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风,带着点初秋的凉意,吹在人脸上,却吹不散婚宴上的那股子燥热。
我妹妹林岚,今天出嫁。
我站在酒店门口,看着穿着洁白婚纱的她,被新郎官张伟牵着手,挨桌敬酒。她脸上那笑,像是调了蜜,甜得能溢出来。
我心里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海水是舍不得,是空落落的。这丫头,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声声“哥”叫得又脆又亮。父母走得早,我这个当哥的,既是兄长,又是半个爹。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家,我这心里,就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火焰,是高兴,是踏实。张伟这小子,我起初是看不上眼的。人太活络,嘴太甜,不像我们这种靠手艺吃饭的人,一是一,二是二。可他对我妹妹,是真好。那眼神里的疼爱,做不了假。
酒过三巡,我端着杯子,走到他们跟前。
“岚岚,张伟。”
妹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哥。”
我拍了拍张伟的肩膀,这一下,用足了力气。他身子晃了晃,还是站得笔直,冲我笑。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把钥匙。
“哥没多大本事,就会摆弄些机器零件。这些年,攒了点钱,给你在城南那边,按揭了套两居室。首付,哥给你付了。”
我说得平静,心里却在打鼓。
这话一出,满桌的人都静了。
我老婆李娟在桌子底下,使劲掐了我一把。我知道她的意思,这几乎是我们家一半的积蓄。
林岚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拿着钥匙,手都在抖,“哥,我不能要,你和小军也要过日子……”
“拿着!”我把她的手合上,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爸妈走的时候,我就说过,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有个自己的窝,腰杆子才能挺直。”
我看着张伟,一字一句地说:“张伟,我把岚岚交给你了。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她好,比什么都强。”
张伟的眼圈也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说那些花里胡哨的话,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我儿子小军手里。
“小军,这是舅舅给你的。拿着,以后要听你爸的话。”
小军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他才接过来。
我心里估摸着,这红包怕是不轻。张伟家境一般,为了办这场婚礼,已经花了不少钱。我送了房子的首付,他这是要回个大礼,把面子撑起来。
我没多想,只觉得这人情往来,真是个磨人的东西。
婚宴散了,我和李娟带着小军回家。
夜深了,城市的灯火在车窗外流淌,像一条条沉默的河。
李娟一路都没说话,我知道她心里有气。
小军在后座上,早就抱着那个大红包睡着了。
这夜,注定不会平静。
第一章 尘封的承诺
回到家,一开门,一股冷清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白天的热闹仿佛是一场梦,梦醒了,家里还是那个老样子。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里,爸妈笑得温和,妹妹扎着两个小辫,依偎在我身边。
李娟放下包,没开客厅的大灯,只开了盏昏黄的落地灯。
“林涛,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套房子的首付,是不是把咱们那笔定期给取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嗯”了一声,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那是留着给小军以后上大学娶媳妇用的!你怎么说动就动了?”她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怒火。
我转过身,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心里一软。
“娟儿,你别急,坐下说。”
我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
“那笔钱,本来就是给岚岚准备的嫁妆。”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你忘了?我爸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什么了?”
李娟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爹,是个老钳工,一辈子跟冰冷的钢铁打交道,性子也像铁一样,又硬又直。可他最疼的,就是岚岚这个小女儿。
他走的那天晚上,把我叫到床前,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涛子,爹对不住你……没给你留下什么家业……就一个妹妹……你得……你得让她过上好日子,别让人欺负了去……”
我娘走得更早,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我们兄妹俩长大。他总说,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没能让我娘过上一天清闲日子。所以,他把所有的补偿心理,都放在了岚岚身上。
“我答应过我爸,要让岚岚风风光光地嫁人,不受一点委屈。”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咱们这儿,女人嫁到婆家,没个自己的房子,腰杆子就直不起来。我不想她以后看人脸色,受人闲气。”
李娟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拿手背擦了擦,“我不是心疼钱,我是心疼你。你没日没夜地在厂里加班,手上磨出来的茧子比石头都硬,就为了攒那点钱。小军马上要上初中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钱可以再挣,我这身手艺还在,饿不死。”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可我答应我爸的事,必须做到。这是个承诺,是压在我心上十几年的石头。今天,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昏黄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时候,小军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还抱着那个大红包。
“爸,妈,你们吵架了?”
