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的一天午后,湖熟老街的青石板上回荡着一句轻轻的问话——“这是父亲当年站岗的地方吗?”声音来自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叫陶和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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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杨树沙沙作响,熟悉的河道已经被水泥护岸取代,可老人还是认出了那座新昌桥的旧址。整整半个世纪,他都在想象这一幕:父亲陶家齐、母亲朱维珍曾在这里布置情报、组织接应,后来又在这里被敌人包抄。如今,现场只剩下小卖部的塑料招牌,却挡不住回忆汹涌。
乡亲们听说“陶小园子”回来了,陆陆续续赶来老街口。一个七十多岁的汉子抹着裤腿上的尘土,盯着老人上下打量:“哎呀,你没事?当年大家都以为你随河水走远了。”一句脱口而出的惊叹,把人们瞬间拉回1943年的中秋之夜。
那天夜色浓得像墨汁,一支日伪小队踩着木船逆水而上,绕过塘湾,从水路猛插林家村。火把映出刺刀寒光,陶家齐刚刚为一岁儿子点上油灯,门板就被踢开。日伪军冲进堂屋,短促枪声和婴儿哭声交错。陶家齐与朱维珍立刻明白:身份暴露,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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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绑往湖熟途中,队伍经过两排枯杨。陶家齐听到妻子低声一句:“小园子保得住吗?”他只回了两个字:“得保。”此后再没说话。敌人上刑逼问新四军联络点,夫妻俩牙关紧咬,机器咬合般发出含糊但坚定的否认。半夜,刑房门被重重关上,一切动静戛然而止。次日拂晓,两具遗体被草草掩埋在刘家庄东北角老坟山的一块荒地上。
抗战最凶险的时候,这对夫妻曾经“躲”在光天化日里。陶家齐本是湖熟小商户,因耳疾退役,被推上乡长的位子。表面替国民党行政,暗地里同新四军情报科保持往来。他熟悉湖熟“水套子”地形,一条小船,一盏风灯,就能在夜里把缴获的情报送出敌占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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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维珍的出现堪称转折。有意思的是,她并非最初就投身革命。丈夫与孩子在日军轰炸中罹难后,她被邻居介绍去陶家做“帮佣”,却不知这位雇主其实已经是一名地下交通员。伤痛、愤怒与爱国热情交织,让她迅速完成身份转换,加入潜伏网络。两人结婚的那晚,新四军便衣分散坐在村口茶摊,一壶清水充作美酒,简单却默契。
对于耳聋的陶家齐而言,情报战更多靠眼睛与心。他观察日伪据点伪装、计算兵力换防时间,总能提供几乎准确到分钟的数据。遗憾的是,频繁行动还是引起汉奸注意;而汉奸的告密始终是游击战争里最难预料的风险。
说回陶和寿的逃生。日伪冲进屋时,通讯员小李正伏在柴垛后写暗号。混乱中,陶家齐大喊“那是放牛娃”,替他遮掩。小李得以突围,却又折返火场,从灶台旁拎一只木盆,抱起婴儿塞进去。河水携带木盆漂出林家村,几条支流交错,恰好避开了追兵的搜索圈。行至下游,农妇陶王秀正捞藕,听到哭声,顺手把木盆捞上岸。从此,一个烈士遗孤被留在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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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后,江宁一度陷入拉锯战。国民党当局大肆搜捕“共党家属”,陶王秀抱着孩子躲进南京三元巷,以卖菜为生,户籍上改写成“表侄”。也就是在那段灰暗岁月,陶和寿学会了察言观色,小心对外介绍身世——三言两语,从不多说。
新中国成立后,陶家齐、朱维珍的烈士档案陆续补录,可残破卷宗只记录牺牲结论,细节寥寥。陶和寿入伍、复员,再到企业工作,一直忙到退休,才决心把碎片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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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那天,县档案馆的工作人员摊开一封泛黄介绍信:1942年初春,新四军驻江宁办事处任命陶家齐为“赤山区区长”,落款是时任江宁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王一凡。文件上还有一枚红色干裂印章。看着印痕,陶和寿沉默了很久。有人劝他办烈士后代补助,他摆摆手:“钱不钱不重要,先把真实资料凑齐。”
一周里,他走访十余位老人,比对口述,理出一条相对完整的事件链。可最触动他的,不是战斗场面,而是母亲在押解途中留给邻居的那只竹篮——里面原本装着给孩子的干粮和一只布老虎,竹篮后来失踪,布老虎却有人一直留着。如今,棉布被虫蛀出小洞,但鼻尖靠近,依稀能闻到旧棉花的土腥气。
整理完材料回南京的清晨,陶和寿又去了老坟山。坟头曾被开垦,草木稀疏,他找不准具体方位,只好在山脚放下一束白菊。风从北面吹来,带着河口湿润味道。同行的乡亲说了句玩笑:“小园子,你这趟算是给自己扔瓶子,捞回了半瓶月光。”老人没有作声,只把帽檐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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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湖熟镇在烈士名单里补录了朱维珍的姓名,碑石静静立在街心公园。有人提出在旁边再刻一句“你还活着啊”,最终没被采纳。碑文保持肃穆,故事则在人们茶余饭后继续流传——这恐怕才是烈士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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