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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61岁,跟亲家公搭伙养老2年,即使没领证,我们也过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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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笔糊涂账

六月天,下午四点刚过,西晒的日头还毒得很,像要把人身上最后一点水分榨干。我把厨房的窗户开了一道缝,热风卷着楼下小花园里半死不活的栀子花香气溜进来,混着砂锅里老鸭汤的鲜味,腻得人发慌。

“秀兰,水费的单子我看了,这个月超了八块六。”

老林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不疾不徐,像他那个人一样,永远带着点教书先生的审度味道。他叫林卫国,是我亲家公,两年前开始,我们搭伙过日子。

我没回头,专心撇着汤面上的浮油,一勺一勺,刮得干干净净。“超了就超了,天热,洗澡勤快,正常。”

“不是,”他拿着那张缴费单走进来,指着上面的数字,鼻梁上的老花镜滑下来一点,“你看,上个月是六十二,这个月七十块六毛。咱们说好的,水电煤网,每个月固定从生活费里出三百,超出的部分,谁用的多谁补。这个月你外孙女来了两次,每次都得开着水玩半天,这个……”

我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火,手里的汤勺在锅沿上“当”地磕了一下。声音不大,但在闷热的厨房里格外刺耳。老林立刻闭了嘴。

这就是我们搭伙的规矩。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我们这种算不上任何“亲”的关系。每月初,我俩各拿出两千块钱,凑成四千,作为当月的伙食和基本水电开销。我管账,每一笔都用小本子记下来,月底公布。超出的部分,或者各自的私人开销,比如他买烟,我买药,都得自己掏。这规矩是我定的,为的就是避嫌,图个长久。可有时候,这规矩又像一根针,冷不丁就扎你一下。

“知道了,”我把火调小,语气也跟着放缓,“那八块六,从我那份里扣。”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眼镜:“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咱们得按规矩来。”

“我懂规矩。”我把撇出来的浮油倒进水槽,用热水冲干净,又说,“你把那两盆吊兰搬进来点,别给太阳晒蔫了。”

他“唉”了一声,转身去阳台。我听见花盆在地上拖动的轻微摩擦声,心里那点火气也跟着消散了。两年了,我们就像两台磨合得差不多的旧机器,知道哪个齿轮对应哪个卡槽,什么时候该上油,什么时候得停一停。这种默契,比什么都重要。

晚饭是老鸭笋干汤,配一碟凉拌黄瓜,一碟清炒豆苗。老林就好这一口,清淡,养生。他的口味,这两年我也摸得差不多了。他吃得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这是他作为退休历史老师的职业病,凡事都讲究个条理。

“小彬这个周末回来吗?”他夹了一筷子豆苗。

“回。说是周六一早的高铁,带珊珊一起。”我答道。小彬是我的儿子,珊珊是他女儿,我的儿媳。

“那敢情好,”老林脸上露出笑意,“我好久没跟珊珊下棋了,那丫头,棋艺见长。”

“你那是让着她。”

“胡说,兵不厌诈,棋盘上无父女。”他一脸严肃,嘴角却藏不住笑。

我看着他,心里有点暖。我们能凑到一起,全是因为这两个孩子。老伴儿走了五年,他老伴儿走了三年,孩子们都在上海打拼,一年回不来几趟。两个孤寡老人,守着两套空房子,大眼瞪小眼。还是儿媳珊珊心细,看我们俩都孤单,吃饭也不规律,就试探着提了一句:“爸,陈阿姨,要不你们俩凑一块儿过吧?互相有个照应。”

当时我跟老林都觉得荒唐,可架不住孩子们轮番劝。最后老林先松了口,他说:“不是那回事,就是搭个伙,找个饭搭子。省得一个人做饭,做一个菜嫌少,做两个菜吃不了。”

我考虑了整整一个月。最后,是那个冬天,我一个人半夜急性肠胃炎,疼得在地上打滚,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才下定决心。我把我的老房子租出去,一个月三千二,搬进了他这个三室两厅。我们签了份协议,不是合同,就是一张纸,写明了财务分开,互不干涉,一方想结束,随时可以。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掏出来看,是儿子小彬发来的微信。

“妈,这周末我跟珊珊回去,有点事想跟你和林叔商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彬的语气很正式,不像平常的问候。我有一种预感,这事不小。

“什么事?”我回过去。

饭桌对面的老林察觉到我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把手机屏幕扣在桌上,“小彬说周末回来,有事商量。”

“好事坏事?”

“不知道,”我摇摇头,心里那点不安像水里的墨,慢慢晕开,“他没说。”

老林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帮我盛了一碗汤,推到我面前,说:“先喝汤,天大的事,也得等吃饱了再说。”

我点点头,拿起汤匙。汤很鲜,笋干的清香和老鸭的醇厚融在一起,火候恰到到好处。可我喝在嘴里,却品不出什么滋味。那句“有事商量”,像一根鱼刺,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第二章 旧瓦与新檐

周六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多年的习惯,改不掉。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怕吵醒隔壁房间的老林。走到客厅,看到他房间的门缝里也透出光来。这老头,起得比我还早。

我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准备做点小笼包。小彬和珊珊都爱吃我亲手做的,尤其是刚出笼那一口,皮薄馅足,汤汁鲜美。和面、调馅、擀皮,一套流程下来,我的心也跟着静了。厨房的窗外,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从灰蓝变成鱼肚白,再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城市还没完全苏醒,只有早起锻炼的老人和环卫工的扫帚声,规律地响着。

老林端着他的紫砂壶走进来,壶嘴里冒着热气。“起这么早?孩子们不是说九点才到吗?”

“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我把肉馅顺着一个方向搅上劲,“你去公园打你的拳,回来正好吃。”

他点点头,把壶放在餐桌上,又折返回来,从柜子里拿出两颗核桃,在手里“咯咯”地转着。“小彬说有事商量,你想过是什么事没?”

我的手顿了一下。“还能有什么事,工作上的呗。”

“不像。”老林摇摇头,核桃的转动声停了,“我教了半辈子书,察言观色还是会一点。你儿子那句话,透着一股子郑重。恐怕不是小事。”

我没说话,把一小团肉馅放在面皮中央,手指灵巧地捏出十八个褶。热气从蒸锅里冒出来,厨房里很快弥漫开面食和肉馅的香气。这香气是熟悉的,安稳的,能暂时驱散心里的不安。

老林见我不语,也没再多说,拿着他的太极剑出门了。

九点零五分,门铃准时响起。我擦擦手,过去开门。小彬和珊珊站在门口,一人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复杂神情。

“爸,陈阿姨。”珊珊先开口,声音甜甜的。

“妈,林叔。”小彬跟着叫人。

“快进来,外面热。”老林接过珊珊手里的箱子,我接过小彬的。

孩子们换了鞋,珊珊一进屋就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哇,好香!是妈做的小笼包吗?我可想死这个味道了。”

“就你嘴甜。”我笑着拍了她一下,把他们领到餐桌前。

一顿早饭,吃得其乐融融。珊珊叽叽喳喳地讲着公司里的趣事,老林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一句嘴,爷俩聊得投机。小彬话不多,只是埋头吃,偶尔附和两句。我看着他,总觉得他有心事。他下巴上冒出些青色的胡茬,眼底也有些血丝,看来最近没休息好。

吃完饭,珊珊抢着要洗碗,被我按在沙发上。“你们坐了一路车,歇着。让你爸陪你下盘棋。”

老林早就把棋盘摆好了,闻言立刻招呼珊珊过去。我收拾好碗筷,小彬跟了进来,把厨房门轻轻带上。

“妈。”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嗯?”我把碗放进水槽,开了水龙头。

“我……我跟珊珊商量了,我们想接您去上海住。”

水流声哗哗地响,我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我关掉水,转过身,靠在水槽边上,看着他。“去上海?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个?”

“您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在这边,我们不放心。”小彬避开我的眼神,看着窗外,“再说,您跟林叔这么住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邻里邻居的,背后怎么说,您不知道?”

