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气灶上的鸡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我扶着冰凉的瓷砖墙站稳,额头的汗滑进眼睛里。
客厅传来麻将牌哗啦啦的碰撞声,夹杂着公公杨长根洪亮的笑骂。
“语蓉!海参发好了没?明天爸的寿宴可全指着你呢。”婆婆彭玉雅探头进厨房。
她鲜红的羊毛开衫像一团火,烫得我眼皮一跳。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了点头。
“妈,您就放心吧,语蓉什么时候掉过链子?”
陈开宇端着茶杯走过来,顺手揽住婆婆的肩,笑得一派轻松。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自然也没看见我掐紧泛白的手指。
或者说,他看见了,只是觉得无关紧要。
就像五年前,他也是这样笑着,对我说:“当主厨太辛苦了,回家给我做饭吧。”
那时我以为那是疼爱。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是表弟沈星睿到了。
他拎着两盒上等官燕窝走进来,目光越过喧闹的家人,落在我身上。
视线交汇的刹那,他极轻地皱了下眉。
只有他闻到了,这满屋食物香气底下,一丝苦涩的药味。
也只有他记得,我曾经站在明亮的开放式厨房里,手腕翻转间雕出一条玲珑剔透的萝卜龙。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着这方狭隘的灶台,熬一锅注定无人问津的汤。
陈开宇催促沈星睿去打牌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
“别磨蹭了,星睿,三缺一!”
“别磨蹭”。
多熟悉的三个字。
明天,当满堂宾客坐定,当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理所当然地落在我身上时。
我亲爱的丈夫,你会对谁说出这三个字?
你又是否想过,这一次,我不想再“磨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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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十一点,厨房的灯还亮着。
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冷藏柜里搬出泡发好的极品金钩翅。
手指碰到冰凉的容器边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喉咙里一阵发痒。
压抑的咳嗽声还是惊动了客厅里的人。
陈开宇穿着睡衣踱步过来,靠在门框上,睡眼惺忪。
“还没弄完?明天早点起来搞不行吗?”
他语气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像一根细针,扎进我嗡嗡作响的太阳穴。
“海参、鱼翅、鲍鱼……这些都得最后关头才能处理,不然口感就差了。”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掩饰住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感。
“随便弄弄就行了,都是自家人,谁还真品鉴这个。”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
“爸特意交代了,那几只十年陈的火腿,切的时候注意纹理,别糟蹋好东西。”
我低头看着水里舒展开的淡金色鱼翅,没应声。
自家人?糟蹋好东西?
这话真耳熟。
五年前我们婚宴那晚,他也是这么说的。
当时婆婆彭玉雅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语蓉啊,不是妈说你,女人家整天掂勺像什么样子?”
“开宇现在事业正在上升期,你留在高级餐厅当主厨,外人说起来不好听。”
“还以为我们杨家亏待儿媳,要你出去抛头露面挣钱。”
陈开宇在一旁点头,搂着我的肩膀。
“是啊,回家给我做饭吃,轻轻松松多好。”
“我可舍不得你天天在厨房熏油烟。”
那时我刚拿下全国烹饪大赛的金奖,站在人生的高光时刻。
却被他母子二人一句“为你好”,轻飘飘地拽进了这四方厨房。
“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不得不扶住水池边缘,弯下腰,感觉肺都要震出来。
陈开宇的脚步停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
“感冒了?抽屉里有药,自己找点吃。”
他说完,身影便消失在客厅拐角,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和五年前那个说着“舍不得”的男人,判若两人。