李娟赶紧擦干眼泪,勉强笑了笑,“没有,爸妈在说话呢。快去睡吧。”
小军却不肯走,他把那个红包举到我面前,一脸兴奋:“爸,舅舅给的红包好厚啊!里面肯定有很多钱吧?我们拆开看看?”
孩子的心思总是单纯的。
李娟看了一眼那个红包,撇了撇嘴,“能有多少?他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打肿脸充胖子罢了。咱们送出去一套房子的首付,他回个万儿八千的,就算顶天了。”
我知道李娟心里有气,说的是气话。
我接过红包,掂了掂,确实很厚实,但手感有点不对劲。不像是装满了百元大钞的那种绵软和厚重,反而感觉里面硬邦邦的,像是有个什么板子。
“行,爸给你拆开看看。”
我安抚地拍了拍李娟的手,然后当着他们娘俩的面,撕开了红包的封口。
我心里想着,不管多少,都是张伟的一份心意。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以后两家人好好过日子。
可当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红包里没有一沓厚厚的钞票。
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钥匙,和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已经泛黄发脆的纸。
第二章 一张旧图纸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客厅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军脸上的兴奋和期待,瞬间垮了下来,变成了显而易见的失望。他是个孩子,藏不住心事。
“爸,这是什么啊?怎么不是钱?”
李娟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难看。她猛地站起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那张泛黄的纸,抖开。
那是一张工程图纸,上面的线条已经有些模糊,纸张的边缘都磨损了,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机油味儿。
“林涛!你看看!你看看!”李娟的声音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屈辱和心疼的激动,“这就是你的好妹夫!你把半辈子的积蓄拿出去,给他媳Mǎi房,他呢?他就拿一把破钥匙,一张废纸来打发我们!”
她指着那张图纸,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这是什么?这是羞辱!他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我们就是个修机器的,一辈子跟这些油污废铁打交道!他看不起我们!”
“娟儿,你先别激动……”我试图去安抚她,但我的心里,同样翻江倒海。
我愣住了,是真的愣住了。
我的第一反应,和李娟一样。
震惊,不解,然后是一股凉意,从脚底板慢慢升腾起来,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林涛这辈子,没求过谁,也没坑过谁。我靠我这双手,靠我这身手艺吃饭。我修过的机器,从最精密的进口车床,到几十年前的老式柴油机,没有上千,也有八百。我自认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师傅”这两个字。
我送房子,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图什么回报。我只是想完成对父亲的承诺,想让妹妹过得好。
可张伟这是什么意思?
用一把破钥匙和一张废纸,来回应我一套房子的首付?
这已经不是小气或者不懂人情世故了,这就像李娟说的,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
他是在嘲笑我的出身,嘲笑我的职业吗?
