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苏婉清去世的第三天,她儿子冯阳交给我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他说,这是母亲临终前特意交代,一定要亲手给我的。我打开盒子,里面没存折,没信,只有一小截断掉的木头椅子腿,上面还缠着几根干涸发黑,像是头发丝的东西。那一瞬间,我三十年来刻意尘封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了出来。1993年那个闷热的夏天,表姐从身后抱住我,贴着我耳朵,用颤抖的声音问出的那句话,再次在我脑海里炸响:“文斌,想不想留下?”
这事儿都快三十年了。三十年,足够让一个愣头青小子变成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也足够把一个鲜活的秘密,捂到发霉,烂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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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赵文斌,和我表姐苏婉清一家走动得并不勤。不是亲情淡了,而是我心虚。每次看到她,尤其是看到她丈夫冯凯那张笑呵呵的脸,我就浑身不自在,像个揣着脏心事的贼。
我总觉得,我对不起表姐夫冯凯,更对不起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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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那个燥热的午后,她那带着温热气息、似有若无的拥抱,和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一扎就是三十年。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已婚女人对青春年少的表弟,发出的一次危险又暧昧的邀请。而我,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落荒而逃。
因为这份“龌龊”的认知,我之后几十年都有意无意地疏远她。我怕我的眼神会出卖我心里的秘密,也怕再给她任何可能误会的机会。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客气又疏离。
她去世的消息来得很突然。冯阳在电话里哭着说,他妈在卫生间洗澡,滑了一跤,头磕在浴缸角上,等他爸冯凯发现时,人已经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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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灵堂,看着遗像上表姐那张温柔但略带愁容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冯凯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嘴里念叨着:“婉清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亲戚们都围着他,劝他节哀。那场面,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真是对恩爱夫妻,可惜了。
可现在,我捏着这截冰冷的椅子腿,看着上面缠绕的、早已失去光泽的头发,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冯凯那张悲痛欲绝的脸,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年前,他因为一箱碗碟摔碎时,瞬间阴沉下去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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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隔肚皮,我活了五十多年,自以为看人很准。可今天我才发现,我可能当了三十年睁眼瞎。
时光倒回1993年,那年我刚满二十,在一家国营工厂当学徒,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儿。表姐苏婉清比我大八岁,刚和厂里的销售科干事冯凯结婚一年。冯凯能说会道,人前人后总是“婉清长婉清短”的,把我姨妈姨夫哄得高高兴兴,都觉得婉清嫁了个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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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他们单位分了房,从市中心的老破小,搬到郊区的新工房。房子是二楼,没电梯,大件小件全得靠人扛。冯凯嘴甜,一个电话打给我,说:“文斌弟,你力气大,来帮姐夫一把,回头请你下馆子!”
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能给漂亮表姐帮忙,我心里还挺美。
搬家那天,太阳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出油。我光着膀子,和冯凯还有他找来的两个朋友,一趟趟地往楼上搬东西。汗水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淌,浸湿的背心都能拧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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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苏婉清则在屋里屋外地指挥、收拾,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端来晾好的凉白开。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脸色有些苍白,但一直挂着笑。
可我慢慢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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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凯在朋友面前,特别爱开玩笑,搂着我的肩膀说:“看我这小舅子,多壮实!以后谁欺负婉清,就让他上!”话说得漂亮,可我总觉得他看表姐的眼神里,缺了点温度。
中途,搬一个装满碗碟的旧木箱时,冯凯的一个朋友手一滑,箱子角磕在楼梯拐角,里面发出一阵清脆的“哗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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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停下了。冯凯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没了,他瞪着那个朋友,一句话不说,眼神冷得像冰。那朋友吓得一个劲儿道歉:“凯哥,对不住对不住,我赔,我赔!”
“赔?你怎么赔?这都是婉清从娘家带过来的!”冯凯的声音不大,但字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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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告姐赶紧跑过来,打圆场说:“没事没事,碎了再买,人没伤着就行。”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去看冯凯的脸色。
我清楚地看到,在表姐的手碰到冯凯胳膊的一瞬间,她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冯凯甩开她的手,低吼了一句:“你懂什么!败家娘们儿!”
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我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刻,整个楼道都安静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哪是夫妻间该有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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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冯凯的朋友们先走了。冯凯说要去附近的国营商店买点好酒好菜,晚上大家一起在新家吃第一顿饭,让我留下帮忙把最后一点零碎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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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个闷热的午后,新房子里就剩下我和表姐两个人。
屋子里乱糟糟的,到处是纸箱和没拆封的行李。空气里弥漫着石灰、油漆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我帮着把一个大衣柜推到墙角,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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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默默地收拾着一个角落的杂物,把一些旧报纸、破烂玩意儿往一个铁皮饼干盒里装。我无意中一瞥,看到她卷起的袖口下,手腕上有一片青紫色的淤痕。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慌忙把袖子拉了下去。
“姐,你那手腕咋了?”我随口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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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哦,没事儿,前两天不小心磕的。”
我当时年轻,脑子直,也没多想。就在我准备起身继续干活时,我脚边踢到了一个硬东西。我捡起来一看,是一截断了的椅子腿,大概二十厘米长,木头很结实,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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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破玩意儿还留着干啥?”我嘟囔着,随手就想扔进垃圾堆。
“别!”表姐突然叫住了我,声音有点尖。她快步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那截椅子腿,眼神复杂地看了看,然后把它和那些杂物一起,轻轻放进了那个铁皮饼干盒里。
她的举动很奇怪,但我当时累得脑子发懵,也没往深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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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夕阳的余晖从没挂窗帘的窗户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我正觉得气氛有点尴尬,突然,一双柔软的手臂从我身后环了过来,轻轻抱住了我的肩膀。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是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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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颊贴在我的后颈上,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也能感受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文斌……”她的声音很轻,像梦呓一样,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脆弱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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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把嘴唇凑到我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问:
“想不想……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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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脑子里炸了。二十岁的我,哪里经过这种阵仗?我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女人香,感受着她胸口的起伏,心里又慌又乱,还有一种莫名的、罪恶的兴奋。我想到的全是“勾引”、“不伦”、“对不起姐夫”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姐……我……我妈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说完,我几乎是挣脱了她的怀抱,仓皇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那间让我心跳加速的屋子。我甚至没敢回头看她一眼。我只记得,在我身后,似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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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跑,就是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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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掉了我的青春,跑到了我成家立业,跑到了表姐香消玉殒。我一直以为我跑掉的,是一段可能会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孽缘。
现在,我摩挲着这截粗糙的椅子腿,上面甚至还有干涸的、暗红色的斑点。我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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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得有多离谱!