或许从来就是同一人,只是我如今才看得分明。
我拉开抽屉,里面杂乱地放着几板过期感冒药。
想起傍晚时,婆婆听说我可能着了凉,立刻皱眉。
“语蓉,你可别关键时刻掉链子,爸的寿宴要紧。”
“明天那么多重要客人,菜式出不得半点差错。”
在她眼里,我大概更像一台需要定期维护、确保性能的烹饪机器。
而不是一个会病会痛的活人。
窗外夜沉如水,我端起那碗给自己留的、早已凉透的小米粥。
粥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我和这个家之间,越结越厚的隔阂。
02
五年前的那场婚宴,仿佛就在昨天。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我穿着一身红金刺绣的旗袍,站在酒店门口迎宾。
来的宾客很多,不少是冲着我“霁月轩最年轻女主厨”的名头来的。
后厨的徒弟小跑过来,低声说有好几位美食评论家到了,想跟我合影。
我正要过去,婆婆彭玉雅一把拉住我,脸上笑着,手指却掐得我生疼。
“新娘子乱跑什么?乖乖站在开宇旁边就行了。”
她转头对那几位评论家抱歉地笑笑。
“小孩子家家的,会做几个菜不值一提,以后啊,还是得以家庭为重。”
那位德高望重的评论家李老却摆摆手,很认真地说。
“彭阿姨您这话不对,薛厨师的技艺是艺术,是我们餐饮界的损失啊。”
婆婆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没接话。
婚宴开始后,我按照惯例要去后厨看一下最终出品的菜肴。
毕竟菜单是我亲自定的,许多菜式做了创新。
陈开宇却拉着我的手不放。
“语蓉,今天你是新娘,不是厨师。”
“后厨有王师傅盯着,出不了错,你就安心坐着。”
他力气很大,我挣不开,只好坐下。
席间,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送上,宾客赞不绝口。
尤其是那道“锦绣芙蓉虾球”,虾球脆嫩,芙蓉蛋滑腻,搭配特调橙香芥末酱。
口味层次丰富,引得满桌叫好。
公公杨长根喝得满面红光,举着杯子对亲友们炫耀。
“瞧瞧!这就是我们杨家的媳妇!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好像那一道道菜肴,天生就该是“杨家媳妇”的本分。
而不是我苦练十几年,手上烫出无数疤痕才换来的技艺。
宴席接近尾声,婆婆把我叫到休息室,陈开宇也在。
“语蓉,妈知道你手艺好,有名气。”
“但女人嘛,终究还是要回归家庭。”
“开宇现在在国企,前景好,你还在外头做厨子,让人家怎么看我们?”
陈开宇搂着我的肩,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
“是啊,辞职吧。回家给我做饭,我只吃得惯你做的味道。”
“难道我陈开宇还养不起自己老婆?”
我看着他那双也曾盛满爱意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一种冰冷的陌生。
那时我以为,爱就是妥协,是付出。
我以为我放弃的是事业,换来的是一个家。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放弃的是独立的灵魂,换来的却是一个牢笼。
一个用“为你好”编织的,精致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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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天还没亮透,我就被喉咙的干痛惊醒。
头重脚轻,摸了下额头,滚烫。果然是发烧了。
挣扎着爬起来,客厅里静悄悄的,陈开宇还在熟睡。
寿宴定在中午,我必须在宾客到来前,把大部分冷盘和炖品准备好。
走进厨房,揭开昨晚熬上的高汤瓦罐,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锅汤用了老母鸡、火腿、干贝,足足熬了六个小时,是今天席面的底味。
我端起沉重的瓦罐,想把它移到旁边的灶台上。
忽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手一软。
“哐当——!”
瓦罐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水和食材泼溅开来,弄脏了我的裤脚,一地狼藉。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所有人。
婆婆彭玉雅第一个冲进来,看到地上的情形,脸色顿时沉下来。
“薛语蓉!你怎么搞的!毛手毛脚的!”
“这罐汤我盯了多久你知道吗?里面的干贝、火腿多金贵!”
“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存心添乱是不是!”