小军被他妈妈激动的样子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你别骂舅舅,舅舅对我挺好的……”
李娟一把搂住儿子,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傻孩子,你懂什么!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客厅里,一时间只有我们夫妻俩沉重的呼吸声和孩子的哭声。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一突一突地跳。
我拿起那把钥匙,很重,是老式的铜钥匙,上面刻着一串数字,已经磨得看不清了。
然后,我拿起了那张图纸。
李娟说得没错,那是一张工程图纸。
可当我的目光触及到图纸标题栏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上面用老式的宋体字,清清楚楚地打印着一行字:东方红75拖拉机,4135柴油发动机总装图。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李娟还在一边哭一边数落,小军的哭声也还在继续。
但这一切,仿佛都离我远去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图纸。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抚摸着图纸上那些熟悉的线条。缸体、曲轴、活塞、连杆……每一个零件,每一个结构,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图纸。
这是我父亲的图纸。
我爹还在世的时候,是红星农机厂最厉害的维修师傅。他这一辈子,修得最多的,就是东方红7Tuo拉机。而这台4135发动机,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我小时候,就是在农机厂的维修车间里长大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柴油和机油混合的味道,耳边永远是机器的轰鸣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我爹不爱说话,但他只要一站到机器面前,整个人就像会发光一样。他有一双神奇的手,再复杂的故障,再刁钻的问题,到了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
这张图纸,就是他当年的宝贝。是他自己根据实物,一点一点手工测绘出来的。上面还有他用铅笔做的各种标记,哪个地方的扭矩要多大,哪个地方的间隙要留多少,写得密密麻麻。
后来厂子倒闭了,家也搬了。在一次混乱中,我爹的很多东西都弄丢了,其中就包括这套他最珍视的图纸。
为此,他失落了好几年,总念叨着,说老祖宗的手艺,到他这里,算是断了根了。
我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我竟然还能再见到它。
这股味道,这熟悉的笔迹,这纸张的质感……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擂鼓一样。
这不是羞辱。
张伟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三章 父亲的扳手
“爸,你怎么了?”小军看我半天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张破纸发呆,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回过神来,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依旧怒气未消的妻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娟儿,你过来看看。”
李娟皱着眉,一脸不情愿地走过来,“看什么?一张废纸有什么好看的?”
“你仔细看,看这上面的字。”我指着图纸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标记。
那是一个用铅笔画的小小的扳手图案,旁边还有两个字母,“L.G”。
是我父亲林国栋名字的缩写。
这是他的习惯,经他手修理或者测绘的图纸,他都会留下这个独一无二的记号。他说,这是手艺人的戳,盖了戳,就要对它负责一辈子。
李娟凑近了看,愣了一下,“这……这是爸的……”
“对,这是我爸当年亲手画的图纸。”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张图纸,二十多年前就丢了。”
李娟脸上的愤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和我一样的震惊和疑惑。
“这……这怎么可能?张伟他从哪儿弄到的?”
是啊,他从哪儿弄到的?
我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
这不仅仅是一张图纸,这是我父亲一辈子心血的结晶,是我整个童年的记忆,是我们这个手艺人家庭的根。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
维修车间里,巨大的吊扇呼啦啦地转着,却吹不散一丝热气。
年幼的我,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看着父亲赤着膊,浑身淌着汗,趴在一台巨大的红色拖拉机上。他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每一块都充满了力量。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油腻腻的扳手。
那把扳手,仿佛是他手臂的延伸,灵巧而精准。
“涛子,看好了。”他头也不抬地喊我,“这个螺丝,叫‘定心螺栓’,它的力道,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多了,轴瓦会变形;少了,机器跑起来会要命。这叫‘手感’,书上学不来,得靠心去记,靠手去练。”
那时候的我,还不懂这些。
我只觉得,父亲的背影,像山一样高大。他手中的扳手,像一根神奇的魔法棒。
他常常一边修理,一边对着那张图纸比比划划。
他说:“这机器,也是有脾气的。你得懂它,把它当朋友,它才肯听你的话。这张图,就是它的‘家谱’,你把‘家谱’摸透了,才能跟它交上心。”
父亲去世后,我继承了他的手艺,也继承了他的工具箱。
那把被他的手掌磨得光滑温润的扳手,至今还躺在我的工具箱里。
可那张“家谱”,却成了我们父子俩永远的遗憾。
我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失而复得的图纸,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李娟沉默了。
她是我从学徒时就认识的,她知道我父亲,也知道这张图纸对我,对我们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他……他是什么意思?”她喃喃自语,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浓浓的不解。
是啊,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是为了羞辱我,大可不必费这么大的周折,去找一张二十多年前的旧图纸。
可如果不是羞辱,这又算什么?
