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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海宁
林小满的书桌抽屉最底层,压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日期停在她十岁那个暑假,电影名字叫《夏日欢歌》,票根边缘沾着点早已干涸的奶油渍——那是妈妈买给她的甜筒蹭上的,也是她对妈妈最后的、清晰的温柔记忆。
那天午后阳光黏糊糊的,小满趴在书桌写作业,风扇转得嗡嗡响。妈妈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攥着手机,脸上是少见的轻快笑容。她穿新买的碎花连衣裙,领口别着枚小小的珍珠胸针,那是去年小满攒了半年零花钱给妈妈买的生日礼物,以前妈妈总说“太娇贵,舍不得戴”。
“小满,给你放个假,去看电影好不好?”妈妈揉她头发时,发梢栀子花香水味比平时浓,“刚给你买了票,还有十多分钟开场,快抓紧时间。”
小满抬头,见妈妈眼角描了细眼线,嘴唇涂着她偷偷用过的豆沙色口红,整个人亮得像阳台才开的月季。
“可是作业还没写完……”她小声说。妈妈捏捏她的脸,淡粉色甲油蹭得脸颊有点凉:“拿着我的备用手机,屏幕存了取票码,看完记得打电话给我。” 说着塞给她20块钱,“大方点花,买奶茶零食什么的。” 小满捏着带香水味的纸币,点点头拿着手机出了门。
电影院冷气足,她在检票口刚刷完码,放映厅的灯光就暗了下来。屏幕上角色热热闹闹唱歌,小满咬着爆米花却心里空落落的——妈妈平时总说奶茶贵,今天倒主动让她买。没等细想,她突然想起妈妈前几天念叨想吃绿豆沙冰,说天热得慌。电影刚演不到一小半,她攥着剩下的12块钱跑到便利店,挑了支绿豆沙冰,又给自己买了草莓甜筒,小心翼翼把沙冰揣进怀里,沿着树影往家走——想给妈妈个惊喜。
掏出钥匙插进门锁,刚推开一条缝,怀里的沙冰还冒着凉气,屋里就传来主卧的声音:不是妈妈常哼的评剧,是压抑的喘气声混着床垫轻微的“咯吱”响,像有人费力搬东西,又带着说不出的黏腻。她脚步顿住,手指攥着钥匙柄,金属凉意顺着指尖爬,没敢再推门,只透过窄缝往里看。怀里的沙冰化得更快,冰水渗进衣服,凉得她打了个哆嗦。
客厅窗帘拉得严实,玄关摆着双黑色皮鞋,金属扣在昏暗中闪光——不是爸爸的,爸爸的皮鞋是棕色的,鞋头磨出白边,她帮着擦过好多次。鞋尖朝着主卧,门没关紧,暖黄灯光里,妈妈的碎花连衣裙被扔在地板上,珍珠胸针掉在裙摆边,像颗摔碎的眼泪。
一个男人后背对着门,转过身时能看到衬衫扣子解到第三颗,露出半截晒红的皮肤。小满盯着看了半天,心里慌慌的——爸爸后背有小时候烫伤的疤,她总爱摸着玩,这人没有;爸爸是寸发,这人却是亮闪闪的大背头。再往旁边看,妈妈的胳膊正环着男人的腰,头发散在他肩颈间,那声喘气,正是从妈妈喉咙里发出来的。
直到这时,小满进一步确定那不是爸爸。怀里的沙冰“啪嗒”掉在地上,塑料壳摔裂,冰沙溅在裤脚;草莓甜筒也滑下去,奶油蹭在鞋面上。备用手机从口袋滑出来,“啪”地砸在门槛上,屏幕磕出细纹。屋里的动静戛然而止,妈妈慌忙从男人怀里挣开,转头看见她时,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被水冲过的粉笔字。“小满?你怎么回来了?”她声音发颤,手忙脚乱抓过睡衣套上,慌乱中蹭掉枕头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壁纸是她和那个男人的合照,背景是小满从没去过的海边。
男人也慌了,光着脚找裤子,腰带甩在地上响得清脆,裤脚还沾着草屑,最后几乎是逃着从次卧绕出去,出门时撞在门框上,闷哼一声也没敢回头。
主卧里只剩她们俩。妈妈抓着她的手腕,指节泛白,指甲嵌进皮肤,疼得小满眼眶发红。“刚才的事不许告诉你爸,听见没有?”妈妈的眼泪掉在她手背上,烫得像小石子,“这是我们的秘密,说了我就再也不要你了,也不给你买甜筒了。”小满看着妈妈晕开的眼线,像两道黑色泪痕,脚下是化了的沙冰和甜筒,心里的惊喜碎得像冰碴,含着泪点了头——对十岁的她来说,“妈妈不要自己”比天塌下来还可怕。
可秘密没藏多久。爸爸出差回来那天,刚进门就喊渴,看见茶几上妈妈的手机和白开水,顺手拿起来想刷视频等水凉。他手指刚碰到屏幕,锁屏界面突然弹出条微信预览消息,备注名称是“李哥”:
“上次被你女儿撞见没事吧!这些天我都不敢联系。”
又弹出一条:
“以后我们出去开房,你家不安全,迟早让你老公发现。”
爸爸心里一沉,想划开屏幕查看聊天框,却发现手机设了密码,指尖顿在解锁界面,指节越收越紧,呼吸也粗了,低声咕哝句“怎么会这样?”——像根细针戳破平静,疑云瞬间聚成疙瘩。这时小满端着温好的牛奶从厨房出来,看见爸爸脸色不对,小声喊了句“爸爸”。
爸爸猛地抬头,快步走过去蹲下,声音带着难掩的颤意却尽量放轻:“小满,爸爸问你件事,别害怕——妈妈是不是带别人到过我们家?”
小满看着爸爸发红的眼眶,想起妈妈的威胁,嘴唇抿了又抿。可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憋在心里的委屈突然涌上来,她扑进爸爸怀里,攥着他的衣角,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哭着把那天的事全说了——妈妈给钱让看电影,她揣着沙冰回家,门后看见的连衣裙、胸针,还有那句“说了就不要她”的威胁,眼泪浸湿了爸爸的衬衫。
爸爸听完,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又松开,猛地站起来冲进厨房。摔东西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碗碟碎了一地,妈妈的尖叫、爸爸的怒吼混在一起,像钝刀子反复割着小满的心。她缩在沙发角落,双手堵着耳朵,脑子里反复响着妈妈的话:“说了我就不要你了。”
没出一个月,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搬东西那天穿黑色风衣,头发扎得很紧,额头光洁,看起来比平时冷好多。她没进小满的房间,只在客厅往行李箱塞衣服,以前给小满买的兔子玩偶被她随手放在茶几上,又像是看着心烦,抬手狠狠往地上一推,玩偶摔在瓷砖上,耳朵歪向一边。小满躲在门后偷看,见妈妈从衣柜深处翻出那件碎花连衣裙,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珍珠胸针掉在地上,她踩着高跟鞋直接碾过去,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后来小满才知道,那声音也碎在了自己心里。
“都是你没管好自己的嘴!”妈妈突然朝着门喊,声音尖得像刺,“跟爸爸胡说八道,非要把秘密说出来,我能离婚?能被逼着走?”她顿了顿,冷笑一声,“现在这样都是你活该,是你把家搅散的!”小满攥着门框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原来妈妈真的不要她了,不是惩罚,是从一开始,自己就只是碍眼的累赘。
秘密揣在心里的第一年,小满先学会了“闭着嘴活着”。她不再跟爸爸撒娇要糖,不再追着妈妈问“明天穿什么”,放学就钻进房间关上门,作业本摊在桌上,却总盯着窗外出神。老师找爸爸谈话,说小满以前爱举手,现在点名要等半天才能站起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爸爸夜里敲门送热牛奶,她只说“谢谢爸爸”,杯子放在桌角直到凉透也没动。她开始怕见人,同学约跳皮筋就躲进厕所,亲戚来做客就缩在衣柜旁的角落。有次爸爸硬拉她去公园,看见卖绿豆沙冰的小摊,她突然蹲在地上哭,说什么也不肯走——那曾是给妈妈的惊喜,最后成了心里的疤。
第二年开春,自闭变成了绕不开的“疼”。她开始频繁头疼、胃疼,医生查不出问题,只说“可能压力大”。作业本上的字越写越歪,有时一页只写两行就划得乱七八糟;饭摆在面前,扒拉两口就恶心,半个月瘦了五六斤。爸爸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诊断书上写着“中度抑郁症”,医生说要多陪她说话。爸爸给妈妈打电话,想让她来看看,电话那头先透着不耐烦:“又怎么了?我忙着呢。”
等爸爸说完情况,妈妈直接笑出了声,语气满是嘲讽:“抑郁症?别听医生忽悠!小孩子吃穿不愁,怎么会得抑郁症?会不会是装的!”她声音更尖了,“再说了,这不是活该吗?当初她不胡说八道,家能散?她能变成这样?全怪她不听话,现在还装病!别惯着,让她自己反省去!”