她尖利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着我的耳膜。
陈开宇穿着睡衣跟进來,看到一地狼藉,眉头紧锁。
“语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没有问我有没有烫到,也没有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他的第一反应,和婆婆一样,是责备。
我扶着流理台,眩晕感还没完全过去,浑身发冷。
“我……有点头晕,没拿住。”
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婆婆根本没听进去,指着地上的污秽,痛心疾首。
“头晕?早不晕晚不晕,偏偏今天晕?”
“我看你就是没把爸的寿宴放在心上!”
“赶紧收拾了!重新熬肯定是来不及了,想想怎么补救吧!”
她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转身出去,嘴里还念叨着。
“真是越忙越添乱,一点都指望不上……”
陈开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叹了口气。
“你快点收拾干净,想想办法,妈生气着呢。”
他说完,也跟着婆婆走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一片混乱。
我看着地上袅袅升起的热气,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食材沾满灰尘。
心,比打翻的汤水更凉。
蹲下身,一点点收拾着碎片,手指被碎瓷划了一下,渗出血珠。
我也懒得去管。
相比于心里的伤口,这点疼算什么。
“嫂子,你没事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我抬头,看见表弟沈星睿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脸上带着担忧。
他快步走进来,不由分说地拿过我手里的碎瓷片。
“你别动了,手都划破了,我来收拾。”
他动作利索,找来扫帚和拖把,默默地清理起来。
“我早起习惯喝杯热水,听到声音过来的。”
他低声解释着,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在这个家里,只有他注意到了我的脸色,问了一句“是不是生病了”。
我看着他不算宽阔却此刻显得异常可靠的背影,鼻尖猛地一酸。
04
快到中午,宾客们陆续到了。
家里顿时热闹起来,充满了寒暄、笑谈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
公公杨长根穿着一身崭新的暗红色唐装,精神矍铄,坐在主位接受祝贺。
他退休前是个小干部,极好面子,这种家族盛会更是他展示“家庭和睦”的舞台。
婆婆彭玉雅穿梭在客人中间,热情地招呼,脸上堆满了笑。
不时有人夸赞:“玉雅,你们家儿媳真是能干,这满屋的菜香,勾得人口水都下来了。”
婆婆便笑得更加得意,嘴上却谦虚着。
“哪里哪里,都是家常菜,比不上外面餐馆。”
“我们语蓉啊,也就这点长处了,能把一家人照顾好就行。”
陈开宇陪着几位他父亲的老同事聊天,意气风发。
一位伯伯拍着他的肩膀。
“开宇有福气啊,娶了这么贤惠的媳妇。”
“这以后回家就有热饭热菜,可比我们在外应酬强多了。”
陈开宇笑着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
“是啊,张伯伯,语蓉手艺是不错,随我爸,咱杨家待客的传统不能丢。”
“一家人嘛,和和美美最重要。”
我站在厨房门口,听着这些对话,手里端着刚拌好的口水鸡。
红油鲜亮,鸡肉嫩滑,花生碎和芝麻香气扑鼻。
这道菜是我根据传统做法改良的,加入了自制的藤椒油,麻辣鲜香,层次更丰富。
可到了他们嘴里,这就成了“杨家的传统”。
好像我的创意,我的汗水,我牺牲的事业换来的这点“价值”。
天生就该镶嵌在“杨家媳妇”这个身份的框架里,成为他们炫耀的资本。
没有人记得,或者说,没有人愿意记得。
我曾是霁月轩最耀眼的那把刀。
我曾让无数食客为一道菜专程预约,等上数月。
沈星睿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他看着谈笑风生的表哥和姨妈,轻轻摇了摇头。
“嫂子,去年中秋节那道蟹粉菊花豆腐,刀工和创意绝了。”
“还有前年年夜饭的‘金玉满堂’,用南瓜雕出镂空灯笼,里面是八宝饭。”
“那些,可不是什么‘传统’能概括的。”
他声音很低,只有我能听见。
我诧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甚至能说出菜名。
他对我微微一笑,眼神清澈,带着真诚的欣赏。
“可惜了,那些本该在更大舞台上发光的创意。”
他说完,便转身去帮忙摆放碗筷了。