我把图纸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然后拿起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钥匙的另一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上面用钢印打着一排地址。
“城北,废弃农机站,三号仓库。”
我的心,猛地一跳。
城北的废弃农机站,不就是我父亲当年工作过的红星农机厂的旧址吗?
厂子倒闭后,那里就荒废了,后来听说被一个私人老板承包了,做了个旧货仓库。
这把钥匙,是那个仓库的?
一个大胆的,几乎让我不敢相信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升起。
我猛地站起身。
“你要去哪儿?”李娟一把拉住我。
“我去看看。”我看着她,眼神无比坚定,“我必须现在就去看看。”
“现在?都快半夜了!”
“等不了了。”
我的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这个红包,这个看似荒唐的礼物,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而答案,很可能就在那间尘封的仓库里。
我必须要去亲眼确认。
这不仅仅是关于张伟,关于一个人情,更是关于我的父亲,关于我从哪里来,关于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第四章 仓库里的回响
夜色如墨。
我开着那辆半旧的五菱宏光,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李娟不放心,非要跟着我一起去。小军也吵着要跟来,被李娟哄着睡下了。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前方的路。
城北这片,越来越荒凉。高楼大厦被低矮的平房和破败的厂区取代,路也变得坑坑洼洼。
红星农机厂的旧址,就在这片区域的最深处。
远远的,我看到了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和门上早已褪色的五个大字——红星农机厂。
这里,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
我把车停在门口,下了车。
秋夜的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吹过空旷的厂区,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我拿着手电筒,李娟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按照金属牌上的地址,找到了三号仓库。
那是一排红砖砌成的老式仓库,门窗都已破败不堪。仓库的铁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老式挂锁,上面同样锈迹斑斑。
我拿出那把钥匙,手有些抖。
我把它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锁,开了。
我和李娟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紧张。
我用力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土、霉菌和淡淡的机油味。
这味道,熟悉得让我心头一颤。
我用手电筒往里照去。
仓库很大,空荡荡的,堆着一些废弃的杂物。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移动,像一个探寻秘密的眼睛。
光柱的尽头,仓库的最深处,有一个巨大的物体,被一块厚厚的帆布盖着,上面落满了灰尘,像一座沉默的小山。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李娟跟在我身后,紧张地抓着我的胳膊。
我走到那座“小山”前,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伸出手,抓住了帆布的一角,用力一掀!
“哗啦——”
帆布带着积攒了多年的灰尘,轰然滑落。
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柱里弥漫,像一场金色的雾。
当灰尘散去,一个庞然大物,静静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台发动机。
一台巨大、陈旧,却结构完整的柴油发动机。
它的身上,覆盖着油污和铁锈,但那经典的结构,那熟悉的轮廓,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东方红75拖拉机,4135柴油发动机。
和我手中那张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天哪……”李娟捂住了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我走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冷的钢铁机身。
我的指尖,划过缸盖,划过喷油嘴,划过那根粗壮的曲轴。
触感是冰冷的,但我的心里,却有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
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就是这样,站在这台发动机面前,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拆解它,再把它重新组装起来,赋予它新的生命。
这台机器,就是父亲生命的延伸。
我绕着发动机走了一圈,手电筒的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个细节。
它的零件基本完整,虽然锈蚀严重,但核心部件都还在。
在发动机的底座上,我看到了一个钢印编号。
我立刻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凑近了仔细看。
那串编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小时候,父亲总是指着厂里的一台功勋发动机,骄傲地对我说:“涛子,你看,就是这台!编号007号!当年抗洪抢险,它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捞上来,是我亲手把它修好的!它可是英雄!”
