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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女子大度帮丈夫抚养外遇所生子,10年后丈夫惊呼:这才是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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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成指着那孩子,不,现在应该叫青年了,他的手指在傍晚的余晖里微微发抖,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他说:“林岚,这才是报复……这才是你真正的报复。”

我抬起头,从老花镜的上方看他。镜片上落了一层细细的木屑和丝线绒毛,让这个我看了半辈子的男人,脸上的惊恐和颓败都显得有些模糊。我身边的赵明,那个被他称为“报复”的青年,正低着头,用一双比我还稳的手,将一根细如毫发的金线,穿过已经绣了大半的锦鲤鳞片。

他没有理会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只是轻声问我:“妈,这里用平金,会不会太硬了?”

我捻了捻他穿好的线,摇摇头,说:“不会,鲤鱼跳龙门,身上就该有这股子金石气。”

那一刻,赵建成的身子彻底垮了下去,像一堵被抽掉主心骨的墙。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他把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小男孩领进家门。屋里没开灯,光线昏暗得像泡了水的旧报纸。他磕磕巴巴地,把那件男人都会犯的错,连同那个孩子,一起扔在了我的面前。

我记得我当时没哭也没闹,甚至没有去看他那张愧疚又带着一丝祈求的脸。我只是走到那个怯生生的,浑身泥点的孩子面前,蹲下身,替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孩子的眼睛很大,黑黢黢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里面盛满了惊恐和不安。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泡进了冰窖里,外面冻得邦邦硬,里面却还有一小块地方,是软的。

我对他说:“孩子,别怕,进屋了,就到家了。”

从那天起,我多了个儿子。街坊邻里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天下第一号的“贤妻”,也有人说我是个傻子。我丈夫赵建成,这个曾经在我眼里顶天立地的男人,像是欠了我一辈子的债,把工资卡、房产证,所有他能给的东西都堆到我面前,仿佛那些纸片子能把我们家墙上那道裂缝给糊上。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照常买菜、做饭、收拾屋子,还有,做我的绣活。

我叫林岚,是个绣娘。我们家祖上三代都靠这根针吃饭。我的世界很小,就是一方绣棚,几束丝线。一针下去,是花鸟鱼虫;一针上来,是春夏秋冬。我以为,我这一辈子,也会像那些绣品一样,平平整整,安安稳稳。

直到那个叫赵明的孩子,走进了我的绷架,也走进了我的命里。

十年,足够一棵树苗长成可以遮阴的小树,也足够一根扎进肉里的刺,和血肉长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没想过报复,真的。我只是觉得,那孩子是无辜的。既然他进了我的家门,喊我一声妈,我就得把他教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可赵建成不懂。他以为我图他的钱,图他的愧疚,图一个“大度”的好名声。他不知道,一个绣娘的报复,从来不是用吵闹和眼泪来完成的。

我们的报复,是用一根根丝线,一寸寸光阴,绣出来的。

绣出一朵他从未见过的花,绣出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儿子。

第一章 裂痕

赵建成把赵明领进门的那天,雨下得特别大,砸在窗户上,啪嗒啪嗒的,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拼命地敲。

屋里很闷,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土腥味。我刚从绣坊回来,手上还带着桑蚕丝特有的清香,可一闻到那股味道,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他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高大的身子缩着,不敢看我。他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几乎被他完全挡住,只露出一双沾满泥水的旧球鞋。

“林岚……”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有件事……”

我没接话,只是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解开,里面是我刚绣好的一方手帕,一角是几丛兰草,清雅得很。这是给一个老主顾订的,人家明天就要。

我拿出熨斗,插上电,安静地等着水汽升腾起来。

屋子里的沉默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只有熨斗“嘶嘶”的预热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把身后的孩子拽了出来。

“这是……我的儿子。”他说,“叫赵明。”

我的手顿了一下,滚烫的熨斗在兰草的叶尖上停了零点几秒,一小块丝绸立刻微微泛黄,像是被秋霜打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疼得像是被针扎了。

我还是没看他,只是把熨斗挪开,看着那一点点瑕疵,心里空落落的。一幅再好的绣品,只要有了一点瑕疵,就再也算不上完美了。

我和赵建成,我们这个家,也是一样。

他还在继续说,声音很低,很快,像是急着要把一包垃圾赶紧扔掉。“他妈……跟人跑了,把他扔在了车站。我……我不能不管他。他才六岁。”

我放下熨斗,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那个叫赵明的孩子。

他很瘦,脸色蜡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明显不合身。他紧紧地攥着赵建成的衣角,大眼睛里全是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他也在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忽然就泄了气。我能跟他发火吗?能把他推出这个家门吗?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第一次被师傅领进绣坊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怯生生的,看着周围的一切,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我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出来,胸口那块大石头好像也松动了一些。

我走到孩子面前,蹲下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你叫赵明,是吗?”

