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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暑气,至今还黏在记忆里,散不去。工厂家属院外的大槐树下,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我们几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围着竹制的矮桌,听王师傅说话。桌上的啤酒瓶沁出冰凉的水珠,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王师傅是我们的老工程师,退休了,却舍不得厂里的年轻人,总爱在晚饭后,给我们说道说道。
“人这一辈子啊,”他呷了一口酒,声音温润,像被岁月磨光了的鹅卵石,“最难的不是学弯腰,是学怎么站直。” 他忽然提起作家刘震云的话,说那话像根针,能戳破许多人精心维持的体面。接着,他便讲起了小林的故事。
在他的叙述里,小林是鲜活的,仿佛就坐在我们中间。他说小林的手总是热乎乎的,见人就递烟,那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遍。酒桌上,他的眼睛最亮,哪个领导的杯子空了,他总是第一个站起来,身子微微躬着,脸上堆着恰如其分的笑。他说,那时的我,是个闷葫芦,下班就扎进车间里,摆弄那些冰冷的铁疙瘩,在小林那些人眼里,大概是个不识时务的傻子。
“可后来呢?”王师傅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厂房轮廓。他说的“后来”,是三年后那场技术攻坚战。新来的德国机器趴了窝,全厂的专家都束手无策。他在车间守了整整一夜,耳边只有机器沉默的喘息。天亮时分,机器终于轰鸣起来,那声音,在他听来,比任何奉承的话都悦耳。就是从那天起,他忽然发现,总工见了他,会停下脚步,主动递上一根烟了。而小林,依旧在酒桌间忙碌着,只是腰,似乎弯得更低了些。
晚风穿过槐树叶隙,带来一丝凉意。一个戴着眼镜的实习生,怯生生地问,难道处好关系,是错的么?王师傅摇摇头,说不是错,只是本末倒置了。他说,关系像是藤蔓,得缠在实力的树干上才能往上爬;树干若是朽了,藤蔓长得再茂盛,一阵风也就散了。他打了个比方,说这好比塔吊,能吊起多重的未来,看的是它钢铁的臂膀有多结实,而不是它在工地上有多少熟识的脚手架。
夜色愈发浓了,远处工地上塔吊的灯亮了起来,像一枚钉在夜幕上的星子。我望着那灯光,心里忽然透亮起来。王师傅说的,不是圆滑的处世术,而是一种立身的根本。可以暂时低头,但不能忘了脊梁骨在哪里。
许多年后的一个公司晚宴上,水晶灯的光晃得人眼花。我看着那些真正有本事的总工们,他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气度从容。而另一些人,依旧端着酒杯,在人丛中穿梭,脸上的笑容,和当年王师傅描述的小林,竟有几分重叠。那一刻,夏夜槐树的影子,混合着啤酒的麦芽香气,猛地扑上心头。
那晚的谈话,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心田。如今,它已长成了一棵树,让我在风雨来袭时,懂得要将根须,深深地扎进专业的土壤里,而不是费心去攀附身边的浮云。因为人终其一生,能真正依仗的,不是那些推杯换盏的热闹,而是沉默的实力赋予你的、笔直站立的尊严。那尊严,才是最硬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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