眼前的这台发动机底座上,钢印编号,清清楚楚。
正是“007”。
它就是我父亲当年最引以为傲的那台“英雄”。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
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就这么站在一座废弃的仓库里,对着一台生了锈的旧机器,哭得像个孩子。
李娟走过来,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背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我们都明白了。
我们彻底明白了张伟的用意。
他送的不是一把破钥匙,一张废纸。
他送的,是一段被遗忘的岁月,是一个手艺人的尊严,是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怀念。
这份礼物,根本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它比那套房子,要贵重千倍,万倍。
第五章 一通迟来的电话
从仓库回家的路上,我和李娟一句话都没说。
车里的气氛,不再是来时的凝重和疑惑,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感动,有震撼,还有一丝丝的愧疚。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把那张图纸,小心翼翼地铺在桌子上,又把那把仓库的钥匙,轻轻地放在图纸旁边。
李娟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老林,”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我错怪张伟了。我真没想到,他……他竟然会……”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我全懂。
我们都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有些浮夸,总是笑呵呵的年轻人,心思竟然如此细腻,如此深沉。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还找到了这台发动机?”李娟问出了我心中最大的疑问。
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亲的事,我只在和妹妹闲聊时,偶尔提起过几句。我从未想过,会有人把这些话,如此郑重地记在心里。
而且,要找到这张遗失了二十多年的图纸,和那台被遗忘在废弃仓库里的功勋发动机,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背后,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需要托多少关系,需要付出多少心血?
我不敢去想。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张伟的电话。
我想立刻打给他,问个清楚,也想对他说声谢谢。
可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凌晨四点半,我又犹豫了。
他们昨天刚办完婚礼,今天应该是启程去度蜜月的日子。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们。
我把手机放下,一夜未眠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先睡会儿吧。”李娟轻声说,“等他们方便的时候,再联系也不迟。”
我点了点头。
这一觉,我睡得特别沉。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机油味的维修车间。父亲穿着蓝色的工装,站在那台崭新的“东方红”面前,回头对我笑。他的笑容,和煦得像午后的阳光。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拿起手机,看到妹妹林岚在中午的时候,发来一条微信。
是一张照片,她和张伟站在海边,笑得灿烂。
下面配了一行字:哥,我们到三亚啦!勿念!
我看着照片上妹妹幸福的笑脸,心里百感交集。
我回了一句: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然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张伟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海浪和风的声音。
“喂,哥?”张伟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听起来心情很好。
“张伟,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没有,哥,你找我有事?”
我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是该先为我妻子的误会道歉,还是该先为这份厚礼道谢?
电话那头的张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他主动说道:“哥,红包……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我深吸一口气,“张伟,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你什么都不用说。”张伟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很真诚,“其实我一直挺忐忑的,怕你不喜欢,怕你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
“怎么会……”我的声音哽咽了,“你……你是怎么找到它们的?”
“也是巧合。”张伟说,“我听岚岚说过很多次,说你和伯父都是特别厉害的师傅,尤其是伯父修‘东方红’的事迹,她每次说起来,眼睛里都闪着光。我就想,我能送点什么,才能配得上你送给我们的那份‘家’的厚礼。”
“我没什么钱,就算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能和一套房子相提并论的礼金。那样做,反而显得生分了。”
“后来,我托一个做二手设备的朋友打听。他说,城北那个废弃的农机站要拆迁了,里面有一批老设备要当废铁处理。我就想去碰碰运气。”