挂了电话,妈妈捏着手机站在出租屋的窗边,窗外是逼仄的巷子,晾衣绳上挂着别人的床单。刚才在电话里的尖刻像被风吹散,她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慢慢耸动起来。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话说得狠,可除了把错推给小满,她不知道该怪谁:怪忙于生计不回家的丈夫?怪忍不住犯错的自己?还是怪这日子过得一地鸡毛?最后只能攥着拳头捶了下地板,嘴里反复念着“都怪她多嘴”,像在说服自己,又像在给心里的疼找个出口。
这句话被电话那头的小满听得清清楚楚,她攥着爸爸的衣角,指甲掐进衣服里,没哭也没说话,只是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蜡烛。
也是从这时起,她开始自残。第一次在浴室,看着水龙头滴水,突然觉得手腕发痒,拿起刮眉刀轻轻划了一下——疼,但心里的闷好像散了点。后来划得越来越频繁,胳膊上、手腕上新旧划痕叠在一起,她就穿长袖校服,天再热也不肯脱。有次换衣服被爸爸看见,他红着眼问“疼不疼”,她摇摇头:“这样心里舒服点。”爸爸抱着她哭,说“是爸爸没照顾好你”,她靠在爸爸怀里,闻着洗衣粉味,突然想起以前妈妈也这样抱着她唱评剧,那时妈妈的怀里是暖的,不像现在只剩凉。
十二岁生日前一夜,爸爸说要加班,临走摸了摸她的头:“等我回来,给你带最爱吃的那家草莓慕斯。”小满点点头,看着爸爸带上门,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她坐在书桌前,从抽屉最底层翻出那张电影票根。两年过去,纸边发卷,奶油渍变成浅褐色,像块干硬的疤。指尖摩挲着“夏日欢歌”四个字,突然想起那天揣在怀里的绿豆沙冰,想起爸爸手机上的消息——原来那支没送出去的沙冰、那句没藏住的话,早预示了她和妈妈的结局,像电影开场前印好的结局,怎么躲也躲不过。指尖蹭过票根上的奶油渍,她心里空落落的:“甜筒好像不甜了。”
窗外月亮慢慢爬上来,照得房间亮堂堂的。她走到厨房,打开最下层抽屉——那是妈妈当年切水果用的刀,刀把是她特意选的碎花款,和那件连衣裙花纹一模一样。爸妈离婚后,爸爸没舍得扔,一直收在这里。刀锋很凉,贴在手腕上时,她没像以前那样犹豫,轻轻划了下去。血慢慢渗出来,滴在地板上像小红花。她没力气站着,顺着墙滑下去,靠在冰凉的瓷砖上,眼睛慢慢闭上,手里还攥着那张票根。
凌晨时分,爸爸回来了。楼道声控灯跟着他的脚步亮起来,手里提着甜品店的盒子,塑料袋沾着夜露的凉。钥匙插进门锁时,他还在想:小满看到草莓慕斯会不会笑?周末带她去郊外放风筝吧,那里草高,风里有花香。
推开门的瞬间,淡淡的血腥味钻进鼻子,爸爸心里“咯噔”一下,盒子“啪”地掉在地上,慕斯摔得稀碎,奶油溅在鞋尖上——像极了当年小满鞋上的甜筒奶油。客厅没开灯,只有厨房漏出点月光,他快步走过去,看见靠在墙根的小满:洗得发白的睡衣,手腕上的血凝固成暗红色,脸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爸爸冲过去抱住她,手抖得厉害,摸到她还有温度的脸颊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一边叫着“小满”,一边慌乱摸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来,照亮了地上沾血的票根和小兔子玩偶,也照亮了她手边那把碎花刀。
拨号键按了三次才按对,爸爸抱着小满,哽咽着对着听筒喊“快救救我女儿”。怀里的小满动了动,像是想睁开眼睛看他,又像是只是风吹过的错觉。窗外的月亮很圆,清冷的光落在父女俩身上,也落在那滩摔碎的草莓慕斯里,甜腻的香气混着血腥味,在安静的夜里缠得人喘不过气。
2025年10月10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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