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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攀峰
那个黄昏来得格外仓促,像是被谁硬生生从白昼里撕下来的一片。我穿着雪白的婚纱站在空荡荡的婚礼现场,裙摆上的碎钻还在闪烁着刺眼的光,可新郎已经消失在门外。蒋天方最后的背影烙在视网膜上,像一帧永远定格的电影画面。
母亲严秀英的遗照还摆在客厅的正中央,相框边缘缀着尚未枯萎的白菊。照片里她难得地微笑着,那是在父亲邵永的葬礼之后,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那样的笑容。现在想来,或许她早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才会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固执地为我安排这场匪夷所思的婚姻。
我记得三岁那年的雨季特别漫长。父亲牺牲的消息传来时,母亲正在厨房里给我熬粥。她握着那封电报,在灶台前站成了一尊雕塑。从那天起,她的笑容就和父亲一起被埋进了烈士陵园。此后的二十二年,我在她脸上看到的永远是那种被抽空灵魂的平静,直到蒋天方出现。
蒋天方是郑州国棉六厂的机修工,手指总是沾着洗不掉的机油。他第一次来我家是给母亲送大米,工厂发的福利,每一个人一袋五斤大米,正碰上母亲发烧卧床。厂长让蒋天方送过来。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卷起袖子,给我们做了三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的红黄相间,青椒肉丝的油亮翠绿,紫菜蛋花汤的热气氤氲——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一顿饭。
后来母亲悄悄告诉我,蒋天方的妻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跟人跑了,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从此我家饭桌上永远多摆一副碗筷,母亲包饺子总会多包三十个,炖肉总要切更大块的。有时深夜醒来,我会从门缝里看见他们并肩坐在客厅沙发上,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电视屏幕闪烁的光影。
我考上郑州大学那年,蒋天方送来一个褪色的存折。里面的一万块钱是他二十年攒下的全部积蓄,每一张纸币都带着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气息。母亲颤抖着手不肯接,他却说:“佳慧是秀英的全部希望。”
可是命运从来不善待善良的人。母亲确诊肝癌晚期那天,蒋天方卖掉了父母留给他的老房子。那是个飘着细雨的午后,他浑身湿透地出现在医院走廊,从怀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存折。我永远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病号服的衣角,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雪白的被单上。
“方哥,我都是病入膏肓的人了,你这么做,图个啥?”
“自从你在郑州国棉六厂上班,我就喜欢上你。你美善良,对人真诚,我曾经发过誓,要一辈子对你好。”
这些情话本该发生在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里,却迟来地绽放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中。后来我在母亲柜子里发现的那三百七十五封信,每一封都在诉说着这个男人半生未说出口的爱恋。最旧的那封信笺已经泛黄,落款日期是和母亲相处的日子。
母亲弥留之际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是要把所有未尽的牵挂都凝成最后的力量。她枯瘦的手像是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
“邵佳慧,妈妈求你一件事。”
我俯身凑近,闻到她身上日渐浓重的死亡气息。
“妈妈想让你替妈妈嫁给蒋天方。”
这句话像惊雷劈开混沌。我怔怔地望着母亲,望着她眼角深刻的皱纹,望着她鬓边早生的华发。在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对视里,我突然读懂了她全部的不甘与愧疚。当她松开的手缓缓垂下时,我对着尚未闭合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葬礼上的蒋天方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西装,默默打理着所有琐事。他给每个前来吊唁的人鞠躬,替母亲擦拭墓碑,把白菊摆成她最爱的形状。在母亲下葬后的第七天,他像水滴蒸发般消失了,只在老地方留下一串钥匙。
当我捧着那匣情书找到他时,他正住在工厂废弃的值班室里。床头摆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旁边是个褪色的同心结。
“天方叔,我妈妈临终时,说让我嫁给你。”
这个五十岁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惊慌的神色,他连连后退,撞倒了墙角的搪瓷缸。
“我不同意,我今年都五十岁了,而你才二十五岁,如花似玉的年纪,我不能作孽。”
我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婚纱的裙摆像一朵突然绽放的白花。也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场婚礼的结局。
婚礼现场布置得很隆重,蒋天方固执地选了母亲最爱的百合。当我挽着他的手臂走过红毯时,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轻微地发抖。司仪念着千篇一律的祝词,全场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年龄相差二十五岁的新人身上。
就在要交换戒指的前一刻,蒋天方突然抢过话筒。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带着某种决绝的嘶哑:
“邵佳慧和我结婚,只是为了完成妈妈的一个心愿而已。我宣布,婚礼到此结束...”
他转身时,我看见他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那身不太合体的西装渐渐消失在门口,像二十年前他第一次离开我家的那个傍晚。
三天后,我在晚报的社会新闻版看到了那个消息。前往绍兴的夜班大巴在高速上侧翻,车上乘客全部遇难。蒋天方就在那辆大巴车上,蒋天方的遗物里只有一个小包:里面是母亲的一缕头发,和一张我们三人的合影。
如今我仍时常梦见那个场景——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碎花裙子,和穿着工装的蒋天方并肩站在国棉六厂门口的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而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笑脸,渐渐模糊在岁月的烟尘里。
衣柜最深处还挂着那件婚纱,领口别着蒋天方最后别上去的百合。有时深夜醒来,我会错觉闻到了机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属于他们爱情的特殊气味。两个善良的人,用最笨拙的方式爱了彼此一辈子,最后却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也许母亲说得对,有些恩情注定要用一生来偿还。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这个“一生”竟会如此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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