“我知道。”我平静地回答,“他们说闲话,由他们说去。我吃我的,住我的,没碍着谁。”

“妈!”小彬的音量提高了一点,“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是为你好!我跟珊珊在上海买的房子,三室的,就是给您留了一间。您过去,我们也能就近照顾您。周末还能带您出去逛逛,总比您天天守着这个老房子强。”

“这里不是老房子,”我纠正他,“这里是林叔的家。我的老房子租出去了,你忘了?”

“都一样!”他有些不耐烦,“总之,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您跟林叔,没名没分的,算怎么回事?以后万一有个病啊灾的,怎么办?谁签字?谁负责?”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最担心的地方。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想过。我和老林也模模糊糊地谈过,但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能拖一天是一天。现在,被儿子这么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我只觉得一阵难堪。

“这是我跟林叔的事,我们自己有分寸。”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

“您有什么分寸?妈,您别糊涂了。”小彬走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我们都安排好了,您的房间我都让珊珊布置好了,床单被套都是您喜欢的颜色。您就当是去我们那儿住一阵子,行不行?”

他的手很有力,抓得我有点疼。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如今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会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孝顺”。他的眼睛里满是焦虑和不容置疑。

客厅里传来珊珊清脆的笑声和老林爽朗的应和声,他们在棋盘上厮杀正酣。那声音,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衬得我们母子俩在厨房里的对峙,格外压抑。

“小彬,”我轻轻挣开他的手,“这件事,我需要时间考虑。也需要,问问你林叔的意见。”

“还要问他?”小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妈,这跟林叔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家的事!”

“怎么没关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搭伙过了两年,这个家,是两个人撑起来的。我走,等于拆了这个家。我不能不跟他商量。”

小彬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拉开厨房门走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听着客厅里重又响起的落子声,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屋檐下,终究是容不下两片旧瓦的。

第三章 一盘残局

小彬从厨房出去后,客厅的气氛明显变了。珊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落子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神不时地往我和小彬这边瞟。老林倒是没受影响,依旧专注于棋盘,捻着一枚黑子,久久不落。

“爸,这步棋,我得想想。”珊珊找了个借口,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妈,我帮您切水果吧。”

我点点头,没拒绝。我们俩一前一后进了厨房,像是某种无声的交接。

“妈,”珊珊把水龙头开得很小,声音也压得很低,“小彬跟您说了吧?”

“说了。”

“您别怪他,他也是担心您。”珊珊削着苹果皮,长长的一条,卷曲着,没有断,“他这人,就是脾气急,说话直,但心是好的。他总觉得让您一个人在老家,是做儿子的不孝。”

我看着她灵巧的手指,心里叹了口气。珊珊是个好孩子,懂事,体贴。夹在我和小彬,还有她爸爸中间,最难做的是她。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我明白。”我说,“只是,这事太突然了。”

“其实也不突然了,”珊珊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水晶碗里,“我们盘算很久了。主要是前阵子,我爸不是有点头晕吗?您打电话跟我们说,小彬就吓坏了。他说,万一您二老有个什么事,身边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等我们从上海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原来症结在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老林有天早上起来,说天旋地转,我吓得赶紧给他量了血压,又熬了点粥,扶他躺了一天。后来他自己说是老毛病,颈椎问题,缓过来就没事了。我怕孩子们担心,就轻描淡写地在电话里提了一句。没想到,在他们听来,却是惊雷。

“你爸那是老毛病,不要紧的。”我解释道。

“妈,话不能这么说。年纪大了,什么毛病都不是小事。”珊珊把一瓣苹果递到我嘴边,“您尝尝,甜不甜?”

我张嘴接了,苹果清甜爽脆,可那股甜味却到不了心里。

我们端着水果出去时,老林和珊珊的棋局已经结束了。老林赢了,但脸上没什么得意的神色。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我避开了,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

“爸,您又赢了,不带您这么欺负人的。”珊珊撒娇道。

“是你心乱了。”老林指着棋盘,“最后这几步,走得急功近利,不像你的风格。”

一语双关。

客厅里陷入一阵沉默。小彬坐在单人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快速地划着屏幕,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

最后,还是老林打破了僵局。他把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小彬,”他开口,声音平静,“你的意思,我听见了。”

小彬抬起头,有些意外。他大概以为,刚才在厨房的对话,老林并没有听到。

“林叔……”

“不用说了。”老林摆摆手,把棋盒盖好,“你们做子女的,为父母考虑,是应该的。秀兰跟着你们去上海,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也放心。”

我猛地看向他。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喜怒。但他垂下的眼睑,和收棋子时比平时慢了半拍的动作,出卖了他。

“爸!”珊珊叫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赞同。

小彬脸上则露出一丝喜色,他站起身:“林叔,您能理解就太好了。您放心,我们也会经常回来看您的。或者,您也可以去上海,我们家也给您留了房间。”

“我就不去了。”老林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我这把老骨头,离了这儿,活不自在。再说了,我那些花花草草,还有棋友,都挪不走。”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开始侍弄他那些宝贝。一盆君子兰,一盆文竹,还有几盆叫不上名字的多肉。他拿着小喷壶,细细地给叶片喷水,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那几盆植物,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小彬和珊珊面面相觑。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老林这是在以退为进,还是真的想通了?他把皮球踢给了我,让我自己做决定。可这个决定,何其艰难。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老林……”

他没回头,只是说:“叶子有点干了,得补补水。”

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影,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边。这个背影,我看了两年。每天早上,他打完拳回来,就是这个背影在厨房门口看我做早饭。每天傍晚,我们吃完饭出去散步,也是这个背影走在我前面半步,为我挡开偶尔路过的电动车。

我忽然意识到,这两年,我们之间早已不是一纸协议那么简单。我们是饭搭子,是棋友,是病痛时能递上一杯热水的人,是分享傍晚沉默的同伴。我们像两棵相邻的老树,根系在看不见的地下,已经悄悄地盘结在了一起。现在,要硬生生把其中一棵拔走,另一棵,能不伤筋动骨吗?

棋盘上,那盘残局还摆在那里。黑子白子,纠缠交错,看似胜负已分,却又暗藏玄机。正如我们眼下的生活。

第四章 一碗凉掉的汤

小彬和珊珊在家里住了一晚。那个晚上,气氛格外沉闷。晚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我做的几样菜,都是他们平时爱吃的,可谁都吃得心不在焉。

饭后,老林照例去了书房,关上门,大概是在练他的书法。我收拾完厨房,想找小彬再谈谈,却发现他和他媳妇儿也在自己房间里,门关着,隐约能听见两人在低声争论。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小,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影像闪过,我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这个家,昨天还充满了老鸭汤的暖香和下棋的欢笑,今天就变得像个密不透风的盒子,每个人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角落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第二天是周日。一大早,小彬就起来了,行李箱已经放在了门口。

“妈,我们今天得早点走,下午公司还有个会。”他一边换鞋一边说,语气公事公办。

我“嗯”了一声,把手里拎着的保温桶递过去:“这里面是昨晚的鸭汤,我给你们热好了,路上喝。”

他接过去,手顿了一下,低声说:“谢谢妈。”

珊珊跟在后面,脸色不太好,眼圈有点红,像是没睡好,又或者哭过。她走到我面前,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说:“妈,您别生小彬的气。我们……我们再商量。”

我拍了拍她的背。

老林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红木盒子,递给珊珊:“这个,给你。前阵子淘换来的一个老物件,小玩意儿,拿着玩吧。”

珊珊打开一看,是一对小巧的玉石耳坠,成色很好,温润通透。

“爸,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珊珊连忙推辞。

“不值钱,”老林把盒子塞到她手里,“我一个老头子,留着也没用。戴上,好看。”

他的目光越过珊珊,和我对视了一眼。我懂他的意思。这是在全乎礼数,也是在做一种告别。无论我最后做什么决定,他都不想让孩子们觉得他小气,或者心怀怨怼。

送走他们,关上门,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那两个拖杆箱在玄关地板上留下的轮印,还清晰可见。我拎着空了的垃圾袋下楼,扔进垃圾桶。六月的清晨,空气里已经有了燥热的苗头。小区里的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出来买菜、遛狗,见了面,热情地打招呼。

“陈老师,送儿子媳妇儿走啊?”对门的张阿姨笑着问。

“是啊。”

“你儿子真孝顺,又给你买这么多东西。”她指了指我空着的手,大概以为我拎下去的是孩子们买的礼品。

我笑了笑,没解释。

回到家,老林正坐在餐桌边喝茶。桌上摆着两碗白粥,两碟小菜,还有四个白煮蛋。这是我们的早餐标配。

“吃吧,要凉了。”他说。

我坐下来,拿起一个鸡蛋,在桌角轻轻磕破,慢慢剥着壳。蛋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老林,”我先开了口,“昨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头也没抬,“谢我说了几句场面话?”

