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早,刚进二月,空气中已经飘起了淡淡的年味。南方小城的冬天总是湿冷的,但那个春节,我的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
学校里放了假,我正帮着母亲准备年货,隔壁的王阿姨兴冲冲地来找我母亲嘀咕了半天。
后来才知道,她是来给我说媒的。
正月初十,王阿姨领着我去了镇上的文化站。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洒下来,在地上画出斑斑点点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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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永杰就站在文化站门口,穿着一身绿军装,站得笔直。他比我想象中要黑得多,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河水冲刷过的黑石子。
“这是田永杰,在部队是个排长,”王阿姨介绍道,“这是林老师,林晓梅。”
他伸出手来,手掌粗糙有力,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我们沿着镇子外的小河散步,王阿姨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河水还没有解冻,冰面上落着几只麻雀。他说话不快,但条理清晰,说到部队生活时眼睛会发光。他说他当排长已经三年了,这次探亲回去,就要去另一个连队当连长了。
“是师长亲自点的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一排白牙,“说再不提拔我,就是浪费人才。”
我在镇中学教语文,平时也爱看报,对时局有些了解。那段时间,边境的消息越来越紧,报纸上的措辞也日渐强硬。但当他谈起可能要去前线时,我还是心里一紧。
“要是真打起来,你会去吗?”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的眼睛:“我是军人。”
就这三个字,我什么都明白了。
后来的几天,我们天天见面。镇上的电影院正在放《庐山恋》,黑白的银幕上,张瑜和郭凯敏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奔跑。黑暗中,他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有很多茧子,磨得我手心痒痒的。
电影散场后,我们沿着铁轨散步,他说起他带的兵,说起军营里的趣事,我则给他讲我班上的孩子,讲怎么教他们写作文。
他说我说话好听,像他老家山涧里的泉水。
正月二十一,他突然接到电报,只有三个字:“速归队”。
送电报的邮递员脸色凝重,说这几天这样的电报特别多。
他要走的那天早上,下起了小雨。我送他到长途汽车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车站里挤满了人,大多是和他一样急着归队的军人。
广播里不停地播报着班次,嘈杂声中,他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了我一下,然后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等我打仗回来,我就娶你。”他笑着说,好像只是要去参加一次普通的演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等你,等你凯旋归来。”
汽车开动时,他把头探出车窗,一直向我挥手,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他回到部队后,来信说已经当了连长,马上就要开拔。之后的信越来越短,间隔也越来越长。四月底,我收到他从前线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纸皱巴巴的,上面有泥土的痕迹。
他说他们驻守在一个叫老山的地方,亚热带的丛林里蚊虫多得能吃人,但战士们士气很高。信的末尾,他写道:“晓梅,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一定让你做我最美的新娘。”
五月中旬,战斗打响了。
我每天都守着收音机,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要反复看几遍。
六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批改学生的作文,校长突然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位军人。
那一刻,我手里的红钢笔掉在了地上,墨水在水泥地上溅开,像极了一朵凋谢的花。
永杰是为了救连队的战士牺牲的。他们连完成任务撤退时,遇到了炮火覆盖。那个叫肖宁的第一次上战场,听到炮弹呼啸的声音不知所措。永杰扑上去把他压在身下,弹片击中了他的头部。
部队送来他的遗物,其中有一封写好的遗书。信很短,他说抚恤金给父母养老,最后一行写着:“晓梅,对不起,欠你的婚礼,下辈子再补上。”
我病了一个月,瘦了十几斤。母亲哭着求我吃点东西,可我什么都咽不下。后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他所有的信一遍遍地读,直到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九月,学校开学了。
我强打精神去上课,站在讲台上讲解朱自清的《背影》时,忽然想到永杰的父亲——那个瘦高的老人,在永杰的葬礼上腰板挺得笔直,一滴眼泪都没掉。
下课铃响后,校长说有人找我。
办公室门口站着个小战士,皮肤黝黑,身子单薄,眼睛红肿着。他看见我,啪地敬了个礼:“林老师,我是肖宁。”