他点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饿不饿?”我又问。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对还愣在原地的赵建成说:“还站着干什么?去给孩子烧水洗澡,没看见他身上都湿透了吗?”

赵建成像是得了大赦令,脸上瞬间露出了几分感激和庆幸,忙不迭地就往卫生间跑。

我走进厨房,淘米,切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很有规律。我的心,也随着这声音,一点点地静了下来。

我能怎么办呢?跟他闹吗?把家砸了吗?然后离婚,让我的女儿暖暖,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长大吗?

暖暖今年八岁,在读小学二年级。她是我们俩的心头肉。我不能因为一个男人的错误,毁了孩子的一生。

晚饭很简单,西红柿炒鸡蛋,炒青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赵明大概是真的饿坏了,端着碗,头埋得低低的,一口接一口地扒着饭,吃得又快又急。

暖暖放学回来,看到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小男孩,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妈,他是谁呀?”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是明哥哥,以后,他就跟我们一起住了。”

赵建成在一旁局促地搓着手,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暖暖“哦”了一声,很懂事地没有再问。她从自己的碗里夹起一个最大的虾仁,放到了赵明的碗里,脆生生地说:“哥哥,你吃。”

赵明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暖暖,又看看我,嘴里塞满了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那一晚,赵建成想进我的房间,我把门反锁了。

他就在门外站了很久,我能听到他压抑的叹息声。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没睡。我想起了我和赵建成刚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个车间的小组长,我只是个普通的绣娘。我们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心里是热的。

他会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载着我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坐在后座上,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衬衫,觉得那就是全世界。

那时候,他总是跟我说:“岚,等我以后当了厂长,就给你开个最大的绣坊,让你安安心心绣花,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后来,他真的当上了副厂长,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搬进了大房子。可他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他身上的味道,也从机油味,变成了我不认识的香水味和酒味。

我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愿意去相信。我总觉得,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他玩累了,总会回家的。

我没想到,他不仅回家了,还带回来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天快亮的时候,我下了床。我走到绣架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那方被我不小心烫坏的手帕。

那点焦黄,像是一块丑陋的疤,烙在洁白的丝绸上,也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拿起剪刀,没有丝毫犹豫,沿着那块伤疤,把整丛兰草都剪了下来。

然后,我重新绷上一块新的料子,一针一线,开始绣一幅新的。

天亮了,雨也停了。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生活,也要重新开始了。

第二章 无声的较量

赵明在这个家里住了下来。

日子像一碗温吞水,表面上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

赵建成对我,是铺天盖地的愧疚。他开始按时回家,不再有推不掉的应酬。家里的活他抢着干,工资奖金分文不留地交给我。他给我买昂贵的衣服和首饰,那些亮闪闪的东西堆在我的梳妆台上,我一次也没碰过。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试探,像个犯了错等待宣判的囚徒。

我知道,他在等我“闹”。大吵一架,或者痛哭一场,把这件事翻过去。可我偏不。我像往常一样,对他客气,疏离,像对待一个合租的室友。



他越是愧疚,我就越是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都让他难受。

家里的气氛很奇怪。我和赵建成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暖暖还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是变得比以前更黏我。

而赵明,是这个家里最沉默的人。

他像一小团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我和暖暖身后。他很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会主动帮忙扫地,会把自己的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暖暖不吃的青菜,他会默默地夹到自己碗里。

赵建成想弥补他,给他买最贵的玩具,最新款的游戏机。可赵明对那些东西似乎没什么兴趣,他更喜欢待在我的绣坊里。

我的绣坊就在家里朝南的一个小房间,光线最好。里面摆着我的绣架,还有一排排装满各色丝线的柜子。

他总是在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进来。

有一天,我正在绣一幅《百鸟朝凤图》,那是市里博物馆订的,工程很大。我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分着一根孔雀蓝的丝线。那线比头发丝还细,一根可以分成十六份,叫“一丝”。

我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一抬头,就对上了赵明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想进来看看吗?”我问他。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进来吧,别把门关上,让光透进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我的手指在绷架上翻飞,五颜六色的丝线在我的指尖下,慢慢变成一片片华丽的羽毛。

“好看吗?”我头也不回地问。

“……好看。”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想学吗?”