“不是,”我把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碗里,“谢谢你,没让我难做。”

他抬起眼,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秀兰,我们搭伙两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你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小彬。为了他,你什么都肯做。现在他开口了,我再拦着,就是不识好歹,是给你添乱。”

他的话,说得通情达理,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我心上。

“我还没决定。”我说。

“你心里已经决定了。”他喝了一口粥,声音很轻,“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开口。”

我沉默了。他说的没错。从昨晚到现在,我脑子里反复想的,不是去不去,而是如果我走了,老林怎么办。他一个人,吃饭又会变得凑合,血压高了也没人提醒,晚上起夜,万一摔了,谁能知道?我们这个“搭伙”的家,虽然没有法律的保障,却有一份实实在在的牵挂。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行了,别说了。”他打断我,“吃饭。吃完饭,我们商量一下,你那些东西,哪些要带走,哪些要寄过去。你的退休金和医保关系,都得转到上海去,手续挺麻烦的,得提前办。”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项目经理,冷静地规划着散伙的流程。他说得越是条理清晰,我心里就越是堵得慌。

那碗白粥,我终究是没喝几口。胃里像塞了一块石头,什么也咽不下去。我看着桌上那碗几乎没动过的老鸭汤,它已经彻底凉了,表面凝起一层白色的油脂,像一张冷漠的面具,盖住了底下所有的醇厚和温暖。

第五章 一盆枯萎的吊兰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老林之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我们谁也不再提我去上海的事,但这件事就像房间里的一头大象,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假装它不存在。

我们依然一起去菜市场,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但他不再拉我一起看晚上的新闻联播,而是自己回书房看书。我也没再喊他饭后杀一盘,而是窝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短视频。我们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好像被拉得太紧,随时都可能断掉。

周三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租我房子的那个小姑娘打来的。她说热水器坏了,不出热水,问我能不能找人去修一下。

我挂了电话,心里一阵烦躁。这种事,以前都是老伴儿在弄,他走了之后,就得我自己操心。我翻出之前水电工的名片,打了半天电话也没人接。

老林从书房出来倒水,看见我一脸愁容,问:“怎么了?”

“租客的热水器坏了。”

“哪个牌子的?什么问题?”他走过来问。

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他听完,说:“我以前在少年宫带过航模兴趣班,对这些东西还懂一点。走,我跟你去看看。说不定是小毛病,自己就能弄好。”

我有些犹豫:“这……太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他穿上外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走吧。”

我们坐公交车去了我的老房子。那是我和老伴儿结婚时单位分的房子,六十多平,两室一厅,住了大半辈子。房子里的每一件家具,墙上的每一道划痕,都藏着过去几十年的记忆。

开门的小姑娘很客气,一个劲地道歉,说给我们添麻烦了。老林摆摆手,直接进了卫生间。他卷起袖子,又是看,又是听,还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着里面的线路。我在旁边看着,递个螺丝刀,扶个凳子,心里有一种久违的踏实感。这种感觉,在老伴儿还在的时候,经常有。家里什么东西坏了,他总能三下五除二地修好,我只需要在旁边给他打下手就行。

折腾了快一个小时,老林满头大汗地从卫生间出来,说:“点火器坏了,得换个新的。我记下型号了,下午去五金市场买一个,晚上就能给她换上。”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都没说话。公交车摇摇晃晃,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很暖。我看着老林额角的汗珠,和他衬衫后背被汗水浸湿的一小块,心里百感交集。

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他不是我的丈夫,却能在我需要的时候,二话不说地卷起袖子,帮我解决麻烦。这种依靠,不是亲情,也不是爱情,却比很多关系都来得实在。

回到家,老林去洗了把脸,就说要去五金市场。我让他歇会儿,他说:“早去早回,让人家小姑娘早点用上热水。”

他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这个家,处处都是我们两个人生活的痕迹。玄关鞋柜上,他的布鞋和我的凉鞋并排摆着。客厅的茶几上,一边是他的报纸和老花镜,一边是我的毛线针和编织杂志。阳台上,他养的君子兰和我种的茉莉花,叶子都伸向同一个方向,争抢着阳光。

我走到阳台,想给花浇点水。忽然,我看到角落里那盆吊兰,叶子全都耷拉下来,叶尖发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盆吊兰,是刚搬来时,我从老房子里带来的。老林说他来照顾,他每天都记得给君子兰喷水,却常常忘了这盆最不起眼的吊兰。

我以前提醒过他几次,后来也懒得说了。吊兰生命力强,就算偶尔忘了浇水,也死不了。可今天,看着它这副样子,我心里莫名地难过。

它就像我。被移植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努力地想要扎根,却始终是个外来者。主人翁对它有几分照料,却总隔着一层。一旦主人翁的心思不在了,它就第一个被遗忘,悄无声息地枯萎下去。

我端起水壶,慢慢地给吊兰浇水。水渗进干涸的土壤里,发出“滋滋”的轻响。我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活过来。

晚上,老林修好了热水器回来,情绪很高,晚饭也多吃了一碗。他跟我讲价钱怎么从八十块砍到六十五,讲那个五金店老板多有意思。我听着,偶尔应一声。

吃完饭,他照例回了书房。我收拾好厨房,走到阳台,又看了一眼那盆吊兰。它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我拿出手机,给小彬发了条微信。

“小彬,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你公司出了什么事,需要我过去帮忙带孩子?”

我了解我的儿子。如果只是单纯的孝顺,他不会那么急切,甚至不惜破坏我们现在平静的生活。这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手机很快震了一下,是小彬的回信。只有一个字。

“是。”

第六章 一张旧照片

小彬的那个“是”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疑团。

我立刻拨了视频电话过去。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画面里,他那边的背景是公司的格子间,天已经黑了,办公室里还亮着灯,他身后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敲键盘。他脸上满是疲惫。

“妈,怎么了?”

“你别瞒我了,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珊珊怀上了?”我开门见山。

小彬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上个月刚查出来的,还不到三个月,本来想等稳定了再告诉您。”

我心里一紧,接着又是一阵狂喜。我要当奶奶了!这个消息,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这几天灰暗的心情。但紧接着,我又明白了他们的难处。

“所以,你们是想让我过去,照顾珊珊,以后再帮忙带孩子?”

“嗯。”小彬揉了揉眉心,“妈,您知道,上海这边,请个靠谱的月嫂和育儿嫂有多难,又有多贵。珊珊她妈妈身体不好,肯定指望不上。我们想来想去,只有您最合适。您过去,我们也能放心。”

“那你们怎么不早说?”我有点生气,“非要绕那么大个圈子,说什么邻居闲话,说什么长久之计!”

“我不是怕您多想吗?”小彬的声音里带着歉意,“我怕您觉得,我们是因为需要您帮忙,才接您过去。我想让您觉得,我们是纯粹地想孝顺您。”

我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我的儿子,长大了,学会了“体面”,却也学会了拐弯抹角。他不知道,有时候,直接的需求,远比那些包装过的“孝顺”更容易让人接受。

“傻孩子。”我叹了口气,“这是好事,有什么好多想的。我是你妈,我不帮你们谁帮你们?”

