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舒,三十八岁。
这个年纪,说老不老,说小,也绝对跟小不沾边了。
我结婚十五年,做了十三年全职主妇。
我的人生,像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玻璃罩,罩着我丈夫陈峰,我儿子陈诺,还有我们那个一百六十平的家。
玻璃罩外面是风雨,里面是恒温。
但时间长了,玻璃壁上会蒙上一层雾气,让你看不清外面,也让外面的人,看不清你。
或者说,根本就懒得看你。
那天晚饭,陈峰破天荒地没有看手机,而是看着我。
他把一筷子红烧肉夹到我碗里,那块肉肥得恰到好处,在灯光下颤巍巍地闪着油光。
“老婆,辛苦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
“不辛苦,应该的。”我低头扒饭,不敢看他。
“你看你,天天在家围着灶台和孩子转,都快跟社会脱节了。”
来了。
我心里那根弦绷紧了。
他每次想对我进行“思想教育”的时候,开场白都差不多。
“我有个朋友,老张,他公司正好缺个行政文员,活儿不累,朝九晚五,双休。”
陈峰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像是在宣布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想着,让你去试试。也算找点事做,省得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我捏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去上班?
这两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我死水一般的生活里炸开。
我有多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十年?还是十二年?
自从儿子上了幼儿园,我就彻底告别了职场。
我的世界,被压缩进了这个家里。
每天的KPI,是地板有多干净,饭菜有多可口,儿子考试又进步了几名。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有点发干,“我行吗?我都这么多年没上过班了。”
“有什么不行的?”陈峰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施舍感,“就是打打电话,收发个文件,整理下资料。小学生都会干的活儿。再说了,有我呢,老张还能亏待你?”
他轻描淡写地把这份工作形容成一种消遣。
一种他恩赐给我的,用来打发无聊时光的玩具。
我心里有点堵,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狂喜。
我可以去上班了。
我可以有自己的办公桌,自己的同事,自己的……工资。
哪怕那点工资,在陈峰眼里,可能还不够他一顿饭钱。
“那……家里的事怎么办?诺诺谁接?”我试探着问,像一个囚犯在询问假释的条件。
“有阿姨呢,我再多加点钱让她接送孩子,做晚饭。”陈峰挥挥手,一脸“这点小事也值得问”的表情。
他都安排好了。
他总是这样,把一切都安排好,然后通知我。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他手里的一张行程表。
但我还是答应了。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好,我去。”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不出一件能穿去上班的衣服。
不是太过家居的棉麻,就是参加宴会才穿的礼服。
我的衣服,只有两个场景:家,和陈峰的附属品。
第二天,我揣着陈峰给我的卡,去了商场。
我站在那些挂着职业装的店铺门口,有点胆怯。
里面的衣服,线条笔挺,颜色冷静,像一个个披着铠甲的女战士。
而我,像一个赤手空拳的逃兵。
导购小姐热情地迎上来,“姐,想看点什么?我们家这季新款特别适合您这种气质的。”
我被她那声“姐”叫得脸上一热。
我买了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色西装裤,一双半高跟的皮鞋。
穿上它们,站在镜子前,我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好像一夜之间,时光倒流了十年。
那个刚毕业,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林舒,又回来了。
上班第一天,我五点半就醒了。
我给陈峰和儿子准备好早餐,然后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林舒,你可以的。
陈峰开车送我到公司楼下。
那是一栋气派的写字楼,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就是这儿了,上去直接找张总就行。”陈峰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只是送我去菜市场买个菜。
“嗯。”
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他突然拉住我,“记住,别给我丢人。”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挤出一个笑,“知道了。”
老张的公司不大,但很整洁。
他把我安排在一个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能洒在桌面上。
“嫂子,以后有什么事儿,随时找我。”老张客气得有些过分。
我知道,这客气是看在陈峰的面子上。
我的同事,是一个叫小文的年轻女孩,刚毕业,眼睛里闪着光。
她热情地教我怎么用打印机,怎么建表格,怎么在公司系统里走流程。
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操作,现在变得生疏无比。
我学得很认真,像一个小学生。
中午,小文约我一起吃饭。
我们去了公司楼下的快餐店,一人点了一份二十块钱的套餐。
“舒姐,你怎么想到出来上班啦?我看你气质,就不像我们这种苦哈哈的上班族。”小文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好奇地问。
“在家待久了,闷。”我简单地回答。
我能感觉到,周围都是和我一样的人。
他们穿着差不多的职业装,吃着差不多的午餐,脸上带着差不多的疲惫和麻木。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无比亲切。
我终于,又回到了人群里。
下午的工作很简单,整理一些旧合同,按照年份归档。
我做得一丝不苟。
五点半,准时下班。
我走出写字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这城市奔流不息的一部分。
我没有让陈峰来接我。
我坐了地铁。
我喜欢那种被人群包裹着的感觉,真实,有烟火气。
回到家,陈峰已经在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阿姨做好了饭菜,在厨房里忙碌。
儿子在房间里写作业。
一切都和我上班前没什么两样。
不,还是有变化的。
我不再是那个一回家就钻进厨房,系上围裙的女主人了。
我现在,也是一个下班回家的人。
“回来了?”陈峰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
“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累不累?”他像是随口一问。
“挺好的,不累。”我换了鞋,把新买的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那个包,是我用自己第一笔预支的工资买的,打完折,三百九十九。
“那就好。”
然后,就没话了。
我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
我以为他会多问几句,比如同事好不好相处,工作顺不顺利。
但他没有。
也许在他看来,我的工作,就像我养的那盆绿萝一样,只是个点缀。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很快就适应了职场生活。
我和小文成了好朋友,我们中午一起吃饭,下午一起点奶茶,偶尔还会在微信上吐槽一下老板。
我学会了用各种新的办公软件,甚至还帮着市场部的小伙子们润色了几份文案。
他们都夸我,“舒姐,你文笔太好了!简直是宝藏!”