他沉默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爸说,男孩子不该干这个。”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

赵建成确实说过。有一次,他看到赵明在旁边看我绣花,就把他拉到一边,很严肃地对他说:“你是个男孩子,以后要干大事,挣大钱,不能像个姑娘家一样,天天摆弄这些针头线脑的。”

我当时没作声,心里却冷笑。

他懂什么?他只看得到钱,看得到厂房和机器。他不懂,这一针一线里,藏着的是几百年的传承,是匠人的心血和风骨。

我转过身,看着赵明,认真地说:“你爸不懂。做这个,跟是男是女没关系,只跟你的心有关系。心静了,手才能稳。手稳了,针才能准。针准了,绣出来的东西,才有魂。”

我从一旁的线筐里,拿起一块练习用的布绷子,和一根穿好了红线的针。

“来,试试。”我把绷子递给他,“就绣一个最简单的‘一’字,从左到右,要平,要直。”

他犹豫地接过绷子,小小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他学着我的样子,一手托着绷子,一手捏着针。第一针下去,歪歪扭扭,线也抽得太紧,布都皱了起来。

他有些气馁,抬头看我。

我笑了笑,把他的手握住,说:“别急,手腕要放松,心要静下来。你把它想象成在纸上画一条直线,只不过,你的笔是针,墨是线。”

我带着他的手,重新走了一针。这一次,那条红色的线,在白色的棉布上,留下了一道平直的痕셔迹。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从那天起,我的绣坊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暖暖对刺绣没什么兴趣,她更喜欢看书,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而赵明,在学习上似乎没什么天分,成绩总是中不溜秋,但他对刺绣,却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和悟性。

他可以一坐一下午,就为了练习最基础的针法。他的手指被针扎得满是小孔,却一声不吭。

赵建成对此很不满。

“林岚,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把我堵在厨房里,压低了声音质问我,“你让一个男孩子学绣花,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想让他以后没出息,好报复我?”

我正在切菜,闻言,手里的刀“当”的一声剁在砧板上。

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赵建成,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当厂长、当老板才叫有出息?我的手艺,就这么上不了台面?”

他被我问得一噎,气势弱了下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男孩子应该……”

“男孩子应该怎么样,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他自己说了算。”我打断他,“他喜欢,他愿意学,我就教。这跟报复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说完,我不再理他,继续切我的菜。

那次争吵之后,赵建成不再明着反对,但他对赵明的“改造”却没停下。他给赵明报了篮球班、跆拳道班,周末一有空就带他去爬山、去游泳,试图把他培养成一个“有阳刚之气”的男子汉。

赵明从不反抗,让他去,他就去。篮球打得不好,跆拳道也只是勉强考了个黄带。他把那些都当成任务一样完成,一回到家,就立刻钻进我的绣坊。

那里,才是他真正的避风港。

有一次,暖暖因为赵明不小心弄坏了她的一个娃娃,生气地推了他一把,大声说:“你不是我哥哥!你是我爸从外面捡回来的野孩子!”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

赵明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暖暖拉到一边,严肃地批评了她。然后,我走到赵明身边,把他拉到绣坊里。

他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一幅我刚起了个头的《清明上河图》的局部,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物,对他说:“你看,这么多人,有挑担的,有赶集的,有坐船的,有骑马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但他们都在同一幅画里,才让这幅画变得这么热闹,这么好看。”

“家,也像一幅画。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但只要我们都在这个家里,这个家,才是完整的。”

我把针递给他:“来,帮我把这个桥墩的轮廓勾一下。用最简单的轮廓绣就行。”

他接过针,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这么清晰地叫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欸,妈在呢。”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孩子,是真真正正地把这里当成家了。而我,也真真正正地,把他当成了我的儿子。

这跟赵建成无关,跟那段不堪的过往无关。

这只是我和这个孩子之间,用一根根丝线,慢慢建立起来的,无声的约定。

第三章 针尖上的风骨

时间一晃,就是几年过去。

暖暖和赵明都上了初中。暖暖的成绩一如既往地拔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而赵明,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成绩平平,在学校里毫不起眼。

但在我的绣坊里,他却像是换了个人。

他的手艺,已经可以用“青出于蓝”来形容。那些复杂的针法,像乱针绣、打籽绣,他一看就会,而且用得比我还灵活。他的配色更大胆,构图也更有新意。有时候,我看着他绣出来的东西,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甚至,是比我自己更有灵气的存在。

他不再是单纯地模仿,而是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初二那年,市里举办了一个青少年传统工艺大赛。我鼓励赵明去参加。

他有些犹豫:“妈,我……我行吗?”