“我在那堆废铁里翻了好几天,才找到了那台发动机。看到上面的编号时,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至于那张图纸,就更巧了。是农机站一个快退休的看门大爷给我的。他说,这是当年厂里一个姓林的老师傅留下的,他一直舍不得扔,觉得是个宝贝。我一听,就知道,我找对了。”
听着张伟轻描淡写的叙述,我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可以想象,他在那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里,满身油污地翻找了好几天的情景。
我也可以想象,他为了从那个素不相识的大爷手里拿到图纸,费了多少口舌,说了多少好话。
他做的这一切,都没有告诉任何人。
“张伟,”我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海浪声清晰地传来,一下,又一下,像是拍打在我的心上。
然后,我听到了张伟认真而郑重的声音。
“哥,你送给岚岚的,是一个家,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给不了你这些,但我知道,这台发动机,这张图纸,是你的‘根’,也是你们林家的‘魂’。”
“一套房子,明码标价,看得见摸得着。但一个手艺人的精神,一份对父亲的思念,是无价的。”
“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告诉你,我懂你。我尊重你,尊重伯父,尊重你们这样靠手艺吃饭的人。”
“哥,从今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
第六章 新的炉火
挂掉电话,我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转暗。
李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做好了晚饭,在厨房里喊我。
“老林,吃饭了。”
我走进厨房,看到她正在盛汤。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刚才的电话内容,她都听到了。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默。
小军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妈。
“爸,妈,你们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李娟夹了一筷子菜到儿子碗里,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快吃饭吧。”
我放下筷子,看着妻子和儿子。
“娟儿,小军,”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明天,我们去把那台发动机拉回来。”
李娟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
小军却一脸不解,“爸,拉那个又旧又破的铁疙瘩回来干嘛呀?放在家里占地方。”
在他的世界里,那台发动机,远不如一个游戏机或者一双新球鞋来得有吸引力。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小军,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铁疙瘩。那是你爷爷留下的宝贝,也是爸爸这身手艺的根。”
“从明天开始,爸爸要把它修好,让它重新响起来。”
小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租了一辆带吊臂的货车,带着两个厂里的伙计,直奔城北的废弃农机站。
当那台沉重的发动机被吊臂缓缓吊起,稳稳地落在车厢里时,我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我把它拉回了我的小作坊。
我的作坊不大,就在家附近,平时接一些私活,修理一些疑难杂症的机器。
我把发动机安置在作坊最中央的位置,像是请回来一尊神。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生活有了新的重心。
每天下班后,我不再看电视,也不再跟朋友出去喝酒,而是把自己一头扎进作坊里。
我先是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用除锈剂、钢丝刷和高压水枪,把发动机身上厚厚的油污和铁锈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
当它露出钢铁原本的颜色时,我仿佛看到了它年轻时的模样。
然后,我开始对照着那张图纸,将它小心翼翼地拆解。
每一个螺丝,每一个垫片,每一个轴承,我都仔细地检查,分类,做上标记。
这是一个极其繁琐和枯燥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
很多零件已经严重锈蚀,无法再使用。我就跑遍了整个城市的五金市场和废品站,去寻找可以替代的配件。找不到的,我就自己动手,用车床和铣床,一点一点地加工出来。
我的手上,又添了许多新的伤口和老茧。
李娟没有再抱怨什么。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我送来热腾腾的饭菜,然后默默地帮我收拾工具,打扫作坊。
最让我意外的,是小军。
起初,他只是出于好奇,偶尔跑来看几眼。
后来,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看得也越来越认真。
他会问我:“爸,这个像蘑菇一样的东西是干嘛的?”
我就会告诉他:“这个叫气门,是发动机呼吸用的‘鼻子’和‘嘴巴’。”
他会问:“那这个转来转去的东西呢?”
我就会告诉他:“这个叫曲轴,是发动机的‘心脏’,所有的力气都从它这里来。”
我把我当年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
我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光。
那是一种好奇、敬佩,混合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的光。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打磨一个活塞,小军走过来,递给我一块干净的布。
“爸,你擦擦汗。”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爸,这个……我能试试吗?”