留下我一个人,心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在这个家里,原来还是有人,真正看得见“薛语蓉”,而不是只看得到“杨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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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我实在撑不住,想到书房隔壁的小储物间歇口气。
那里有张旧沙发,平时堆放些杂物,算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让我喘口气的角落。
推开门,却看见沈星睿正站在里面,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旧笔记本。
那是我藏起来的,里面记录着我这些年零星冒出的菜品创意和构图。
有些只是随手画的草图,有些写了详细的配方和烹饪思路。
是我在日复一日的家庭琐碎中,不甘心彻底埋没的一点证明。
他看见我,有些尴尬,连忙合上本子放回原处。
“嫂子,对不起,我找茶叶,无意间看到的。”
“我……就翻了两页。”
他脸有些红,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我走过去,拿起那个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拍了拍上面的灰。
“没什么,一些胡乱写画的东西,见笑了。”
我本想装作不在意,声音里的疲惫却掩藏不住。
沈星睿没有走,他看着我,神情很认真。
“不是胡乱写画,嫂子,这些都是宝贝。”
“这道‘春江水暖’,用春笋和河豚肉做的创意,摆盘像幅水墨画。”
“还有这个,‘踏雪寻梅’,用蛋白霜和杨梅果茸……想法真的太妙了。”
他居然能一下子说出我胡乱起的菜名,甚至理解我的构思。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大学时参加过美食社团,对烹饪很感兴趣,虽然自己手艺不行,但很爱看。”
“嫂子,你的想法,你的手艺,真的不应该只局限在这个家里。”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惋惜。
“我前几天,在一本旧的美食杂志上,看到过一篇关于你的报道。”
“‘金厨奖’最年轻的得主,杂志上说你是中餐创新的希望之星。”
“霁月轩当年为了留你,开了业内顶尖的薪资……”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盒子。
那些鲜活的、充满斗志的、属于我自己的日子,扑面而来。
带着厨房里锅勺碰撞的铿锵声,带着获奖时的鲜花和掌声。
也带着,我当年毅然辞职时,师父那声沉重的叹息。
“语蓉,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我看着手里这本承载着我破碎梦想的笔记本,指尖微微颤抖。
06
宾客几乎到齐了,客厅和餐厅里坐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
笑语喧哗隔着门板传进厨房,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一个人守着几个同时工作的灶眼,高压锅呲呲地冒着白气。
砂锅里炖着最后的硬菜“红焖驼蹄”,香气浓郁。
炒锅里的油等着沸腾,去完成需要现炒现吃的“响油鳝糊”。
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后背冷汗涔涔。
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我知道我撑到极限了。
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我冲进水槽边,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感觉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地。
我扶着墙,艰难地挪到厨房门口,想找陈开宇。
我需要帮助,哪怕只是帮我把那锅沉重的驼蹄端上桌。
外面,陈开宇正和几个堂兄弟谈笑风生,互相递着烟。
婆婆拉着几个老姐妹,炫耀儿子最近又升了职。
公公满面红光,正高声说着什么,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没有人注意到厨房门口,脸色惨白如鬼的我。
我虚弱地喊了一声:“开宇……”
声音太小,被淹没在嘈杂里。
我提高声音,带着哀求:“开宇!我……我不太舒服,你能不能……”
这一次,陈开宇听见了。
他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
但看到我的一瞬间,那笑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不耐。
他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语气又快又冲。
“你又怎么了?客人都等着上菜呢!”
“没看到我正忙着陪叔叔伯伯们说话吗?”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别磨蹭了!赶紧的!”
