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春天,吉林省文化局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张用铅笔写的便条,落款是“陈毅”。纸条上只有两行字:“张伯驹生活拮据,可否设法安置?此人可用。”宋振庭盯着那行洒脱的字迹,忍不住低声嘀咕:“得赶紧办。”这便是故事的又一个转折点。
陈毅为什么对张伯驹如此上心?原因得追到1957年夏天。那年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的《明清书画展》里,两位年纪、性格相去甚远的男人相遇:一位是身着粗布长衫、神情淡泊的收藏家,一位是谈笑风生、军功显赫的元帅。展柜前,陈毅指着《游春图》说:“国宝得留在家里,先生做了大好事!”张伯驹谦声回应,却被这份率真打动,自此二人交情渐深。
得此缘故,张伯驹的往事,陈毅多少听过。张家原本富贵,父亲张镇芳曾任袁世凯女婿的近卫军统领。富家子弟常走官场,他偏不。同龄人买洋楼,他揣着银票满天下收书画。1936年他以四万元买下《平复帖》,这在当时足够在上海法租界买两幢花园洋房。有人揶揄他“败家”,他笑一句:“文物留下,人便不白活。”
抗战期间的绑架更显他脾性。被押走后,他竟绝食抗拒赎金谈判,嘴唇干裂也不松口:“金条我可以不要,字画不能卖。”八个月后,赎金压到四十万,他依旧缺钱,靠妻子潘素典当首饰才得脱身。朋友感叹他傻,他反问:“若失去文化,只剩灰灶俱焚的墙壁,图什么富呢?”
新中国成立,他把手里一百余件顶级文物统统递交国家。登记表上,他写下十二个字:留之社稷,免其流散,吾愿已足。随后却陷入另一种窘境——工作没了、户口冻结、粮票全靠妻子发工资接济。北京的冬夜刺骨,他常披一件旧呢大衣站在院子里发呆。陈毅得知后,把那张便条托人带到吉林,宋振庭立即拍板:博物馆缺专家,来就来,不用手续。
张伯驹犹豫了。正值三年困难时期,调动意味着离开北京的亲友,也担心给人添累。那年冬天,他终究没成行,理由只是“身体欠佳”。陈毅忙于国事,也没多催,却暗暗记在心里。
岁月飞转,1971年深秋,病榻上的陈毅已是癌症晚期。张伯驹写信问候,言辞极谨:“久闻兄体恙,惶恐未能代劳。”五天后,张茜回信:“仲弘身体欠安,念及旧友,已嘱总理过问你们。”信纸折痕深深,张伯驹看完心如刀割,“早知如此,岂敢打扰?”
1972年1月6日凌晨,电台里传来噩耗:陈毅逝世。北京的小胡同里,张伯驹呆坐在炭炉旁,一夜未眠。三天后,他写好挽联: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豪气犹存。裱好后,他托人送到八宝山。那幅字不在显眼位置,却被一个人注意到——毛主席。
追悼会当天,主席穿着睡衣外套步入大厅,扶着栏杆慢慢前行。走到那副挽联前,他停下,用湖南口音念了两遍,点头称好。随后问周恩来:“写联的是哪位?”周恩来答:“张伯驹,收藏家。”主席略作沉吟:“捐宝于国却无安身之处?”张茜正巧迎上前,轻声补充:“他们没工作,也没有户口。”主席抬手一挥:“要让这样的人有出路,你是总理,安排!”
指令一出口,再无人敢拖延。几天后,中央文史馆带着聘书和户口薄赶到那座破败四合院。工作人员笑着说:“过完年就来上班,待遇按副馆长。”老两口彻底愣住。张伯驹握着那张红头文件,喃喃一句:“真成了?”眼泪顺着皱纹滑下,他并不习惯在人前失态,只好侧过身去。
搬进文史馆宿舍后,他又拿起毛笔。八十多岁的手已微微颤抖,但《平复帖》研究笔记依旧写得层次分明。馆里年轻人常凑过来请教,他总说:“古人墨迹,先看气,后看形。”讲到兴头处,还会把自藏的残纸拓片翻给大家看:“别紧张,拿稳了。”这种随意反倒更显真情。
1977年,国家整理《法帖选粹》,缺《道服赞》的高清底片。张伯驹主动捐出,甚至提出自己校勘。有人劝他少劳心,他摆摆手:“能做就做,哪天写不动自然罢了。”那天下午,他坐在窗边核对拓印,夕阳照得白发发亮。旁人说那画面像一幅写意老人图。
1982年2月26日清晨,张伯驹在睡梦中离世。床头的小柜上放着一沓残稿,封面写着《历代书画断代琐记》。封页夹着一张纸,只有八个字:文物不朽,诸君勿忧。叶剑英、邓颖超等送来花圈,挽带上写着“国宝常在,斯人永忆”。
陈毅的那张便条如今保存在吉林省档案馆,纸色已旧,字迹仍新。两位故人先后离去,留下的却是不易风化的责任感与决断力。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