“那您是答应了?”小彬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我看着视频里儿子期盼的脸,那个“好”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答应了,老林怎么办?

“妈,您还在犹豫什么?林叔那边,我们也会补偿的。您搬走后,我们每个月给他打两千块钱,算是……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小彬!”我厉声打断他,“你把林叔当成什么了?我们搭伙过日子,是能用钱来算的吗?”

小彬被我吼得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这件事,你让我再想想。”我挂断了视频,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走到书房门口,门虚掩着,老林正戴着老花镜,在一张宣纸上写字。他写的是苏东坡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笔锋苍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子沉稳和豁达。

我没有进去打扰他。我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打开锁,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几本存折,房产证,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我和老伴儿的结婚照。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人却笑得那么灿烂。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我梳着两条大辫子,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羞涩。我们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几十年,直到五年前,他因为心梗,突然就走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从儿子出生,到他上学,到他工作,再到他结婚。每一张照片,都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节点。相册的最后一页,是小彬和珊珊的婚礼,我和老林作为双方家长,站在新人旁边。照片里,我们俩隔着一对新人,礼貌而疏远地微笑着。谁能想到,几年后,我们会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两年,我没有往这本相册里添过一张新照片。我和老林的生活,是全新的,是没有过去可参照的。我们之间没有那些年轻时的海誓山盟,没有共同抚养子女的辛劳,也没有几十年生死与共的恩情。我们只有平淡的、琐碎的、搭伙过日子的两年。

可就是这两年,填补了我老年生活中最孤单的空白。

我合上相册,把它放回盒子。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已经花白,眼角也爬满了皱纹。我问自己,陈秀兰,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边,是即将出世的孙辈,是儿子的殷切期盼,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责任。另一边,是一个没有血缘、没有名分,却在朝夕相处中给了你温暖和依靠的“亲家公”。

这道选择题,太难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做早饭的时候,发现老林已经把那盆枯萎的吊兰搬到了客厅的茶几上。他正拿着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去那些发黄的叶子。

“我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这叫‘干尖’,是缺水太久伤到根了。光浇水不行,得把坏死的叶子剪掉,让它重新发新芽。”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还有救吗?”我问。

“有。”他剪下最后一根黄叶,把花盆转了个方向,让它对着朝阳,“给它点时间,也给它点耐心。老东西,都这样,缓得慢。”

我看着那盆被修剪得光秃秃的吊兰,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地触动了。

第七章 一场无声的雨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小彬没有再催我,但他每天晚上都会发一张珊珊的照片给我,有时候是她在吃水果,有时候是她靠在沙发上休息,肚子还看不出什么,但脸上已经有了准妈妈的柔光。我知道,这是儿子在用最温和的方式提醒我。

老林也没再提那件事,他还是每天去公园打拳,回来侍弄他的花草,下午在书房练字。只是他练字的内容,从豪放的诗词,变成了心经。一遍又一遍,小楷工整,一丝不苟。

周五,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下午,天色就阴沉下来,乌云像铅块一样压在城市上空。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老林从阳台走进来,说:“要下雨了,我下去把车窗关一下。”

他的车停在楼下的小区停车场,是一辆开了十多年的老捷达。平时不怎么开,就是偶尔去远一点的超市,或者去棋院找老朋友下棋才用。

“你快去快回,看着要下大雨了。”我叮嘱道。

他“嗯”了一声,拿着车钥匙就出门了。

我切着菜,心里有点不踏实。老林的腿脚不如从前利索了,尤其是下雨天,膝盖总会有点不舒服。我走到窗边往下看,停车场离我们这栋楼还有点距离。我看见他穿着那件灰色的旧夹克,微驼着背,正不紧不慢地往停车场走。

就在这时,第一滴雨落了下来,砸在窗户的玻璃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点就连成了线,哗啦啦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我心里一急,抓起门口的雨伞就往楼下跑。

我跑到楼下时,雨已经下得非常大了。雨幕像一道厚厚的帘子,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我撑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停车场跑。小区的路面有些地方积了水,我的裤腿很快就湿了。

我看见老林了。他正站在车边,捣鼓着车门,似乎是钥匙出了问题。他没有带伞,浑身都湿透了,花白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显得有些狼狈,还有些固执。

“老林!”我大声喊他。

他回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你下来干什么?雨这么大!”

我跑到他身边,把伞举到他头顶。伞不大,我们俩紧紧挨着,还是有半边身子在雨里。

“车门怎么了?”我问。

“遥控钥匙没电了,手动打不开,估计是锁芯锈住了。”他还在用力拧着钥匙,手背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别弄了!先上楼,衣服都湿透了,要感冒的!”我拉他的胳膊。

“不行,窗户还开着一道缝,雨水会灌进去的。”他甩开我的手,继续跟那把破锁较劲。

我看着他湿透的背影,心里又气又急,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心疼。这辆破车,对他来说,大概就是男人最后的倔强。

我不再劝他,只是默默地把伞往他那边倾斜,尽量让他少淋一点雨。雨水顺着我的胳膊流下来,冰凉刺骨。我们俩就这么在瓢泼大雨里站着,一个跟车较劲,一个跟天较劲。

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放弃了。他喘着粗气,靠在车门上,一脸的颓然。“不行了,打不开了。”

“走吧,上楼。”我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们俩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像两只落汤鸡。回到家,我让他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我找出吹风机,又去厨房给他熬了一碗姜汤。

他洗完澡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居服,头发还在滴水。我让他坐在沙发上,拿着毛巾给他擦头发。他的头发很软,花白的,夹杂着一些黑发。我擦得很仔细,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

“你说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犟。”我忍不住数落他,“一扇车窗,比人还重要?”

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任由我摆弄。

我把姜汤端给他,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没那么苍白了。

“秀兰,”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我就是觉得,什么东西都开始不听使唤了。这把锁,这双腿,还有……这日子。”

我心里一酸。我明白他的意思。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失控感。身体的衰老,身边人的离去,都在提醒你,你正在一点点失去对生活的掌控。

“车明天找个师傅来修修就好了。”我把空碗接过来。

“嗯。”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刚才在楼下,雨那么大,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怎么也打不开车门。那一刻,我心里挺慌的。我怕我就这么淋着,病倒了,也没人知道。”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我就看见你撑着伞跑过来了。那一瞬间,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这两年,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搭伙”的界限,从不说任何出格的话。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贴近彼此的内心。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很多。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作响。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但我们都明白,有些东西,在这场大雨中,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第八章 一封未寄出的信

那场雨后,老林到底还是有点感冒了。虽然喝了姜汤,但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打了好几个喷嚏,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没让他去公园,逼着他在家休息。我给他冲了感冒冲剂,又熬了清淡的白粥,像照顾病人一样伺候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没那么娇气,但还是乖乖地听了我的话。

他病了,家里的节奏就慢了下来。我不用着急做饭,也不用赶着去买菜。上午,他靠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就坐在旁边织毛衣,给未出世的孙辈准备。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只有翻动报纸的沙沙声和毛线针碰撞的轻微声响。一切都那么安宁,岁月静好得让人有点不真实。

“咳咳,”老林清了清嗓子,放下报纸,“秀兰,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我的手没停。

“我的那辆车,我想卖了。”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卖了?那以后出门怎么办?”

“能怎么办,坐公交,打车,都方便。”他笑了笑,“昨天那场雨,把我淋明白了。我那不是车,是个累赘。养着它,每年要交保险,要年检,还得时时刻刻担心它出毛病。人老了,就得做减法,把那些不必要的东西都扔掉。”

我看着他,他今天没戴眼镜,眼睛里有一种看透了什么的澄澈。我点点头:“你想好了就行。”

“嗯,”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又说,“还有一件事。等我病好了,我想去一趟公证处。”

我心里“咯噔”一下,织毛衣的手停住了。

“去公证处干什么?”