肖宁是特地请了假来的。他说部队批了他十天假,他先来找我,然后我带着他一起去了田家。
永杰的父母住在离我们镇三十里外的田家庄,我们到的时候,永杰的母亲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肖宁身上的军装,老人手里的鸡食盆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田妈妈,我是肖宁,”小战士扑通跪下了,“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儿子。”
永杰的父亲从屋里出来,扶起肖宁,三个人的哭声传出去老远。
那天晚上,肖宁说起前线的事。他说永杰是个好连长,打仗时总是冲在最前面。他们守的那个高地,敌人反扑了十几次都没攻下来。战士们都说,跟着田连长,心里踏实。
“连长经常说起您,”肖宁看着我,眼睛还是红的,“每次收到您的信,他都躲在一边看好几遍。有一次他跟我说,等打完仗,他要请全连喝喜酒,让大家都看看,他娶了全世界最好的姑娘。”
我别过脸去,眼泪砸在衣服上,很快就湿了一片。
肖宁走之前,给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嫂子,您放心,我会常回来的。”
他确实做到了。之后每年休假,他都会先来田家,住上几天,帮着干农活,修房子,然后再来镇上看看我。他话不多,但做事踏实,永杰的父母越来越喜欢他。
第二年来的时候,他肩膀上的衔变成了军校学员的标志——他因为训练刻苦,学习努力,顺利考上了军校。
1987年春节,肖宁又来拜年。永杰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晓梅,这些年苦了你了。永杰没这个福分,你别再等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倒是肖宁,吃过晚饭后突然说:“林老师,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我看着这个三年间脱胎换骨的小伙子,我问:“是因为永杰吗?”
他认真地想了想:“开始是。但现在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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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1988年五一结的婚,婚礼很简单,我们选择在田家的老屋里办了几桌。永杰的父母坐在高堂位上,笑中带泪。我和肖宁给他们磕了头,叫了“爸、妈”。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踏实。肖宁还在部队,我继续教书。我们每个月通一封信,偶尔打个长途电话。1995年,肖宁转业到了地方,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家。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们给他取名“田念杰”,跟我姓田,为了纪念永杰。
永杰的父母真的把我们当成了亲生孩子。念杰会走路后,我们经常带他回田家庄。老爷子教他认地里的庄稼,老太太给他做虎头鞋。有时我看着一老一小在院子里追母鸡,会恍惚觉得,如果永杰还在,大概也是这样的光景。
时间过得真快,念杰上小学了,上中学了,去外地读大学了。永杰的父亲是2018年春天走的,很安详,睡梦中就没了呼吸。葬礼上,好多老邻居都来了,说老爷子有福气,虽然亲儿子早走了,但干儿子干女儿比亲的还孝顺。
老太太一个人住在老屋里,我们不放心,接她来城里住,她住了半个月就吵着要回去,说城里没人说话。我们只好依了她,并请了村里的婶婶帮忙照顾她。
每逢节假日,我与肖宁都回去看望她,帮她把屋前屋后种的疏散浇浇水、施施肥。有时,她看着肖宁在菜地里忙活,就跟邻居炫耀:“看我儿子,种菜都种得比别人好。”
2019年冬天,老太太着凉得了肺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临走前,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肖宁,嘴唇动了动。我俯下身去,听见她说:“永杰放心了。”
老太太和老爷子合葬在镇里的公墓,旁边是永杰的衣冠冢。扫墓的时候,我们会带三份纸钱,肖宁给永杰点上烟,倒上酒,然后静静地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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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念杰也回来了,带着他城里的女朋友。女孩在永杰墓前鞠了三个躬,念杰说:“这就是我大伯,爸爸经常说的英雄。”
下山的路上,念杰和女朋友走在前面,年轻的身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肖宁牵着我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有力,像很多年前车站里的那个拥抱。
“等我们老了,也埋在这里吧,”他突然说,“热闹。”
我点点头,山风吹过来,已经带了暖意。坡上的映山红开得正盛,一丛一丛的,像极了当年永杰胸前的光荣花。
三十五年了,一代人老去,一代人长大。战争成了历史书上的几行字,英雄成了纪念碑上的名字。但有些人,永远活在另一些人的记忆里,年年清明,坟头的新土里,总会生出青青的草芽。
就像院子里那棵永杰当兵那年种下的桂花树,每年秋天,满树金黄,香飘十里。村里人都说,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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