那根本不是什么勾引,那是一个女人在暗无天日的家暴中,发出的最无助、最隐晦的求救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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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拥抱,不是暧昧,是她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在寻求一个亲人的依靠!那句“想不想留下”,不是问我想不想跟她过夜,而是问我:你能不能留下来,保护我?今晚,我害怕,别留我一个人面对那个魔鬼!
那个手腕上的淤青,那被她珍而重之放进盒子里的凶器,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所有被我忽略的细节,在三十年后,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拼凑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我这个蠢货!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我把她的求救当成了勾引,把她的恐惧当成了放荡。我的逃跑,无异于亲手把她推回了那个地狱。那一晚,当冯凯回来,发现求救失败的她,又会遭遇什么?我不敢想。
三十年来,她该是多么的孤独和绝望。而在家人亲戚面前,她还要配合冯凯,演一个幸福妻子的角色。那个铁皮盒子,她藏了三十年,或许就是她唯一的念想,唯一的证据,也是对我这个懦弱表弟唯一的控诉。
她临终前把这个盒子交给我,是什么意思?是怪我吗?不,以她的善良,她不会。她是在告诉我真相,她不是意外死的!
“滑了一跤,磕在浴缸角上”,我的天,这话说得多么轻巧!一个常年被家暴的女人,最后以这种“意外”的方式死去,鬼才信!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我捏着那截椅子腿,手因为愤怒和悔恨而剧烈地颤抖着。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三十年前我当了懦夫,三十年后,我不能再当个瞎子!
我立刻给冯阳打了电话,让他马上来我家一趟,说有关于他母亲的、天大的事情要告诉他。
冯阳很快就来了,眼睛还是红肿的。他看到我手里的椅子腿,愣了一下:“三舅,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我妈说这是以前的老物件,留个念想。”
我把冯阳按在沙发上,把我三十年前经历的那一幕,连同我当时龌龊的心思和此刻的悔恨,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全说了出来。我没有丝毫隐瞒,因为这是我欠表姐的。
冯阳听得脸色发白,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震惊,再到最后的嘴唇发抖。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我爸……我爸他很爱我妈的,他只是……脾气有时候不太好。”
“脾气不好?”我把那截椅子腿递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你再想想,从小到大,你妈身上是不是经常有磕磕碰碰的伤?她是不是总说是自己不小心?你再想想,每次你爸发完脾气,是不是又会对你妈加倍地好,买这买那,让你觉得他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敲在冯陽的心上。他抱着头,痛苦地回忆着。那些被他当成“日常”而忽略的画面,此刻都变得狰狞起来。母亲在厨房里悄悄抹眼泪,父亲酒后的大声咆哮,还有那些永远解释为“不小心”的伤痕……
“三舅,我……我该怎么办?”冯阳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被颠覆的认知和残酷的现实击垮了。
“别怕,有舅在。”我拍着他的肩膀,“你现在回家,去找找你妈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日记,信件,或者……以前看病的病例。你爸现在肯定以为天衣无缝,我们必须找到证据!”
果然,在我的提醒下,冯阳在家里一个旧皮箱的夹层里,找到了表姐藏起来的一个小本子。里面断断续续地记录了二十多年来,她每一次被打的日期,原因,和受伤的部位。最近的一篇,就在她出事的前两天,上面只有一行字:“他说,我再敢乱说话,就打死我。”
字迹潦草,充满了恐惧。
证据确凿。我们报了警。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冯凯那张伪善的面具终于被撕得粉碎。他不再是那个痛失爱妻的好丈夫,而成了一个长期施暴,并最终失手打死妻子的杀人犯。所谓的“浴室滑倒”,不过是他为了掩盖罪行编造的谎言。
表姐的案子,终于真相大白。
在她的追悼会上,我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没有说出那个埋藏了三十年的秘密,那是属于我和表姐的,也是我一生的愧疚。但我告诉所有人,苏婉清是一个善良、坚韧却一生坎坷的女人,我们都欠她一份理解和安宁。
后来,我把那个铁皮饼干盒,带到了表姐的墓前。我把它埋在了墓碑旁边的土里。
我对着那张冰冷的照片,轻声说:“姐,对不起。三十年前我跑了,但这一次,我留下了。你安息吧。”
风吹过,墓前的松柏沙沙作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也像一句迟到了三十年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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