“我想去做个财产公证,再立个遗嘱。”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的这套房子,还有那点存款,都是留给珊珊的。但我想在遗嘱里加一条,只要我活着,你就拥有这套房子的永久居住权,谁也不能把你赶走。除非,是你自己想离开。”

我的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他摆摆手,似乎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就是给自己买个心安。咱们搭伙过日子,总得有个说法。我不能让你住得不明不白,心里没底。这样,就算哪天我突然走了,你也不至于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当然,我也知道,你早晚是要去小彬那里的。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捆住你。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个家,只要你愿意,它就永远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毛线,不想让他看见。我活了六十一年,听过无数好听的话,但没有哪一句,比得上他此刻这番朴实无华的言语,更让我动容。

他给我的,不是什么海誓山盟,而是一个老年人所能给出的,最实在、最厚重的承诺。那是一个“家”的承诺。

下午,他吃了药,回房间午睡。我帮他把门轻轻带上,回到自己房间,心里还是翻江倒海。我坐在书桌前,鬼使神差地,拿出纸和笔,想给儿子写一封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电话里,视频里,很多情绪都无法准确传达。我想用最传统的方式,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我写道:

“小彬吾儿:

见信如晤。

妈知道,你和珊珊是真心为我好,想接我去上海,安享晚年,妈心里很感动。珊珊有了身孕,这是我们家天大的喜事,妈比谁都高兴。按理说,作为母亲,作为未来的奶奶,我理应第一时间赶到你们身边,照顾你们,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幸福。

可是,妈想跟你说说你林叔。

你可能觉得,我们俩就是搭伙过日子,是个临时的组合。一开始,妈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两年了,小彬,两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你爸出差了,妈一个人背着你去医院,挂号,排队,打针,折腾了一整夜。那时候妈就在想,有个肩膀能靠一下,该多好。你爸走了以后,妈一个人守着空房子,这种感觉更强烈。不是说生活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是那种孤单,那种家里没个声响的冷清,最磨人。

你林叔的出现,填上了这个空。他话不多,但总在。我做饭的时候,他会在旁边看报纸。我晚上看电视睡着了,他会给我盖上毯子。我头疼脑热,他会记得提醒我吃药。这些事,都很小,小到不值一提。但就是这些琐碎的小事,像一砖一瓦,重新给妈盖起了一个家。

这个家,没有法律的承认,甚至在邻居眼里有点不清不白。但对我和你林叔来说,这里有热饭热汤,有说笑争吵,有互相的惦记和依靠。这就是我们的晚年。

今天,你林叔跟我说,他要去立遗嘱,把房子的居住权给我。小彬,你知道妈听到这话,心里是什么滋味吗?他一个外人,一个所谓的‘亲家公’,却给了我一个最实在的保障。他怕我老无所依。

妈老了,没几年活头了。金窝银窝,都不如一个心安的草窝。妈不想在你们的孝心里,做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客人。妈想在自己的家里,做一个能说了算的主人。

所以,儿子,请原谅妈的自私。妈决定了,留在你林叔这里。珊珊那边,等孩子生下来,妈会过去帮忙。出钱,出力,妈都愿意。但妈的‘根’,想留在这里。

希望你能理解。

母:陈秀兰”

我写完,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可我没有写地址,也没有贴邮票。我知道,这封信,我可能永远不会寄出去。有些话,只能写给自己看。

第九章 一场虚惊

立遗嘱的事,老林说到做到。他感冒刚好利索,就预约了公证处的时间。那天早上,他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显得比平时精神很多。

“你真要去?”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去,”他点点头,“这不是儿戏,得办得明明白白。”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他把衬衫的领子翻好。他看着我,忽然笑了:“怎么,怕我把家产都给你,珊珊不高兴?”

“我没那么想。”我白了他一眼,“我就是觉得,没必要。我们俩,好好的,说这些不吉利。”

“这不是吉利不吉利的事,”他正色道,“这是责任。秀兰,我对你,有责任。”

他出门后,我一个人在家,心里七上八下的。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把窗户玻璃也擦得锃亮。我想通过劳动,来排解心里的烦乱。可越是忙碌,心里就越是空。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请问是林卫国的家属吗?”对方的语气很急。

“我是,您是哪位?”我心里一紧。

“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林卫国在路上突然晕倒了,被好心人送过来的。您赶紧过来一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一样。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喂?喂?您在听吗?”电话那头还在喊。

“在,在!我马上过去!”我回过神来,声音都在发抖。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钱包和钥匙就往外冲。我甚至忘了换鞋,穿着拖鞋就跑下了楼。我站在路边,拼命地招手拦出租车。每一辆车开过去,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寸。好不容易拦到一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出医院的名字,司机看我脸色煞白,一句话没多问,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去医院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晕倒?是心脏病?还是脑溢血?他一个人,身边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不敢再想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老伴儿走的时候,我虽然悲痛,但那是在医院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抢救,我有心理准备。可现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在我心上。

我冲进急诊大厅,找到护士站,报了老林的名字。护士指了指抢救室的方向。我跑过去,抢救室的门紧闭着,红色的“抢救中”三个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瘫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浑身发冷,手脚冰凉。我拿出手机,想给珊珊打电话,可号码拨出去又挂断了。不能打,他们知道了,肯定会从上海赶回来,珊珊还怀着孕,经不起这种折腾。

我只能一个人在这里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走廊里人来人往,医生护士的脚步声,病人的呻吟声,家属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紧紧地包裹住,让我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上去:“医生,林卫国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看了我一眼:“你是他爱人?”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

“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病人是低血糖,加上有点中暑,才会晕倒。我们给他输了葡萄糖,现在已经醒了。观察一下,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去了。”

我腿一软,差点没站住,赶紧扶住墙。

“以后让他注意点,”医生叮嘱道,“年纪大了,早上出门别不吃早饭。今天天气也热,要小心中暑。”

“是是是,我知道了,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我一个劲地道谢。

我走进抢救室,老林正躺在病床上,脸色还有点苍白,但精神看着还好。他看见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歉意。

“吓着你了吧?”

我没说话,走过去,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一边哭,一边捶他:“你这个老东西!你要吓死我啊!出门不吃早饭,你当自己是年轻人吗?”

我的拳头没什么力气,打在他身上软绵绵的。他也不躲,就那么看着我,任我发泄。旁边的护士过来劝我,说病人需要休息。

我擦干眼泪,帮他掖了掖被子。“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了,”他摇摇头,“就是觉得没力气。早上走得急,就喝了口水,没想到……”

“你还说!”我瞪了他一眼。

我们在医院观察了两个小时,确认没什么问题,才办了出院手续。我扶着他,慢慢地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睛,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没说话。出租车里开着空调,很凉快。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他没事。

回到家,我把他按在沙发上,不许他动。我给他倒了杯温水,又去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他吃得很慢,像个孩子。我坐在他对面,就那么看着他。

“秀兰,”他吃完面,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今天在医院,医生问你是不是我爱人,你点头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像被火烧一样。

“我……我那是着急,随口说的。”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知道。”他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但是,我听着,心里挺高兴的。”

第十章 一场家庭会议

老林晕倒的事,我最终还是没能瞒住。

医院那边有记录,他虽然填的是我的手机号,但医保卡上登记的紧急联系人还是珊珊。第二天,珊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急得都快哭了。

“妈!我爸怎么了?他怎么进医院了?严不严重啊?”