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却乐开了花。
那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是当家庭主妇时从未有过的。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小金库。
虽然每个月只有五千块,但那是我自己挣的。
我用这笔钱,给自己报了一个瑜伽班,给儿子买了他念叨很久的乐高,还偷偷给陈峰买了一支很贵的钢笔,放在他书房的笔筒里。
我以为,他会为我的变化感到高兴。
但,我错了。
变化,是从晚饭开始的。
以前,我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各种好吃的。
现在,阿姨做的饭菜虽然也干净可口,但总归是少了点“家”的味道。
“今天的汤,盐放多了。”陈峰皱着眉,把汤碗推到一边。
“今天的鱼,有点腥。”
“这个青菜,炒老了。”
他开始频繁地挑剔饭菜。
我一开始还解释,“阿姨第一次做,可能口味没掌握好,我明天跟她说。”
后来,我发现,他不是在挑剔饭菜,他是在挑剔我。
“你现在下班越来越晚了啊。”他看着墙上的挂钟,当时是七点。
我因为临时有个文件要处理,加了半小时班。
“嗯,有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比回家吃饭还重要?”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
我愣住了。
在他眼里,我的工作,难道不该是准点下班,不该有任何意外的吗?
“就是一个文件,挺急的。”
“再急,公司里那么多人,非得你一个文员来做?”
他话里的轻视,像一根刺,扎得我生疼。
“是我分内的工作。”我忍着气说。
“分内工作?”他冷笑一声,“你那点工资,够干嘛的?我让你去上班,是让你去散心的,不是让你去卖命的。”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那个曾经鼓励我“找点事做”的男人,现在却在指责我“太投入”。
散心?
原来,在他心里,我的工作,不过是一场高级的娱乐活动。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因为我上班的事,有了不愉快。
之后,这样的不愉快,越来越多。
我报了瑜伽班,每周有两节课在晚上。
“都多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他看着我换上瑜伽服,一脸不屑。
“我想锻炼下身体,不行吗?”
“在家里做做不就行了?非得花那个冤枉钱,跑出去?”
我不想跟他吵,拿着瑜伽垫就出门了。
我知道,他不是心疼钱。
他只是不习惯,我的晚上,不再完全属于他,属于这个家。
有一次,公司团建,要去邻市泡温泉,两天一夜。
我把这件事告诉陈峰。
他当场就炸了。
“两天一夜?还去外地?都是些什么人?男的女的?”
“公司同事啊,都有的。”
“你一个有夫之妇,跟一帮男同事跑去外地过夜,像话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什么叫跟一帮男同事?我们是公司团建!老张也去的!”我气得发抖。
“老张去怎么了?老张是他老婆吗?”
“陈峰,你讲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林舒,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家不像家,整天早出晚归,孩子你管过吗?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
他把“不要这个家”的帽子,重重地扣在我头上。
我看着他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上班,是为了更好地融入这个家,融入这个社会。
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要抛弃这个家?
“孩子我怎么没管?我每天早上走之前,他的书包,他的红领巾,哪样不是我准备好的?晚上回来,我陪他写作业,给他讲故事,你呢?”
“你下班回家,除了瘫在沙发上看手机,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把积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股脑地全吼了出来。
他被我吼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
“我做过什么?这个家是我撑起来的!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给的?林舒,你别忘了,你那份工作,也是我给你的!”