“怎么不行?”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绣的《群鱼戏水图》,连你王爷爷(一位苏绣老前辈)看了都点头,说有大家风范。去试试,拿不拿奖没关系,就当是去见见世面。”

赵建成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次没有明确反对。大概是觉得,在学校里找不到存在感的儿子,能有个拿得出手的特长,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他还是嘴硬:“去就去吧,别给我们老赵家丢人就行。”

赵明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关在绣坊里,开始准备参赛的作品。

他选的题材是《独钓寒江雪》。画面很简单,一叶扁舟,一个蓑衣斗笠的渔翁,还有漫天的大雪和冰封的江面。

越是简单的画面,越是考验功力。

为了表现雪的质感,他尝试了很多种白色的丝线,有泛着冷光的银白,有温润的乳白,还有带着些许灰调的雪白。他用虚实结合的针法,让那雪花看起来仿佛真的在飘动。

为了绣出江面下暗流涌动的感觉,他在冰层下面,用极淡的墨绿色丝线,隐隐地绣出了水的波纹。

最难的是那个渔翁。整幅画,他是唯一的“活物”,也是画的“眼”。赵明没有绣他的五官,只有一个背影。但就是那个背影,微微佝偻着,却又透着一股子执拗和孤傲,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那种天地间唯我一人的寂寥和风骨。



比赛那天,是我陪他去的。赵建成说厂里有重要的会,没来。

展厅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手工艺品,木雕、剪纸、泥塑,琳琅满目。赵明的那幅《独钓寒江雪》被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来看展的人很多,大多是走马观花。

有几个评委模样的老人,在赵明的作品前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老者,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然后直起身,对身边的人说:“你们看这针法,看似随意,实则乱中有序。这雪,这水,这意境……不简单,不简单啊。”

另一个评委点头附和:“是啊,现在的年轻人,心都浮躁,能有这份心性坐下来做这个的,不多了。这孩子,有前途。”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赵明。他站在自己的作品旁边,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微微发红的耳根,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那一刻,我比自己得了奖还要高兴。

结果出来,赵明拿了金奖。

消息传回家里,暖暖高兴地抱住他,又叫又跳。赵建成也愣住了,他拿着那个烫金的获奖证书,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茫然。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喝了点酒。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独钓寒江雪》,看了很久。

“林岚,”他忽然开口,“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真的有这方面的天分?”

“有没有天分,你不是看到了吗?”我淡淡地回答。

“可……一个大男人,以后总不能靠这个吃饭吧?”他还是纠结于这个问题,“这手艺,说得好听是艺术,说得不好听,就是个手艺人,能有多大出息?”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赵建成,在你眼里,什么是出息?是当多大的官,挣多少钱吗?”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

“不是。”我摇摇头,“在我眼里,能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到极致,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就是最大的出息。”

“我爸,我爷爷,都是绣了一辈子的花。他们没当官,也没发财,但十里八乡的人,谁不尊敬他们?他们手里的针,绣的是花鸟鱼虫,养活的,却是一家人的骨气。”

“赵明这孩子,心静,手稳,是个干这行的好苗子。他要是愿意走这条路,我砸锅卖铁也供他。你要是觉得他给你丢人了,那以后,他的事,你别管了。”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赵明的事,跟赵建成说这么重的话。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震惊。他可能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强硬。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摆了摆手,疲惫地说:“我不管了,你们……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从那以后,他真的很少再过问赵明学刺绣的事。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培养暖暖身上。暖暖成绩好,是他的骄傲。他给暖暖请最好的家教,送她去参加各种竞赛,一心想把她培养成才。

而赵明,则彻底成了我的“儿子”。

我们的交流,都在那一方小小的绣棚里。我们一起研究新的针法,一起讨论配色,一起为了绣好一根羽毛的细节,熬到深夜。

他话不多,但我们之间,却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我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我想要什么颜色的线。他绣到一半卡住了,我一看,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我们是师徒,更像是母子。

我知道,赵建成心里是不甘的。他带回赵明,或许潜意识里,是想给自己多一个选择,多一个可以继承他“事业”的儿子。

可他没想到,这个儿子,却被我引上了另一条,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道路。

他像一个种瓜的农夫,辛苦地浇水施肥,最后却发现,地里长出了一棵藤,藤上结的,是一朵他从未见过的,绚烂的花。

他想摘,却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他想毁,却又隐隐觉得可惜。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大概比我跟他大吵一闹,更让他煎熬。

第四章 分岔的路口

高中三年,像按了快进键。

暖暖不负众望,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学的金融,是赵建成最引以为傲的专业。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赵建成在家里大摆宴席,请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酒桌上,他红光满面,举着酒杯,一遍遍地跟人说:“我女儿,有出息!以后是要当大老板的!”

暖暖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像个小公主一样,被众人围在中间。

赵明也考上了大学,是本地的一所美术学院,学的是工艺美术设计。这个结果,不好不坏。

宴席上,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菜,很少说话。

有亲戚注意到了他,问赵建成:“建成,这是你儿子吧?考哪儿了?”