“别磨蹭了”。
这三个字,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把我五年的隐忍,五年的付出,五年的委屈和痛苦。
彻底钉死在了这个名为“家庭”的祭坛上。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不耐烦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可笑。
我所有的牺牲,换来的就是这理所应当的驱使和嫌弃。
心底有什么东西,“啪”一声,断了。
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彻底崩裂。
所有的热度仿佛瞬间从体内抽离,我反而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平静。
我看着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我转身,走回厨房。
关掉了咕嘟冒泡的灶火。
掀开了香气四溢的砂锅盖。
走到了碗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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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当我端着那个巨大的木质托盘走出去的时候,喧闹的客厅有几秒钟的寂静。
托盘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碗刚刚泡好的红烧牛肉面。
廉价的纸碗,袅袅升起带着味精味道的热气。
与满桌子待客的精致茶杯、瓜子花生、水果点心格格不入。
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惊愕、疑惑和不解。
我径直走到主桌前,将托盘稳稳地放在那张铺着大红桌布、本该摆放“红焖驼蹄”的空位上。
然后,我抬起头,平静地看向主位上的公公杨长根,又缓缓扫过满脸震惊的婆婆。
最后,目光落在我丈夫陈开宇那张由错愕迅速转为铁青的脸上。
“爸,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安静下来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您儿媳精心为您和各位贵客准备的寿面,请慢用。”
陈开宇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薛语蓉!你疯了吗!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是极度的震惊和愤怒。
婆婆彭玉雅终于回过神来,尖声叫道:
“薛语蓉!你搞什么名堂!我们的菜呢?你存的什么心!”
我看着她,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菜?妈,您指的是哪一道?”
“是冷盘‘锦绣前程’,用五种菌菇和鸡丝做的‘发财锦绣羹’?”
“还是需要提前三天发制,‘金玉满堂’的鲍鱼,‘步步高升’的猪手?”
我每说一道菜名,婆婆的脸色就白一分。
因为这些菜,没有一道是杨家的“传统菜谱”。
“这五年来,家里所有的宴席,年夜饭,中秋宴,爸的生日,妈的生日。”
“所有你们用来炫耀‘杨家媳妇’手艺,用来撑起‘杨家脸面’的菜肴。”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从菜单设计,到食材采购,到亲手烹制,全都是我,薛语蓉,一个人完成的。”
“和你们杨家的‘传统’,没有半分钱关系。”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
只有泡面那股独特的、带着工业香精味道的热气,在奢华的吊灯下袅袅盘旋。
构成一幅无比荒诞的画面。
08
“胡说八道!反了!反了!”
婆婆彭玉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尖厉得变了调。
“我们杨家哪里亏待你了?让你这么当众打脸!”
“开宇!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存心要搅黄你爸的寿宴啊!”
“这些家常菜,哪个女人不会做?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
她捶胸顿足,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
一些亲戚也开始窃窃私语,投来怀疑和指责的目光。
陈开宇一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眼神冰冷。
“薛语蓉,立刻去把菜端出来,给爸妈和大家道歉!”