“没有我,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
工作是他给的。
他随时可以收回去。
我的这点自由和快乐,原来都建立在他的“恩赐”之上。
我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
我不想再跟他争辩。
没有意义。
“团建,我不去了。”我平静地说。
他以为他赢了。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情。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之间陷入了冷战。
他不再挑剔饭菜,但也不再跟我说话。
我照常上班,下班,练瑜伽,陪孩子。
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安静的旅馆。
我和他,是住在同一个房间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我拿到了年终奖。
我们公司效益好,老张大方,给我包了一个两万块的红包。
当我看到手机银行里那串数字时,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两万块!
这是我十三年来,挣到的最大一笔钱。
我拿着手机,第一个想分享的人,还是陈峰。
我忘了我们还在冷战。
我冲进书房,把手机举到他面前。
“老公,你看!我发年终奖了!”
他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扫了一眼我的手机。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说:“两万块,挺多的。够你买几个包了。”
我的热情,瞬间被他这句话浇灭了。
在他眼里,我辛辛苦苦工作一年换来的成果,价值仅仅是“几个包”。
“陈峰,”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他反问。
“这是我的价值。”
他笑了。
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你的价值?林舒,你的价值就是在家相夫教子,而不是在外面挣这两万块钱。你这点钱,我一个项目分红的零头都不到。”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
“他们说,陈峰是不是不行了?还要老婆出去抛头露面?”
“我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他的声音,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面子。
他反悔了,不是因为我忽略了家庭,不是因为他心疼我。
而是因为,他的面子。
他那个大老板朋友,那个上市公司高管,那个他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构筑起来的,脆弱不堪的,男人的面z子。
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怎么能有一个需要出去工作的妻子呢?
那显得他很无能。
我终于明白了。
我当初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悲哀。
我像一个傻子,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块宝,开开心心地捧在手心。
结果别人告诉我,那不过是人家丢掉的一块石头。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你想让我辞职?”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来抱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了些。
“老婆,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开心。但是,咱们家不缺你这份工资。你回来吧,回到以前那样,不好吗?”
“我给你一张卡,每个月给你打五万,不,十万。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别再去上那个班了,好不好?”
他用钱,来收买我的人生。
他以为,一切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我的快乐,我的价值,我的尊严。
以前,我可能会动心。
十万块,我工作快两年才能挣到。
但是现在,我不会了。
当我走出那个家,当我重新接触到社会,当我用自己的双手挣到第一分钱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林舒了。
“不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坚定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不好。”我重复了一遍,“陈峰,这份工作,我不辞。”
“你!”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林舒,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给你的,我随时能收回来!你信不信,我明天一个电话,老张就得让你滚蛋!”
他终于撕下了所有温情的伪装,露出了最狰狞的面目。
我信。
我当然信。
以他在这个城市的能量,让老张开除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我的心,凉透了。
但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怕。
当一个人,连最依赖的东西都看清了其本质时,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你打吧。”我平静地看着他。
“你现在就打。”
他被我的反应镇住了。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会求他,会像以前无数次争吵那样,最终选择妥协。
但他没想到,我没有。
他举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却迟迟没有拨出那个号码。
他在等我服软。
我转身,走出了书房。
那天晚上,我搬到了客房。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一整天,我都提心吊胆,生怕老张会找我谈话。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下班的时候,小文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
“舒姐,你听说了吗?张总今天被陈总……哦不,被你老公,在电话里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的心一紧,“为什么?”
“不知道啊,就听见张总在办公室里一个劲儿地‘是是是’‘您说得对’,挂了电话,脸都黑了。出来就把市场部经理叫进去,又是一顿批。”
我明白了。
陈峰没有让老张开除我。
他只是把气,撒在了老张身上。
他还是顾及他的“面子”。
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
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他的不满,来向我示威。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悲。
一个被所谓的“面子”捆绑得动弹不得的男人。
回到家,他不在。
我给他打电话,关机。
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也好,大家都冷静一下。
他一夜未归。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回来。
我开始有点慌了。
我给他所有的朋友打电话,都说没见过他。
就在我准备报警的时候,我收到了他的一条微信。
“我在爸妈家,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辞职,我再回去。”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还在用这种方式,逼我。
他以为,他离开,这个家就会垮掉。
他以为,我离了他,就活不下去。
我没有回他的信息。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开始打扫卫生。
我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拉着儿子,去逛了超市。
我们买了很多菜,都是他喜欢吃的。
晚上,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儿子啃着鸡翅,含糊不清地问。
“爸爸出差了,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我微笑着说。
我不能让孩子,看到这个家的残破。
没有陈峰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每天上班,下班,接孩子,做饭,辅导作业。
周末,我带他去公园,去科技馆,去游乐场。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变得一团糟。
反而,我感觉更轻松了。
我不用再看他的脸色,不用再揣摩他的心思,不用再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他争吵。
我是我自己的,也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半个月后,公司有一个项目,需要派人去上海出差三天。
部门里的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去。
“我去吧。”我主动站了出来。
所有人都很惊讶地看着我。
包括老张。
“嫂子,你……行吗?家里孩子……”
“没问题,我安排好了。”我请了三天假,让我妈过来帮忙照顾儿子。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差。
我坐上高铁的那一刻,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
在上海,我见客户,谈方案,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但我很充实。
我发现,原来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原来,那个被困在厨房和尿布里十几年的林舒,并没有完全死去。
她只是睡着了。
现在,她醒了。
出差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拖着行李箱,打开家门。
客厅的灯亮着。
陈峰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索。
茶几上,放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泡面桶。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
他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我们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
“你……回来了。”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嗯。”
“去哪儿了?”
