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界上最有勋章的人。
——勃列日涅夫
1
1974年12月,冷战峰回路转。
符拉迪沃斯托克军用机场,苏联统帅勃列日涅夫与美国总统福特亲切握手,二人刚刚达成《第二阶段限制核武器条约》框架,约定将核载具上限设为2400件,这个为了世界安全考虑的“慈悲”条约让地球从被核战争毁灭几百次的危险下降到了毁灭几十次,为了“慰安”这颗银河系里的倒霉地球以及庆祝彼此的“丰功伟绩”,福特赠送给勃列日涅夫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勃列日涅夫回赠福特一个镶嵌列宁肖像的金饰,两位元首深感欣慰,两只不同意识形态的手终于绞缠在了一起,在这个瞬间,福特惊觉,从苏联那边伸出的那只手异常“冰冷”。
送走福特后,勃列日涅夫胸口越来越沉闷,被诊断出大脑动脉粥样硬化症,不辞辛苦不怕病痛的老勃同志不顾下属劝阻,第二天坚持前往蒙古,从蒙古乘火车返回莫斯科时发生了中风,从此,勃列日涅夫和死神有个约会,身体越来越差,但他缠绵病榻,不下火线,硬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在苏联最高权力宝座上继续熬着高坐了漫长的8年。
在这漫长的告别中,勃列日涅夫的病情偶尔好转,但从未恢复到正常状态,他极易疲倦,对案头的国家大事越来越意兴阑珊,说话吃力,记忆衰退,在老勃同志的生命晚期,他连最起码的谈话寒暄以及礼节性的应酬也需要手下帮他提前打好“小抄”。
苏联上上下下的官僚都已心知肚明,老勃同志已经难以承担继续领导国家的重任,但水至清则无鱼,老勃同志头脑的混沌不清让底下这一堆鱼儿得以繁衍生息地更加无拘无束更加无法无天,与此同时,苏联的体制也在“老人政治”中变得越来越僵化。
![]()
苏联高层的会议越开越短,开会时,老勃同志茫然坐在那里,拔剑四顾心茫然,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神游八荒,不时露出婴儿般的傻笑,助手们用特制大号字母打字机为他打出简短的演讲稿,即便如此,老勃同志仍然经常读错行,前言不搭后语,意识到自己“失语”时,勃列日涅夫往往会用忧伤和略带恶作剧的目光望着在场的官僚,每到此时,契尔年科便出面匆匆结束会议,让“老大哥”得以转入内室休息。
在当时的苏联政坛,不只是勃列日涅夫一人“高寿”,整个领导班子都已老朽不堪,按照苏联当时例行的“领导职务终身制”,除了死亡和正常工作调动,没有一人被撤换。
苏联国防部长格列齐科去世时为73岁,接替他的乌斯季诺夫当时69岁;苏联交通部长科热夫去世时为70岁,接替他的索斯诺夫为67岁;苏联造船工业部长托马去世时为69岁,接替他的叶戈罗夫也是69岁。勃列日涅夫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年富力强”,索性让年长自己5岁的库兹涅佐夫担任副手。
勃列日涅夫在开会中神游的时候,他年轻时的青葱岁月在乏味的现实和生动的回忆里次第展开。
年老中风的勃列日涅夫在死寂一般的会议室中蓦然看到,1906那年,他出生于乌克兰第聂伯河下游的卡缅斯科耶市,父亲是个小职员,母亲是家庭妇女。
作为家中的长子,勃列日涅夫一直兢兢业业工作,跟随时代的大风暴加入了苏维埃,他不是那种出类拔萃的风云人物,主打一个“稳健”,在权力如狂风骤雨随时打在肩上的疯狂岁月里,能力的平庸反倒成了勃列日涅夫的保护色和晋升的“资本”。
坐在“老人堆”里的“老人”勃列日涅夫在寂静的轰鸣中回首自己年轻时的青云直上,一切都是幸运,那一年,正值苏联“大清洗”,当时的乌克兰,三分之二的州领导人,三分之一的市领导人,三分之一的区领导人,全部遭到了撤换,这无形中为勃列日涅夫这代在十月革命后成长起来的年轻干部提供了升迁的机遇。