我看着他,他指着我手里的砂纸。
我笑了。
我把活塞递给他,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控制力道,如何打磨出镜面一样的光洁度。
他的手很小,力气也不够,动作很笨拙。
但是,他学得很认真。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父子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墙上工具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父亲教我时的场景。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我心底流淌。
这不仅仅是在修复一台旧机器。
更像是在点燃一堆新的炉火。
这炉火,从我父亲的手中,传到我的手中。
现在,它似乎,也即将传到我儿子的手中。
这,就是传承吧。
第七章 手心里的温度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两个月。
初秋的凉意,已经被深秋的寒风取代。
作坊里的那台4135发动机,也一天天变了模样。
原本锈迹斑斑的钢铁疙瘩,如今已经焕然一新。每一个零件都被我拆解、清洗、修复、打磨,然后重新组装。
我给它喷上了崭新的“东方红”油漆,那种鲜艳的红色,在灯光下闪着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一天,是最后一道工序——总装调试。
李娟和小军都来了,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我。
我做着最后的检查,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接上油路和电路。
一切准备就绪。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按下了启动按钮。
作坊里,一片寂静。
只听到“咔”的一声轻响,然后是起动机沉闷的转动声。
“嗡……嗡……”
发动机的曲轴开始缓缓转动,但并没有被点燃。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小军紧张地攥着拳头,“爸,怎么没响?”
“别急。”我沉声说道,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走上前,拿起扳手,对喷油嘴的压力做了微调。这是最考验经验和手感的地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再次按下启动按钮。
“嗡……嗡……嗡……”
起动机的声音变得急促了一些。
突然!
“突突……突突突……”
一股黑烟从排气管里冒了出来,紧接着,一阵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声,响彻了整个作坊!
“轰隆隆——轰隆隆——”
成功了!
它活过来了!
这声音,雄浑,苍劲,充满了力量。仿佛一头沉睡了几十年的雄狮,终于再次发出了它的咆哮。
我听着这熟悉的轰鸣,眼眶瞬间湿润了。
这声音,和我记忆中,父亲修好机器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李娟激动地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军更是兴奋得又蹦又跳,“响了!响了!爸爸,它响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震动的缸盖上。
一股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温度,从我的手心,一直传到我的心里。
这不再是冰冷的钢铁,这是一个有温度,有灵魂的生命。
就在这时,作坊的门被推开了。
妹妹林岚和张伟,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补品,站在门口,一脸惊喜地看着我们。
“哥!你真的把它修好了!”林岚激动地跑过来。
张伟也走了过来,他看着这台轰鸣的发动机,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敬佩。
“哥,你……你真是神了。”他由衷地感叹道。
我笑了笑,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是它底子好。”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就在我这个小小的作坊里,吃了一顿特别的团圆饭。
饭桌就摆在发动机旁边。
我们没有去大饭店,李娟做了几个家常菜,温了一壶老酒。
发动机怠速运转着,发出平稳而有节奏的轰鸣,像一首雄壮的背景音乐。
我们聊着天,聊过去,也聊未来。
张伟跟我碰了一杯,他说:“哥,我以前总觉得,赚钱,做生意,才是正经事。现在我才知道,能把一件东西,从无到有,从死到生,这种成就感,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有些浮夸的年轻人,如今在我眼里,却无比的真诚和踏实。
我举起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暖流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小军吃完饭,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去看动画片,而是拿着一块抹布,有模有样地擦拭着发动机的外壳。
他的小脸上,满是专注和自豪。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送给妹妹一套房子,是想给她一个安稳的遮风挡雨的“壳”。
而张伟送给我的,却是我们这个家的“核”。
是精神,是传承,是血脉里流淌的东西。
饭后,林岚和李娟在收拾碗筷,我和张伟站在作坊门口抽烟。
晚风吹来,带着冬日的寒意。
“哥,这台发动机,你打算怎么办?”张伟问。
我想了想,说:“过几天,市里的农机博物馆要搞一个老物件展览,我已经联系好了,准备把它捐过去。”
“捐了?”张伟有些意外,“不多留几年?”
我摇了摇头,吐出一口烟圈。
“它不只属于我,也不只属于我爸。它属于那个时代,属于所有像我爸那样的手艺人。放在博物馆里,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它,记住它,这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张伟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我明白了。”
我们俩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小军从作坊里跑了出来,把他的小手塞进我的大手里。
他的手心,暖暖的,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机油味。
我低下头,看着他仰起的脸,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像两颗星星。
我握紧了他的手。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
它会像这手心里的温度一样,一代一代,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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