“不然,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腕骨传来剧痛,但我看着他,心里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站了起来。
是沈星睿。
他手里拿着一个有些年头的、塑封好的杂志内页。
他走到主桌前,先将那份内页轻轻放在泡面碗旁边。
然后,他面向所有宾客,声音沉稳清晰。
“大姨,表哥,各位长辈亲戚。”
“嫂子没有胡说。”
他拿起那份塑封好的纸张,展示给离得近的几位客人看。
上面是一篇专访,配着一张彩色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几岁的我,穿着一尘不染的厨师服,戴着高高的厨师帽。
意气风发地站在霁月轩明亮的开放式厨房前,手里托着一盘精致的菜肴。
标题醒目:《金厨奖最年轻得主薛语蓉:中餐创新之路上的耀眼新星》。
“这是五年前的《美食家》杂志。”
沈星睿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
“嫂子薛语蓉,曾是本市顶尖餐厅霁月轩的主厨。”
“她拿过烹饪界的权威奖项‘金厨奖’,是业内公认的天才厨师。”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脸色骤然僵住的陈开宇和彭玉雅。
“杂志里提到,当年为了留住嫂子,霁月轩开了年薪五十万,还有分红。”
“甚至,在她辞职后,还有米其林三星餐厅通过杂志社发来邀请函。”
“希望聘她担任副主厨,薪资翻倍。”
他拿起塑封纸下面夹着的另一张有些泛黄的纸张。
那是一张打印的邮件截图,上面有清晰的米其林标志和餐厅Logo。
还有一行英文标题,翻译过来是:“诚挚邀请薛语蓉女士加入我们”。
“这些,嫂子为了家庭,都拒绝了。”
沈星睿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放弃的,不仅仅是高薪和前途。”
“是她苦练十几年,真心热爱并为之奋斗的事业。”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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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公公杨长根的手,颤抖着伸向桌上那两页纸。
他戴上了老花镜,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那张曾经在各种场合挥斥方遒、红光满面的脸。
此刻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色,变得灰败、苍老。
拿着纸张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连带纸张都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看看那篇报道,又看看那张米其林餐厅的邀请函。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迟来的、沉重的复杂情绪。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只是深深地、颓然地叹了一口气,肩膀垮了下去。
婆婆彭玉雅抢过那两张纸,飞快地扫视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这……这能说明什么?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她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带着慌乱。
“就算……就算她以前厉害,那也是以前!”
“嫁到我们杨家,就是杨家的人了,做好分内事不是应该的吗?”
但她的话,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再也无法引起任何共鸣。
宾客们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惊愕、疑惑、看笑话。
变成了同情、惋惜,甚至是一丝敬意。
夹杂着对陈开宇和婆婆的无声指责。
陈开宇僵在原地,抓着我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星睿,又看看我,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语蓉……你……你从来没说过……”
我看着他,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没说过吗?
还是我说了,你们却从未愿意听,从未当真?
我收起为了这顿宴席,特意换上的那件略显喜庆的围裙。
这件围裙,和我当年那身雪白的厨师服,是多么不一样。
10
我将那件沾着油渍的围裙,平整地放在身旁的空椅子上。
动作很慢,很轻,像完成一个仪式。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看过满脸震惊、尚未回过神来的宾客。
看过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公公杨长根。
看过眼神躲闪、强作镇定的婆婆彭玉雅。
最后,落在我曾经的丈夫,陈开宇脸上。
他眼神慌乱,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恐惧。
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虽然喉咙依旧灼痛,声音却异常清晰稳定。
“爸,妈,各位亲戚朋友。”
“感谢大家今天来参加爸的寿宴。”
“这碗寿面,算是我作为杨家儿媳,尽的最后一点心意。”
我停顿了一下,感觉到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我和陈开宇的婚姻,到今天为止,就走到这里了。”
“离婚协议,我会尽快准备好。”
话音落下,客厅里像炸开了一个无声的惊雷。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声叫道:
“离婚?你敢!薛语蓉,你离了我们杨家算什么!”
陈开宇也猛地冲上前,想抓住我的手,声音急切而慌乱。
“语蓉!你胡说什么!不就是一顿饭的事吗?至于吗?”
“我错了!我刚才话说重了!我跟你道歉!”
“别闹了行不行?这么多亲戚看着呢!”
我侧身避开他的手,眼神冰冷。
“陈开宇,不是一顿饭的事。”
“是五年,一千八百二十多顿饭的事。”
“是你们把我所有的付出和牺牲,都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是我累了,不想再‘磨蹭’了的事。”
我说完,不再看他们任何人,径直朝着大门走去。
身后是死寂,是婆婆崩溃的哭骂,是陈开宇语无伦次的阻拦。
是满堂宾客面面相觑的尴尬与唏嘘。
我拉开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但很温暖。
空气里有自由的味道。
我没有回头。
这场精心准备的寿宴,最终成了我的一场。
告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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