“去上海,出差。”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出差……你现在都是能出差的人了。”
我没有接话,把行李箱拖到墙边。
“我不在家,你和诺诺,过得还好吗?”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挺好的。”我实话实说。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大概以为,我们会把他当成天一样,他一走,天就塌了。
但他发现,天没塌。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我……”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我那天……话说得重了点。”
他在道歉。
以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能说出这句话,已经算是极限了。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立刻心软,给他一个台阶下。
但现在,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陈峰,我们谈谈吧。”
我们坐在沙发上,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工作,我不会辞。”我开门见山。
他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有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能挣钱,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这种感觉,你给不了我。”
“我承认,这个家,是你撑起来的。我感谢你过去十五年为这个家的付出,感谢你让我过了十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剥夺我成为我自己的权利。”
“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不是你用来装点门面的花瓶。我是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
“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自己的追求。”
“如果你觉得,我上班,让你丢了面子。那只能说明,你的面子,太脆弱了。”
“也说明,在你心里,我,这个为你生儿育女,操持了十几年家务的妻子,还不如你那些虚无缥M缈的面子重要。”
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
说完,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陈峰一直沉默着,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只是……怕。”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怕?”我有些不解。
“我怕你飞走了。”
他说,“你上大学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自信,发光,身边围着一群男生。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追到手。”
“后来,你毕业,工作,我们结婚,生孩子。你慢慢地,变成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林舒。”
“我习惯了。我以为你会永远这样。”
“可是你现在又变回去了。你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事业,你越来越……不依赖我了。”
“我怕有一天,你会发现,外面的世界比我好,比这个家好。然后,你就不要我了,不要这个家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从来不知道,在他那副强大自信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深的不安和恐惧。
他所有的控制,所有的霸道,所有的无理取闹,原来都源于,害怕失去。
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再心软。
心软,就是重蹈覆辙。
“陈峰,”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一个女人的价值,不是靠依附男人来实现的。同样,一段健康的婚姻,也不是靠捆绑和控制来维持的。”
“我上班,不是为了离开你,离开这个家。”
“恰恰相反,我是为了更好地,以一个平等的姿态,站在这里。”
“我希望我们的儿子看到的,是一个有自己事业,独立自信的妈妈,而不是一个只会围着灶台转的保姆。”
“我希望你爱上的,是一个完整的林舒,而不仅仅是‘陈峰的妻子’这个身份。”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支持我,而不是打压我。”
“如果你真的对自己有信心,就不会害怕我飞走。因为你知道,这个家,才是我的根。”
他沉默了。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开口。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种占有的强势。
而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失而复得的珍视。
“对不起。”
他在我耳边说。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场战争,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我们只是,都看清了婚姻的另一面。
也看清了,彼此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样子。
之后的生活,并没有立刻变得完美无瑕。
我们依然会吵架。
他会因为我加班忘了给他回电话而生气。
我会因为他乱扔袜子而唠叨。
但是,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他开始学着,尊重我的工作。
他会在我开会的时候,主动把儿子的作业辅导完。
他会在我出差的时候,笨手笨脚地学着做西红柿炒蛋。
虽然,那盘西红柿炒蛋,咸得能齁死人。
他不再把“我养你”挂在嘴边。
他开始会问我,“今天上班累不累?”“项目谈得怎么样了?”
他甚至,在我又一次拿到奖金,给他买了一块新手表时,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然后别扭地说了一句:
“我老婆,眼光真好。”
而我,也学会了更好地平衡工作和家庭。
我不再把工作中的情绪带回家。
我会在周末,关掉手机,专心陪他和儿子。
我们一起去放风筝,一起去野餐,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一场老电影。
家,依然是那个家。
但里面的空气,变得流通了。
阳光,可以照进每一个角落。
有一天,小文在微信上问我,“舒姐,你后悔过吗?为了上班,差点把家都闹散了。”
我看着窗外,楼下的花园里,陈峰正陪着儿子在踢球。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笑了笑,打下一行字。
“不后悔。”
“因为我找回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而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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