“清洗风暴”过后,勃列日涅夫已成为第聂伯罗的高官,那时他才33岁,英姿勃发,“小乔”初嫁,被时代“拱”上高位的小勃同志,好运才刚刚开始,几年后,法西斯德国入侵,苏联卫国战争开始,勃列日涅夫不显山不露水的“踏实”令他虽无震惊世界的军功,也能凭借兢兢业业的“苦劳”在二战胜利后作为乌克兰方面的四个将军之一满载荣耀穿过大阅兵的莫斯科红场。
“平庸”和“老实人”究竟是勃列日涅夫的“本色演出”还是他精心设计的“人设”,答案在扑朔迷离的历史之风中飘飘荡荡,无论如何,当勃列日涅夫从乌克兰走向更大的苏联权力舞台时,这位“老实人”有意无意地在干部登记表一栏将自己的籍贯从“乌克兰族”改成了“俄罗斯族”,以备他日青云直上的不时之需。
进入苏联权力中枢后,勃列日涅夫照旧披上了“老实听话”的外衣,这一点令酷爱玉米的新一代领导人赫鲁晓夫甚为满意,乃至一度要将其提拔为二把手,终因嫌弃他做事不够果断而作罢。
![]()
在死寂的会议中,带着粗框眼镜的苏联一把手勃列日涅夫注视着台下看似温顺实则难猜的大小官僚,他饮了一口茶,继续摸鱼,回味自己的青葱岁月,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年轻人一路从乌克兰顺顺畅畅走进克里姆林宫,此时,他距离最高权力宝座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在看似低眉顺眼的伺候赫鲁晓夫的日子里苦等一个机会。
1964年10月,这个机会来了,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历史总是循环往复,谢列平和苏斯洛夫搞掉赫鲁晓夫的“宫廷政变”,正如赫鲁晓夫搞掉贝利亚的“宫廷政变”,在这场“宫斗”中,勃列日涅夫并未深度参与,当时,他正率代表团去东德访问,蝎子乐队的“变幻之风”要在二十多年后才吹起,待勃列日涅夫回到莫斯科,赫鲁晓夫已成了“瓮中之鳖”,在那个批判赫鲁晓夫的会议上,勃列日涅夫主持了会议,却由他人火力全开,勃列日涅夫仍然扮演着他擅长的老实巴交、平庸至极、人畜无害的角色。
赫鲁晓夫被搞下去后,苏联高层经过权衡利弊,推举了勃列日涅夫担任第一书记,这是一个“平衡”的结果,这就好比在单位里推选干部,棱角突出之辈往往名落孙山,处处圆滑,不得罪人的平庸之辈反倒“中奖”。
就这样,“老实人”勃列日涅夫攀爬上了苏联权力巅峰。
带着黑框眼镜的勃列日涅夫在蜜糖般的回忆中打起了盹,会议现场,大小官僚,交头接耳,契尔年科见状,像往常那样,赶忙宣布休会。
2
可能是勃列日涅夫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隐忍了太多常人所不能忍的辛酸,长年的压抑在他一朝得志后转化为某种对荣誉的如饥似渴的追求,具体来说,就是勃列日涅夫对奖章的痴迷,这种类似“我也要有小红花”的“荣誉需求”贯穿了勃列日涅夫整个统治时期,有人粗粗算了一下,勃列日涅夫拥有的奖章数量比斯大林和赫鲁晓夫二人加起来的奖章数量还要多,总共有200多枚,其中包括4枚列宁勋章和4枚苏联英雄勋章。
勃列日涅夫的大多数奖章都是在他亲自授意和暗示下获得的,比如他的元帅军衔,勃列日涅夫死后,光是为他捧着奖章的军官就多达44人,在去见马克思的路上勃列日涅夫用奖章铺满了这条神圣的唯物主义通道。
苏联驻美大使多勃雷宁在回忆录中写道,有一次,他去勃列日涅夫的家里拜访,勃列日涅夫让他坐下喝杯茶,随即走进内室,当勃列日涅夫再次出现时,他换了一身华丽的元帅制服,上面挂满了他的奖章,勃列日涅夫问道,我看上去如何?多博雷宁尴尬地微笑着说,您看上去漂亮极了。
除了奖章,勃列日涅夫还极为在乎他接见外宾后的反响,下属投其所好,剪裁那些正向内容收集起来向他汇报,这种报喜不报忧的行为逐渐形成了制度,美国的基辛格摸到了勃列日涅夫这个好大喜功的习性,每次与他见面会谈后,回国都要有意无意说一些勃列日涅夫的溢美之词,这些话传到勃列日涅夫的耳朵里,成了一种不具实体的另类的“小红花”,也让这位苏联统帅的脸上乐开了花。