我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多遍,一再跟她保证老林已经没事了,就是低血糖。可电话那头的珊珊显然不信,小彬也把电话抢了过去,语气很严肃:“妈,您别瞒我们。我们已经订了今天下午的高铁票,晚上就到。”

我拗不过他们,只好由他们去了。

挂了电话,我把情况跟老林说了。他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这下好了,兴师问罪的来了。”

“他们也是担心你。”我说。

“我怕他们是担心你。”老林看着我,一语道破。

晚上七点多,小彬和珊珊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一进门,珊珊就冲到老林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圈红红的。小彬则把目光投向我,眼神里带着责备和不解。

我没理他,张罗着他们吃饭。饭菜是我下午特意准备的,都是他们爱吃的。但这一顿饭,比上次他们回来时更加沉默,更加压抑。

饭后,谁也没动。小彬把碗筷放下,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爸,妈,我们今天回来,是想开个家庭会议。”

他用了“爸”和“妈”两个称呼,把我和老林都圈了进去。这架势,显然是有备而来。

老林点点头:“说吧。”

“爸,您这次晕倒,把我们都吓坏了。您和妈年纪都大了,两个人住在一起,互相照应,我们本来是支持的。但现在看来,这种照应,能力是有限的。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后果我们不敢想。”小彬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他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原来的方案。妈,您跟我们去上海。至于爸这边……”

他看了一眼珊珊,珊珊接过了话头。

“爸,我们给您请个保姆吧。全天住家的那种,照顾您饮食起居。费用我们来出。这样,您身边随时有人,我们也能放心。”

我心里一沉。他们这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把所有的路都给我们铺好了,也把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请保姆,这是一个看似完美,却最冰冷的解决方案。

老林听完,没什么表情。他慢慢地擦了擦嘴,把餐巾纸叠好,放在桌上。

“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他开口,声音很平静,“但是,我和你陈阿姨,有我们自己的想法。”

“爸,您还有什么想法?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小彬的语气有点急了。

“我没有任性。”老林看着他,目光锐利,“小彬,我问你,你觉得,我和你妈搭伙,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找个人做饭,找个人说话吗?”

小彬愣住了,没回答上来。

“我们是为了找个伴儿。”老林一字一句地说,“一个知冷知热,能说到一块儿去,出了事能真心为你着急的伴儿。这些东西,是保姆能给的吗?是每个月几千块钱能买来的吗?”

他转向珊珊:“珊珊,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懂我。我这辈子,最怕的不是生病,不是死亡,是孤单。是一个人守着一个空房子,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你妈走了以后那几年,我是怎么过的,你不是不知道。”

珊珊的眼圈又红了,低下了头。

“现在,好不容易,我跟你陈阿姨,我们俩凑在一起,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你们又要来拆散我们。你们说,这是孝顺。可你们想过没有,这到底是我们需要的孝顺,还是你们自己心里以为的孝顺?”

老林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客厅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小彬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林叔,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现实问题摆在眼前。我妈不去上海,珊珊怎么办?孩子生下来谁带?我们俩都要上班,根本顾不过来。”

他终于把最根本的问题,摆在了台面上。

“这个我们也想过了。”老林说,“我和你妈商量了。等珊珊生孩子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去上海。你妈照顾月子,我负责买菜做饭,打打下手。等孩子过了百天,你们也适应了,我们再回来。以后你们忙的时候,或者孩子放长假,我们也可以过去住一阵子。这样,行不行?”

我和老林对视了一眼。其实,这个方案,我们并没有商量过。这是他刚刚,临时想出来的。但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笃定,仿佛我们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小彬和珊珊都愣住了。他们显然没有想到,我们会提出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你们……一起来?”小彬有些不敢相信。

“对,一起来。”老林点点头,“我们是一个整体。照顾你们,也是我们俩共同的责任。”

他用了“整体”这个词。

我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没有把我推出去,也没有把自己置身事外。他选择和我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我们的孩子,共同承担未来的责任。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没有那张证,有没有那个名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是“我们”。

第十一章 两本红色的存折

小彬和珊珊被老林的提议镇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有惊讶,有犹豫,也有一丝松动。

“可是……这怎么好意思呢?让您也跟着过去受累。”珊珊小声说。

“这叫什么话,”老林笑了,“我是孩子的外公,我去照顾我自己的外孙,天经地义。再说,我也想看看我的外孙长什么样。这不叫受累,这叫天伦之乐。”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又给了孩子们台阶下。

小彬沉默了。他低着头,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我知道,他正在心里飞快地权衡利弊。这个方案,确实解决了他们最大的难题,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必须接受我和老林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并把它带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这对于一向好面子的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小彬,”我开口,声音很温和,“妈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放心,我们过去,就是纯粹帮忙。我们有自己的退休金,不会给你们增加经济负担。我们也会注意分寸,不会干涉你们的生活。我们就是你们的后援团,在你们最需要的时候,搭把手。”

我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等你们不需要了,我们就回来,继续过我们自己的日子。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我的话,打消了小彬最后的顾虑。他抬起头,看着我和老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好。”他说,“那就这么定了。爸,妈,谢谢你们。”

这一声“爸”,他对着老林,叫得心甘情愿。

一场剑拔弩张的家庭会议,就这样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和平收场。

第二天,孩子们就要回上海。临走前,我把他们叫到房间,从我的那个小木盒子里,拿出了两本存折,递给小彬。

“这是什么?”他问。

“一本是我的,一本是你爸留下的。里面加起来,大概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我说,“你们现在要养孩子,花钱的地方多。这钱,你们拿着,不管是买奶粉,还是请月嫂,都能宽裕点。”

小彬连忙把存折推回来:“妈,这钱我们不能要。这是您的养老钱。”

“我用不着。”我把存折又塞回他手里,“我现在有退休金,你林叔也用不着我花钱。这钱放我这儿也是放着。给你们,我才安心。”

“妈……”

“拿着!”我板起脸,“你要是不拿,就是不认我这个妈。”

小彬拗不过我,只好收下了。他眼圈红红的,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

送他们去高铁站的时候,老林也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珊珊。

“这里面是一张卡。”他说,“是我的一点心意。不多,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给未出世的孩子,买点小衣服,小玩具。”

珊珊也推辞,老林把眼一瞪:“给你就拿着!外公给外孙的见面礼,天经地义!”

珊珊只好也收下了。

看着孩子们拿着我们的积蓄,走进了检票口,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把自己的心掏了一半给他们,有不舍,但更多的是踏实。

回去的路上,老林开着他那辆修好了的老捷达。车开得很稳。

“你把老本儿都给孩子了?”他忽然问。

“嗯。”

“我也是。”他说。

我们俩相视一笑。那一刻,我们都明白,我们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我们把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积蓄,都交给了孩子,然后,我们俩,轻装上阵,去迎接我们共同的未来。

“老林,”我说,“谢谢你。”

“又谢?”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今天谢了我八遍了。”

“这次不一样。”我说,“谢谢你,愿意跟我一起,当这个‘后援团’。”

他笑了,阳光照在他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说什么傻话。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歌声婉转,情意绵绵。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风景在飞速后退。我忽然觉得,我的晚年,才刚刚开始。虽然没有那张纸的证明,但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活成了一家人。这种幸福,真实而滚烫。

第十二 章 一地鸡毛

转眼到了十月,秋高气爽。珊珊的预产期越来越近,我们动身去了上海。

小彬的家在浦东一个新建的小区,环境很好,房子也宽敞明亮。他们给我们准备的房间朝南,带着一个小阳台,阳光充足。珊珊挺着大肚子,给我们铺床,换上新的床单被套,忙得不亦乐乐。

“妈,林叔,你们看还缺什么,跟我说,我马上去买。”

“不缺不缺,什么都好。”我拉着她坐下,“你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可不能累着。”

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很快就被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所取代。我和老林迅速进入了“后援团”的角色。

我负责珊珊的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地给她做营养餐。孕妇的口味很刁,今天想吃酸的,明天想吃辣的,我得绞尽脑汁地满足她。老林则包揽了所有的采购和家务活。每天一大早,他就拉着小小的购物车,去附近的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蔬菜和鱼肉。回来后,就拖地,洗衣,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们俩配合默契,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但毕竟是在别人家,很多生活习惯都需要磨合。