赵建成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含糊地说:“哦,他啊,就本地的一个学校,学点手艺,以后好混饭吃。”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和提到暖暖时的眉飞色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看到赵明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我心里堵得慌,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放到他碗里,低声说:“别理他们,好好吃饭。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察觉的苦涩。

大学生活,让两个孩子的差距,变得更加明显。

暖暖像是飞出笼子的鸟,在北京那个大舞台上,尽情地施展着自己的才华。她参加社团,做兼职,拿奖学金,每年回来,都带着一身大城市的光鲜和自信。

她跟我们的话题,是股票、是基金、是未来十年的经济走向。

赵建成跟她最有话说,父女俩经常在书房里一聊就是半天。

而赵明,依旧是那个样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学校的工作室和图书馆里,或者回到家,待在我的绣坊。他的专业课成绩很好,尤其是苏绣相关的课程,几乎每次都是第一。

他开始尝试将传统苏绣和现代设计结合起来。他会用最传统的针法,去绣一个抽象的图案;或者用金属线、亚克力线这些新材料,来丰富绣品的质感。

他的作品,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好几件都被学校的美术馆收藏了。

但这些,在赵建成看来,都是“不务正业”。

“你看看妹!”大二暑假,赵建成又一次把赵明叫到书房训话,“人家已经在一家大的证券公司实习了,一个月实习工资都比挣得多!你呢?天天鼓捣那些没用的东西,以后毕业了能干什么?去博物馆当个修复员?还是守着这个小绣坊,当个绣郎?”

“绣郎”这个词,带着明显的轻蔑。

赵明站在那里,低着头,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爸,”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觉得,挺好的。”

“好?好什么好!”赵建成一拍桌子,“一个大男人,没点追求!我告诉你,我已经托人给你找好实习单位了,就在我们厂的销售科,下周一就去报到!去跟人学学怎么跑业务,怎么跟人打交道,这才是正经事!”

“我不去。”赵明抬起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的专业是这个,我喜欢这个。我不想去当销售。”

“你!”赵建成气得脸都红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给你钱上学,是让你跟我对着干的?”

“爸,上大学的钱,我自己有。”赵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我卖绣品的钱,还有奖学金,足够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了。以后,我不想再用您的钱。”

赵建成的脸色,从红变成了白,又从白变成了铁青。

他大概没想到,这个一向沉默顺从的儿子,会用这种方式来反抗他。

父子俩不欢而散。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赵建成不再跟赵明说话,看到他,就绕道走,把他当成了空气。

赵明也不再试图跟他沟通。他把更多的时间,都投入到了自己的创作中。

那段时间,他绣了一幅作品,叫《困兽》。

画面上,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老虎的毛发,他用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劈丝针法,每一根都纤毫毕现,充满了力量感。但那只老虎的眼神,却充满了挣扎、迷茫和不甘。而那个笼子,他没有用具象的线条去表现,而是用一种扭曲的、无形的压力场来暗示。

整幅画,充满了张力,让人看了心里发堵。

我知道,那是他内心的写照。

我没有劝他。我知道,有些路,必须他自己走。有些坎,也必须他自己迈。

我能做的,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递上一碗热汤,或者帮他分好一束最难处理的丝线。

大三那年,一个法国的奢侈品牌来中国寻找合作的传统手工艺人。他们看中了苏绣,通过美院的教授,找到了赵明。

对方看了他的作品,尤其是那幅《困兽》,非常欣赏,希望他能为他们下一季的高定时装,设计并绣制一批装饰图案。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赵明很兴奋,但也有些忐忑。他把自己关在绣坊里,画了几十张设计稿,反复修改。

我帮他一起参谋。

“妈,您说,他们会喜欢这种传统的牡丹凤凰,还是这种更现代一点的几何图案?”他举着两张稿子问我。

我看着他,说:“他们找你,不是因为你能绣出和别人一样的牡丹凤凰,而是因为,你能绣出只属于你赵明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恍然大悟。

最后,他交上去的设计稿,是以山海经里的神兽为灵感,结合了传统苏绣的针法和现代审美的构图。既有东方的神秘,又有现代的时尚感。

对方非常满意,立刻签了合同。

那笔酬劳,对于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学生来说,是一笔巨款。

赵明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以前从赵建成那里拿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连本带利,算得清清楚楚,然后转到了赵建encheng的卡上。

并且,附上了一条信息:爸,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以后,我可以养活自己了。

我不知道赵建成收到那笔钱和那条信息时,是什么心情。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他看赵明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了。

