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石从囚车上下来,脚有点软,身边的宪兵扶了一把。
六月十号,台北马场町,太阳毒得很,地上的热气一股股往上冒,整个空气闻着都像烧红的铁,囚车摇摇晃晃开了半个钟头,车门一开,吴石给拽了出来,身上还是那件旧军装,袖口都快磨破了,车门有点高,他脚下没站稳,旁边的宪兵下意识伸手去扶,手刚碰到他胳膊,那身子骨一下就挺直了,直接把那手甩开,嘴里就两个字,自己走。
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听清了,关了三个月,医院的人后来说他那会儿血压高得吓人,随时都能脑溢血,也没人管,早上一碗稀饭,里面就几颗米,降压药也断了,天天头晕,晚上还被拖出去审,笔录上啥也没有,审他的人说他骨头硬,他听了就笑笑,说有些事你们问不出来,这话传出去,连看守都说这老头是真硬气,后来他一只眼睛都快看不清了,押出去那天,医生还说他血压太高,受不了折腾,那边就回了句,执行命令,医生用不着。
判决那天,台上坐着三个审判官,三张木头脸,一九五零年六月那场所谓的审判,结果早就写好了,三个人在台上照着稿子念,通匪,叛国,那些词一个个蹦出来,念完了,官印还没盖下去,外面就冲进来几个人,直接把印章和官服都给收了,三个人当场就懵了。
原来是蒋介石怕他们临时变卦,宣判一结束就把他们给撤了,死刑判决连签名都不让他们签,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审判官辞了职,第二天坐火车去了南投,再也没回来,他跟人说过,我不信他有罪,可我也不敢说他没罪,这话后来传出来,又被删,被改,被压进档案里,但总有人还记着。
那天的太阳实在太亮了,连个影子都没地方藏,吴石下了囚车,步子慢慢就稳了,他低下头整理军装的领子,动作特别慢,好像在把每个褶皱都抚平,旁边的宪兵都忍不住小声说,这人是真不怕死,吴石没搭理他,就朝着北边看了一眼,那是大陆的方向,后来有人回忆说,他嘴里好像念叨了一句情报还没送完,没人听得真切,那语气像是在叹气,又像是在下命令,都到这份上了,心里还惦记着那批没送出去的情报,押他的宪兵私底下跟人说,这将军是条汉子,可惜了。
那天太阳晒得厉害,吴石走到刑场中间,汗全是热出来的,站住了还抬头笑了笑,那个宪兵说,他那一笑我记了一辈子,不是看不起谁,也不是心里有恨,就是那种明知道要死了,还不让你看出一点慌的平静。
人没了,清理遗物的时候,口袋里就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八个字,矢志许国,生死不渝,不是用笔写的,是用指甲刻上去的,牢里不给纸笔,他就那么一点点划,指甲划破了就用肉划,纸边上还有干了的血印子,有人说这是他最后的遗书。
执行的时候没念命令,宪兵队长手一挥,枪就响了,太阳底下那点灰尘都被震得跳起来,站得近的人说,那一刻整个台北都安静了,连鸟叫声都没有,尸体倒下去的方向,正好对着北方,有人说是巧合,也有人说他是故意的,不管怎么样,他脸上看不出痛苦,倒像是一种解脱。
当时同监的医生后来在回忆录里写,他死得很干净,也死得很孤独,执行前最后一次给他检查身体,吴石还问他有没有纸,想写几句话,医生摇摇头,他就点了下头,说那算了,医生说,从来没见过谁到死还能那么平静。
三天后,案卷就封存了,审判记录全销毁,连判决书的副本都没留,保密局下了令,这案子以后谁都不许再提,没多久一份内部文件里有句话,吴案影响太大,说话要小心,有传言说陈诚看了报告,半天没说话,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有人问要不要给他夫人留封信,他摆了摆手,写信的人已经不在了。
王碧奎后来放出来了,关了三个月,出来时身上就一件旧衣服,陈诚偷偷托人给她送了些钱和面粉,她收下了,也没说谢谢,就讲了一句,他走得明明白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之后几十年她都没再嫁人,偶尔有人问起来,她就说那年的太阳太大了。
这事埋了七十多年,那天的太阳好像还在史料里晃着人的眼,台北马场町现在成了个公园,纪念碑上刻着,致力全国解放及统一大业,功垂千秋,碑下面总有花,有风,有人站在那看照片,照片里的吴石腰杆挺得笔直,眼神直直地往前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出那种我知道要死但绝不低头的劲儿,历史翻了七十多年,那天的光好像还是那么亮。
最后那段路,是他自己走完的,下囚车的时候脚下发软,可走到刑场,一步都没让别人扶,宪兵伸出手,他甩开,医生提醒的话,他没听,连风都好像停了几秒,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像是在看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没人知道他最后一刻在想什么,是家人,是战友,还是那批没送出去的情报,只能确定,那几步路,是他自己走的,头一直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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