小彬和珊珊是年轻人,习惯晚睡晚起。而我和老林,都是早睡早起的老年人。每天早上五点多,我们就醒了,怕吵到他们,只能在自己房间里蹑手蹑脚地活动。等到七点多,老林出门买菜,我开始准备早饭。而他们俩,往往要到八点半才起床,匆匆忙忙地吃两口就去上班。

晚上,他们下班回来,吃完饭就各自回房间,或者看电视,或者玩电脑。我和老林想跟他们说说话,也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他们聊的公司八卦,网络热词,我们听不懂。我们说的邻里家常,养生知识,他们不感兴趣。

渐渐地,我们和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白天,这个家是属于我和老林的,我们是主人。晚上,他们回来了,我们又变回了客人。

最大的矛盾,爆发在珊珊坐月子的时候。

十一月初,珊珊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七斤二两,白白胖胖,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老林当了外公,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抱着孩子不肯撒手。

我开始了最辛苦的月子餐服务。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月子里要多喝汤,不能吃生冷,不能吹风。我每天炖各种各样的汤,鲫鱼汤,猪蹄汤,乌鸡汤。

可珊珊是新时代的女性,她信奉的是科学坐月子。她请教了医生,看了很多育儿书,认为月子里也要营养均衡,要吃蔬菜水果,甚至可以洗头洗澡。

有一天,我炖了一大锅猪蹄黄豆汤,给她端过去。她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妈,这个太油了,我不想喝。”

“这怎么能油呢?这汤最下奶了。”我说。

“医生说了,不能吃太油腻的,会堵奶的。”珊珊说,“我想吃点西兰花,还有水果沙拉。”

“月子里怎么能吃凉的!”我急了,“落下病根,以后要后悔一辈子的!”

“妈,那是老观念了,不科学。”珊珊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

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就争执了起来。小彬闻声赶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站在了珊珊那边。

“妈,您就听珊珊的吧。她是学医的,她懂。”

我心里一阵委屈,又气又难过。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照顾她,她不领情就算了,儿子还帮着媳妇儿说话。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生闷气。老林走进来,给我倒了杯水。

“别气了,”他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不能强求。”

“我不是强求,”我红着眼圈说,“我是为她好!我生的孩子,难道还没她一本教科书懂得多吗?”

“时代不一样了。”老林叹了口气,“我们觉得是好的东西,他们不一定接受。就像我们小时候,觉得窝窝头是美食,现在谁还吃?”

他顿了顿,又说:“秀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他们想怎么做,就让他们怎么做。我们做好我们的后勤保障就行了。”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的气慢慢消了。是啊,我怎么忘了,我们是“后援团”,不是“总指挥”。

从那以后,我改变了策略。珊珊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她说要吃蔬菜,我就把蔬菜焯熟了再凉拌。她说要吃水果,我就用温水给她泡一下。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妥协。

但育儿的观念冲突,才是更大的挑战。从孩子穿多少衣服,到要不要用尿不湿,再到哭了要不要马上抱,我们和他们之间,几乎事事都有分歧。

家里常常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气氛紧张。我和老林,都觉得身心俱疲。我们像是两个外来者,努力地想要融入这个年轻的家庭,却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路过小彬他们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我妈和我爸也是好心,你就不能让着他们点吗?”是小彬的声音。

“我怎么没让了?可有些事是原则问题!你没看到网上说的吗,老一辈的育儿观念,多少都是错的!我这是为了孩子好!”是珊珊的声音。

“为了孩子好,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搞得家里天天跟战场一样?”

“我也不想啊!可是你妈那个脾气……还有你林叔,虽然不说话,但一看就知道他不赞同……”

我没有再听下去,悄悄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所谓的“两全其美”的方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两代人,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的思想观念,硬凑在一起,就像把两种不相容的化学试剂倒进一个烧杯,结果只能是一场混乱的爆炸。

第十三章 一张回程的车票

那次无意中听到小彬和珊珊的争吵后,我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和老林,本是来帮忙的,结果却成了他们小家庭矛盾的导火索。

老林也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有一天,他看我给孩子喂完奶,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就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累了吧?”他问。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身体上的累,不算什么。心累,才是真的累。

“秀兰,”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可能,该回家了。”

我心里一惊,转头看着他。他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决然。

“孩子还没出百天呢。”我说。

“差不多了。”他说,“珊珊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孩子也乖,晚上不怎么闹。他们年轻人,上手快,慢慢就适应了。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反而让他们束手束脚,心里不痛快。”

他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继续说:“我们是老了,但我们不是没用。我们的作用,就是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顶上去。现在,最难的时候过去了,我们也该功成身退了。”

他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是啊,我们是后援团,不是常驻军。任务完成了,就该撤退。

“可是……就这么走了,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们生气了?”我还是有些犹豫。

“不会的。”老林笑了笑,“我们找个好点的理由。就说,家里的水管漏了,或者说,我的老毛病犯了,得回来复查。理由是人想出来的。关键是,我们得走。”

那天晚上,等小彬和珊珊都下班回来,我们把他们叫到一起,开了第二次家庭会议。

“小彬,珊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我们来上海,也有两个多月了。现在孩子也稳定了,你们也都有经验了。我们俩商量了一下,准备过两天就回去了。”

“回去?”小彬和珊珊都愣住了,“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让您二老不开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你们做得很好。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你林叔的老朋友,前两天打电话来,说我们家楼上装修,好像把我们家的水管震漏了,墙上有点渗水。这事得赶紧回去处理,不然麻烦就大了。”

这个理由,是我和老林商量了一下午才想出来的,听起来天衣无缝。

珊珊还是有些不信:“漏水?严重吗?要不我们找个师傅回去看看,您二老就别折腾了。”

“不行,这事得我们自己盯着才放心。”老林接过话头,演得比我还像,“再说了,我在这儿待久了,浑身不自在。还是我们那个小城市好,出门都是熟人,空气也好。我那些花花草草,估计也快旱死了。”

看我们态度坚决,小彬和珊珊也不好再强留。

“那……好吧。”小彬点点头,“等我们这边忙完了,就带孩子回去看你们。”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嘴上说着要走,心里却像刀割一样。尤其是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孙子,那么小,那么软,我真是一万个舍不得。

临走的前一天,我把孩子所有的小衣服,小袜子,都洗了一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我还包了很多馄饨和饺子,冻在冰箱里,够他们吃上一个月。老林则把家里的水龙头、煤气灶都检查了一遍,还手写了一张详细的注意事项,贴在冰箱上。

我们想在离开前,为他们做完最后一件事。

珊珊看着我们忙碌的身影,眼圈一直红红的。晚上,她走进我的房间,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妈,这里面是十万块钱。我知道,您和爸把积蓄都给我们了。这钱,您拿着。密码还是小彬的生日。您二老回去,也得生活,也得花钱。”

我不要,她就哭了。

“妈,您就拿着吧。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们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让您和爸受委屈了。我们不是不孝顺,我们就是……就是还没学会怎么当父母,怎么当子女。这钱,您就当是我们的一点补偿。”

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一软,只好收下了。

第二天,小彬开车送我们去高铁站。一路上,车里都很安静。快到车站的时候,小彬忽然开口。

“妈,林叔,对不起。”

我和老林都愣了一下。

“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我不是个好儿子。”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都很好。我们就是……想家了。”

进站的时候,隔着玻璃,我看到珊珊抱着孩子,和小彬站在一起,对我们挥手。我笑着挥手回应,可一转身,眼泪就掉了下来。

老林递给我一张纸巾。

“别难过,”他说,“我们这是回家。”

我点点头,接过纸巾,擦干眼泪。是啊,我们是回家。回到那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安宁的,自由的家。

高铁缓缓开动,上海的繁华被甩在身后。我看着窗外,心里有不舍,有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和期待。

第十四章 一锅滚烫的粥

回到家的第二天,天就变了,刮起了刺骨的北风,气温骤降。我们这个江南小城,一夜之间就进入了冬天。

家里因为两个多月没人住,显得有些冷清,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我和老林挽起袖子,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他擦窗,我拖地,他整理书房,我收拾厨房。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但配合得无比默契。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和温馨。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我熬了一锅小米粥,切了一碟自己腌的酱菜。我们俩坐在餐桌边,喝着热乎乎的粥,就着爽口的咸菜,觉得无比舒坦。