那里面,有惊讶,有嫉妒,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畏惧。

他可能终于意识到,这只他以为可以随意摆布的小鸟,已经长出了丰满的羽翼。

而这羽翼,不是他给的。

这只鸟,要飞向的,也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片天空。

第五章 金线的重量

赵明和法国品牌的合作非常成功。

他绣制的那些带有东方神韵的图案,出现在巴黎时装周的T台上,惊艳了所有人。一时间,“Zhao Ming”这个名字,在时尚圈和艺术圈里,开始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毕业后,他没有接受任何公司的邀请,而是在我们家附近,租了一个小院子,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名字很简单,就叫“一针一线”。

我和他一起,把那个小院子打理得古朴又雅致。院子里种了些花草,屋里摆着几架绣棚,还有满墙的丝线。阳光好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院子里,一人一个绷子,安安静静地绣花。

暖暖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很大的投行,工作很忙,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像一阵风,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家里,就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赵建成退休了。从副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他一下子闲得发慌。以前那些围着他转的人,都渐渐散了。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财经新闻,研究股票,然后跟暖暖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

他很少去赵明的工作室,即使那里离家只有几步路。

他大概还是拉不下那个脸。

他总觉得,儿子干的这个,终究是“小道”,上不了台面。暖暖在金融街指点江山,那才叫“大道”。

直到那件事发生。

暖暖的公司出了问题,卷入了一场很大的金融风波。她作为一个项目负责人,受到了牵连。虽然最后查清她没有责任,但工作是丢了,还背上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赵建成整个人都懵了。

他引以为傲的女儿,那个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天之骄女”,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几天就白了半边头发。

他想帮暖暖,可他那点退休金,在那笔巨额债务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他打电话给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可一提到借钱,对方都找各种理由推脱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要下暴雨。

一天晚上,赵明从工作室回来。他看到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的赵建成,和一旁偷偷抹眼泪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走进了房间。

再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

他把卡放到赵建成面前的茶几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爸,”他开口,声音很平静,“这里面有两百万。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应该够妹妹先应急了。”

我和赵建成,都愣住了。

两百万。

对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赵建成看着那张卡,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可能从来没想过,在他最束手无策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的,会是这个他一直看不上眼的儿子。

这个靠“摆弄针头线脑”的儿子。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接了几个国外的订单,还有之前合作的品牌,预付了一部分定金。”赵明说得很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建成拿起那张卡,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他看着赵明,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羞愧,有感激,还有一种……彻底的挫败感。

他一直以为,只有走他规划的那条路,那条充满金钱和权力的路,才叫成功。

可现在,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最看重的女儿,在他规划的道路上,摔得头破血流。而他最瞧不起的儿子,却在他看不起的道路上,走出了自己的康庄大道,并且,反过来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这是多大的讽刺。

“钱……我会让妹还你的。”赵建成沙哑着说。

“不用。”赵明摇摇头,“我们是一家人。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说:“妈,我饿了,还有饭吗?”

我回过神来,连忙擦了擦眼泪,说:“有,有,妈这就去给你热。”

那一晚,赵建成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绣坊里。

我的那个绣坊,他已经很多年没踏足过了。

他坐在赵明的那个位置上,看着绷架上一幅绣了一半的《锦鲤图》。那条锦鲤,正奋力地向上跃起,身上的鳞片,赵明用的是最难处理的金线,在晨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根金线。

那动作,像是在触摸一件滚烫的,却又让他无法抗拒的东西。

他没有发现我。

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知道,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彻底地崩塌了。

他一辈子追求的,无非是“成功”二字。他以为成功就是金钱,是地位,是让子女走上一条光鲜亮丽的捷径。

可他到老才发现,真正的“成功”,不是你拥有多少,而是你能坚守什么。

赵明坚守的,是那一针一线里的匠心和传承。这坚守,让他赢得了尊重,也让他拥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而他自己呢?他坚守的那些东西,在现实的风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金线的重量,不止在于它的价值。

更在于,它能绣出风骨,也能压垮一个男人半辈子的骄傲。

第六章 无声的和解

暖暖拿着那笔钱,度过了难关。

她没有回北京,而是留在了我们这个小城,进了一家本地的银行,从最基层的柜员做起。

经历过大起大落,这个曾经心高气傲的姑娘,沉静了许多。她不再谈论那些虚无缥缈的金融模型,而是开始关心起家里的柴米油盐。

她会陪我一起去买菜,会挽着我的胳膊,跟我聊一些家长里短。

她和赵明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亲近起来。

她会去赵明的工作室,看他绣花。一看,就是一下午。

“哥,”有一次,她看着赵明手里的绷子,由衷地感叹,“我以前总觉得,你做的这些,没什么了不起。现在我才明白,能把一件事,安安静静地做上十年,本身就是一件最了不起的事。”