比起斯大林和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是一个更懂得享受世俗的人,他喜欢在高级香烟的升腾而上的烟圈中观察属下毕恭毕敬的表情,喜欢伏特加的浓烈,也喜欢威士忌的爽酷,还喜欢开着轿车在高速公路狂奔,更热衷于背着一杆猎枪前往莫斯科郊外的扎维多沃狩猎场猎熊,勃列日涅夫收藏了100多把名贵猎枪,他的车库中有来自全世界各个国家的30多辆豪华汽车,在他执政时期,他同苏联各共和国领导人之间互赠礼物成为一种风气,以出产黄金和宝石闻名的雅库特自治共和国曾送给勃列日涅夫一件用黄金和宝石特制的礼品,苏联解体后,雅库特自治共和国向勃列日涅夫的家属要回了这件礼品。
![]()
可能勃列日涅夫自己活在物质丰富的环境中便误以为整个苏联的物质也变得极大丰富了,在他统治时期,舆论机器极力宣扬发达社会主义理论,声称在勃列日涅夫领导下,苏联离发达社会主义越来越近,与此同时,批判“市场经济”的动作也同步进行,但在谄媚勃列日涅夫的环境之外,苏联人的超市里空空荡荡,供给严重不足,粮食和肉类大量依靠进口,消费品供应日益紧张,离所谓的“发达社会主义”十万八千里。
虽然苏联的现实与勃列日涅夫的想象之间的落差之大不亚于天上人间,但被阿谀奉承的亲信包围起来的勃列日涅夫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获知真相了,他因身体状况每日昏昏欲睡,沉浸在昔日的甜梦中,偶有兴之所至,便与周遭的“老人天团”商议一番,偏听偏信,盲目决策,勃列日涅夫和他的“老人天团”,成为当时世界的不稳定因素之一。
1978年,阿富汗爆发“四月革命”,亲苏的人民民主党上台,但阿富汗内部派系斗争激烈,到了第二年9月,总理阿明通过政变上台,采取激进改革,试图与美国接触,引发苏联不满。
这个节骨眼上,勃列日涅夫跟他的“老人天团”开了个小范围的秘密会议,参会的有晚年身体长期处于嗜睡状态的勃列日涅夫,胡子花白的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师心自用的“老头外长”葛罗米柯,以及酷爱杯中物、“老当益壮”的国防部长乌斯季诺夫。
这几个“苏联老头”闭门开会,最终做出了一个影响日后苏联命运的决定——出兵阿富汗。
十年后(1989年),从阿富汗撤兵时,苏联已然风雨飘摇。
3
1982年11月9日夜间,勃列日涅夫因心脏骤停逝世。
这时距离勃列日涅夫于1974年福特来访后身体陷入“病重状况”已有八年之久,在这个“漫长的告别”中,勃列日涅夫饱受多种疾病困扰,包括严重的心血管疾病,肺气肿,下颌癌,为了维持日常工作,勃列日涅夫每日交替服用大量镇静剂和兴奋剂。
勃列日涅夫去世后仅5小时,苏联高层就一致选出了另一个“老人”安德罗波夫为继任者,安德罗波夫患有严重肾病,带病工作,最后恶化为尿毒症,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是靠血液透析在专设的病房里主持工作。
1984年2月,安德罗波夫“老”死了,更加老态龙钟的契尔年科拿到了接力棒。
在1984那年的十月革命大阅兵时,契尔年科气喘吁吁地站在列宁墓旁的观礼台上,仅仅站了几分钟便无法支撑。
第二年3月10日,契尔年科因心肺衰竭去世,也“老”死了。
当夜,苏联高层在克里姆林宫召开“甄选接班人”的紧急会议。
次日傍晚,“年轻人”戈尔巴乔夫走到了台前。
克里姆林宫外,斜阳草树,不胜哀婉。
全文完
本文作者:哲空空,一个玉树临风的历史学家,专注于硬派历史故事和杂文随笔。
本文4234字,原创不易,思想有价,关注,分享,点在看,就是最大的支持。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