,白天躲在街角的阴影里,晚上趴在百姓的窗台下。谁家里传出一句抱怨,第二天就会被铁链锁走,扔进成周城外的土牢。有个织帛的妇人,夜里给孩子喂奶时叹道"今年的税,怕是要卖了这娃才交得上",天没亮就被拖走了,孩子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哑得像破锣。
渐渐地,成周城里静得可怕。茶馆里没人敢大声说话,买东西时比划着手势,连走路都低着头,生怕与熟人对视——谁知道对方是不是卫巫的眼线?有回召穆公姬虎从宫里出来,见两个老熟人在街角相遇,只是飞快地递了个眼神,就匆匆走开,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他心里一沉,快步走向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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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百姓都不说话了。"召穆公站在厉王面前,声音发紧,"您看这成周城,静得能听见嵩山的风声,可这静,比洪水还可怕啊!"
周厉王正把玩着新铸的青铜爵,闻言冷笑:"我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你看,现在不是清净了?"
"堵住百姓的嘴,比堵住颍水还危险!"召穆公急得往前一步,"治水的人都知道,要疏通河道,不能硬堵,堵得越狠,溃堤时淹的人越多。百姓的话,就是天地间的水,让他们说出来,顺了民心,才能安安稳稳;要是硬堵,等他们把怨气憋成了山洪,陛下挡得住吗?"
厉王把青铜爵往案上一摔,酒洒了一地:"你老了!这些刁民,不吓住他们,就敢爬到天子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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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穆公还想说什么,却被厉王挥手赶了出去。走出王宫时,他听见太室山方向传来鸿雁的叫声,一声声,像在哭。
三年后的正月,积雪还没化透,成周城的北门突然传来震天的呐喊。成千上万的百姓拿着锄头、木棍,从巷子里涌出来,像决堤的颍水,冲向王宫。卫巫的人被踩在脚下,土牢的门被砸开,那些被关押的百姓互相搀扶着,眼里喷着火。厉王从后门逃出来,一路向西,最后躲进了彘地,再也没回过成周。
这年冬天,召穆公辅佐周宣王巡视嵩山脚下。车驾走过成周故地,只见田地里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废弃的村落里,只有寒鸦在断墙上筑巢。他们登上太室山的一处高岗,望见颍水两岸,灾民像散落的枯树叶,拖着破碗往南逃,天上的鸿雁低低地飞,哀鸣着,找不到一片可以落脚的芦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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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于飞,哀鸣嗷嗷。"随行的乐官低声念着,声音发颤。这是百姓在灾年里编的歌谣,如今听来,字字都像刀子。周宣王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想起召穆公的话,这遍野的哀鸿,这沉默后的爆发,不就是因为堵住了百姓的嘴吗?
后来,孔子东周问礼时,在成周城的故纸堆里发现了这首民谣,把它编入《诗经·小雅》。而"哀鸿遍野"四个字,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为政者的得失:百姓的声音,从来不是洪水猛兽,而是天地间的春风秋雨,该疏,不该堵。这个成语,永远镌刻着百姓流离失所的痛。
千百年后,嵩山依旧巍峨,颍水依旧流淌。每当人们说起"哀鸿遍野",总会想起那个深秋的成周城——沉默从来不是安宁,让百姓敢说话、能说话,天地间才会有真正的太平。就像嵩山的草木,要经历风雨才能生长;一个时代的安稳,也得容得下不同的声音,才能扎下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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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鸿遍野" 的故事,并不只单是遥远的历史回声。周厉王用暴力堵嘴的逻辑,本质上是对 "民心即天命" 的背离 —— 他不懂,百姓的议论从来不是洪水猛兽,而是国家治理的 "晴雨表";不让说话的安宁,从来不是真的安宁,而是崩塌前的死寂。召公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的警示,穿越三千年时光,依然在提醒世人:倾听与疏导,永远比禁绝与压制更有力量。
当我们今天用 "哀鸿遍野" 形容困境时,莫忘它最初的底色 —— 那是权力失智的代价,是民声被抑制的悲哀。无论是治国理政,还是企业经营、社会治理,唯有正视 "嗷嗷" 之声,给不同意见以空间,方能避免重蹈 "厉王止谤" 的覆辙。毕竟,鸿雁尚能寻得栖身之所,而一个容不下讲真话的时代,终将失去所有安宁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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