赵明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刚绣好的一方丝帕递给她。

丝帕上,是一枝小小的梅花,开得正艳。

“送给你。”他说。

暖暖接过来,眼圈红了。

赵建成变了。

他不再整天盯着电视里的财经频道,也不再把“出人头地”挂在嘴边。他开始学着养花,弄草,把阳台打理得像个小花园。

他话变得很少,但眼神,却柔和了许多。

他开始,主动地,走进赵明的工作室。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指手画脚,说这不对,那不好。他只是搬个小马扎,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

他看赵明如何劈丝,如何配色,如何运针。

有时候,赵明忙得顾不上吃饭,他会默默地把饭菜端过去,放在他手边,说一句:“趁热吃。”

父子俩之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忏悔,也没有热泪盈眶的原谅。

他们之间的和解,就像赵明绣花一样,一针,一线,在沉默的时光里,慢慢地缝合着过去的裂痕。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收拾丝线,赵建成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他看着我满是针眼的手,忽然说:“林岚,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一下子软了。

我摇摇头,说:“都过去了。”

“我以前……总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苍老的疲惫,“我想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想让你跟着我享福。我错了。”

“我把钱看得太重,把名利看得太重,却忘了,一个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工作室里,赵明那个专注的背影。

“我一直以为,你让赵明学这个,是在报复我。是在用一种最安静,也最残忍的方式,毁掉我对他所有的期望。”

“我总觉得,你把他教成了一个没出息的‘绣郎’,一个只能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

“直到暖暖出事,他拿出那笔钱的时候,我才明白……”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我才明白,你不是在毁他,你是在成就他。”

“你把他教成了一个有担当,有风骨,靠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吃饭的男人。他比我,比我想象中那个成功的他,都要强一百倍。”

那一刻,我终于等到了。

等到了他真正的理解。

我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他眼角的皱纹,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恨过他吗?

当然有。在他把赵明领进门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就塌了。

可恨,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除了让这个家变得支离破碎,让两个孩子在仇恨中长大,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是一个绣娘。

我懂得,再乱的线团,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能理出头绪。再大的破洞,只要针法得当,也能修补得天衣无缝。

生活,也是一样。

我选择了最笨拙,也是最艰难的一种方式。我没有去修补我和他之间的裂痕,而是选择,重新织一幅新的锦缎。

我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赵明身上。

我教他针法,更教他做人。我教他如何静心,如何专注,如何在一针一线里,找到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我没想过报复。

我只是想证明,他赵建成看不上的东西,那些被他视作“没出息”的坚守,才是一个人,一个家,最硬的脊梁。

而现在,他终于懂了。

这就够了。

第七章 最好的报复

那天傍晚,我、赵建成、暖暖,都在赵明的工作室里。

赵明正在为一幅即将完工的《双面绣·九鱼图》收尾。那是他准备送去参加一个国际大赛的作品,耗费了他将近一年的心血。

双面绣是苏绣里最难的工艺,要求正面和反面的图案、颜色、针脚,完全一样,不能有任何线头和痕迹。

赵明坐在绷架前,神情专注得像一尊雕塑。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棂,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他的手指,在丝线间翻飞,快得几乎看不清。

暖暖在一旁,帮忙整理丝线。

我则是在准备晚饭。

赵建成,就站在赵明身后,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赵明如何用一根细如毫发的针,将九条形态各异的锦鲤,绣得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那薄如蝉翼的丝绸上游出来。

他看着那些五彩的丝线,在赵明的手里,变成了一片片灵动的鳞片,一圈圈荡漾的涟D漾。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有惊叹,有欣慰,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敬畏。

他大概终于明白了,这门他曾经嗤之以鼻的手艺,到底有多大的魅力。

就在这时,赵明停下了手。

他举着绷子,对着光,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妈,”他忽然开口,“您过来帮我看看,这里,用平金收尾,会不会太硬了?”

他指着最中间那条锦鲤的鳞片。

我走过去,戴上老花镜,凑近了看。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赵建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身体猛地一震。

他指着赵明,手指在微微发抖。

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话。

“林岚,这才是报复……这才是你真正的报复。”

我和暖暖,都愣住了。

赵明也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爸,您说什么呢?”

赵建成没有理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悔恨和痛苦。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他喃喃自语,“你不是恨我,你是……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用十年的时间,把我带回来的儿子,变成了你最得意的弟子。你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你。他继承了你的手艺,你的脾气,你的风骨……他身上,没有一点我的影子。”

“我当初带他回来,是想让他给我养老送终,是想让他继承我的姓氏,我的血脉……可你呢,你把他变成了你的传人!”

