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初夏的香港启德机场,夜里十一点还灯火通明。张闾蘅在候机厅等着回台北的最后一班航班,心里盘旋的是北方口音的一句话——“替我看看吕正操,替我看看万毅。”那是她离台前,大伯张学良悄悄交代的唯一托付。
飞机升空,窗外海面微光闪动。张闾蘅忽然意识到,大伯那句嘱托,其实藏着他几十年的牵挂。回想1936年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软禁至今已整整四十六年。人到耄耋,日子似慢实快,想见的人一个个凋零,他却依旧被一纸禁令拴在岛上。
![]()
时间稍往前推。1948年春,张学森携母亲寿夫人飞抵台北,目的只有一个——打听大哥下落。然而蒋介石对张学良的行踪讳莫如深,张学森开车绕遍台北郊区也只揽下一身尘土。此后十余年,大伯被辗转安置在新竹山中,外界传言“景色优美、生活优渥”,可家里人清楚,那更像一处与世隔绝的岗哨。
1954年,张闾蘅上小学五年级。那天,她得到母亲字条赶到台北中心诊所,隔着门缝看见一位背影——挺直,却瘦削。医用灯光刺眼,她甚至没认出那就是课本里被贴上“叛贼”标签的张学良。多年后她回忆:“第一次见面,连名字都不能大声喊。”
1960年,宋美龄策划“礼拜堂偶遇”。张学良戴黑框眼镜,佯装普通信徒坐最后一排;蒋介石夫妇离座后,众人这才恍然。这场精心导演的“公开露面”让台湾上层明白:张学良还活着,但依旧不自由。自此,他被迁往北投安全局招待所,生活表面放松,实质仍在监控之下。
那一年起,张学良常偷空到张学森家。一进门,总有几名特务把客厅巡视一遍再守在门口。聊天不能提政治,连“东北”二字都得压到嗓子眼儿里。但每逢春节,赵一荻的小厨房香气四溢,扑克牌声、东北俚语交织,张学良会半开玩笑:“耍钱,我可是正儿八经拜过师。”气氛热烈,却留不住他太久——门外看守会提醒时间。
1979年,两岸刚刚迈出开放第一步。张闾蘅借往返香港的机会,悄悄坐火车抵达广州。东方宾馆楼下,她看到霓虹灯与人群汹涌,惊叹:“跟想象的不一样。”返台后她把见闻一股脑告诉大伯。张学良压低声音问:“你真去了?”短短一句,混杂了欣慰与羡慕。台当局很快得知此事,上门盘问。张学良只丢下一句:“要问自己去问。”从那以后,张闾蘅成了他与大陆沟通的“暗线”。
1982年春,她获准赴京参加亲友邀请的座谈,机缘巧合结识杨虎城之子杨拯民。对方一句“老张这些年可好”说得她鼻子一酸。杨拯民当时在全国政协任职,热情地介绍旧部、老友。数日会面后,张闾蘅带回台湾厚厚一沓名片,还有满满口信。张学良听完,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名字:“吕正操,万毅。都在北京,你替我看看。”
![]()
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人?回忆过去便能明白。西安事变时,吕正操还是卫队旅军官,曾誓言“不弃东北,追随少帅”。抗战爆发后,他改编部队投身敌后;新中国成立,被授予上将军衔。另一位万毅,因“九·二二”锄奸运动遭蒋介石通缉,脱险后率部改编为八路军滨海支队,建国后授中将。对张学良而言,他们不仅是旧部,更是共同抗日的见证者。
1984年6月,北京。张闾蘅按约来到阜成门的一处小四合院。院门推开,她喊了一声“大爷”,吕正操笑呵呵迎出来,“你是少帅的闺女?”东北味儿浓得化不开,一瞬间让她恍若回到少帅讲故事的客厅。吕正操送她一盒健身球、一包新茶,并叮嘱:“告诉他,好好保重。”
同年秋,她南下南京路,拜访眼疾沉重的万毅将军。老人听到“张闾蘅”三个字,扶着桌边站起,紧握她的手:“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少帅的人了。”那一刻,大伯的影子再次浮现。返台后,她把见面经过详尽转述,张学良只是点头,却明显红了眼眶。
1987年初,张闾蘅携带一首诗回京送吕正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无言。”末句的“无”乃张学良特地改动。吕老翻看后,挥笔写下答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徒设在昔心,良辰知可待。”改字同样别有深意——一句“知可待”,透露出对再见少帅的期待。
1991年3月,台北松山机场罕见地出现大批随行人员。张学良获准赴美探亲,终得离岛。消息传到北京,吕正操立即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我要去美国拜少帅。”获准后,他派女儿先行探路。张学良得知,兴奋得像个老人家里突然闯进少年,连忙备西装、理发。
![]()
同年5月23日纽约。电梯门一开,张学良拄杖迎上,声音颤抖:“老吕,你来了!”两人握手良久无语。张闾蘅站在旁边,第一次看到大伯穿得如此正式,也第一次看到他真正放下戒心。此后数日,两位老人谈东北、谈抗战、也谈各自的晚景,语速很慢,却句句沉甸。
然而命运并未放松。1995年8月,张学森受邀回沈阳参加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活动,行前特意飞到夏威夷见大哥。兄弟握手,时间静止。没想到会后当夜,张学森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噩耗传来,张学良沉默整整一天,只说了五个字:“我没赶上啊。”
接下来几年,他的身体急转直下。赵一荻先他而去,他再无心力争取返乡。1990年代末,台北、纽约、檀香山三地轮流成为他短暂的栖身处,他始终没有踏上关外的黑土地。
![]()
回到1982年的嘱托。那两位老人后来都得知,少帅未能再回大陆,结局成定局。吕正操晚年翻出那副健身球,转了几下,低声说:“终究没能一起再抽一口东北的凉风。”
张闾蘅如今已年过古稀。她偶尔提起启德机场那晚,会说:“我其实只是个跑腿的。但对大伯来说,那趟路,是他唯一能伸出的手。”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