“还是自己家好啊。”老林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点点头。在上海,顿顿都是大鱼大肉,各种补汤,吃得我肠胃都腻了。远不如这一碗清淡的小米粥,来得暖心暖胃。

没有了孩子的哭闹,没有了和年轻人之间的摩擦,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早上,老林去公园打他的太极拳,我则去逛早市,买最新鲜的蔬菜。下午,他看书写字,我织毛衣看电视。晚上,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聊聊一天遇到的趣事。

日子平淡如水,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踏实。

我们每天都会和小彬珊珊视频,看看孙子。小家伙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隔着屏幕,我们逗他,看他笑,听他咿咿呀呀地叫,心里就觉得很满足。距离产生美,这话一点不假。离得远了,那些不愉快都淡了,剩下的,全是牵挂和想念。

小彬和珊珊也像是长大了不少。他们不再跟我们抱怨带孩子的辛苦,而是分享育儿的趣事。珊珊会问我,孩子辅食该怎么做。小彬会问老林,男孩子该怎么教育。我们成了他们最信任的“远程顾问”。

这种感觉,比待在他们身边,指手画脚,要好得多。

有一天,老林从外面回来,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东西。是一本红色的,烫金的小本子。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上面写着“遗体(角膜)捐献志愿登记卡”,登记者姓名那一栏,写着“林卫国”。

“你……”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前两天去办的。”他一脸平静地说,“人死了,就是一把灰。烧了也是烧了,不如做点贡献。我的角膜要是好的,能让两个人重见光明,多好。”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卡片,觉得有千斤重。

“怎么不跟我商量?”

“我怕你不同意。”他笑了笑,“我们老一辈,总觉得要留个全尸。我想,这事我自己决定就行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秀兰,我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把身后事都想好了,没什么好怕的了。所以,我想把剩下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张卡片,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和老林,都变得很老很老,头发全白了,牙也掉光了。我们俩坐在一棵大树下,靠在一起,晒着太阳。阳光很暖,我们都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听见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我披上衣服,走过去,轻轻推开门。老林正坐在床边,弓着背,咳得很难受。

我走过去,给他拍背顺气,又倒了杯温水给他。

“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犯。”他缓过气来,说。

我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我淘了米,放了红枣和枸杞,给他熬了一锅粥。小火慢炖,米粒在锅里翻滚,慢慢变得粘稠。厨房里,很快就弥漫开一股温暖的米香。

天亮的时候,我把一碗滚烫的粥,端到他面前。

“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他接过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很深很深的情感。

“秀兰,”他说,“我们去领个证吧。”

第十五章 一场没有仪式的婚礼

老林说出“我们去领个证吧”这句话的时候,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晨光熹微,透过厨房的窗户,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

我端着碗,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他重复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更加肯定。“不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外人怎么看,就是为了我们自己。我想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也想让你名正言顺地照顾我。生病了,我可以在你的手术单上签字。我走了,你可以作为我的合法妻子,继承我的一切。虽然也没什么东西可继承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秀兰,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活一天,少一天。我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有什么顾虑了。我就想,在我剩下的日子里,光明正大地跟你做个伴儿。”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一种百感交集的酸楚和释然。我们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经历了那么多试探、摩擦和妥协,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你……你想好了?”我哽咽着问。

“我想了两年了。”他说,“从我们搭伙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只是那时候,时机不对,我也不敢。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粥放在桌上,转身回了房间。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结婚,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了。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以“陈秀兰”这个名字,走到最后。我从没想过,在六十一岁这一年,我还会再次面临这个选择。

我和老林之间,有爱情吗?我说不清楚。我们没有年轻人那种轰轰烈烈的激情,没有心跳加速的浪漫。我们有的,只是在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中,互相取暖的温情,是病痛时递过来的一杯热水,是风雨中撑过来的一把雨伞,是“我懂你”的默契和“我陪你”的担当。

如果这也是爱,那我想,我们是有的。

第二天,我给了老林答复。

“好。”我说。

就一个字。他听懂了。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我们没有告诉孩子们。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不想再让他们参与进来,发表各种意见。我们选了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坐着公交车,去了区民政局。

那天,来登记结婚的,都是些年轻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对未来的憧憬。我和老林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夹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填表的时候,工作人员还特意问了一遍:“叔叔阿姨,你们是来办结婚登记的吗?不是复婚?”

我们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让我们笑得开心一点。我有些拘谨,笑不出来。老林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想想我们家那盆吊兰,又发新芽了。”

我一下子就笑了。发自内心的。

拿到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时,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我打开,看着上面我们俩的合影,看着“夫妻关系”那四个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我们终于,不再是“亲家公”和“亲家母”,不再是“搭伙”的伙伴。我们是夫妻了。

我们没有办婚礼,没有请客吃饭,甚至没有买新衣服。从民政局出来,老林拉着我的手,说:“走,我们去庆祝一下。”

我以为他要带我去什么大饭店,结果,他带我去了菜市场。

“今天我做主,我们买条鱼,再买瓶黄酒。回家,我给你做我最拿手的松鼠鳜鱼。”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俩,就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松鼠鳜鱼,喝着温热的黄酒,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老婆子,”他喝得脸颊微红,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肉,“以后,请多指教。”

我笑着,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老头子,彼此彼此。”

第十六章 阳台上的阳光

领证后的日子,和以前好像没什么不同,又好像处处都不同了。

我们还是住在那套房子里,还是各睡各的房间。他还是叫我“秀兰”,我还是叫他“老林”。我们还是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比如酱油是该买生抽还是老抽。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变了。

我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落了地。我不再担心自己是这个家的外人,不再害怕有一天会被“扫地出门”。我开始理直气壮地“霸占”客厅的电视遥控器,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去阳台收衣服。

他也变了。他不再跟我“亲兄弟明算账”,而是把他的工资卡,连同那本写着遗嘱的公证书,一起交给了我。他说:“以后,你管家。”

我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是甜的。我把他的卡和我的卡放在一起,用一个小袋子装好。我们成了一个真正的经济共同体。

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孩子们。电话那头,小彬和珊珊沉默了很久。最后,珊珊带着哭腔说:“爸,妈,恭喜你们。你们早就该这样了。”

小彬也说:“林叔……不,爸,以后我妈就拜托您了。”

一声“爸”,叫得自然而真诚。我知道,我们终于得到了孩子们发自内心的祝福。

第二年春天,小彬和珊珊带着已经会走路的孙子回来看我们。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一进门就迈着小短腿,扑到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奶奶!”

他又跑到老林面前,仰着头,喊:“爷爷!”

老林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一把将小孙子抱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屋子里,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和我们大人的欢笑声。

珊珊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妈,我爸自从跟您在一起,整个人都变了。以前他总是不苟言笑,现在,他学会笑了。”

我看着客厅里,正陪着孙子玩得不亦乐乎的老林,他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

下午,阳光很好。我们一家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孙子在我和老林中间爬来爬去,一会摸摸我的脸,一会揪揪老林的胡子。小彬和珊珊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我们。

我看到,角落里那盆曾经枯萎过的吊兰,如今已经长得郁郁葱葱。长长的匍匐茎垂下来,上面挂着一丛丛新生的小植株,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老林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很干燥。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和安宁。

我61岁,跟我的老伴儿,林卫国,搭伙养老两年后,领了证。我们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价值连城的彩礼,也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我们有的,只是在人生暮年,彼此扶持的决心,和相濡以沫的勇气。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会有病痛,还会有别离。但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每天早上醒来,能看到阳台上的阳光,能喝到他熬的那碗热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有没有那张证,幸福或许都在。但有了它,这份幸福,便多了一份踏实,一份承诺,一份在法律和岁月面前,都站得住脚的底气。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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