“你让他走上了一条我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企及的路。他离我越来越远,离你,却越来越近。”

“我赢回了一个儿子,却输掉了他整个人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

“这比你打我一顿,骂我一场,要狠得多!林岚,你这一招,太狠了!”

他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靠在了墙上,老泪纵横。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的疲惫和悲凉。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方绷子,捻了捻赵明穿好的金线。

然后,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赵建成,也看着我的两个孩子。

我说:“建成,你错了。”

“我从来没想过报什么复。因为你犯的错,不值得我用十年的光阴,用一个孩子的一生,去报复。”

“我只是在做一件,我认为对的事情。”

“赵明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他既然进了我的家门,我就有责任,把他教好。教他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艺,教他做一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人。”

“至于他像谁,走什么样的路,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从不强求。”

“如果你觉得,这就是报复……”

我顿了顿,看着赵明那张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又无比亲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那只能说明,在你心里,你从来没有真正地,把我们当成过一家人。”

第八章 一幅新绣图

赵建成的那场崩溃,像一场迟到了十年的暴雨。

雨下过之后,天空并没有立刻放晴,但空气,却清新了许多。

他病了一场。

病好后,他像是变了个人,沉默寡言,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温和与澄澈。

他不再纠结于谁输谁赢,谁报复了谁。

他开始学着,真正地,去认识这个家,认识家里的每一个人。

他会耐心地听暖暖讲她在银行遇到的烦心事,然后用他那过时的经验,笨拙地给她出主意。

他会默默地帮我收拾绣坊,把那些散落的线头,一个个捡起来,分门别类地放好。

他最常待的地方,还是赵明的工作室。

他不再只是看着,而是开始学着动手。他让赵明教他绷布,教他劈丝。他的手很笨拙,总是把线弄得一团糟,但他却很有耐心,一遍遍地学。

他说:“我这辈子,跟机器打交道,手太硬。现在老了,想学着,让它变软一点。”

赵明的那幅《双面绣·九鱼图》,最终还是拿下了国际金奖。

他成了我们这个小城里,最年轻的工艺美术大师。

领奖那天,他特意邀请了我们全家去观礼。

聚光灯下,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式礼服,捧着奖杯,从容,自信。

主持人问他:“赵明先生,您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最想感谢的人是谁?”

我看到,他透过璀璨的灯光,望向了我们坐着的观众席。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孺慕和感激。

然后,他转向了赵建成。

他对着话筒,清晰而坚定地说:“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父亲。”

我愣住了,暖暖也愣住了。

赵建成更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的儿子。

只听赵明继续说道:“很多人可能觉得,是他把我引上了一条‘歪路’。但其实,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是他,在我年幼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

“是他,用他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一个男人应该有的责任和担当。”

“他或许不理解我的选择,但他却用他的沉默和包容,给了我选择的自由。”

“我的艺术里,有我母亲教给我的细腻和风骨,但底色,却是我父亲赋予我的,坚韧和力量。”

“爸,谢谢您。”

说完,他对着赵建成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看到,赵建成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用那双粗糙的,学着劈丝的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烫,沾满了泪水。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暖暖开着车,我和赵建成、赵明坐在后排。

赵建成一直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在他苍老的脸上,明明灭灭。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赵明,你……为什么那么说?”

赵明笑了笑,说:“因为,那就是我心里想的,爸。”

赵建成沉默了。

良久,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吐尽了半生的纠结、不甘和悔恨。

他说:“好,好孩子。”

生活,还在继续。

暖暖在银行的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她谈了一个男朋友,是本地的一个老师,人很踏实。

赵明的工作室,名气越来越大,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节奏,不急不躁,一针一线,绣着自己的山河岁月。

而我,和赵建成,也终于成了最普通,也最默契的老夫老妻。

我们会一起去公园散步,会为了一棵白菜的价格,跟小贩讨价还价。

他还是会来我的绣坊,帮我打打下手。

有时候,阳光正好,我们俩,一人守着一个绣架,各自忙碌着。屋子里很静,只有针尖穿过丝绸的,细微的“沙沙”声。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这个家,就像一幅绣了很久的绣品。

它曾经有过断线,有过错针,甚至有过一块无法弥补的破洞。

但我们用了很多年的时间,用爱,用耐心,也用争吵和眼泪,一针一针地,把它重新修补,织绣。

如今,这幅绣品,不再是当初那个平整无暇的模样。

它上面,有新的图案,有旧的痕迹,有明亮的丝线,也有暗淡的补丁。

它不完美,甚至有些斑驳。

但它,却是我们一家人,用尽心力,共同绣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家的模样。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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