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01
这是我刚成为一名民警时发生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历历在目。2007年年末，我调到闽南某乡镇，正式成为一名乡村民警。山高路远，信号时有时无，村口只有一条破旧的水泥路。
我记得刚到那几天，心里还挺兴奋，想着能多干点活、帮帮老百姓。可慢慢地我发现，这里的村民，真正的痛苦，往往藏得比山还深。
那天傍晚，我在派出所里整理材料，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徘徊。他脚上的泥都干裂了，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忙完就赶过来了。
我认出他是叶叔，便问道：“叶叔，有事吗？”
叶叔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陈大妈说……她儿子回来了……我寻思着，这事还是得和你们警察说一下……”
我一愣。陈大妈？她的大儿子陈明十年前因盗窃失手杀人，被判无期，那案子在村里传遍了。她老伴早死，大儿子进监狱，小儿子又呆傻，一个老太太只能靠低保过活。
我心头一紧：难道越狱了？
我赶紧联系监狱。那边答复得很快：“人还在，没出过问题。”
那就奇怪了。
叶叔见我没说话，又补了一句：“她还到处跟人讲，说她儿子昨晚回家吃饭了。”
我想了想，第二天带所长一起去陈大妈家看看。
02
陈大妈家在村尾，靠着一片芭蕉林。屋子是几十年前的砖瓦房，外墙都起了灰。
我们到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小儿子在院子里玩玉米棒子。
那孩子已经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二十出头，脸上总带着一种呆笑。
“妈不在。”他说，“她去镇上买酱油。”
我们进屋等。屋里昏暗，空气里飘着潮味。
桌上摆着几张发黄的奖状，边角烧焦了。
我问：“这是你哥哥的奖状吗？”
小儿子咧嘴笑着，口水滴下来。
我忽然想起，之前听村里人讲过：陈明杀人那晚，他满身是血地跑回家，陈大妈气得发狂，把陈明所有的奖状都烧了。
村里人说，陈明小时候很乖，品学兼优，真没想到长大后竟抢劫杀人。
后来陈大妈也说，她就当没生过那个大儿子。
外头风起了，天黑得快。我们正要走，陈大妈提着塑料袋回来了。她看见我们，连忙笑：“哎呀，警察同志，快坐坐，我给你们煮面。”
我们百般推辞，可陈大妈太热情了，我们拗不过，肚子也确实饿了，便同意了。
她笑得灿烂，手脚麻利，锅里很快冒出热气。
可当面条端上来，我们都愣了。
碗里飘着好几条黑色的小虫。
当时这在村里算常见，很多户人家没有冰箱，面条保存不当，生虫亦是常有的事。
可陈大妈近视严重，她根本看不清。
她笑着说：“天凉了，吃碗热的，暖和。”
我挤出笑：“好嘞。”
想着陈大妈和她小儿子还在吃着这样的面，我心里有点发酸。
我和所长，还是把面条吃完了。
后来我去厨房洗碗，才看到她的眼镜被放在角落，镜片碎了一半。
我问她：“怎么不去配一副？”
她摆摆手：“没事，这钱，留给儿子们吧。”
她说这话时，目光却落在墙角的一件旧羽绒服上。
那是件男式羽绒服，洗得发白。
我顺口问：“这是谁的衣服？”
她怔了一下，低声道：“是我大儿子的。”
她说，几天前天降温，小儿子穿着那件羽绒服坐在地上发呆。小儿子的背影太像陈明，她一进门就认错了，哭着喊：“阿明，你回来了！”
小儿子被她吓了一跳，愣了几秒，竟轻声说：“妈，我回来了。”
那一刻，陈大妈的心差点碎了。
“我知道他不是，”陈大妈说，“可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是，是我大儿子，他回来看我了啊。”
她笑着说完，却一直抹眼泪。
“我跟别人说我儿子回来了，他们都不信，还笑我老糊涂。可我不管，我就想这辈子能再见他一面，见一面就好啊。”
我没说话。所长也沉默着，轻轻叹气。
03
那天夜里回所，我睡不着。
我想起大妈煮面时的笑，想起她那句“我就想能再见他一面”。
我想起所长以前的话：我们做警察的，要抓人、要办案，要严厉，但不能丢下人情味。
第二天，我联系了监狱民警，去陈大妈家，录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大妈穿着花棉袄，坐在灯下，手里紧紧拽着那件羽绒服。
她哽咽着说：“阿明，妈不怪你了，你要好好活，妈等你出来，回咱家吃饭。”
我们把视频文件送去了监狱。
几天后，民警打电话来，说陈明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说他原本打算自杀。”民警声音低沉，“现在想活下去，好好改造。”
那一刻，我在电话这头，喉咙堵得厉害。
04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省监狱管理局批了特许探视。
那天，陈大妈穿了她唯一的一件新衣裳，小儿子在门口傻笑着送她。
见面那一刻，探视室的灯很亮，亮得刺眼。
陈明比想象中瘦，头发花白，见到母亲那一瞬，整个人都跪下了。
“妈，对不起。”
陈大妈伸出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抚着他的脸，颤声说：“好好改造，妈等你出来。”
那天我也在场，隔着玻璃，看着他们。
我忽然想起自己母亲前几天打电话，嘱咐我天冷多穿衣。
心里一酸，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可是后来，陈大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春天刚过，她就走了。
葬礼那天，小儿子拉着我的手一直笑，说：“妈妈说哥哥快回来了，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回派出所时，天边正下着细雨。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那条通往山外的路。
那路蜿蜒曲折，像极了人生。
人活在世上，谁没受点苦。
可只要心里还有一点牵挂，一点希望，就还在人间，日复一日，熬着苦药。
也许总有一天，能把苦药熬成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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